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 作者:雁沉寒水 那是炎热的夏天里,正午,系里突然来通知,要我写一份党员活动的报告, 并要先去系办领样本。我万般推辞,不得已去了。等电梯的时候,她向我走过来。 当时我们不过刚入学,偌大的一个班,人还认不全。 她轻声地说着话,我才知道,她也是这苦差事的牺牲者。那天,在幽暗的走 廊里,她的眼睛清澈,白皙的肤色使她看上去更加沉静。她轻轻地说:“我难以 想象,写《爱尔兰音乐》的你,对这种报告如何动笔呢?” 我和她隔墙而宿,然而我这间屋里全是洒脱健朗的女孩子,白日里高朋满座, 夜晚卧谈不休。而她那一间却总是鸦雀无声,晚上熄灯后依然没有声音,却亮如 白昼,六个女孩子埋头苦读,六个人齐齐名列前十名,六个人全部寡言少语。我 不懂得命运的心思,为什么一墙之隔,就仿佛换了一个时代一般? 我不怎样上课,只在宿舍里用功做自己的事情,常常见她,身姿轻盈,经过 我的窗,微笑一下,并不多话。屋子里呆久了,外面的事情就不大知道,只晓得 她颇能写。一篇悼念祖父的文章,在班里念着——那一节课我难得竟去了——听 得男同学也为之唏嘘,女孩子的钦羡自不必说,那时,听说系里也很有培养她的 意思。 但她的面上一直是恬淡的,温和的,由此我敬她。我们时而在走廊上碰到, 两个人一侧身,都过去了,偶尔也站住,微笑着说两句话,她竟有些怯生生的, 我实在是漫不经心的人,也许是我的态度使她觉得不好亲近罢。这么恬淡的女孩, 又颇有才华,交个朋友,其实也很不错,但我竟不知为什么,始终热心不起来。 这个小城多雨,我有时看见她撑一把淡青色的伞,一手小心地扣着书,不紧 不慢地走,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心里安静。想起她所从来的那个大都市, 有些疑惑,听说那城市是很有一些张狂的,如何能有这样恬淡的女孩呢? 但旁人似乎对她,逐渐地不以为然起来。 那一日,我见她拿了两支白兰花和一个透蓝细颈的瓶子,带着少见的欢喜神 情归来。我微笑着叹了一声:真是好兴致。一个舍友在旁边不无鄙夷地说,有什 么好,听说这个月花得连饭钱都成问题,还弄这些东西。我楞了楞,有些出神。 照例,助学金名额下来,风起云涌。我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看各色人等陆 续地投票又推翻,陆续地增添子虚乌有的兄弟姐妹,丑态百出,浑然不顾。好不 容易厮杀停当,却传来一个消息,说是一等助学金着落在她身上。顿时便炸开了, 流言蜚语,漫天铺地,都说是再想不到她看来如此淡静,却暗藏机心。凭心说, 她不缺这份钱,也是事实。我黯然叹息,又困惑不已,不知她如何肯趟这浑水。 想来是有隐情罢,我这样想,总以为我们神交已是挚厚,然而这一回,难免觉得 女孩子的心思,岂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得!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传出她争奖学金的事情。同学们愤慨到极点,平 日里多少勾心斗角,一时间全变做亲爱的姐妹。人们不能拿掉她这一种权利,却 自有办法收回另一种权利。自此她的文章,大家听而不闻,她本来不喜与他人结 伴厮混,这下更是冷清,连本来一个好脾气伴她的本地女孩,也为难似地疏远了。 而她竟无事一般,依旧恬淡,依旧在学年末争得不亦乐乎。那隔壁一间寝室, 依旧在夜间亮如白昼,依旧寡言少语,依旧名列前茅。然而有一天,我无意中经 过,却发现,只有她,早早熄灯睡下,床前的帘子拉得很紧。 以后便一直是这样,偶尔夜里,我想到隔壁那一间收拾得干净清冷的房子, 忍不住叹息。 国庆,同学邀我去玩。我懒懒地收拾一个包就起身。在车站看见她,淡蓝的 裙,两只烟色ELLE提包,夹在各式各样的旅客中间,显得狼狈。 上了车,彼此才发现是同座——一个学校订票,难免连座。她笑,不掩饰的 欢喜,我好久不见她的笑容,有些恍惚。 车开了,我帮她把包放好,就淡淡坐着,并不想出什么话来说。曾有一时冲 动,想问那奖学金的缘故,沉默中,心也淡了。她并不局促,却也无话可说,良 久,拿了一本杂志来看,我一瞥,《书城》。 车到一站,上来一对夫妇。坐好后四下看顾,那丈夫终于叹一口气,失望似 地用方言和妻子说:“又是一车的乡下人。”说罢抽出一份报纸看起来。做妻子 的却还不死心,依旧四下里张望,终于看到她,顿时双目放光,却仍小心地用普 通话问着:“你是S 地人罢。”她笑,点点头,那妇人立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 用方言迅速地交谈起来,不一会儿,竟拉着她到自己身旁的空位坐下。那丈夫也 放下了杂志,谈笑起来。她含笑应着,忽地又想起了我,回头不胜歉疚地说: “也过来坐好么?伯伯讲话很有意思。”