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款老张 作者:哈哈游 一。 11月20号,终于下了雪。老张觉得自己该醒了,于是就醒了。他看看窗外,天 空不是惯常透明的深蓝色,心里说这次的天气预报终于是准的。都这时候了,也该 下雪了,老张又想。他稀哩呼噜地爬起来,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撒尿的时候一种 如无数个针尖扎着他的感觉从小腿扩散到了全身。老张打了一个哆嗦,同时闻到一 股骚气直冲自己的鼻孔,他连忙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拉绳。“哗”的一声,一股水 流冲下来,似乎也冲掉了老张意识里的臭气。水箱里开始注水并发出轰鸣,马桶里 的水位则被抽到了最低点并如人的喉咙一般发出“咕咕”的声音。每当听到这个声 音,老张就能想起自己老爹临死前的情景。臭味依旧,马桶里的水还是淡黄色的。 老张回了卧室,关了电视机,边穿袜子边扭头看着窗外。对面二楼上的胖女人已经 穿着大背心在厨房里忙着,老张找准机会在她的硕乳上抚摸了两眼,又开始穿棉裤。 侧面三楼上的小媳妇也起来了,老张心说这倒是个稀奇事,从前每天可都是她的小 老公起来做饭的——对了,她小老公昨天……呵呵。 老张洗漱完毕,穿上羽绒服准备出门。他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眼睛有些肿, 下巴只一天没刮就杂草丛生。他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几秒钟,终于相信自己还不 老,也许会被误认为只有三十五岁。他的头发无精打采地趴在额头上,但脑后的几 根却因为刚睡过觉的缘故不听话地站着。老张按了两次头发没有成功,就抓起衣挂 上的棒球帽戴到了头上。他又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于是穿上“军勾” 鞋出了门。老张头上的棒球帽是他在早市上给儿子小张买的,花了四块钱。小张曾 经朝他要过这种帽子,他去“松雷商厦”看了一下,三十八块一顶。老张没搞清楚 这到底是卖帽子还是抢劫,就到早市上买了一顶。这种帽子看起来都一样,而且早 市上卖的帽子里还有一块硬纸板,所以老张觉得占了个便宜。小张刚见到帽子上的 “奶渴”标志很高兴,但看到廉价奉送的硬纸板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老张后来一 直戴着这个帽子,开始还有点别扭,但已经花了钱,不戴就浪费了。后来,戴这种 帽子的人多起来,老张也开始觉得自己戴着帽子显得很年轻。他时常忘了这帽子是 花四块钱买的,总觉得三十八块钱的东西戴在脑袋上很风光。 黑暗还没有完全褪去,大多数的住户都在沉睡,只有不多的几家亮着灯。铅灰 色的天空仿佛就在头顶,细碎的雪霰飞速地落下来,地上已经盖了一层毛茸茸的雪。 老张走进院子,看到花坛里的青草在白雪的点缀下显得更绿了,湿漉漉的窨井盖就 象白被单上的一个黑窟窿,还“忽忽”地冒着热气。停在路边的汽车也蒙了一层雪, 象一块等着被发现的化石似的在那里静静地卧着,保护着它身下的最后一块柏油路 面。老张呼了一口气,一团白雾出现在他的面前,又立刻消散了。 离老张家不远,有一个菜市场,老张每天早上都要把它从头到尾遛一遍。老张 觉得早市的菜价要便宜点,其实都是一样的;他还觉得,他有必要知道每天各种蔬 菜的行情,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买。老张巡视市场的时候,商贩们正在晨曦中忙着 摆放自己的货品。老张满怀怜悯地看着他们那黑红的脸颊、肮脏的军大衣、简陋的 摊床……老张觉得有一个卖咸菜的姑娘还挺受看,不过也是差强人意。老张想,这 些农村人跑到城里来卖这卖那的,已经比刨土垃坷强多了,不过他们提供了便利的 同时,也提供了烦恼和危险。老张家的楼道里总有人小便,弄得腥骚恶臭,他觉得 就是这些卖菜的人干的。在他家所在单元的七楼,有一个陌生的孤身男人以卖菜为 生,平素里少言寡语。老张总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每次看到他捉摸不透的眼神心 里就直打鼓。 老张遛完市场之后,拎着二斤排骨、三根黄瓜、一两油条和一碗豆浆回了家。 明天住校的小张可能要回来,老张看见有一家的排骨很便宜,就先准备下了。油条 和豆浆是他的早饭,更是他的习惯。老张是个城里人,一个城里人大早晨的还要给 自己做饭吃,那成什么了?老张觉得,是不是城里人,就在这早饭的吃法上。 早些年,就为早饭怎么吃,老张和他老婆没少干仗。现在,他老婆已经成了别 人的老婆,终于没有人聒噪了,老张每次吃油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取得了一次胜利。 他听着收音机,吃光了油条和豆浆,看看时间还早,就抓起卷筒纸去了卫生间。他 再次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老张走进另一间屋子里向外瞧了瞧,雪还在下, 人行道上的行人都小心翼翼。老张家门口的人行道上铺的步道板很光滑,每到下小 雪就很危险。老张边张望边想,张桂珍怎么还没来呢?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打 开了朝向大路一侧的门。这一天正式开始了。老张回到铝合金柜台后面,插上石英 管散热器的电源,打开一台六吋的小电视。铝合金的柜台里摆放着“人初油”、 “金箭油”、“威哥王”、“肾动力”等药品和“五朵金花”等牌子的避孕套。老 张身后的货架上摆着一些包装盒,这些包装盒的正面无一例外的透明,里面的东西 有的象女人的阴部,有的则象男人的阴茎。那些塑胶制成的女阴艳如桃花。老张看 到包装上面蒙了一层灰,于是拿起抹布擦了擦。 这间屋子的地上铺了暗红色的防滑地砖,绿色墙裙的上方刷着白色的涂料,墙 上贴了几张裸女酷男的招贴画。有个肌肉发达的酷男打扮得颇似远古时代的战士, 不过从容貌上看他却是一个美国的州长。州长的旁边贴着《卫生许可证》和《营业 执照》,《营业执照》上写着:“企业名称:叉叉市伊甸园夫妻保健品经销部;法 人代表:张跃进……” 张跃进就是老张,老张就是“伊甸园”的老板。 二。 老张生于一九五八年,属狗,今年虚岁已经四十六了。老张生日小,所以他认 为自己现在才四十四。九七年,老张和老婆离了婚,那时侯他觉得自己才三十出头, 再找个大姑娘也是很容易的,私下里还担心背叛自己的老婆下半辈子怎么过。现在, 他老婆已经有了主儿,他还孑然一身,小张却都到了处对象的年龄。老张想这人也 真是不扛混,一晃,这辈子就差不多了。 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老张本想把自家门口的雪扫了,但看到窗外的情形, 乐不得偷个懒。这种天气,就适合烤着电热器捏着酒盅自在一下,或者到隔壁的食 杂店里打一下午的麻将。老张想到麻将,不禁有些犯瘾,但总不能大早晨的就去打 麻将吧?他歪着脖子又向外看看,张桂珍还没来。他想,一定是今天下雪,送报纸 的被耽搁在路上了。每天早上,张桂珍都会推着她的红色小车来到“伊甸园”门前 的人行道上,马扎一支,就绰着袖子在那里缩着坐上一天。她的小车是一个简便的 流动报摊,有二十多种报纸、十余种杂志。老张每天都要买两份报纸,其实这两份 报纸上的消息基本一样。老张自打去年从张桂珍的侧影上认出了她之后,就坚持每 天买两份报纸,还利用自己家的煤气灶给张桂珍热饭。他觉得张桂珍不容易,再说 自己现在毕竟叫个老板,能帮老同事的地方就应该尽量帮一帮。 老张和张桂珍是同一年进的光明厂,进厂后都在冲压车间做学徒。那时侯的张 桂珍梳两个大辫、面容白皙、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张桂珍中等身材,不是 很胖但总显得“肉乎乎”的(“肉乎乎”这个词现在可以翻译成“性感”,但是当 年没有这个提法)。 她胸脯高耸、臀部浑圆,蓝色的工作服很勉强地包裹着她。 七十年代末的人都很单纯,大家还没发现自己有潜意识,所以都爱和她开个玩笑。 张桂珍的爸爸是厂食堂的张胖子,一个心细如发又嘻嘻哈哈的主儿。张桂珍继承了 老爹的性格,和什么人都敢说话,对任何种类的玩笑都来者不拒。其实张桂珍只不 过是五官搭配得合理一点,但一个姑娘如果白净的话就已经漂亮了一半,如果她的 个子再高一点,就漂亮了另一半。张桂珍不够高,但足够白,所以她的到来在光明 厂的青工中间引起了一股骚动。 二十多年前的老张还是小张,那时的他瘦小枯干,全不象现在挺着一个大肚子、 活象一个陀螺。小张和张桂珍家住一个筒子楼,筒子楼里有一条黑洞洞的幽深的走 廊,每家的门边都有一个酸菜缸,墙上挂着辣椒、大蒜和烀熟的黄豆所制成的大酱 块。那时的光明厂家属区还是一片小平房,所以能住进这个二层高的筒子楼是很不 容易的。小张的爸爸张永贵是全国劳动模范,曾经和周总理握过手,所以才享受到 了这个待遇。至于张桂珍家的房子是怎么弄来的,小张就不清楚了。 小张和张桂珍从小就玩在一起,彼此熟悉得就象自己常用的那只碗。进厂之后, 小张对张桂珍却多少有些疏远,倒是张桂珍还和原来一样,弄得他很局促。小张有 时候也能红着脸生硬地说上一个笑话,但心里总觉得很别扭。他和别的女工都很自 如,但对张桂珍就怎么也自在不起来。那时候总有很多青工来找小张玩。小张知道, 他们在和他吹牛的时候,眼睛都在盯着张桂珍。张桂珍是这种吹牛场合的主角之一, 属她笑得最欢、嗓门最大。她动不动还给谁一拳,弄得被打的青工心花怒放。小张 也是吹牛活动的参与者,也被张桂珍捶过一拳。这一拳捶得小张茅塞顿开,使他终 于从一片混沌中挣脱出来。那时候“爱”还是个很黄的词,为广大人民群众(尤其 是工人阶级)所不齿。所以小张不是“爱”上了张桂珍,而是明白无误地想和张桂 珍处对象。小张觉得,由张桂珍做自己的媳妇真是太理想了。 “她是个破鞋——她们家都是破鞋!”小崔说,说完用筷子从小张的饭盒里夹 走了一根粗粗的咸菜条。一个中午,小张和小崔都捧着饭盒坐在车间外的砖头上吃 饭。他们聊着身边这些青工的德性,都是满嘴的不屑。小张说,小孙最“阴”,不 爱说话、没个笑模样、一副“老猪腰子”;还有张桂珍,成天嘻嘻哈哈的,跟个傻 老娘们似的……小张还没说完对张桂珍的讨厌,小崔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小崔长 得人高马大,四方的脑袋上明晃晃地缺了硬币大的一处头发,工作服上蹭满了油泥。 小张听了一愣,等着听下文。小崔嘴里塞满了苞米馇子,他鼓着嘴晃着脑袋瞪着小 张,用从苞米的缝隙里费尽曲折钻出来的声音说:“我亲眼看见的,她妈,和刘大 个子,在库房的板凳上……”张桂珍的妈是一个车间的保管员,平日里看起来倒还 稳重,没想到竟然有这种事。 小张的心里有点疼,无所谓地说:“真的呀?我操……对了,好象没听说张桂 珍和谁处对象啊?”小崔这时已经咽下了满嘴的苞米馇子,他喘了一口气之后说: “她他妈是个‘马子’,不知道让别人操了多少个来回了,光我听说的,就有吴三、 小伟……”吴三和小伟都是光明厂家属区的地头蛇,小崔提到他们俩的时候脸上露 出了无上的容光,小张则听得心里直堵得慌。小崔说得太直截了当了,超出了小张 所能接受的范围。一件最重要最隐秘的事情,可说的人和干的人倒比嚼根咸菜还轻 松,小张说什么也想不通。小崔接着说,张桂珍她妈和刘大个子搞破鞋是有原因的, 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好过,但他们都姓刘,没法结婚……“那张桂珍是谁姑娘还不一 定呢!——要说他们俩可真不要脸,一个姓还搞破鞋,这不是‘乱抡’吗?”小崔 义愤填膺地说。小张想他和张桂珍都姓张。 小崔说张胖子的老婆和闺女都是破鞋,这让小张后来每次见到张胖子的时候都 油然浮出一丝可怜。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小张倒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他有点 感谢张桂珍姓张,更感谢张桂珍是破鞋,这让他每天上班的时候轻松了许多。没过 多久,小张和张桂珍共同的师傅因为一次操作失误掉了两个手指头,两个人吓得够 呛,都回家求自己的老爹老娘把自己调到别的车间去。小张那一次尿了裤子,回去 对张永贵说不给他调工作他就再也不上班了。张永贵打骂无效之后,厚着脸皮找到 厂人事科,一通叫骂之后,小张被掉到机加车间做了钳工。张桂珍也调到了别的地 方,两个人从此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 又过了两年,张桂珍经人介绍,和车队的小杨结了婚。小张和小崔都去随礼, 一人扔了五块钱。五块钱在当时是个大数了,再加上张胖子没有办席,小张和小崔 就揣了很多水果糖和瓜子出来。两个人站在小杨家门口边嗑瓜子边唠嗑。小张这时 候已经当了两年多工人阶级,觉得说话不带锒铛就不算说话了。他对小崔说:“啥 叽吧年头呢?——破鞋都能当好人嫁出去!”小崔说:“说他妈啥呢?