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猎人 一天,一位中年男人来到鲁大娘家找我,说是要为我当上九盘山的带路。此前, 我曾打算上九盘山,由于没有人乐意为我作向导而作罢,人们都说那条山道险恶而 森野,年轻一代都不曾走过该路了,而识路的尽是老年人,他们的体力却不能胜任 了。这位主动为我带路的人是住常在九盘山的猎人,他下山来是出售一些猎物,听 说我需要人带路上九盘山便主动找来,哪样他可以顺便赚几块钱。我同意了,决定 次日一早随他出发。 晚上,鲁大娘规劝我不要随叫李二牛的去九盘山,并提醒我李二牛是个危险人 物。而我觉得他是条比较爽快的汉子,至少不是那种很多心眼的狡猾家伙。因此, 鲁大娘就把李二牛身世和往事一五一十地向我说了一遍:他本是山下人,由于手足 不干净而遭到乡亲的抛弃,在大集体时曾偷过生产队的粮食而坐过牢,释放后仍在 村上待不下去,由此便上了九盘山,过起独家寡人的山居生活。经鲁大娘这一说, 我有些不安的顾虑,但仔细一想,觉得李二牛有着与众不同之处,这反倒激起我对 他的兴趣。 在出发上九盘山路上,李二牛很少跟我说话,除非我问他一句, 他才回答一句。大约中午时,我发现李二牛疲劳样子不亚于我,这是我终料不及的, 他毕竟长期生活在高山,而且年纪最大也不过五十岁,是男子耐力的见长阶段。在 休息的当儿,我打开鲁大娘替我准备了几个韭菜饼,并请李二牛一起吃,他谢绝了, 只是打开他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呷一口。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他不仅是个酒鬼,而且 嗜好白粉:我见他起了一个火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从里头取出一小 滴粉末放在铁皮上;等一会儿,从火堆里抓一个炭火头,将铁皮上的粉末搁在火头 上熏了一熏,直到冒白烟时,赶紧扔掉手中的炭火头,同时从身上取出一根小筒杆, 将粉末的白烟一丝不剩地吸到肚子里。整个过程中是那般神速和熟练。过了一会儿, 他的七孔似乎都冒出烟雾,而且久久地反应不过来,直到眼孔里迸出泪水之后,才 勉强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也来一口吗?” 我笑了一笑表示谢绝了,但我的内心觉得非常复杂:我真的弄不懂,如此偏僻 的山角落里,居然有弄到吗啡。接着,李二牛话多了起来,他问“你们那里有吸这 个的吗?”接着,他向我解释说,他的胃不好,吃了东西不好消化,只要吸点吗啡 就是没事了。不论我在国外还是国内所认识一些瘾君子,他们都为自己的嗜好找到 一个适合的理由和切口。不过,我开始担心起来,我的经验使我对所有吸毒者缺乏 信任感和安全感,尤其他们在缺钱弄买毒品时,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是不足为的。 倒不是我相信李二牛为钱财而要我的命,至少我有必要谨慎一些。 再爬了两三个小时,终生到李二牛的家--一个落在溪沟边的石头屋子,上下 两层,人居住在楼上,楼下是猪圈,里头养了一头缺了一只腿的小猪,后来我才知 道那是一头野猪,是李二牛用捕抓到的。屋子里没什么物品,可谓真正的家徒四壁, 除了一张铺有皮毛的床之外,剩下就是火炉和饭锅了。 我打算独自走走,结果李二牛警告我说:“不要瞎乱走,到处都是下的夹帽和 树弓,不小心就会踩着它们。”接着,他带我去识别他设下捕猎的陷阱,有的借用 路边的小树作弹力的吊弓,路过的动物只要拌上绳索就被吊悬空;另一种是铁制的 夹套,它通常埋藏在路面上,动物踩上就夹住脚,即使挣脱了,也得断了一条退; 它对于不熟悉的行人是一种潜在的威胁。李二牛还是以身试法地给看一遍,并教我 怎样对付这些夹帽和吊弓,结果他的脚也被那铁制的玩意儿卡了几个血印。可见李 二牛为人极为勇敢而正直的,这打消我在路上对他的种种疑心。 由于有雾的关系,天色早早地黑了。我俩坐火堆旁烤火,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烧 酒;煮熟玉米穑就算充当晚饭主食了。随着酒兴发作,李二牛的话逐渐多了起来, 尽管他很能说普通话的人,大概是他在劳改农场待过几年的关系,可酒精使他的嘴 舌越来越不胜使唤了,尽说一些我压根儿听不懂和听不清的话。但我仍然直觉领会 到他在发牢骚,包括痛骂自己父母和所有的人们--尤其女人们,闭口张口就是 “臭娘们”、“鸡巴女人”。