我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为难着,终 于借了那报纸来交到我手中,才略略安坐。我无可无不可地翻着,耳旁却只好听 到那丈夫愈加大声地聒噪,用着权威的口气断言国计民生。我的头终是昏了。 她大约没有想到我是听得懂她的方言的,只在那丈夫面前耐心地应着,喃喃 地赞着。我正没有办法,忽然发现那大丈夫的言论,竟与报上一般无二,不过略 动了动文法,我再看一眼她亲切和悦的神情,突然地郁闷起来。 她回来后,我略略地问了问她家乡的胜景。她沉吟着,忽然道:“酒吧是不 错的,你不如去……”好一串漂亮的英文名,只可惜我英文不济,大半漏了。惭 愧之下,就转到车厢结合处去,已到长江了,没想到浑浊如此。 回学校后, 渐渐地人们竟不再提她,这于她只有更坏。冷落,是摧残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武器, 她与人们之间的高墙,看来竟象生来就在那里的一般,没有人,包括她自己,想 去撼一撼它。 我们依旧不时相遇,然而几乎不说话了。后来竟至于连眼神也不必交换了, 大约在双方面前都变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一日我正午睡,突然听见外面乒乓乱响,似有人在那里摔摔打打。不及细 想,只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急促地骂着,用词并不下流,然刻薄之极,正是细 巧的女子惯用的骂法。午睡时间,这骂更显得特别尖利,最后只听见她似乎拼尽 全身力气,大喊一声:“乡下人,你们都是乡下人!” 我禁不住推开门,发现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出门,都并不走远,也不说话,只 是冷漠地望着。那面上的神情,突地使我打了个寒噤。她却并没察觉,站在走廊 中间,只怒视着她寝室那一扇紧锁的门——明明有人在内。她细白的脸涨红着, 碎发汗湿了贴在额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终于“吱呀”一声,那仿佛已尘封了千年之久的铁门,打开了。她的舍友们 一个一个,慢慢地走出来,可是停在门口,并不再走。她们的神情比旁人更冷。 终于有一人,冷笑着说:“我们是乡下人么?这样你不如回家去,那里是高贵地 方。”她的目光猛然一凛,正要开口,另一间宿舍忽地冲出一个同学,直问着她: “乡下人,你这话说的究竟是谁?难道除了你们那里人,别人就都低了一等?” 这话一出口,另一个和她一处来的同学立刻面露尴尬之色,平素一向是个不管事 的,竟也破例走出来,打着圆场道:“她并不是有意说……同住一间屋,要四年 那么久,有什么误会不能说开,何必闹出来。来来,我给你们说和,大家先进去, 有话慢说。”说着,做好做歹,将她和几位舍友一起送进房去,自己却并不就跟 进去,反退出来,顺手带上门,苦笑一声,自回去了。 大家怨着,也纷纷回去睡了。只有我还伫立着。那铁门开启的时候,房间里 一丝光亮也无,看着竟不象是宿舍,竟是一个冰洞了,隐约地透出寒气。我看着 她和舍友们被送进去,门重又封锁,再听不见一点声息。 只我依然立着,仿佛贪恋正午的阳光似的。 隔天午饭后,舍友们照例聚拢来,讲些闲话。说起这桩事情,一人问道: “你们说,这么撕破脸,她会不会就此搬出去?”一人接道:“才不会,那五万 助学金白领的么?她怎好意思?再说,她那般精明,一起住多有便宜可占,如何 肯搬?”再一人道:“可不是,听说她把那好脾气的女孩,当丫头一般地使唤呢!” 我听着,只想,何以到这般不堪的地步,她不能是这样人罢!忽然觉得有些 悲伤,有些疲倦。想起那一年她念着悼念祖父的文章,泪光盈盈,教人心酸。心 里说着,你们放了她罢,放了她罢,万般心念,终至颓然。 门一开,她端着茶杯走出来。我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直望着她。她的 面容依旧沉静恬淡,只是仿佛有些憔悴。看了我,她迟疑着,仍然低眉侧身而去, 然而终于是回转来,也望着我,但沉默不语。我不知如何开口,末了竟冲出一句: 你放了你自己罢!她猝然一惊,身子一弹,仿佛一张弓似地慢慢张满,然而,终 于又悄悄地收了下去。我再不能说什么,只看她低下头,用着极其干涩细小的声 音说,我的父亲,早死了,生长在那样一个地方,你教我怎么做。 我看着她慢慢地走去,惟有她,总是一袭长长地、淡红色地旧式睡袍,袖口 一圈细碎的花边,走起来裙袂翩然。我几乎是慢慢地要带着欣赏的眼神了,然而 想起那一句“乡下人”,一阵心凉。那遥远的城市旧日的风情万种和今朝的五彩 缤纷,一路尘烟滚滚,到极远处,终有什么飘飘渺渺升起来似的。传说中那是繁 华之城,亦是荒凉之城,然而我不知道是该爱,还是淡漠。我只是很深很深地告 诉自己,这已经不是,不是一个女子用直觉,就能够看穿命运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