人家张桂珍 人贼好,小杨娶她算享老福了!”小张一愣,说:“那张桂珍不是有名的破鞋吗? ——对了你那回跟我说的呀……”小崔说:“你少扯犊子,谁他妈跟你说了——我 还是听你说的呢……” 小张吐出了嘴里的一粒瓜子,又连着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他嗑到了一个“瘪 子”,弄得满嘴苦味。他连忙剥了一粒水果糖送进嘴里,但那股挂在他喉头的苦就 象生了根,怎么也化解不掉。小张想,小崔这么说,多半因为这是人家的婚礼—— 说不好听的那不是找揍吗? 三。 张桂珍来了,老张站起来伸脖子向外望了一眼。门玻璃上贴着“大英雄”的广 告,空余的地方有一层水汽,但他还是影影绰绰地看到了熟悉的张桂珍。老张拿起 抹布,开始擦自己的柜台,左手里攥着一枚硬币,准备着张桂珍进来时他好不经意 地说:“一份《新晚》一份《生活》……”他擦了一阵,张桂珍还没来。老张有点 沉不住气了。他过去推开门,一股冷风立刻吹透了他的骨髓。他只穿了一件毛衣, 顶着寒风和雪花走到报摊前扔下硬币说:“一份《新晚》一份《生活》!”张桂珍 戴着绒帽和口罩,头上还系了一条紫色的头巾。她穿着长长的羽绒服,羽绒服外边 罩的红褂子有点短,褂子上印着“某某日报”的字样。因为要在外边呆上一整天, 所以她把御寒的衣物都裹在了身上,弄得象个大棉花包。她看到只穿了毛衣的老张, 连忙抓起两份报纸塞给他说:“大冷天的,还耍年轻呢!”老张接过报纸,又伸出 手,张桂珍会意,拿出一个三角布兜。老张拎着布兜回屋,又把布兜里的饭盒拿到 厨房。饭盒里是张桂珍的午饭,每天给张桂珍热饭已经成了老张的义务。 老张从厨房出来,屁股还没坐稳,就打了两个喷嚏。他连忙伸脖子向外望了一 眼,张桂珍仍然在卖她的报纸。老张想,真是年岁不饶人,要搁二十多年前,这算 个屁呀!当年,小张和小崔两个小青年穿着拖鞋、秋衣,光着脑袋、顶着大雪,在 三九天里从动力区跑到秋林公司转了一圈,咋地没咋地。可现在,就拿趟报纸,身 上就不太得劲。老张找了一件衣服披上,坐在柜台后面开始发呆。电视里在演着什 么,老张视而不见。这个电视,老张想,就象过去的老婆,是拿来对着发呆用的。 如果没有它,老张也许会六神无主,现在,有了它,老张就象一切精神富足的人一 样,陷入了发呆之中。 张桂珍结婚那会儿,小张也被介绍了个对象,该对象是小张二姨的老同学的单 位的一个女青工,姓刘,大家都叫她“大刘”。大刘长得高大壮硕,小张一见便望 而生畏。虽然心里不满意,小张仍然和大刘看了几场电影,有一次送大刘回家的时 候还一不小心拉到了大刘的手。拉完大刘的手之后,小张后悔了好几天,他想这下 算完了,要是自己提出分手,还不得背一个“玩弄女性”的罪名啊?小张虽然矛盾 着,但仍然没忘了和小崔吹说,自己已经有“媳妇”了,人挺漂亮的,个儿贼高! 小崔听了立刻替他在车间里宣布,小张处对象了!小张对“处对象”是什么滋味其 实还不甚了了,但在大家的玩笑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嫉妒,于是心里很得意,进而 很感谢大刘的出现。他把和大刘“处对象”当成了自己的一个任务、一个维持身份 的必要活动。小张和大刘处了一年多对象,这中间他们看了几场电影,到太阳岛上 转了一圈,过节的时候拎着东西到对方家里去过两次。大年初三,小张拎着罐头、 蛋糕和两瓶酒去大刘家时,被强留下吃了一顿饭。他被安排在大刘家的炕头上,和 大刘的父亲挨着。小张想,大刘家墙上还糊报纸呢,真穷!他夹起酸菜粉条里的一 片肥肉,在大刘父亲的热情监视下蘸着蒜酱忍着恶心吃了进去。小张不喜欢吃肥肉, 并以此为荣。一个挑食的老百姓就是一个不同于普通老百姓的老百姓,小张深明此 理。他认识一些人,有的不吃茄子、有的不吃香油、有的不吃芹菜、有的不吃羊肉, 他们的做派在小张看来都有身份极了。 小张吃完肥肉片之后,又和老刘干了一盅“小烧”,胃里正难受着,老刘说, 小张,你和淑娟(大刘叫刘淑娟)的事儿,我啥意思呢,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该 办就办了吧……老刘说完之后,桌子上立刻很平静,大刘的哥哥、姨夫和老刘的一 个徒弟都不吱声了。小张当时有点反胃,努力咽了两口唾沫想把那股难受劲儿从喉 头压回到胃里去,鼻子里连带着不自主地“嗯”了两声。老刘一听小张同意了,立 刻开怀大笑,招呼在外屋听动静的大刘、大刘的嫂子和大刘她妈一起进屋吃饭。既 然都是一家人了,大家就没了什么拘束,吃喝说话都很随意,大刘还和老刘的那个 徒弟说了一句粗话。小张不得不又吃了几片肥肉,吃完之后赶紧夹了点白菜木耳压 一下。小张心说这家人真屯,说话也不讲究,大年初三就把白菜木耳都整上来了。 小张回家之后支吾着和张永贵汇报了情况。张永贵说那就办吧,又环视了家里 一圈说,得把小棚子收拾一下。 小张家的房子也不大,而且他还有一个妹妹在家里,如果结婚的话肯定住不开。 他家楼下有个仓房,堆放杂物用的,大概能有六七米的面积。已经有两户在结婚的 时候住进了自家的仓房里,所以小张早知道那将是自己的家。住两年也无所谓,反 正工厂还会分房子,而且妹妹会出嫁,老子会死。小张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对老刘汇 报了一下,大刘的嫂子和妈支着耳朵听完之后又提出小张的妹妹如果结婚不能占老 房子(就是占这个仓房都不行),而且结婚之后小张和老张就应该分开过,不在一 起吃饭。小张回去又向张永贵汇报,张永贵听了之后感慨一声:“我操他妈的!” 小张的妈和妹妹这时候都沉不住气了。小张他妈首先发难说:“一个大集体(大刘 是大集体),还挑肥拣瘦的,赶紧黄了吧!”小张的妹妹哭着打了小张一拳说: “你傻呀,啥事都答应——还没咋地呢就胳膊肘往外拐!”小张心里有苦说不出, 他心想我都拉人家手了,我要和她黄还不得抓起来啊! 还是张永贵压事。他想了想,觉得老刘家的意见也不算过分,就板着脸答应了。 开春之后,小张就开始收拾仓房,还叫来了一帮青工帮忙。大刘逢休息日也过来干 活,这些青工就对她“嫂子弟妹”的乱叫。大刘身强体健,干起活来和一个壮劳力 有得一拼,所以张永贵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但小张的妹妹和妈一直都没给她太 好的脸色看。尤其是小张的妹妹,直到两年之后,才和自己的嫂子说了第一句话。 小张和大刘是“五。一”结的婚,结婚的时候在他家楼下办了席,张胖子亲自 主勺,菜里包括四喜丸子和虎皮肘子,抽的烟是上海产的“大前门”。这顿饭为小 张争了很多面子,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他仍然激动不已。老张常挂在嘴边的事有这 么几件:年轻时三九天穿着拖鞋去过秋林公司、结婚时的婚宴上有虎皮肘子和“大 前门”、出过两次差(一次上海一次贵州)、中过两次体育彩票(每次三百)、儿 子出生的时候九斤八两、有一次打麻将的时候连坐十“屉”、喝酒最多喝过一斤半 ……老张觉得这几件事足够他光荣一辈子了,隔壁的老赵只去过一次北京,还是 “大串联”的时候去的。老张想北京我去过两次,顺路一去,停下来看看就完了, 根本不值得吹的事儿。 雪越下越密,玻璃上的水汽也渐渐凝结成霜。老张推开门向外看了看,张桂珍 已经忙完了早上这一阵,正绰着袖子堆在马扎上坐着。老张曾经建议张桂珍到屋里 来守着报摊,有人买报纸再出去,但张桂珍嫌来回跑麻烦,就坚持在马扎上坐着。 老张想这话说多了就有嫌疑了,但看着张桂珍堆在那里就象个雪人,又不太忍心。 他倚着门叫张桂珍说:“我出去办点事儿,你进来帮我看一会儿!”张桂珍起身进 屋,带进来一串黑脚印。她说:“哎呀这天啊,突噜一下就冷成这样!”她解下头 巾和口罩,露出黑红的脸,蹲到电热器旁烤手。老张说:“我去买两注彩票,再上 老赵家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想穿上件衣服,但刚才买报纸就是穿着毛衣去的。 他咬咬牙,推开门走了出去。 四。 老张的“伊甸园”所在的居民小区在五年前曾经如雷贯耳,叉叉市的老百姓没 有不知道的。五年过去了,无数的“高尚社区”兴建了或者正在兴建着,这里已经 不再是置业的热点和地产商的学习榜样,就连小区的居民也觉得自己的小区不是存 在了五年,而是已经存在了五十年还不止。风霜雨雪冲淡了楼群的油彩,留下一片 片肮脏且不规则的水渍。曾经装饰一新的门面已经破旧或者干脆关门大吉,偶尔有 新的店面开业、请来一队秧歌或者一个乐队热闹一场,然后就因为已经交了半年房 租而不得不坚守在这里。不景气的工厂把人赶了出来,过低的利息把钱赶了出来, 大家都想用自己的那几个钱去赚一点钱,但是钱投进去了,却不见钱回来。为什么 赚不到钱?那些应该赚来养家治病上学的钱都在哪儿?老张百思不得其解。电视上 的俊男靓女在谈论几百万上千万的生意、在酒吧或者高级饭店里玩味用金钱堆积的 爱情,那些挣钱和花钱的事看起来是那么容易,但是只要你多看两眼孤零零地站在 柜台上找不到买主的仿真阴茎,就不免悲从中来。老张有时候觉得,那些蒙尘而落 寞的阴茎就是他的兄弟,甚至就是他本人。他们都少人理睬、没有市场和合理的价 格,除了骄傲地站在那里,他们无所事事。 老张出门之后,经过门前挂着裸女的理发店、经过门前挂着裸女的美容店、经 过门前挂着裸女的歌屋、又经过门前挂着裸女的音像店,进了一家小药店。老张对 所有的裸女都视而不见,因为他的门前也挂着裸女,而且他卖的几乎每种药具上面 都是千篇一律的裸女图。小药店里也有保健品的专柜,照旧是一堆裸女当家。如果 不是药店里兼营彩票,老张至死也不会进来,但谁让他得买彩票呢?老张有时候想 药店里卖彩票其实正合适,因为彩票就是一种药,虽然有点苦,但总的来说很甜。 一注两块钱的彩票,就可以让你做三天的梦,这是多么划算的事情啊?老张守定了 自己家的电话号,每期都买这号,免得一旦中奖抱憾终生。一个人和自己的电话号 有关系吗?没有。电话号就象老婆、老爹、籍贯、语种、健康状况、智力水平,属 于一种歪打正着和一种无选择的选择。你不得不拥有了它,然后指望着它的运气给 你带来运气,就象一个小老百姓盼着股票或者钞票升值——它和你有关,但你和它 无关。 卖彩票的小女孩弓着腰趴在柜台上,和卖药的小女孩唠着闲嗑,老张支起耳朵 听了一下,说的是昨晚各自家里吃的什么饭,以及《金粉世家》里那个“七少爷” 的最新感情进展。卖药的小女孩说:“哎呀我最咯应陈坤说话了,我一听他说话就 一身鸡皮疙瘩……”卖彩票的小女孩颇有韵味地“嗯”了一声说:“可不咋的,我 也贼烦他……”她转头看见立在彩票机前做琢磨号码状的老张,不情愿地过来打出 一注彩票,收了钱,又忙不迭回去接着讨厌“七少爷”。老张心说这俩孩子也真是, 竟然不知道愁得慌。他回想起自己刚上班的岁月,又原谅了两个女孩和吊儿郎当的 小张,推门走了出去。老张走在风雪中想,今冬的第一场雪也许就能站住。叉叉市 太需要雪了,如果没有雪,“冰雪节”该怎么开呢?几年前叉叉市承办了亚冬会, 偏偏赶上一点雪也没有,结果组委会不得不组织人工造雪并雇了很多民工去背雪。 “冰雪节”,老张想起来就直撇嘴,他上一次去看冰灯还是十五年前的事,而且是 车间组织去的,否则,他一次也不会去。那时候冬天还很冷——“死冷寒天的去看 冰灯,这不叽吧花钱买罪受吗?”这个理论是大崔(即前几年的小崔)说的,大张 (即现在的老张)深以为然。现在,冬天倒是不太冷,但是也没有了足够的冰雪, 每年留给冰灯制作者的时间短得就象早泄。偶尔下一场雪,也会化为一堆黑色的鼻 涕,所以人工造雪就成了每年的必修课。老张总觉得造雪机就象“冰雪节”的壮阳 药或者自慰的物件,如果没有它,这个节大多会不存在了。 老张很关注冬天的雪,因为冬季的旅游收入据说是叉叉市重要的经济增长点。 老张不是市长,对这个没什么直观的体会,但这几年来的潜移默化,使老张也从理 论上认同了旅游业的重要性。老张是这么想的,那些香港人、俄国人或者北京人到 他的小店里买避孕套的机会当然微乎其微,但他们留下的钞票会刺激赚到这些钞票 的人买避孕套的愿望。这些钞票就象一个雪球,在每个人的手上都要融化一部分, 但它再融化,老张觉得终有几滴会湿了他的手。在叉叉市,或者在叉叉市所在的这 个再大一点的区域里,钱就象雪球,是用来分的,不是用来抛来抛去的。这就是这 个地方对经济学的理解,这就是这个地方教老张理解到的经济学。 雪越下越密集,远处的龙塔影影绰绰,已经连轮廓都看不大清楚了。老张觉得 自己的耳朵针扎般的疼,他想用手捂一下耳朵,又觉得自己穿着毛衣却捂着耳朵会 让人笑,就在溜滑的路面上费力地往回走。张桂珍没有出来,报摊的塑料布上已经 盖了一层雪。老张没想好回去后和张桂珍聊天的话题,就径直去了老赵家。他刚一 进门,弥漫的烟雾立刻扑了他满脸满身,老张立时觉得脑袋发胀,两只眼睛火辣辣 地疼。 老赵是这个小区的第一批住户,是从太平区的棚户区动迁到这里来的。他来到 这里之后,继续自己的老本行,开食杂店。那时这里一排新开张的食杂店,场面蔚 为壮观。经过了这几年,老赵的食杂店换了一个“仓买”的牌子并幸存了下来,但 离最后的关门也不远了,因为附近开了一个大超市。超市开张之后,老赵这里就基 本只卖啤酒了。老赵很犯愁,幸亏他老婆有办法,开始蒸馒头来卖。老赵的老婆蒸 手工馒头一绝,所以老赵的“仓买”暂时没有关门。老赵这里是无业游民的集散地, 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这里当成了打麻将的据点。