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作者:漪 (上) 春将深而未深,风还有点微微的凉意。稀薄的阳光从道边梧桐疏密有致的枝叶 间洒下来。大街上走来一个女孩,穿着件元宝领一字襟半袖白布衫,黑布直裙,白 袜套,黑锅底布鞋。脸是鹅蛋型的,齐耳长的短发,前面齐刷刷遮住了前额,更显 出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白是白,黑是黑,掀开是春水,盖上是帘幕。微微翘起的 鼻尖,两颊各有一个酒涡,给人未语先笑的感觉。 聂小无念的是男女同校的学校,老太太本来是反对的,总说女孩子在外面跟男 孩子混在一起,把心给弄野了,再说念了书有什么用,不如早早找个好人家嫁了。 小无便去央求父亲,父亲早年留过洋,禁不住这宝贝女儿的软硬厮磨,就答应下来 了。 如果不念这所学校,也就不会认识李达。其实至今为止,她还没有与他说过话 呢。只是在校门口遇到过几次,他的眼眉都是平平淡淡的,凑在一起却是舒服而妥 贴,有一种没有风华的书卷气。小无想,怎么好象哪里见过似的。然而总不好意思 当面问他。每次见到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笑一下,那梨涡鲜而明,荡开来,象水上 的涟漪,久久才平复。 每次,小无总是想,下次遇到他就与他打声招呼,可不知怎地,一见到他,心 里就怯了。一边想亲近他,离他越近越好,一边却想躲着他,隐隐觉得害怕。这一 点也不象她素日里行事的作风,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过份羞怯的女孩。 在李达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第一眼看见她,心也是被蜂尾狠狠地蛰了一下, 那份刺痛就在心里搅呀搅地难受。他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道追求她的人甚 多。可他又有什么,可以使得他有勇气接近她呢。他没有,虽然他也看见她眼里荡 漾的笑意是那样地温润,却也无法打消他的顾虑。 他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早早死了,就靠母亲替人做女佣供养他念书。所以对 于他来说,爱情实在是一项过于奢侈的物品,只够远远的瞻仰,看一眼也是好的, 看一眼他就走开了。写字的时候,他还是走神的,一笔下去,是淡淡的眉,是春山, 下面是两泓盈盈的秋水,而他们彼此也是隔山隔水的。他想。 有意无意的,他们见面的机会却多起来。学校附近有个河边花园,杨柳长得正 好,李达常去大槐树下看书,掩藏在繁茂的枝叶的阴影下,也算是清静的所在。河 中有人在荡舟,那清脆的笑声于众多的喧闹中却独独进入他的耳内。他心中一惊, 怕是入魔了,真个是朝也思,暮也想,她却是无处不在的。 "不玩了。"小无说,离开舟子,上了岸。本来没有看见他,可忍不住一回头, 就看见他了。灰布袍子,心不在焉地看着书。 小无静静地看他,一看见他,她整个人就安静下来,好象原来她调皮的脾气全 是假象似的,好象一生一世就是为着看见他一样。他也抬起来头来,两人的视线一 胶着,竟再也离不开。前生相遇,是在哪一世?花园里,一对蝴蝶飞过。梦里依稀, 也是千种蝴蝶的风姿,心象花一样欢喜地绽放又有着花凋零的落寞。 (下) 小无叩开朱漆的大门,走过石子的小径,回廊,夕阳已经下去了,月亮是一个 浅白的剪影,淡淡吊在天上。不远处戏园子里传出拉胡琴的音,伊伊唔唔,本是悲 伤的音乐,几经辗转,却是天青云淡的寥远。 吃饭的时候,小无直是眯眯笑。父亲难得在家,忍不住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还是笑,心里只有无限的喜悦。 姨太太春芝问:"小无多大了?" "十八,咋的啦?" "大了,也该说门亲事了。"老太太近年来身体不好,卧病在床的时候多,母亲 早两年去世了。家里的事也就归春芝管了。小无素来看她不惯,有时不免伶牙俐齿 地叽讽她几句,使她暗地里恨得痒痒的,只盼着这丫头早早地嫁出去了才好。 "不比你大。"小无嘟起嘴,闷闷地把饭吃完了。 然而毕竟还是快乐的时候居多,课间休息时,时时可以捉住他的影子。彼此只 是迅疾地看上一眼,也可慰了一节课的相思了。学校里倒是没人知道他们的事,只 是小无却没有与以前那样随性地与男孩子嘻嘻哈哈了。她不自觉地有了一份庄重。 空袭警报来时,她正他在一起。满大街都是仓仓惶惶的人。"快跑!"李达牵着 小无的手,跑向最近的防空洞。防空洞挖成战壕一样,后面人挤过来,小无退一点, 直往李达身上靠。外面侦察机嗡嗡地叫着,一颗炸弹在附近炸开来,起一阵烟雾。 小无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抬眼看别人,也是木木然的表情,划过一道骚动。又有人 暗自庆幸的,说这炸弹再偏一点恐怕这里也得炸了。小无把头埋在李达的肩头,李 达拥着她,她的发骚着他的鼻子,细细软软的。他忽然想,就这样也是好的,一生 一世,就是这样一个拥抱的姿势。 从防空洞出来,他依旧牵着她的手,外面一切已经复归平静,街人依旧神情自 若地走动,小贩的吆喝声又扬起。他攥得她紧紧的,怕她消失一样,这让她禁不住 有点心酸。 后来晚上他时常等在她家的花园墙外,月光照着,水银一样,他的柔情也是, 水银一样,流在她的生命里,通体都是。夜了她再从墙边的大树爬进大宅。 这样日子过得很快,然而没多久父亲就知道了。大宅子闹得鸡飞狗跳,春芝挑 挑眉:"我早看出来了,每天面带桃花,小蹄子思春了,还是早早定门亲事的好。" 父亲把小无锁在房间里,小无爬窗逃了一回,还没逃到大院又给捉回来了。这 次门窗都给钉死了。小无在里面大吵大闹,把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父亲也不给开 门。戏园子里的胡弦还在伊伊唔唔地拉,隔着窗看出去月亮是灰黄色的,浸在同样 灰色的天空里,模糊一片。花园里扶疏的不知是树影还是人影。 过了两个月,家里私自给小无订了一门亲事。喜乐奏起来,小无原本的圆脸已 是瘦瘦的,下巴更尖,眼睛更大,穿上大红的旗袍,竟有种妖异的美。小无脸色平 静地让喜娘给她打扮,胭脂花粉抹上去,镜中是一个傍徨的女人,不久前那个快乐 的女孩何在?心中隐隐是无端的恐惧。 花轿抬过去那天,又遇上了空袭。各人作鸟兽散,小无拚命地在街上跑着,天 地间茫茫,都是奔跑的人。她只想寻找到她的他,一颗流弹炸下来,击中了她。她 看见自己的身体透明,里面有一只蝴蝶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