桃花源 一 衰老 我想尝试在我的速写本上描出她年轻时的容貌,他们说她年轻时貌美如花。眼 前的老妪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她乳房干瘪,两眼干涸,头发干枯。 自我认识她以来,她一直是这般模样。 她住在一座山岙岙里面,连绵的青山把一个村庄包围起来,门前有一条小溪, 通向一个月牙形的湖,湖水清澈碧绿。溪水边开有粉红色的蔷薇花,门前有一棵杨 梅树,每年开一次花,结一次果。 我已经多年没见她了,想必她现在越加得老了。 上次见她时,我二十岁,她到底几岁,我从来也不知道。她坐在冬天的日头底 下,背景是一座土墙,她一个人住,附近是一户养蜂人家,有几只蜜蜂飞过她的头 顶,嗡嗡地响着。她的笑容昏昏欲睡。 二 打猎 吃了饭,我们去打猎,我哥哥,我,还有堂哥堂侄们。听说山里还有狐狸,野 猪和狼,也许还会有一只老虎,我十岁那次来的时候听说过,印象深刻又深刻,后 来老虎终于失去了讹影。 不过野猪是真实的,常常在田地里肆无忌惮地留下他们的踪迹。我们这次背着 猎枪,就是要去猎杀一头野猪,或者别的猎物,我窃希望是一头狐狸,有火红火红 的毛,满足我文艺的好奇。 我的堂侄们年纪都已经比我大了,看见我却有点不好意思,尽管不好意思,还 是叫我姑姑,叫得我也不好意思,他们很照顾我。山里的空气新鲜,杂草与灌木丛 生,常常绊住我的脚,使我惊叫出声。某位堂侄便来拉我的手,与十年前一样,我 们浩浩荡荡地向山林深处进发。 我们曾经猎到过一窝小狐狸,并不漂亮,毛既不是纯色的红也不是纯色的白, 让我大失所望,故事里聪明的狐狸看起来貌不惊人。他们后来把小狐狸分别放在一 个个瓦罐里,埋在灶灰里。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并不明白。事隔多年已没有理由 询问。 我的堂哥们那次打猎时还意气奋发,指点江山,充满参与感。一晃眼讲起话来 就老成持重了,脸上的沧桑一条条地爬出来了。不过我们依旧很开心。 这个冬天还没有下雪,婶婶坐在土屋前,膝上盖着一张小小的毛皮,昏昏欲睡。 打猎的结果我忘了,感觉象春游。我们走啊走啊,走到了山肚子里,山肚子里 到底藏了什么?一个桃花源,我只能这么说。 三 桃花源 她的桃花源在上海,靡靡之音的旧上海,她留着俏皮的爱司头,她的夫君携着 她的手去参加一个舞会,她的美丽轰动了那场舞会。她的额洁白,她的颈细长,她 的眼波流转,她的舞步轻盈,她的夫君英俊而多金,她黄金时代的所有欢乐在那一 段时光里。 她昏花的眼看过去,十里洋场,灯红酒绿,歌软绵绵地唱着,唱得人无力地酥 软,她软下去,在那一片五彩的祥云里升腾,那是她的桃花源。 四 丈夫 儿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他们在她的肚皮里面跳着舞,一个个地蹦出来,最后一 个也出来了,她希望有一个女儿,可以贴心贴肺。丈夫却耐不住,撒手走了。 在这之前很久很久,她已经从那片祥云里跌落下来,跌落在一座村庄里,那里 有一泓月牙形状的湖水,出门就可以看见山了,草木常年青葱郁绿。晚上没事,吹 了灯只得生孩子,她也不算多,有的人家生十个,她生了六个男孩。 开始他们不会种田,她原是江苏富商的三小姐,丈夫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南货铺 老板的大少爷,都说他们郎才女貌,美满婚姻永到老。 婚礼好热闹呵,一百多桌酒席,把她累的。她缠了小脚,那双脚肿了整整三天, 痛了更久。 不过比起后来的苦痛来,这又算得什么。 那晚月色很好,她丈夫从她的床上下来,绕过溪水走啊走啊,不是山就是水, 那个月牙儿湖泛着光,他想那是他最好的归宿了,他再也受不了苦了,于是他沉下 去又浮上来,月光照着他。 五 杨梅树 杨梅树是春天的时候栽下的,栽在屋前,长得很快。儿子们长得更快,一个比 一个饥饿,眼睛骨碌碌地望着她。她便说都去山上吧,山里都是宝。儿子们便涌进 山里,山里涌着很多找食物的人,吓得兔子们与狐狸们都不敢出来了。 她什么该做的事都做了,为了这六张嗷嗷待哺的嘴。不过谁都穷,养儿子可真 艰难。