每次麻将之后,大家都留下几 块钱,赢钱的还多扔下几个,于是提供娱乐场所就成了老赵的另一条财路。 老赵从不打麻将,但很欢迎大家来打麻将。他儿子小赵赋闲在家,有一年没有 找到工作了。小赵中专毕业后去了一家工厂做技术员,主要工作是双手插兜四处乱 转找人聊天。几年前下岗之后,小赵便东家打几天工,西家做几天四处乱敲门的经 理,挣的钱只够和朋友喝两顿小酒的。老赵没办法,就把招待大家打麻将的“业务” 交给小赵“打理”。小赵对这项工作倒很热心,每天负责端茶倒水,闲来就看完几 家牌后做洞若观火状,或者陪着“搂宝”者高兴、或者替打错牌者由衷的惋惜。小 赵三十出头,但白皙的皮肤松弛得象已经过了四十岁。他的头发稀疏但总有几处不 安分地站着,脸上不象被刮过却总象被狗啃过一样。他关心国家大事,熟悉网络游 戏,对女人却一点兴趣都没有,看过二百多个对象没一个成功的。老赵见老张卖壮 阳药,觉得他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曾经偷偷咨询过。老张当时刚看完报纸上一个 有关青少年性心理早熟的报道,含糊地说个人有个人的情况,具体到你家小赵…… 可能他性心理熟得比较晚吧……老赵让“性心理”这个词给蒙住了,觉得这应该是 比较权威的解释。老张看到老张信服的表情,说话底气更足了,他说你儿子有什么 问题我倒看不出来,因为男人那个不行一般都是心病,就是吃药也不过是个安慰— —我这话只能对你老赵说你可不能给我传出去,要不我的买卖就没法做了!老赵听 到这么贴心的话,立刻对老张的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张第一次说出这么严谨的 话来,对着小电视自得了好半天。 老张进到食杂店的时候,小赵正在发表自己的一个朋友对股市问题的见解。小 赵有几千块钱套在里面,不得不认为这些钱是喂了狗。老张一进来,就有人对他说 :“操,你干哈去了?都等你呢——快来,摆上!”大家忙着找凳子占位置,一场 麻将立刻就要开始。老张其实不想打,因为今天这几位玩的比较“大”、而且牌风 不正、输打赢要,其中的大陈和王家媳妇关系还比较暧昧。老张说不行你们玩吧, 我脑袋有点疼……大陈说脑袋疼才打麻将呢——打一会儿就不疼了!王家媳妇就笑 着过来拉老张坐下。老张边码牌边想脑袋也许不疼了,但是心疼更难受。老张今天 点儿背,开局就点了“黑炮”,大陈念叨着“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乐呵呵地码 牌,结果老张第二把还没门清大陈就又和了。老张觉得肩膀酸痛、脸开始发烧,有 气无力的感觉一阵阵从腹腔直升到头顶。他支持了一会儿,想走,又心疼输掉的钱 ;不走,又觉得连摸牌的力气都渐渐没有了。老张又当了一把“牌架子”,终于鼓 起一口气说“打完这把就得回去了,屋子没人看……”大陈说就让那寡妇看着呗, 正好让她研究研究你卖的东西,哈哈!王家媳妇也帮腔说“就是”。大陈又说别输 两个钱就玩不起了——开那么大个买卖还在乎这俩钱儿?大陈长得五大三粗,留了 一个小平头,认识很多局长的司机,所以他的话即便再歹毒老张也只好听着。老张 心说你昨天最后一把还赖掉了二十块钱呢!他心想打完四圈坚决不能再打了,不管 输赢多少,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能再打了! 老张正在勉力支持的时候,张桂珍推门说有顾客找他。老张没想到还有这么好 的借口,连忙收起桌上的钱说:“你们先玩吧,我得回去了……” 五。 老张回了“伊甸园”,进屋见一个包裹严实的女人立在柜台前,手里抓着一个 黑色的塑料袋。老张对该女人印象很深刻,因为就是她买走了一直摆在柜台上的 “威猛先生”电动仿真阴茎。那个“威猛先生”是老张花四十八块钱进来的,弄来 之后老张就在“四十八”前边添了一个“二”,变成了二百四十八。那家伙雄赳赳 地在柜台上站了快一年,谁来了都看几眼,但没一个人买,连问价的都没有,老张 后来就干脆把它当成了摆设。前一阵,刚过完“十。一”,天气渐凉,满街都是大 葱,老张正在屋子里对着电视发呆,这个女人就进来了。她三十左右年纪,包裹得 严丝合缝,头上包着纱巾,戴了一副墨镜,走起路来活象一只猫。老张看她的打扮, 就知道她多半是穿越了整个城市光顾这里的,于是接着看自己的电视。那女人故作 从容地看了一下柜台里面的药具,又走到墙上的宣传画前驻足欣赏了一下,老张觉 得自己该说话了,就问道:“买点什么?”该女人吃了一惊,说声“随便看看”, 又走回到柜台前,似乎不经意地点着“威猛先生”说:“这个多少钱?”老张拿起 “威猛先生”看看标签把上面的数字念了一遍,又加了三个字:“不讲价”。女人 问:“这个好用吗——我是说它的电路没有问题吧?——我是给我朋友买的……” 老张说没问题他卖了好几个了——有问题可以换!女人没有讲价,拿出钱来买走了 “威猛先生”,老张低头到柜台里寻找塑料袋,女人已经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把 它装好了。 女人悄然离去之后,老张禁不住心头的狂喜,奔到老赵的食杂店里无声地转了 一圈儿。食杂店里烟雾缭绕,大陈等人正在打麻将。老张的手很痒,很想把别人拉 到一边自己坐上去。他想,你们累死累活一下午,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我只说了 几句话就赚了二百,嘿嘿!他很想宣布刚赚了一笔“俏”钱,但又觉得压在肚子里 不说应该是更稳重和见过世面的表现。他一腔高兴无以名状,就又奔出食杂店,跑 到张桂珍背后猛击一掌说:“你家买大葱了吗?” 张桂珍被吓了一跳,回头摘下风帽认出是老张,气得骂一句:“个犊子玩意儿, 我当谁呢?”老张经这一骂,觉得自己的骨头又轻快了许多,就和张桂珍聊了半天 大葱的行市。他回到屋子后又暗自美了一阵,突然猛拍一下大腿悔到:为什么那个 “四十八”前边写的不是“三”呢? 现在,那女人找上门来了。 老张坐下之后,只觉得四肢沉重,头顶象拴了一个铅块,后背也疼得不行。他 勉强问道:“买点什么?”老张其实知道她来干什么,但他现在迫切想倒在床上喘 几口气,所以对一切妨碍他倒在床上的人都烦得要命。那女人见张桂珍在旁边,犹 豫了一下,还是从塑料袋里摸出“威猛先生”的包装盒说:“我刚从您这儿买了不 长时间的这个东西,质量就出了问题……”老张不等她说完就硬撑着说:“我这儿 没卖过这个!”说完就趴在柜台上喘了一口气。那女人一愣,尽量客气着说:“您 可能忘了吧,我确实是从您这儿买的——我也不是想退,您看能不能给换一个……” 老张觉得一股股的热浪正朝他的脸上涌来,自己的两个眼珠正在一个劲地向外鼓, 他看了一眼张桂珍,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老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说 没卖过,那就是没卖过,你爱找谁找谁去——再说了,你天天可劲儿使那玩意儿能 不坏吗?就是泰森也不扛这么折腾啊!”那女人没等老张说完,抓着塑料袋夺门而 去。老张趴在柜台上恨恨地想,谁让你来的不是时候了! 张桂珍见那女人走了,绰着袖子说:“都用那么长时间了还来换,真不要脸! ——大张,你咋的了?”老张这时候已经快滑到地上了。他强撑着站起来说:“我 到诊所去一趟,你给我看一会儿——你的饭盒在厨房呢,你自己热吧……”张桂珍 说“我陪你去吧”,老张说不用了。 老张动作迟缓地穿好衣服,从后门出去。诊所只在两栋楼之外,但这段路老张 走起来颇为艰难。他捱到地方,量过体温,已经三十八度五了。诊所里陆续还有人 进来,老张连忙到最后一张床上躺下,等着打点滴。一个少妇抱着孩子也来打针, 孩子拼命地哭,老张听见哭声倍感心烦,一心烦觉得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连忙 死死闭上眼睛,就当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一切都不存在。老张很怕打针, 护士给他的手背上擦棉球的时候,他连忙去想打麻将时连坐十“屉”的情景。针扎 上了,老张也放心了,觉得自己虽然还是那么难受,但毕竟是躺在诊所里、被施用 了一些救命措施。现在,就听天由命好了。老张睁开眼睛,看到少妇抱着孩子坐在 另一张床的床沿上,孩子的头上打着吊针。老张连忙闭上眼睛面向墙壁。他想,她 要坐我这儿,我就给她让了,那张床上的老娘们也是,就不能给让个地方? 老张睡了一觉,醒了之后见药液已快输完,孩子正在对面的空床上躺着。老张 放了心,对那个疲倦的少妇说:“这茬感冒真厉害——小孩儿多大了?”少妇回答 说才二十个月。老张见少妇不爱说话,象是受过教育的人,也就不搭话了,心里想 受过教育怎么了?——受过教育的人才不会讲价呢!他瞪着墙角的蛛网发了一会儿 呆,叫护士拔针。老张出了诊所,因为刚打过针,所以感觉有了点精神。 老张回到店里,张桂珍告诉他,卖了一盒避孕套,按标签上的价卖的,收了两 个公用电话的钱,打电话的都说是市话,都给了四毛钱——“我也不知道咋收,反 正就这些钱,都在这儿了!”老张脸色蜡黄,喘着粗气,根本没力气理会钱的事。 张桂珍见老张病得不清,就让老张去睡觉,还要给老张煮面条。老张不想吃面条, 喘着气说不用了——“我一会儿熬点粥喝就行……”张桂珍连忙去煮粥,老张于是 心安理得地躺着去了。 老张躺在床上,觉得眼窝正在陷进去。他盼着等病好了,就到老赵那儿去描述 一下今天的事。有张桂珍这个旁证,他那句“泰森也不扛这么折腾”足够重复三年 的。 粥煮好了。老张发现自己现在虽然已经有了说话的力气,但一坐起来身子就轻 飘飘的,大概坐起来的海拔要高一点吧。张桂珍拿来一只板凳放在床前,要老张就 坐着吃好了。老张想吃点咸菜,又怕吃咸菜不太好。他想了一下,觉得如果在粥里 和点儿白糖应该是比较合乎身份的事情。他正想开口,张桂珍说:“你家白糖在哪 儿呢?——我给你粥里和点儿白糖吧……”老张连忙说:“不用了,我吃点咸菜就 行——再有钱也这穷命,没办法,就好这口儿……” 六。 老张捂着被子睡了一下午,身上头上都出了汗,脐下二寸耐不住湿,钻心的痒。 他探手挠了几把,火辣辣地疼过之后,痒得更厉害了。他身体仍然虚得厉害,但在 被窝里躺得久了,下身却有了活动筋骨的打算。老张也注意到了身体的这个反应, 他想这证明自己是好了吧? 老张的烧已经退了。 整个下午,张桂珍都坐在老张的柜台后面。偶尔有人买报纸,她就出去一下。 老张这里很清静,一般人逛商店也不会来这里,把张桂珍闲得直冒烟。幸好老张的 电视一直开着,可以解个闷儿。如果这电视是关着的,她就不太会弄了。大陈中间 来过一次,进门之后挺惊讶地问:“呀,那谁,张哥呢?”张桂珍说老张有病了正 躺着呢。大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之后说:“咋的了?上火了?——多大点事儿啊? 哈哈!”大陈连忙回到老赵那里去报告老张因为输钱上火而卧病在床的消息,捎带 着把张桂珍和老张的“绯闻”也报告了。 老张还蒙在被里呢。 天色渐渐暗了。张桂珍来问老张的病情。老张象刚被叫醒似的说:“我没事儿, 你先回去吧……”张桂珍说:“没事啥没事?——跟瘟鸡似的你!想吃啥?——我 给你做!”老张觉得已经有一点力气了,但还是有气无力地说:“那你姑娘咋整啊?” 张桂珍说:“她都那么大个人了,还能把自己饿死啊?——我给她打个电话去……” 她解开好几层衣服翻出电话本,出去笨手笨脚地打了三次电话,终于打通了。张桂 珍的女儿在地下商城里给人卖衣服,此刻正在洒扫收拾,接到电话后说:“知道了 ——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和谁谁烤串去!”张桂珍骂闺女一句:“你就‘抖擞’ (音:的色)吧!”又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 张桂珍给老张煮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老张身体已经有所恢复,稍稍可 以沾点油腻,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挺顺利地吃了,吃的时候没忘了沉重地喘上两声。 他吃完之后,张桂珍就去洗碗刷锅,顺手把厨房里都收拾了。老张躺在床上,听着 厨房里的动静,竟觉得很温暖,周身好象被什么柔软温和的东西包裹着,毛孔都打 开了,心脏舒爽得通风透气。这种感觉只在他新婚的时候有过,而那已经是二十前 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和大刘刚结婚,彼此都在谈恋爱的阶段,对刚过起来的小日子 百般欢喜金贵。他又想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年,屋子烧得暖暖和和、打扫得干干净净、 桌子上摆着水果糖和花生瓜子、外面是炸响的鞭炮……老张恍惚觉得听到了鞭炮声, 觉得全家人正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听着收音机……那是一个多么值得回味的年代啊, 老张觉得那个年代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温暖。 