我反而成了他的听众,于是,他不知不觉的说起自己 劳改的缘故和经历,他说: “兄弟呀,我认了,算是我家祖上不积德,轮到我命中注定要吃一辈子的苦头! 呃,他奶奶的鸡巴女人,我为了这个……”他拍了几拍自己的裤裆,接着,伸了一 下四只指头,对我说:“坐了四年牢,还倒了一辈子霉!他奶奶的……!” “我听说,你因为偷集体的粮食而坐了牢,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不错呀,我是偷过粮食犯了罪,跟你说,还不是为了我那姘头一家老少,她 是一个寡妇人家,挣的公分还不够养活半家子人。我……,我见了心疼,就去偷生 产里的粮食,地里的、仓库的,我都偷过,可后来还是被人发现了;他奶奶的,偷 点玉米儿算什么?我还见过队长家老婆做贼呢?可人家都一口咬定全是我干的,他 奶奶的鸡巴人心,我……,他奶奶的,我吃一河一海吗?兄弟,告诉你,多怪自己 不中用,吃不起挨打的苦头,我就他奶奶的全认了,明明不是干的也全变成是我干 的。”说到这里,他抓起碗来,咕噜一声,将满满的一碗酒倒入肚里,双眼里失禁 地漏下泪花,然后痛痛快快地大骂起来。“他奶奶的鸡巴女人,我在牢房的板凳还 没坐热,她--她就他奶奶的嫁了人,真她奶奶的不是东西!” 我一声不吭地听他发牢骚,此时此刻,我非常情愿充当他发标的对象。 “兄弟,怎么跟你说呢?人是这个世界最恶毒的东西;蛇,我不怕;狼,我也 不怕;老虎,我全不怕!我最怕就是他奶奶的人!--好不好,我离得他们远一些, 这样总还是行的吧?他奶奶的……。” 他越说越悲伤,也越发愤怒,终于放声“呜呜”大嚎起来,但没有一滴泪水, 而口水酸溜溜地淌下来,他一连骂了“他奶奶的……”又笑开了,接着便掏出他的 那小铁皮盒,开始吸起那宝贝粉末。他的反复无常的一举一动,不但使我觉得他可 怜,反倒感到他有些滑稽可笑。转眼间,他卷头扑在双膝上睡着了,鼾声随即响起。 见这个可怜的家伙不可能马上醒来,我便将他抱到床上去睡觉,然后用羊皮将他盖 好。当我抱起他时,发现他轻得如同一只猴狲一般。 由于火堆的火力过大,我的那碗酒的酒精大致上蒸发了,剩下的只是一碗不堪 下咽的苦水。所以,我重新自己倒了一碗酒,独自一人慢慢地酗了起来。这个夜晚, 我想只能只在火与酒的伴陪中打发过去了。即使我想休息一下,苦于只有一张可怜 得小床。大约到了凌晨三点多钟时,我困得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将两条板凳合起来 充当床铺,好在我带来的睡袋。 我一醒来,李二牛便异常兴奋地对我说:“兄弟,你看!这是什么?” “天啦,什么时候弄到的?”我发现地上躺着一只野山羊。 “我刚刚听件就赶紧出门了,不然就美了豺狗。”他用脚踢了踢一种躺在地上 的猎物。 “托你的福,你一来,我就捕上了一头好家伙。看样子,我要脱霉了!” 他将猎物移动我过的凳子上,接着就坐下来抽烟。我发现,那野黄羊处于奄奄 一息的弥留之际,心脏还时有跳动,但不见它的身上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它还没 死呢” “哦,算它倒霉吧,它的死期到了,碰上我的树弓还有它的性命吗?再说,这 玩意儿的胆子特别小,经不住折腾就自个断气了。”他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后对我 说,“兄弟,瞧瞧你的样子,你还要心疼这鸡巴玩意儿不成吗?来!我们赶紧放它 血,不然肉色不好看了。”说完,他随即从墙上取下尖刀,将黄羊拖到门口宰了一 刀。他还说,我们在天完全亮明的时候便可以吃上了黄羊肉。 李二牛决定当天就要下山去山西境内,他虽说是去卖黄羊肉,但却我知道他的 铁盒里的白粉已光荡了,自从早饭后,他一直在没完没了的唠叨,而且目光呆痴和 表情沮丧。“是不是没有白粉了?”我问。 “哦,是的。他奶奶的!下山去,早就该去一次了。”他心不在焉地说。“对 了,我带你到谷里沟,然后我下山去,你看好吗?” 他收拾一下了,背着大半只黄羊肉出便发了。这个可怜家伙,自从我们在谷里 沟一别,再也没有碰上头了,本来他说好第二天回来领我。我在谷里沟的山民家住 了三个晚上也不见他回来,当我下山路过他家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压根儿就没回过 家,我想不出他出于什么原因不回家了。于是,我将带路工钱和在他家吃两顿饭的 伙食费塞在他的床头下,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