她俯身看着湖水里的倒影,湖水清澈,照见她的脸,风霜历历。她的眼角有 一颗痣,使她的脸相看起来有点悲哀,从前怎么不觉得,那些胭脂花粉的日子。她 曾经是多么的美丽。 儿子们终于停止了疯狂的生长,终于,小儿子也能种田了,大儿子得给他娶亲 了…… 杨梅树已经长得枝繁叶茂,还会继续长高长大。雨季来临前后,杨梅红得发紫, 串挂在碧翠的树叶间。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值雨季将来,杨梅树又高又大,堂侄轻灵地爬上树,替 我采摘,吃得我牙又酸又疼,现在想起来也是又酸又疼。 六 初见 初见他是阳春三月,暖风吹着,她坐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身如蝴蝶。家里 来了个青年的男子,他的眼睛仿若子夜的星,她的羞涩象一泓春水,醉了醉了,在 阳春三月她红扑扑的脸上。桃花开始烂漫,雨季将要来到。 七 姐妹 大姐看念书,念了书讲起话来总是头头是道。她小时爱听大姐讲故事,现在大 姐也已经不在了。大姐是十年前病逝的,走的时候孤零零的。唉…..自己也这么老 了,坐在屋前,记忆是如此得零零碎碎,但除了回忆,她还能干些什么呢。冬天的 日头照着她,草木葱绿着,溪水泛着光,她还活着。 从前没有想到她的一生是这样的,谁也想不到。 她们家的桃花一朵比一朵娇艳。大姐嫁了个教授。父亲不同意,她执意要去。 婚后没几年,又离婚了。说是理想不同,政见不合。自此后,大姐一直没有再婚。 她后来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颇吃了些苦,郁郁而终。 二姐最平安,风风雨雨的身边始终都有个男人在。二姐住在景色怡人的杭州, 她去看过她一次。前几年。她二儿子陪着她去的。她们坐火车坐汽车,旅途很劳累, 城市很陌生,与二姐见面也生疏了,两人讪讪地不知说些什么好。二姐看上去比她 还年轻好多。 她的脸又干又瘦,除了骨头就是皱纹。二姐叫她:“小妹。”二人对坐着,心 酸起来。小妹曾经是最美的一朵桃花。 那年得知二姐得了胃癌,去年二姐也去了,她没有参加葬礼。 二姐是姐妹当中最幸福的一朵花。 八 桃花源 春天的时候,山上的桃花开了,象一整匹摊开的粉花色的织锦缎。 这里曾经是夫家的产业,那时他们在上海呆不下去了。上海整日闹哄哄的,今 天这帮人来抄家,明天又换一帮人,问题越挖掘越多。晚上她抱着丈夫哀哀地哭, 小孩子也在一边哭。她原本是一株藤萝,实在无枝可依了,她只得自行长成一株木 本植物。 桃花开的时节,梨花也开,蜜蜂嗡嗡地叫着,蝴蝶飞着,多么的美丽。在这座 小村庄,在这座被青山包围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地升起,象一次假日的休闲旅行。 以为一切马上就会过去。 生命是一场幻觉。 她坐在冬日的阳光下,蚂蚁在脚下奔忙,她越变越老。 九 寂寞 当寂寞跑来,在深夜里一点点啮咬她的心。也许不是寂寞,是欲望,想念和期 盼。 那些眼睛,捅破纸糊的窗,扫进来,探照灯一样。她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她的 孩子们已经熟睡。她一个女人家,可怎么活下去把孩子养大?她抱紧那具肉体,给点 温暖吧。一会儿就好了。时光仓促,她脸上浮着暖昧的表情。她抓着那具肉身,小 声地呻吟,快感一点点漫开来,象雨天盛开的桃花慢慢地堕落。 会有人知道吗?不能让她的孩子们知道,不能让村里人知道。 她要做那贞洁的母亲。她要活下去。 生产队长对她很照顾,隔壁的王二有事没事常帮着她挑水担柴…… ……. 有一年她的大儿子与人打架腐了腿,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大儿子十五六岁, 血气方刚。 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大儿子只是沉着脸不说话,恨恨地看着她,这目光多么让 她心寒。 大儿子现在走路还是一腐一腐的。