不象现在的屋子和被窝,总是冷的。 张桂珍边收拾边在厨房里说:“看你爷俩把这屋子造的,跟猪圈似的……”老 张听了这话感觉就象被亲了一下脸。张桂珍收拾完了,进屋里坐下和老张聊了一阵, 说的都是过去工厂里的事。老张也很喜欢这个话题,越说感觉越痛快,直想坐起来 抱张桂珍一下,不为别的,就为这热烈的话题和温暖的气氛。张桂珍说:“你看那 小孙哈,不蔫声不蔫语的——谁想他能当厂长哈!”老张倍感光荣地说:“是啊, 他他妈可没少搂——我俩还师兄弟儿呢!”张桂珍又说:“那时候他一说话脸就红, 你说他后来咋那样呢?”老张的师兄弟小孙当了副厂长之后,不仅和两个女中层干 部有染,还喜欢摸女工的胸部和大腿。 老张对张桂珍解释说:“人这玩意儿没处看去!” 张桂珍压低声音说:“有一次小孙和那谁就在办公室里那什么,都让人看见了 ……”这件事是光明厂里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大家每次说起的时候说要压 低声音,似乎刚刚发生过,又似乎每天都在发生。老张也按着惯例压低声音说: “那谁也不光和小孙,前后跟过好几个‘厂级’呢——听说她老公那玩意不好使… …”老张和张桂珍聊起这些事,仿佛都回到了光明厂那轰鸣的厂房里。工人阶级之 间的闲话没有禁忌,只有分享秘密之后的快乐。 这时候小赵来了,提了一袋苹果。老张一看苹果就知道,是“四斤五块”的那 种。小赵见他们正在聊天,先有点手足无措,干笑着说:“咋的了张叔,真上火了?” 老张说:“上啥火上火?——有点儿感冒……”张桂珍抬头看看墙上挂的石英钟说 :“一晃都这时候了,我先回去了——大张你没事吧——睡觉的时候多盖一床被— —我看你没啥事儿了……”老张说你先走吧,小赵慌着说:“是不是我来得……我 也没啥事儿,我先走吧……”老张连忙叫住小赵。 张桂珍走后,老张问小赵今天打麻将谁赢了。小赵也很含糊,因为大家散场的 时候都说输了钱,有输多的,有输少的,不知道钱都跑哪儿去了。小赵说起国家大 事是行家,但跑到别人家作客却慌得不行,几句话下来光光的额头上就亮晶晶的。 他小时候被父母以为学习好,没学过做饭修车以及待人接物的本领,后来又念了几 年书,这几年高不成低不就的书彻底毁了他。小赵艰难地和老张扯了几句,觉得应 该正式开始聊天了,就严肃地说:“张叔,您销售这种东西不觉得精神压力很大吗?” 老张说:“是啊,现在干啥都不好干,我这也就是对付个工资钱儿……”小赵发现 老张答非所问,就换了话题说:“反正咱爷们这话哪说哪了哈——您和张姨之间, 是不是真有点儿他们说的事儿啊?” 老张一愣,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嘴里磨牙的货色。他说:“净他妈扯犊子! 我好赖不济我是开买卖的,我能看上一个卖报纸的吗我?——爷们我跟你说,我跟 那寡妇自小就认识,我要相中她早没别人的事了,但我能看上她吗?——不可能! 等我病好了,咱俩整点酒菜细唠,我这辈子的事够写一个小说的!” 小赵走后,老张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小赵的话挑明了他内心的一个一直很混 沌的念头,那就是,他对张桂珍确有好感,而且这种好感正在越来越强烈。老张甚 至想,这难道不是命吗?我离了婚,而她的老公也出车祸死了,我跑到外边租房子 做生意,可是却碰到了她,这不都说明我俩确实应该有一段吗?我们都姓张——都 姓张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么老实的人都卖充气娃娃了! 老张开这个店纯属巧合。那时侯他已经离了婚,儿子和他一起过。当时的工厂 朝不保夕,开支很不正常。老张经常接一些私活干,所以还过得去。那时候关于工 厂的破产消息满天飞,每个人都有一套说法。老张只是觉得不平衡,因为工厂如果 破产,他过去二十多年里随的礼就算白扔了。老张结婚早,收的钱也少。在这二十 多年间,车间里结婚、上学、死人的事不断,而礼份子水涨船高,害得老张搭了不 少钱。老张想,不行,我得在破产前把这些钱捞回来!他冥思苦想了三天,最后决 定找老崔给出个主意。老崔这时候已经当了调度,每天挺着肚子到车间里晃一圈, 然后就跑到单身宿舍找人打麻将、开“拖拉机”,中午晚上都到工厂对面的小饭馆 里喝上一通。老张找到老崔,话还没说明白,老崔就说:“给我张叔过个生日不就 完了?” 张永贵已经退休多年,正在家里养老。 张永贵的七十二岁大寿由老崔亲自操办,对外号称是七十大寿。老人家当过全 国劳模,在工厂上下都很有名,所以这场寿宴办得很热闹。张永贵见儿子如此孝顺, 又在宴席上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师兄弟和一大堆徒子徒孙,就多喝了两杯,回去之后 一病不起,没过几天便呜呼哀哉了。老张刚办了寿宴,不好意思再办一场,送终的 时候没有通知厂里的同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刚随过礼,就都没来)。老张的妹 妹在税务局当科长,这场葬礼由她主办,也办得很热闹,收了不少钱。老张也为葬 礼出了一部分钱,因为他是儿子没办法,但一想到妹妹赚钱的机会还是他创造的, 心里就不太平衡。 按下葬礼不表。张永贵的寿宴端得热闹。老崔是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讲话之后, 又领着老张逐桌敬酒。关系一般者撤退之后,老张和老崔等人又开一桌,一干人等 都喝得死去活来。有人喝了酒便开始痛哭,说给工厂干了一辈子却要被扫地出门, 真他妈的不公平。老崔说:“别叽吧磨磨叽叽跟老娘们似的,咋的不活人啊?厂子 黄了那是给大伙儿机会呀!”有人问机会在哪儿。老崔说:“厂子里才挣几个钱, 出去打工,三倍两倍都不止啊,要是拿着安置费自己开买卖,市政府还有优惠呐!” 老崔也不知道是否有优惠以及优惠的含义是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有,他见大家都不 做声,就觉得更应该有了。他又说:“我认识的谁谁,刚开了个保健品店,那钱, 都挣‘飞’了!”老崔说完就端起杯子张罗喝酒,把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老张却 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开始盼着工厂快点破产,这样他就可以从事自己的商业活动, 也体会一下把钱挣“飞”了是什么感觉。 七。 第二天,雪还在下,花坛里的青草都被雪盖住了。马路上的积雪被车辆和行人 加工成了褐色,而且被挤压得就象倾倒在路上的残土。所有的车和所有的人都在这 稍嫌泥泞的残土中艰难而缓慢地前进,证明着北方特有的速度和效率。 老张又去打过吊针,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但走路的时候还是弓着背, 呼吸也只似乎动用了指甲般大的肺部,多吸一点空气就有一种有限的血液正被从手 脚抽走的感觉。张桂珍早上来的时候,提了两大瓶的水果罐头,一只黄桃、一只菠 萝。老张挺冷淡地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买这个干啥,再说这得花你不少钱吧?两个 人推了一番,差点把罐头掉到地上。老张到底没推过张桂珍,发现她的力量持续而 不可抗拒。张桂珍推得过老张,却打不开罐头,老张也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就打开 来吃,就先把罐头放下了。老张想坐到柜台后面去,发现身体还有些顶不住,心里 还想着到老赵家说一下昨天把那女人气走的事,就还让张桂珍看着屋子。他去了老 赵家,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大家都笑他竟然因为输了点钱上火到去 打点滴。老张想解释一下,又想这些人里就自己算个老板,就没有多计较。桌子摆 好,一场麻将又要开始,老张实在顶不住小赌局上的温暖感觉,很主动地坐了过去。 小赌局上虽然一样有输赢,但不论赢钱的人还是输钱的人都努力淡化赌博的本质、 尽量营造着其乐融融,就好象赢的钱都会还给你、输得再多不过是为买一场高兴。 老张又输了二十多块钱,虽然有些心疼,同时又很快意,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 么。他昨天得了张桂珍的照顾,总觉得很兴奋,老赵这里的温暖气氛逗得他心里的 一团高兴不自主地要浮出来。老张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忍着没向大家介绍自己是怎 么被照顾的,输的那点钱倒好象是有心白送给大家一样。况且,张桂珍还拿了两大 瓶罐头,也要不少钱,输的钱就当买罐头了,所以也没什么损失。 快中午的时候,张桂珍来叫老张吃饭,老张借故收手。他回去吃饭的时候见张 桂珍还在吃带来的饭,就说你往后也别带饭了,我这也不差你一双筷子。张桂珍提 起袖子在鼻子上吸了一下,笑着说你他妈倒挺会算帐的,让我白给你做饭吃啊?她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折出了很多皱纹,暗红的双颊倒不松弛,因为受了风吹日晒甚至 还能反光。老张没注意到这些,只觉得自己在和二十出头的那个富有弹性和热情的 张桂珍说话。他接着说那就这么定了哈,我今后中午就不亲自做饭了,嘿嘿。老张 说话的口气里有居高临下教训女店员的意思,心里却隐隐有一种把面前的这个女人 压在身下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张桂珍告诉老张说,最近几个同年入厂的老伙伴正商量着聚会一次。 老张听了涌起一股豪气说,都找来,我请客!张桂珍说聚会的时间还没定。老张说, 这还用商量吗?就定在“圣诞节”不就完了?张桂珍说没想到大张你还过起洋节来 了。老张说,都什么年代了,再说小年轻的能过,咱们凭啥不能过?他说的时候理 直气壮,连自己都觉着已经加入“七十年代人”甚或“八十年代人”的行列了。老 张其实连“圣诞节”是哪天都不知道,但现在他觉得他应该知道、应该热爱、应该 时髦、应该和过去的朋友们在生活观念上拉开档次了。 老张刚吃完,老赵就来了,看见张桂珍在还挺不好意思,拉扯着老张说要到小 屋里说点事儿。老张豪气冲天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这些事儿都正常——你 不是来买“威哥王”的吗?给你个全市最低价,十二块钱一盒!老张的“威哥王” 是四块五进来的,遇到急三火四的小青年他都卖四十五,不过老赵是个老油条,他 实在卖不上价。老张边给老赵拿药边想,这老赵真是人老心不老,腰都直不起来了 还有心整这个——他老婆的脸就象一张揉成一团后又铺开的纸,多看一眼都倒胃, 哪赶得上张桂珍百分之一啊! 老赵把药揣好,坐着和老张唠了一阵家常。张桂珍到厨房去洗碗,这让老张觉 得自己不是在唠嗑,倒象是在从事外事活动。老赵低声说,下一条街上新开了一家 “爱娃”,也卖这些东西,老板娘说起话来什么都敢“来”(音:三声),实在不 象话——“她说,‘这玩意嘎嘎好使,吃完了梆梆硬,干起来比小伙子都强——我 家掌柜的就吃这个’——你说这是人话吗?”老张连说不是人话,脐下三寸不争气 地肿胀起来,心里说有这些话哪还用吃药啊。 老赵说过几句话走了。张桂珍把厨房拾掇干净,搬个椅子坐到门口,边望着外 面的报摊边和老张唠嗑。老张本准备着待她再出去的时候叫住她,现在见她很自觉 地呆在屋子里,既恼恨少了表现的机会,又高兴她终于不拿自己当外人对待。两人 聊起过去工厂里的趣事,不知不觉就把下午混过去了。本来今天小张回来,老张应 该去炖排骨,可老张觉得说话比炖排骨重要,再说他现在也懒得动弹。张桂珍收摊 不久,小张回来了,大冷天还戴着那顶三十八块钱的棒球帽。老张没来得及炖排骨, 有点过意不去,又因为聊了一下午心里高兴,就甩出五十块钱给小张说:“晚上不 做饭了,你想吃啥就买点儿啥去吧——就上那家‘肯德基’去吃一口算了……”不 远处有一家快餐店,很多小孩子都到那里去吃鸡腿和汉堡,名字叫“台湾一品香” 之类的。不过在老张们的眼里,这种快餐都叫“肯德基”。老张一直觉得那是个高 消费的地方,从来没进去过。他还觉得恩赐儿子去吃一次“肯德基”,儿子应该比 较高兴。 小张撇撇嘴,接过钱走了。老张提醒自己别忘了一会儿到老赵家去宣布:“儿 子回来了,我没力气做饭,给他五十块钱,上‘肯德基’吃一顿得了……”小张觉 得“肯德基”并不好吃,再说还是一个人去吃,既不打又不闹,就更不好吃了。他 给一个同学打了手机,两个人约在一家串店接头。 小张出门的时候,老张看到儿子的背影,突然觉得他长高了一大截,又想起他 厚嘴唇上方的毛茸茸的短须,心里说这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小张是老张的骄傲,尤 其在老张离婚的时候,坚决地站在老张一边,更让老张觉得这个爹当得很成功。 九十年代初,大刘的工厂关门大吉,所有人都被无限期地放了假。老张的工厂 里那时还能正常发放工资,时不常的还会有奖金、加班费和私活,所以老张觉得没 什么要紧。老张已经习惯了到日子就发工资的生活,觉得这种生活会永远继续下去, 他仍然可以动不动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都没什么。他的师兄弟小孙已经做了车 间主任,有人就撺掇他给小孙送点礼,也弄个调度干干。老张心疼送礼的钱,不知 道这钱怎么才能赚回来,再说如果干了调度,怕就接不到私活干了,也许会少了一 笔外快。老张觉得师兄弟当主任和自己当主任没有区别,这不是师兄弟当了主任, 而是主任成了师兄弟。没多久大崔当了调度,老张想,大崔这回只能挣死工资了, 再也没法接私活了。 大刘在家里闲不住,和老张商量想去卖菜。老张觉得老婆卖菜自己在人前抬不 起头来,死活不答应。大刘不管那事,说干就干,于是两人就多了不少口角。老张 见事已至此,心说你他妈爱干啥干啥,每天的饭你得做好吧?偏偏经常他在工厂扯 了一天淡回家,连口热乎饭也没有。老张就不高兴,心想你别管我在厂里是打扑克 还是扯淡,总归是上了一天班,我挺大个老爷们累死累活一天到家,还要钻到厨房 里去,哪有这样的?老张后来就不太回家,经常撺掇几个哥们儿去喝点小酒。大刘 于是不得不早回来给儿子做饭,老张心想这女人就是欠收拾。 大刘卖了一段菜,发现当油工不错。现在装修房子的特别多,做个油工挺挣钱 的。老张听说她打算去做油工,头摇得象拨浪鼓。做油工就要穿得破破烂烂,站在 街角上拎着一个小牌子等活干,这不和“盲流”或者要饭的差不多?大刘不管那套, 做了一个小牌子就上了街。自大刘做了油工,老张的家里就一股油漆味,她的衣服 五彩斑斓,比抹布还脏,放在哪里都不象那么回事。老张那时已经分了房子,但却 是和另一家合厨,门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大刘把刷子、油漆桶和衣服放 在公用的地方,人家就有意见,但放在自己屋里老张还不干。老张本来就有意见, 现在看到别人也有意见,恨不能踹大刘一顿,但大刘五大三粗,打架并不见得输给 他。正这时候,老张突然听到一个传言,说油工大刘和木匠某某好上了。 老张是从老妈的嘴里听到这个传言的,当时已经满厂风雨,只有他还蒙在鼓里。 老太太曾经对大刘印象不佳,不过后来有所扭转。大刘卖菜刷油她也很不满,但大 刘赚钱之后逢年过节买了不少东西,所以老太太逢人就夸自己的好媳妇,观念上也 前卫到认同了大刘的“下海”做法。现在,听说大刘在外面有个人,老太太多年前 的怨气突然苏醒,就好象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大刘不共戴天一样。老张听说这事之后 也懵了,因为他觉得“搞破鞋”从来都是别人的事,没想过自己也会被戴绿帽子。 没等老太太声泪俱下地说完,老张变怒气冲冲地回了家。大刘回来之后当然矢口否 认,还骂老张是“吃饱了撑的”。两个人干了一架,大刘的一只眼睛被打青了,老 张的脸上布满抓痕,大刘随后回了娘家。 打完架之后,老张多少有点儿后悔,大刘也没等他上门认错,主动就回来了, 日子看来会照旧过下去。老张又去喝小酒,大崔喝掉八两“清老酒”之后说:“大 张你叽吧啥也不是,你看你那绿帽子戴的。我要是你,我早和那娘们离了——你现 在不赶上给木匠涮锅了吗?”除了老张,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 老张回家之后要求大刘老实在家呆着,不许再做油工,大刘坚决不答应,两个 人又干了一仗。干完之后,老张就下了离婚的决心。大刘不愿意,头一次哭哭啼啼 的,老张有些心软,又犹豫了。这时候老太太说:“离!我儿子啥样的找不着?非 得和个破鞋过什么?”老张又喝了一顿小酒,大崔说:“还没完事呢?——真他妈 磨唧!——你是不是涮锅没涮够哇?”老张于是下了决心。争夺小张的时候,小张 主动提出来和老张过。小张刚上初中,妈妈有外遇的事让他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他 甚至揣着菜刀跟踪了大刘两天,想砍了那个传说中的木匠。老张问小张跟谁过,小 张挺着脖子说:“那还用说吗?——操!”他第一次这么说话,说完了觉得凭空长 高了一截,似乎可以和老张们在酒桌和麻将桌上平起平坐了。老张一愣,突然觉得 这个儿子没有白养。 大刘离婚之后回了娘家,接茬做她的油工,一年之后经人介绍,和一个鳏夫结 了婚。大刘做油工颇积攒下几个钱,结婚之后竟然给后来的老公买了一辆摩托。这 件事传开之后,大家都为那辆本来应该属于老张的摩托惋惜。老张心想好歹我是国 营的,铁饭碗,你摩不摩托能怎么的,还能当饭吃啊?后来在一起喝小酒的时候, 老崔对他说:“不是我说你,毕竟你们还有个孩子呢!就为了小张,你也不应该离 啊!”老张听了之后,将杯子里的“叉叉大曲”一饮而尽。近二两酒直入胃中,立 刻在里面翻开了浪花。老张嘴里是辣的、胃里是热的、喉头就象刚被烙铁烫过。他 奔出去蹲在一条水沟旁,酒菜不辨口鼻地窜出来,又苦又辣的味道久久停留在他的 鼻腔里。老张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是呕吐的结果,又似乎不是。他不知道。 八。 “爸,我想买个手机……”小张喷着酒气对老张说。他和同学把那五十块钱都 化做啤酒和羊肉串送进了肚子,席间还谈到了两年内赚到第一个一百万的计划。小 张的同学已经有手机了,吃喝的时候还接了女朋友的电话。小张开始还有点羡慕, 被酒精控制住大脑之后又想,自己老爹是做生意的,也应该照顾到儿子的面子,想 玩手机还不是张个嘴的事儿。小张住校之后,每天应酬不断,这让他觉得很有必要 配备通讯工具。 老张晚上吃了一口剩饭,没太吃饱,正忍着肚子的抗议看电视,听了小张的话 被吓了一跳。他闻到了小张身上的酒气,心说“肯德基”里的啤酒大概不便宜,没 准还是“蓝带”什么的。老张只听说过“蓝带”,觉得这是一种有钱的白种人在乱 搞两性关系时喝的啤酒。 “你一个学生要什么手机,等你毕业的吧……”老张边看电视边说。 小张没想到会被拒绝,一时卡了壳。他愣站了一会儿,坐下拍了一下老张的大 腿说:“爸,我对你够不够意思?”老张转过头来看了看小张,小张的小眼睛里透 出一种无知的坚定,歪着的脑袋表示出一股谈判的架势。小张在老张离婚的时候义 无返顾地选择和老爹生活在一起,这让老张觉得儿子确实很够“意思”,但手机很 贵,要几千块钱,不是个小数。老张说:“又不是不给你买,不是你还没毕业吗… …”小张说:“可他们都有了,我没有也不是那么回事啊!”他说到这儿就想起了 几次自尊心受辱的经历,觉得很委屈。老张看到儿子“尿汤”(东北话,形容悲愤 屈辱又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样子)的样子,心顿时软了,把心一横说:“那你就先 用我的吧……”老张的手机是给老爹办完生日后买的,花了将近三千块钱,现在大 概还能值一百五,不过他拿在手里时总觉得是拿着三千块,一直都很荣耀。 小张听说自己只能得到这么个东西,悲愤地拍了一下老张的大腿说:“我啥也 不说了……”他无声地回到自己的床上,鞋也没脱,拿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有一 次他同学朝他借钱而他凑巧没有,他那个同学就用了这一手,一句“啥也不说”之 后冷漠而绝望地枯坐在那儿,当时小张羞惭得真想找个地逢钻进去。小张见识了这 句话的威力,同时觉得这句话成熟性感极了。他对老张说完“啥也不说”之后,悲 愤的同时充满了成就感。 父子俩一夜无话。 小张高中毕业的时候,例行公事般考了一次大学,打了二百多分。他向老张汇 报完成绩之后就不做声了,干等着老张给他安排下一步的走法,每天依旧饭来张口、 衣来伸手,经常和同学一起到网吧里去玩“传奇”。老张同事的孩子们大多如此, 所以老张和他们交流起来也很方便,这时候就有消息说,有个什么“东方大学”, 每年万把块钱的学费,可以得到一张大学毕业证。老张看到了“招生简章”,觉得 印在纸上的东西错不了,再说老崔的儿子也送进去了,这就更让他放心了。老张很 感激老崔,如果不是他消息灵通人缘广泛,自己的儿子哪有上大学的机会。老张琢 磨了一下,觉得应该让小张学习“企业管理”专业,将来也做个厂长经理什么的, 况且老崔也为儿子选了这个专业。光明厂的子弟中这次去读“东方大学”的不少, 原来有几个会计员觉得“国际金融”的专业不错,见老崔和老张选了“企业管理”, 立刻慌了神,连忙改到“企业管理”,老张看到她们手足无措的劲儿自得了好一阵。 小张上学之后,先和同宿舍的人拜过把子,然后学会了彻夜打麻将,接着又喝 了几次烂醉,终于对大学生活比较习惯了。学习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反正考试的时候可以抄,再说知识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力。能力是什么呢?小 张觉得,能力就是熟悉麻将的各种打法、喝酒的时候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祝酒辞、 抢着算帐的豪爽、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也要打车的魄力……他年轻力壮、生气勃勃, 却要窝在一个破学校里浪费光阴,只能靠酒精和对前排女生的想念来打发时日,这 真是一种黯淡的生活。小张迫切地想得到一个机会。他将会很轻松地凭自己的能力 挣一百万、一千万……他其实完全有能力领导一大批人去干一番事业,可他现在竟 然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张窝在被子里想,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小张想要手机还有一个原因。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几次赌局和酒局下来,口袋 已经光了。几天前他偶然翻看报纸,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就想去试一下。打工上学, 这不也是潮流吗?小张过去也面试过几次,但人家后来都没再通知他,这很让他慨 叹招聘者有眼无珠、重学历不重能力。他这次所去的公司,竟把所有应聘者照单全 收,这使他倍感惊喜。小张所去的公司是一家通讯代理商,正帮助电信公司争夺已 被联通、吉通、铁通、移动、南方电信所蚕食的IP市场。小张们所要做的,就是找 到那些用其他出局号(IP号)拨打长途电话的用户,说服他们选择通信公司的IP业 务,拆除原有的拨号器,填写一份单据,享受一定比例的长话优惠。小张们将可以 从这些客户的长途话费中得到提成,而且还可以办理诸如来电显示、宽带安装、网 吧、话吧等业务,各类提成不等。该公司的经理是个女的,不到四十岁,身着电信 公司的制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铿锵有力,小张一听便相信这是一个绝对有前途 的行业,而且每月的收入不菲。小张是来应聘的销售经理,但被告知所有的人都要 从基层干起。小张想这还不简单,同来的人或獐头鼠目、或慵懒笨拙,甚至还有两 个奶奶级的家庭妇女,升级之后享受固定薪酬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小张们从周一开始要接受几天的培训,然后就会在叉叉市刮起一股“17909 ” 的旋风。他迫不及待地想赚到生平第一份工资。女经理告诉他做得好每月一千五百 块钱不在话下,小张给自己内定的是两千,并认为这是很保守的估计。小张想,等 做了经理之后就好了。只要这么做下去,两年之内,第一个一百万应该手拿把掐了。 女经理告诉他,这一行业已经成就了很多人。小张碍于谦逊没好意思说:“他们那 也叫成就?——看我的!” 一个即将有所成就的人怎么能连手机都没有呢?况且,小张的工作还需要整天 在社会上跑,和很多客户联络,没有这个怎么行?小张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正当,但 他没有和老张说。他希望能拿着大把的钱回来吓老爹一跳,没准还能帮老爹找个老 伴呢。小张想了很多,越想越美,但一想到自己至多只能拎着一个如同化石般的手 机去谈业务,又很绝望——那种物件怎么往桌子上摆嘛!小张想,生在这种家庭真 是没辙,就象《青年文摘》上说的,全凭自己努力吧! 九。 第三天,雪终于停了,天空碧蓝高远,空气也象被清洗过,吸入肺中感觉清凉 甘甜。老张逛完市场之后,买了油条豆浆回来,招呼小张起床吃饭。小张睡了一夜 之后,悲愤的感觉虽然已经打了折扣,但又不愿意无疾而终,于是依照惯性板着脸, 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老张吃完之后说:“快点吃,吃完之后咱俩去买手机。”小 张正在打点滴般地喝豆浆,听了之后顿时心花怒放。他不好意思立刻就表现得兴高 采烈,又想到自己已经挺大个人了还要老爹陪着去,一股不痛快又浮上来。 