大儿子在县城里开了个模具加工厂,大儿子 生了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了。 十 浮萍 浮萍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飘,越聚越多,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数量日益增多。 我怀疑有一日,整条江终将被它们占领,直至海洋,直至陆地。可是终于有一日, 它们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浮萍让我困惑。 这个秋夜,我的朋友要走了。我们坐在岸边,不知该说些什么合宜的话,植物 在疯狂地成长。第二天他走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条蛇。 十一 蛇 蛇在泥地里爬行,它很诡诈。她其中一个儿子,阿五,有一年,被蛇咬了。那 时生活已经好些了。那是一条五步蛇,其毒性之剧,据说会让被咬之人五步而亡。 有一种血清可解此蛇的毒,县城里没有,上海有,小叔子住在上海。 那年,她又踏上了上海,心急如焚,没有心情细观上海的风情。巴巴地抬了担 架,步行,汽车,飞机,…..阿五一直在昏迷中,血清注进去,终于有救了。她吐 出口气。 回头再看上海,与她一样,轮廓还在,却已没有了风情。 那事大概发生在十五六年前吧。阿五现在还活着,好好的,做起了水产生意, 家里盖起了高高的楼房。 十二 上海 上海一直是我所喜爱的一个城市,是一个被中国近代史沉淫的城市。上海,这 个词,让人想起人在海面上浮着的感觉,茫茫然的人海,或歌或唱或沉默或激昂。 外滩,钟楼,欧式建筑里铁栏杆的门,电车呜呜跑过,疯拥的男女,夜的灯光,一 点一滴,象她记忆中那个都市的复苏。 她走在二十多年前的霞飞路上。入夜了,他们看完电影出来,那时的电影场可 真热闹。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夜晚鼎盛到了极点。再去跳舞,街角的炒栗子飘 着香。舞一圈一圈地转着,是快步华尔兹,裙角飞扬起来,音乐渐渐止息。 十三 声音 她听见另一种声音,高起来,掩过了轻歌曼舞。是暴风雨的声音,下在屋顶上, 叮叮当当地错落有致,血液在血管里新鲜奇妙地流动。他们一开始好奇地观望,后 来不由自主地进入,在海上,人的命运随浪运转,浪一层拍打着一层,不善于泅水 者或者支持不住者终于被吞没了。 她还活着,她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开始摇摇摆摆学着走路,这真让老人欣慰。 人老了,器官也随之老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小家伙磕磕碰碰,欢乐的啼哭。应 该说,一生也应该无憾了,那么多的事都经历过了。然而纸上并没有浓重的一笔, 纸上的笔迹模糊不清,墨汁一朵朵化开来,深灰色套印着浅灰色,。 老树枝繁叶茂,风吹过,沙沙地响着。 十四 老三 怎么可能缺了老三?老三是她最苦的时候最甜的糖,人心都是长偏的。儿子们 总是嫉妒老三最受她的宠爱。老三多漂亮啊,多能说会道,所有的人都说,这个孩 子将来会有出息。老三长得象她的父亲,在父亲家里,她度过了无忧的少女时期。 看见老三,她常常会想起自己银铃般的笑声,秋千一荡一荡,笑声在园子里飘着。 也是种安慰。 老三后来在县城里做官。已经几年没来看妈了,都说他忙。 婶婶不知道三堂哥入狱了。他惹上了一个官司,贪污受贿,其中又涉及到一个 千娇百媚的女人,说起来,挺纠葛的,还是不让婶婶知道得好。 十五 桃花源 曾经,她貌美如花, 曾经,一个年青人眼睛熠熠地注视着她。 曾经,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掠过……. 桃花的芬芳已经漫过了岁月。 我在她枯干的脸上看见了山水的深处,那里面藏着一个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