小张边吃油条边含混不清地说:“还是我自己去吧,那些东西你又弄不明白, 再说店里还得有人看着……”老张很久没上街了,这次本来还想借故和儿子一起逛 逛,毕竟他也是这城市的主人之一,虽然可能什么也不买,但市面的变化他有必要 知道。他说:“那你一个人能行吗?”小张听老爹婆婆妈妈的就有点烦,说:“又 不是买电视我一个人扛不动,要不你自己去吧!——我有同学呢,人家还能帮我选 选……”老张见自己肯定没戏了,从怀里掏出存折递给小张,告诉他密码之后又叮 嘱买个一两千块钱的就行了,把钱和存折揣好,现在小偷多……小张吃饭的时候只 穿着毛衣毛裤,接过存折就先扔到了床上,老张看见就觉得自己的钱已经丢了一样。 老张没有“太平洋卡”之类的东西,他不会用。因为不会用,所以他认为那些 玩意儿很不值得信赖。 小张给同学打过电话,两个人会合之后去储蓄所取了五千块钱。小张见老张的 存折上只有四五万的存款,心说就这点钱还死攥着干什么呀?就象书上写的和大家 都传说的那样,花点钱结交个把有权势门路的人,做一票生意不就挣回来了吗?小 张想,老头的思想早跟不上潮流了,还是看我的吧!他不知道,这些钱大部分是老 张的工厂破产之后的安置费,老张攒着它们是给小张上学找工作用的,至于小张结 婚的支出,老张现在还没谱呢。 小张和同学坐上出租车去了通讯器材商店比较集中的果戈里大街。这里当年叫 果戈里大街,后来叫奋斗路,最近又改成了果戈里大街。小张们货比三家之后,选 了一款新式的“摩托骡拉”手机,又到“远大购物中心”买了一双皮鞋。小张本来 还看好了一款夹克,但夹克实在太贵,小张忍痛想还是等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再说 吧。买完皮鞋出来,哥俩去“必宰客”吃了一把比萨饼,吃到半路觉得实在不合口 味,就又坐出租车去“旱死啤酒广场”喝了一通啤酒。酒至半酣,小张觉得吃比萨 饼的不快终于被弥补了,兴奋之余又借给同学三百块钱。同学把钱收好之后说过一 段时间就还,小张摇摇手说:“还什么呀,有就请我喝顿酒,没有就算了!”小张 今天觉得自己的腰特别粗,喝过一口啤酒后说咱班那个谁谁,过一段我打算把她 “拿下”,意识里似乎该女生已经是他的老婆了。 哥儿俩在“旱死”消费完之后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同学意犹未尽,打个车拉 着小张又去了一家烧烤店。俩人又喝了几瓶“叉叉啤酒”,话说到伤心处,都伏桌 痛哭。喝到后半夜两点,烧烤店的女服务员坐那儿直打哈欠,老板过来劝道两位大 哥还要不要点什么了?——我们要熄火了……同学闻言大怒,骂道:“操,啥意思 啊?买卖不想开了?”一个酒瓶随即摔碎在地上。老板连忙赔不是。小张还算冷静, 拉住同学后付帐走人,出门的时候微笑着说了很多遍同样抱歉的话,还敬了好几个 军礼。 小张原还计划去洗个澡的,现在只好把同学送回家去。他到家的时候,老张已 经报过警了,一个警察接的电话,把老张训了一通。老张放下电话想警察说得也对, 如果二半夜不回家就得报警,那警察不用干别的了,再说,还是个大小伙子——可 是,他身上揣着钱呢!老张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就听到了砸门声,他脑袋“嗡”的 一声,心说肯定是警察来了——小张出事了!他慌不迭去开门,看到撑在门边的小 张才松了一口气。小张磕磕绊绊地进门之后说了一句“还没睡呢”,倒头睡在床上。 老张只好给儿子脱鞋脱衣服,又把小张的口袋检查一遍。老张见存折还在,心终于 落回肚子里,但看到上面的钱数,不由火冒三丈。小张睡得象个死人,话只能明天 再说了。老张也看到了“摩托骡拉”的手机,很想把它摔个稀烂,却在手里把玩良 久。他想,五千块钱虽说多了一点,但到老赵家说给儿子买了新手机毕竟很风光, 再说,还买了一双皮鞋呢!老张看看熟睡中的小张,儿子的眉眼让他回想起二十多 年前那个镜子里的自己。老张觉得,小张的眼睛虽然小,嘴唇虽然厚,脸上的汗毛 虽然也有点重,但仍然不失英俊。这样的孩子,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老张暗想千 万不能让小张走自己的老路,娶了大刘那样的,一辈子翻不了身。 天色大亮之后,小张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扫视一圈,突然打了个 激灵,跳到地上去摸自己的衣服口袋。手机硬硬的还在,小张这才放心。老张叫小 张吃饭,小张一想到“油条”两个字,胃里不由得翻滚起来,又躺到床上说不吃了 怪困的再睡一会儿。老张实在忍不住,进来对小张说:“你昨天都干啥去了?怎么 花了那么多钱呢?”小张还没把存折还给老张,这下知道老张翻了自己的口袋,挺 不愿意地说:“不就和朋友喝了点儿酒吗?——你翻我兜干啥呀?”老张说:“你 那么晚回来我知道你是挨偷了还是挨抢了?再说你花那么多钱咋不和我说一声呢? ——花钱的时候来章程(本事)了,考大学的时候你想啥去了?” 小张最恨老张提学习的事,他心想你还有脸说考大学,你啥时候辅导过我?你 和我妈离婚把我弄得都不想念了你咋不说呢?他闷头穿好衣裤,对怒目而立的老张 熟视无睹。老张见小张赌气不吭声、太阳穴的青筋暴跳,心想这样的儿子还养他何 用?小张又拍拍口袋里的手机,觉得这个崭新的手机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他对老张 说:“不就花你俩钱儿吗?多大个事儿啊?算我欠你的行不行?——真叽吧小市民 ……”他嘟囔完之后,没等老张缓过神来,已经摔门而去。院子里和道路上到处都 是穿着棉大衣和羽绒服清雪的人,这一次的雪下得颇大,板结在地面上足有二指厚。 小张鼻子里喷着粗粗的白气,跨过一堆堆的雪块,在铁器和路面敲击的铿锵声中拦 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回了学校。 小张坐在车上想,这就应该叫“决裂”了。有这样抠抠缩缩斤斤计较的老爹, 谁能有好?这家没法回了,一点忙都帮不上。小张又想,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我 能做出这些顶天立地的事,也应该算比较成功了吧? 小张觉得自己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小张走了之后,老张木然站了一会儿,想不出这口气应该怎么出法。他愤然去 了老赵家,对正等着他打麻将的众人说:“这他妈是什么儿子?我给他五千块钱买 手机他还不满意,他想咋地啊他?”众人连忙劝老张别生气,又问起缘故。老张说, 这不嘛,儿子上学之后朋友也挺多,大伙都有手机他没有也不好看,我就寻思孩子 都要了我就给他买一个吧,反正我也正想给他买个好点的,再说五千块钱又不多, 我十天半个月的就挣回来了……他他妈可倒好,买完了也不往家打个电话,喝到后 半夜才回来,你说哪有这样的儿子?啊?众人连忙又劝,顺路讨论起手机的型号来。 小赵说现在的手机都能拍照了,你儿子的那个是不是这样的啊?老赵说好象是吧, 我听他说了,好象是能照相什么的——你说现在东西咋那么便宜呢,才五千块钱的 手机就能照相了,过去那一万多的“大砖头”也不能啊!老张强调了好几次“五千 块钱”,又强调这钱不算什么,关键是儿子太让他生气,这才把一口气顺过来。 众人通过一万多块钱的“大砖头”缅怀了香港录像片和金子般的九十年代,然 后张罗打麻将。老张见给儿子买手机的事已经宣传完了,就推说有事走了。他还没 向张桂珍宣布花“五千块钱”买气受的消息呢。 十。 冬天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个休眠的理由。 大雪过后,冬天正式来了,在温暖的屋子里聊天、喝酒、赌博成为理所当然的 而且是唯一的生活方式。性药具的生意虽然照做,但老张总感觉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在这件事上似乎也提不起“性趣”来。猴年春节来得早,大家现在就得忙着要帐或 者躲债,好歹把年混过去再说。对钱的渴望就象影子,到处跟着你,而钱却象总躲 在背后的精灵,无论怎么闪转腾挪就是抓不到。有希望的忙碌让人血脉贯通,越忙 越有闲工夫做娱乐身心的事情;无希望的忙碌让人呆滞乏力,索性就闲下来盼望着 下一个春天的好运气。闲散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压迫得人试图用闲散消灭闲散,于 是陷入了一种恶性的心理循环。这就是冬天,这就是北方,这就是老张的避孕套滞 销的原因。 老张也和所有人一样,无来由地把希望寄托到了春天,就好象春天里他甚至能 中一注五百万的彩票。他现在最重要的娱乐,就是每天能吃到张桂珍做的午饭,还 能和她天南海北的闲扯。老张热爱上了唠嗑,为此把麻将都差点戒掉,也不太在乎 人家的玩笑了。他不常去老赵家之后,大家就常到他这里来坐坐,顺便心情复杂又 假装心不在焉地观赏把玩一下他卖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说一些猥狎的话。这 个时候,老张就拿出仅有的一点科学精神教育大家理性地看待这些问题。他侃侃而 谈的时候,张桂珍一般都望着窗外的报摊不吭声,所以老张觉得她听得最为仔细。 老张最近刚做了一个春梦,醒来之后颇为惊喜,一方面是他做了一个春梦,另 一方面是梦中的对象竟是张桂珍。梦中的场景极为真实,似乎就在他躺的这张床上, 他曾经疑惑这是不是真的,到底还是确信了。两个人心照不宣,似乎也没说什么。 张桂珍丰满白腴,脸上散发着春天的光泽和气息,乳房饱满柔软。老张略为遗憾的 是他刚刚进入就喷射出来,没有把事情做持久。老张在喷射的时候体会到了二十出 头的小青年渴望的那种爱情,但随即便醒了。他非常想重入梦乡、把这段爱情续下 去,可惜没有如愿。老张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触感,与在大刘身上完全不一样的触 感,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这完全是真实的,又想到早泄并不要紧,自己是卖药的,还 怕这个不成? 早上张桂珍来报到的时候,老张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老张年轻的时候不小心学会了手淫。当时他撑着桌子看上方镜框里的黑白照片, 下体被挤压在抽屉和身体之间。不知怎么的,他就勃起了,而且还伴随着一种奇妙 的快感。他不由自主地动下去,终于实现了第一次主动的射精。老张事后感觉既痛 苦又快乐同时害怕得要死。他发现自己耍了一次巨大的流氓,怕被抓进去,又担心 这便如同女人破了身,将来会没法结婚。老张后来还是克服了这些恐惧,不太经常 地自娱一下。和大刘恋爱的时候,他们最多也就是拉个手,但分手之后老张总要自 己来一下。这种事在结婚之后一度暂停,但在大刘卖菜刷油之后又恢复了。离婚之 后,老张就只能靠这个解决问题了。刚开店的时候,他对着那些裸女的图片自慰, 那叫一个刺激,但身体不饶人,老张现在时常腰酸背痛,所以娱乐的频率也降低了。 他舍不得用那些乳胶制成的人工洞穴,只用算下来一毛钱一个的安全套。将毛巾在 热水里浸过之后,卷成桶壮置入水杯,这之后的乐趣并不输给乳胶制品或一个真正 的女人,因为和真正的女人在一起你还要关注她的感受。老张心说幸亏还有人用一 些笨法子,否则他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老张最近的烦恼是在即将到来的聚会中穿什么。叉叉市不象别的地方,在吃穿 方面有一种俄国人留下来的豪气,人们的金钱大多耗费在高昂的服装消费之中。让 一个叉叉市的人衣衫褴褛地参加聚会,还不如杀了他。老张曾经花半年的工资买过 一件皮甲克,棕色的,还有一个毛领,可惜早已过时。前一阵有人来收旧衣服,开 价才给五十块钱,还不如白给他算了。老张本来想添一件藏蓝色“尼克服”的,现 在世面穿这个的人挺多,可小张一把消费了五千,把他的“尼克服”也消费掉了。 老张想实在不行就还穿皮甲克吧,毕竟是两千多块的衣服,还没穿回来呢!配上市 价三十八块钱(实际四块)的棒球帽,也够用了。再说,自己掏钱请客,穿什么都 在其次了。老张想到“请客”就后悔,心想我这不是抖擞(音:的瑟)吗,请的哪 门子客啊?老张又想这次主要是请张桂珍,再说自己还可以唱一首《骏马奔驰保边 疆》,心里稍微平衡了点。 老张和张桂珍所聊的,几乎每天都是相同的内容,就是过去工厂里的那些事, 但这些话题每次说起来都象是新的。张桂珍笑起来中气十足,肩膀上的肉都在颤动, 令老张颇为动心。老张想现在这个店由张桂珍一个人经营其实足够了,并不耽误她 卖报纸,自己省下来没准还能开一个店。性用品商店的投资都很小,七八千块钱足 够,老张想开春后应该到富庶的居民区去开一家,一定比开在这里赚钱。老张甚至 想到让张桂珍的女儿去照管新的店面,她现在给别人卖服装一样是辛苦,没几个钱 不说,还要受给别人打工的恶气。性商店里杂事很少,称得上冷清,大不了再买个 电视给她。 老张觉得这个计划很可行。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在半年之后就是甩手掌柜了, 哈哈! 老张旁敲侧击地问过张桂珍,似乎她也不反对。老张闹着玩一样说:“干脆我 雇你看这个店得了……”张桂珍翻翻眼睛说:“行啊,给多少钱啊?”老张说: “要多少给多少,哈哈!”张桂珍如快速抢答般说:“有多少要多少!——对了, 管不管饭啊,不管饭没人给你看!”口气里竟似乎有一种撒娇般的意思。老张说: “管饭!一天三顿,想吃啥自己做,哈哈!”老张觉得这种半玩笑半认真的话很说 明问题,他想着再这么培养一段,就可以把自己的经营计划和盘托出了,如果这一 步走得通,后面的事情还不是水到渠成吗? 老张照旧每天买两份报纸,因为他觉得张桂珍不容易,自己算帮她很大的忙。 在一起吃饭之后,两个人接触的机会更多,话也更少顾忌了。老张说:“你说你天 天做饭我也挺过意不去的,看我商店里有用得着的你就拿,不要钱!”说完了倚在 门边“呵呵”直乐。张桂珍听了拿抹布擦擦手过来打老张一拳说:“你个王八犊子, 以为我不敢拿咋的——哪天我都给你卖了!”老张挨了打骂,不禁心花怒放,连下 身都不争气地肿胀起来。 楼上传来“砰砰”的敲击声。 张桂珍收拾过厨房,皱着眉头向天花板翻了一下眼睛说:“大冬天的还装修房 子,真烦人!”老张说:“嗯,着急结婚呗——肯定是不结不行了,哈哈!”张桂 珍在工厂里见惯了比这还粗俗的笑话,说:“都是你这种人给害的!”老张心想我 害什么了?如果买我的“杜蕾丝”,哪能出这种乱子。这时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 张桂珍又不满地向上看了一眼。老张本来对这种干扰见惯不惊,已经打算忍受了, 看到张桂珍的不满觉得自己也应该不满,就抓起手机说:“我到楼上看看去!”他 出门上楼,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就好象随时能给中纪委打个电话似的。 十一。 老张上楼之后,见房门开着,就板着脸进去了。毛坯房里灰尘弥漫、砖石遍地, 两个民工正在拆一堵墙。老张一看,民工中的一个正好认识,叫老魏,就面无表情 地说:“装修呐?”老魏边砸墙边说:“嗯哪(是),装修呢,来了张哥……”老 张在屋里四处转了转,房主不在,屋里堆着瓷砖、木料、电线、水泥,窗台上放着 一个肮脏的暖壶。老张和老魏聊了一气,知道了房主是个大学毕业生,由家里资助 了几万块钱买下这处房子准备结婚,夫妻俩是同学,家都在外地。老张听说夫妻两 人的家都在外地,立刻觉得他们很可怜。老魏说你看人家孩子多争气,大学毕业都 进城找了一个好工作……老张想小张现在也是大学生,毕业之后的工作虽然还没谱, 但家毕竟是本地的,你外地的混得再好也赶不上我们小张。 老张又闲扯了几句,临走的时候鼓足勇气假作漫不经心地说:“装修的时候小 点声,楼下买卖还做不做了?”老魏答应之后,老张觉得已经胜利了,又告诉老魏 有时间到楼下去喝酒。他回到楼下,向张桂珍汇报说已经和楼上说过了,房主是外 地大学生,正准备结婚呢。张桂珍和老张共同唏嘘一番,都觉得俩外地孩子不容易。 楼上的老魏是个力工,经常拎着锤子和别的民工一起站在街角等活干。有一次 他来老张这里打电话,打完电话后把柜台里的东西瞅了一遍,还和老张说了几句话, 就算是认识了。老魏戴一顶圆桶状的皮帽子,这种帽子在二十年前只有光明厂的厂 级干部才戴得起,当时值三四十块钱,可现在戴在了老魏的脑袋上。他裹着肮脏的 军大衣,穿一条灯心绒的裤子,脚上的黑棉鞋象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老魏很客气, 他越客气老张就越瞧不起他。老张开始以为老魏很木讷,怀疑他智力是不是有问题, 后来发现老魏混熟了之后很能说笑。老魏环顾老张的店面后说:“完了,这世道完 了,卖这玩意儿都不抓了!”后来又对老张说:“大哥你这买卖开得好,包二奶的 也不赶你方便啊!你这是想整谁整谁,想咋整咋整——你这买卖太好了,哈哈!” 老魏的话让老张想起了赵本山。他第一次发现农村嗑(话)是这么粗俗,而且让你 无计可施。老张发现自己在老魏面前局促得象个知识分子。 老张和老魏喝过两次酒。那次老魏也是来打电话,时值中午,老张正啃着猪蹄 喝着二两小酒。老魏打完电话掏钱的时候说:“喝酒呢大哥?”老张忙招呼老魏坐 下一起喝点儿。老魏说不喝,老张招手说你就快点儿吧,老魏没说话就走了。老张 正以为一场相互客气已经结束了,老魏却提着花生米火腿肠和一袋塑料包装的白酒 进来了。老张见状只好给老魏搬椅子,又忍痛到厨房把准备着晚上下酒的猪蹄端出 来。老张说你还买酒干啥,再说那酒根本没法喝。老张喝的酒四块钱一瓶,他觉得 老魏买的酒档次太低,而且火腿肠也太便宜,都是淀粉。 老魏开始喝酒的时候还不习惯,把一块猪蹄都弄掉在地上。他要俯身去捡,老 张说都掉地上了还捡什么,老魏就把猪蹄踢到了柜台底下。下酒菜不是很充足,老 魏早上大概也没吃饭,很快就喝多了,说起了伤心事。老魏说孩子初中快毕业了, 学习挺好,可家里拿不出钱来念高中;去年他给一个房地产公司干活,结果积欠了 差不多一万块的工钱,怎么也要不回来。老张觉得市里的事情自己都该清楚,就问 是什么公司老板是谁,老魏说大老板好象叫什么“小伟”吧……老张冷笑说知道这 个人,老魏立刻就如同遇到了救星一样求老张去给说句话。老张其实也不过是二十 年前隔着一堆看热闹的见过这人打架而已。吴三和小伟是当年光明厂家属区的地头 蛇,大崔说张桂珍是“破鞋”,就抬出了这两个人。吴三被枪毙了,小伟则开了房 地产公司,老张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此。 老张说我给问问吧,口气就仿佛自己是市长似的,老魏连忙表示千恩万谢。两 个人又喝酒。老张也有点儿高了,就说当父母的真不容易,自己现在倒是挣了几个 钱,可也不敢乱花,还得给儿子买房子安排工作。老魏说是啊,张哥你千万别忘了 我的事。老张说忘不了,我和“小伟”自小邻居,光屁股玩到大的。老魏连忙又谢 老张,说你家里有啥活儿就吱声,老张摆手说不用。老魏叮咛一番后穿上撇在地上 的军大衣走了,老张忙移开柜台找到猪蹄,到自来水龙头前仔细冲洗了一下,又放 进了自己的嘴里。 那次喝完酒之后,老张就把这事给忘了,不料过一阵老魏提着四块钱的酒和猪 蹄来了。老张只好在喝酒的时候说,事情已经问过了,人家现在的钱也紧张,只能 过一阵再说了。老魏很兴奋,说不着急不着急,喝酒喝酒。老张有点不好意思,就 拿出几件小张的旧衣服给老魏说,小张穿不了,不嫌弃就拿着给孩子穿吧。老魏又 是一番感谢。 老魏走后,老张又有点为那些旧衣服心疼,心想这顿酒就和自己请的差不多。 他想自己也是,有什么抹不开的,不就吃人点猪蹄吗?上次他还吃你了呢!现在世 面上冒充给人办事骗钱骗物的多了,相比之下自己太善良了。 在叉叉市要想办点什么事儿,必须得认识人。至少在叉叉市,“人”这个概念 可以这么定义:人就是其社会关系的总和。老张蒙住了老魏,但他知道这事迟早会 无疾而终,只怪老魏不该拿他当救星。最近大陈求老张办的事,倒是给老张增光不 少。大陈的一个亲戚要开店,因为大陈认识人多,就把办手续的事情都委托给了大 陈。大陈认识老张,又知道老张的妹妹在税务局,就把税务登记证的事托付给了老 张。这种事本来到窗口就能办,但大陈从来没直接到窗口办过什么事,总觉得应该 拐弯抹角,最少应该请人吃顿饭。老张也不明白个中奥妙,也觉得是天大的事情, 一天恨不能给妹妹打八个电话。这事最近办妥了,大陈坚决要请老张吃饭,于是老 张便心安理得地到附近的饺子馆里吃了大陈一顿,只恨不能把张桂珍带来。大陈就 近手气很背,已经在老赵家折了几阵。老张拿出老板的派头劝大陈娱乐第一,适可 而止。大陈红着脸恶狠狠地说:“合起伙来整我——早晚我点了他们!” 这顿酒恰到好处,喝得身体麻酥酥的,脑袋只想睡觉,一点也不疼。老张回到 店里,张桂珍带点嗔怪地说:“挺大个人就知道喝酒,一点正事儿没有!”老张说 :“那你说什么是正事儿?咱俩之间什么是正事儿?呵呵……”说完在张桂珍肉乎 乎的肩膀上拍了拍。张桂珍打开他的手说:“去滚一边去,赶紧睡觉吧!”老张脱 鞋上床,甜甜地睡了一下午。 十二。 叉叉市的冬天是黑色的。 每到冬天,叉叉市都要下雪(废话)。下完雪之后的兴奋还没有消褪,人们就 要面对出行的艰难,于是全民动员、分片包干,整个城市都投入到一场清除冰雪的 战斗中。冰雪大体被打扫干净了,负责照管人民生活的人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这 是继秋天焚烧落叶后的又一次胜利。没有了雪的冬天,就象没有胸脯和热情的女人, 只有干巴巴的寒冷。这寒冷缺乏了缓冲,坚硬得象权力部门的铭牌、脸色或者皮鞋, 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冬天也并不总是寒冷的。有时懒洋洋的阳光照耀着这座行动迟缓的城市,这时 道路上的残雪会融化,然后被鞋底和轮胎带到每一个角落,于是这城市便漆上了一 层黑色。在这样无雪无风的日子里,这城市总被黑色的烟雾笼罩着,人们如同生活 在一个巨大的烟囱之中。那是煤烟和尾气的混合物,厚重结实,象一顶租来的棉帽 子,久久不愿被它的主人摘掉,烟雾中甚至还有浓浓的药味,因为叉叉市里有几家 全国闻名的药厂。 小张已经有两周没回家了,老张并不担心,知道这一定是小张的钱还没有花完。 想到钱,老张仍然有点心疼,索性觉得这钱压根就不曾有过,于是有一种白赚了手 机和皮鞋的感觉。老张又想,自己过去在工厂里干私活的时候还赚过几把“俏”钱, 况且那些私活的收入足抵得过这次的损失。当初老张听说大刘给后来的老公买摩托 的时候,也用这些“灰色收入”折算过一次,然后告诉自己这摩托自己也偷偷赚来 过。老张在心里已经把这笔钱花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自己赚了个大便宜。他觉得 这笔钱可以花一辈子。 小张和老张“决裂”之后,回到宿舍里又和哥们儿喝了一顿。他揣着手机接受 了两天培训,觉得已经是这个行业的精英了。第三天,女经理把一份名单分发到每 个人的手上,义务员们分头开始行动。小张拿到的名单是电信局凭借自己的系统优 势统计出来的,上面记录着用其他出局号(IP号)拨打长途电话者的姓名住址电话 等资料。小张拿着电信局的合同兴致勃勃地出门,以为居民们都会兴高采烈地欢迎 这个优惠举措。他按图索骥,发现有的住户不在家,有的住户地址不准确,他用自 己的手机好不容易打通一家的电话,人家没听他说完就挂断了。小张摸到一处居民 楼,见各家门上都贴满了小广告,这些广告有开锁的、有疏通下水的、有租房的、 有治疗阳痿梅毒心脏病的、还有被撕去半边的“大* 法”胶贴。小张准备好了电视 里的职业笑容,然后小心翼翼地敲门,听到问话后礼貌地说自己是“电信局”的。 一个和老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开了门,小张连忙问候一声宣传起优惠政策。对方说 :“你哪个电信局的,我是电信局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呢?你的牌儿呢?你怎么不着 装呢?”小张忙解释说自己的电信局下属什么公司的。那男人说:“那你直说是什 么公司的不就完了,冒充是电信局的干什么?”小张还没来得及解释,那男人又说 :“我最烦你们这帮上门推销的!”小张说自己是来送优惠的,那男人说:“优惠 什么优惠?——都说自己优惠!”小张的耐心已尽,说那就再见吧,对方一听就火 了,说你站住,我要给电信局打电话,问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小张头一次见到这 种难对付的人和阵势,吓得赶紧跑掉了。 小张跑出黑洞洞的居民楼,衣服和裤子被暖气改造后裸露在楼道里的各种铁管 蹭了很多铁锈和灰尘。他心里想,这帮小市民简直不可理喻!这公司也是,为什么 不派他去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里拜访那些公司?那才是发挥他身手的地方。他可以把 手机摆在干净的茶几上,用礼貌的话语和得体的举止来促成一笔长途电话优惠的生 意,这种层次和素质的区别是普通的老百姓无法想象的。 小张没有做成一单生意,还赔了几笔电话费。他不好意思再回那家公司,于是 感觉那个小地方的经营理念并不适合自己,同时他们也没有发掘真正人才的眼光。 他回到宿舍,一头扎到麻将桌上,点着蜡烛玩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大家拿赌资在 校园旁的一个小店里从中午喝到午夜,直喝得昏天黑地,席散后竟还有人张罗再去 打一场台球。小张酩酊大醉,差点把苦胆吐出来,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口袋里只 剩几张拾块的了。他躺在床上,回忆起口袋里装着五千块钱时的日子。这日子虽然 只过去了几天,但却如一个已经十分遥远的梦。小张的同学扔给他一支“三五”, 两人边抽烟边躺着聊天。他同学姓崔,正是老崔的儿子。 小张说,这个社会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呢?我们生得太晚了,原始积累的年代 已经过去了。他又说,看见那些一脑袋大粪的人开着名车搂着美女去吃海鲜就生气 ——凭啥呀?他们不就认识几个当官的吗?他们有鸡毛啊?老崔(小张管小崔叫 “老崔”),你说,他们有鸡毛啊?——操! 小崔吐了一个烟圈说,咱这岁数要是不吃点喝点就瞎了,过两年啥也整不动了 ——我有个主意,老张(小崔管小张叫“老张”),你觉得咋样? 小崔说了一个办法。 小张听了颌首说:“嗯,有道理,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会不会出事啊?” “——能出鸡毛事啊!”小崔说:“顶多写个检讨书,再不行让你爸我爸花俩 钱儿呗——没事儿!” 小张说:“那就这么定了!我还有几十块钱,也没啥用了,咱俩先把它喝了再 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摩挲着自己的手机,整个世界似乎尽在掌握之中。 十三。 圣诞节就要到了。老张查了一下挂历,又到台历上确认了一下,终于确定圣诞 节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他准备着那一天的欢聚,问张桂珍人都找齐了没有。那些过 去的工友们有的搬了家,有的正在肿瘤医院里等死,有的没有电话,有的有电话却 不稀罕告诉你,让张桂珍一通好找。张桂珍给大家打电话的时候说起圣诞节聚会的 事,人家问是哪天,张桂珍照老张的意思说是二十五号。张桂珍的闺女也在筹备圣 诞节的同学聚会,插话说圣诞节不是二十四号吗?张桂珍立刻糊涂了,第二天又来 问老张。老张看完了挂历又看台历,坚持说是二十五号,又让张桂珍找小赵来确定 一下。小赵顶着一头乱草趿拉着鞋来了之后说,都没错,圣诞节是二十五号,但老 外过圣诞节却在二十四号,这叫“平安夜”。老张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二十五 号!二十四号是“三十儿”, 是自己过的;二十五号是“初一”,那才是正日子! 咱们过年的时候请人吃饭,不也是从初一开始吗?小赵听了边打哈欠边笑,不连贯 的笑声里还夹杂着一串咳嗽。张桂珍陡然有点生气地说,那我姑娘她们过的可都是 二十四号!她的语气坚决得象要吵架,老张忙说,那就改二十四号吧!他转头对小 赵说,从前外国人过“三十儿”,咱们过“初一”,现在都过“三十儿”了,真没 招! 小赵笑笑,趴柜台上仔细看了一气,又带点诡秘地问老张:“张叔,问你个事 儿,来你这儿买药具的”小姐“和中学生多吗?”老张说你问这干啥。小赵说,他 有个同学最近在写个小说,小说里有个人物是卖这些东西的。老张说我卖了一年多 这玩意儿,还没见过一个中学生和“小姐”——你那小说啥内容啊?小赵说这小说 叫《风流人物》,写的是现在的人鲜廉寡耻、随便和人上床的事儿,就算是一种批 判吧。老张经常读报,也觉得现在这社会很乱套,又很羡慕小赵有个作家同学,就 介绍说他妹妹是税务局的科长,去过很多消费场所,那叫一个“腐败”!老张很想 说“那叫一个牛B !”但直说毕竟不好。 来老张这里“消费”的都是附近的居民,偶有一些急三火四的小青年和战战兢 兢畏畏缩缩生怕被认出的人,老张已经烧高香了。老张很纳闷这些事竟然也值得写, 不知道自诩立于时代潮头的人往往还没有普通的百姓高明。老张倒是很想认识那些 小姐(报纸上和街谈巷议中都说她们无处不在),可他一个也认不出来。 小赵走了,张桂珍和老张商量到哪个饭店吃饭的事。张桂珍她爸张胖子有个徒 弟,后来做了光明厂食堂的一把手,并把这食堂改成了一个大饭店。光明厂虽然已 经黄了,但这饭店照开,而且生意很红火。张桂珍的意思是去这一家,因为大家都 熟门熟路,还可以打折。老张泛起一股醋意说:“不去!去那干什么?我在那儿吃 过,净他妈糊弄人,菜做得不好!”张桂珍说那去哪儿啊?老张说你们这帮人可真 是的,连饭店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给电台打电话! 叉叉市的商业电台每晚有个节目,专门向食客推荐饭店。老张每天都听这档节 目,随着电波把叉叉市的各大饭店和各色美味都神游一遍。张桂珍也知道这个节目, 对老张说妈呀我可不敢打电话,要打你打吧…… 老张过去也没给电台打过电话,既然张桂珍不敢打,他就必须有这份勇气。他 说:“你们这帮人可真是的,打个电话有什么,我都打好几回了——一会儿我就打, 你在旁边听着!”张桂珍听了捂着嘴笑,说这大张可真行,还要给电台打电话呢! 下午四点钟左右,天就已经黑了。张桂珍本来该收摊回家,却等着听老张打电 话。捱到五点钟,节目开始,张桂珍催着老张拨电话,老张说不着急,现在打电话 的人多。两个人守着收音机听了一段,主持人说请大家打电话,又说了号码,老张 就开始拨,但反复拨号都是占线的声音。有人打电话预订圣诞节的饭店客位,主持 人先说已经很难订了,又说你很幸运,到某某饭店去,应该有位置,他们一定会给 我这个面子,某某饭店的某某菜品是叉叉市一绝,有什么什么特色,获得过什么什 么奖,建议你去品尝一下……张桂珍着急说:“你看你,被别人订去了!”听口气 好象全叉叉市就一张桌子似的。老张拨电话拨得直出汗,但就是拨不通。主持人说, 建议听众朋友们在节目开始的时候多拨打电话,那个时候电话反而少一点……张桂 珍又急着说:“我就说让你早打,你非得……”老张心里直冒火,抢着说前几天还 是刚开始的时候人多,现在又掉过来了……他急得额头冒汗,手心也潮了。 电话终于拨通了。 老张拨通电话就开始说自己要在圣诞节那天请客,请主持人帮忙找一个好点儿 的饭店,钱也多花点儿……导播在电话的另一头说请老张登个记,又请他关掉收音 机,说电话一会儿会接进直播间。老张的心“砰砰”乱跳,捏着电话的手也有些抖。 等待的时间应该也不长,但就象拿燃着的火柴烤手心一样难受。张桂珍屏住呼吸听 着收音机,也在等着历史时刻的到来。 电话终于接进了直播间,主持人对老张说:“您好这位听众!”老张连忙按照 叉叉市打电话的习惯说:“喂,谁呀?” 在叉叉市,打电话的主叫方似乎不关心自己找谁,总是问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主持人说:“您好这位听众,您的电话已经接进直播间了,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老张的收音机里此时正传出他自己的声音:“喂,谁呀?”他连忙又“喂” 了几声。张桂珍急得说:“别‘喂’了,说话呀!”老张的大脑似乎有点供氧不足, 完全听不清电话里在说什么,就又“喂”了几声,收音机里传出主持人的声音: “请您把收音机关掉……”张桂珍连忙抱着收音机跑进厨房。老张也不管了,就对 着电话说:“主持人呐,我有这么个事儿——你听着呢吧?——我吧有一帮师兄弟, 想在一起过个圣诞节(音:姐),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帮着找个地方……” 主持人的男中音终于从听筒里传出来:“对不起这位听众,我好象没听见你说 ‘您好’……”老张乍没听明白,就问:“啊?什么?”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老 张连忙说“您好”,又补了一句“对不起了,呵呵……” 也许是这个时间段没人打进电话,主持人的兴致竟然很高。他侃侃而谈说,随 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过“洋节”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 接受,现在不光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就连上了年岁的普通市民也对“洋节” 发生了兴趣,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说明更现代的生活观念和更文明的消费时 尚正在走进寻常百姓家……这主持人说得性起,竟然抽空回忆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 老张觉得这些话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也得支着耳朵听下去。主持人回忆完了十数 年前那个简朴寒酸的圣诞夜后,接下来问老张打算吃什么、花多少钱。老张说吃什 么都行,钱也多花点儿,有的师兄弟都多少年没见面了,再说我还是开买卖的…… 主持人听老张自报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便把老张引为同类,很兴奋地问老张,先 生您开什么车呢? 张桂珍在厨房里“扑哧”一乐。 叉叉市的这个主持人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的“金领”,并且觉得目前成年男 人的时尚话题就应该是屁股下面的座驾。每次节目,他都要问听众是否有车,如果 对方是有车族,他还要和人家探讨一下流行的汽车款式和它们的机械性能,证明自 己即便不做主持人,也可以去烤羊肉串或者去修车。他今天照例问老张是否有车, 老张自豪地说:“什么?啊,车啊,没有,我们打车去!”主持人发现自己的尾巴 摇得没有价值,有点泄气,又想起老张这位听众不太讲文明世界的礼节,就逗趣般 说:“既然您‘打车去’(他说这三个字时模仿着老张的口气),那我就得给您介 绍一个离家近的地方,还能给您省出一瓶啤酒不是(他的口气又改成了北京话)— —对了,你打算请多少人消费多少钱来着?”老张豪气冲天地说有十多个人,花个 三四百块钱——“五百也行!”主持人说,幸亏我问问,我要给您介绍到某某酒店 去您那“五百也行”非变成“有期徒刑”不可——这样吧,建议您揣着您的“五百 也行”,打个七块钱的夏利带着您多年未见面的师兄弟去某某饭店,那里环境幽雅 经济实惠,地点是莫街某路某号,电话是叉叉叉叉叉叉叉叉,您去了找总经理叉某 某,就说是我介绍去的,一定会得到优待……老张忙问能打折吗?主持人冷笑说您 都“五百也行”了,还用打折吗?让这些开饭店的老板们多少挣点儿吧,都不容易, 哈哈!——感谢您参与节目,再见!老张正待细问,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老张放下电话,正回味着和那个著名节目主持人的几句对话,张桂珍抱着收音 机跑进来说:“什么饭店来着,你再让他说一遍好了,我没记下来……”老张也没 记住是哪个饭店,就说:“那家我去过,不好,还是去某某楼吧……”张桂珍说: “你看人家让你去你咋不去呢?——还能打折呢!”老张说:“你们就知道打折! ——好饭店哪有打折的?”他抓起衣服要出门,张桂珍说你干啥去?——“去订菜 呀?哈哈!”老张没好气地说去买彩票。张桂珍说你有点钱干啥不好,非得买那个 ——“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老张想想也是,再看看张桂珍,她的脸在六十度灯 泡的照耀下正散发着温柔、调皮、健康、贤惠……的光芒。老张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想,她对我多好啊!这人做老婆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又想,一会儿就上老赵家说一下给电台打电话的事儿。 十四。 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这顿“五百也行”的饭终于进入了倒计时。早上来的时 候,张桂珍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包袱,拎起来却很轻快。老张问包袱里是什么,张桂 珍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张桂珍新烫了头,脸上施了女儿的脂粉,连嘴唇也鲜艳了 些,油渍麻花的棉大衣里面套了一件红色的羊绒衫。老张见张桂珍差不多年轻了十 岁,打趣说:“整得挺‘靓’啊——你这是要去相亲咋的?”张桂珍回嘴说:“滚 一边去,你个王八犊子!”老张听了兴奋得差点儿捧着她亲上一口。 整个白天,老张几乎要在空地上跳舞。他不住地站起来四处走动,和张桂珍聊 互不牵扯的话题,手和脚也寻不到一个安稳的去处。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兴奋得心 里象正在长草,只扒了几口就不吃了。他到老赵那儿花低价买了两瓶“叉叉大曲”, 拿回来用报纸包好。他本来还想买几罐饮料带着,又想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饭 店里的饮料确实很贵,干脆要求那些女工也喝啤酒算了。 下午的时候,老魏来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起孩子的学校又要收钱的事。 老魏的老娘一直卧床不起,老魏让接电话的邻居转告家里别着急,说他正打算照着 报纸上的广告到某个老中医那儿去抓个偏方。老魏放下电话之后问老张工钱的事, 老张硬着头皮说已经问过了,恐怕还得等几天。老魏说那就麻烦张哥你了,又憨憨 地对着张桂珍笑了一下,裹紧破旧的军大衣推门走了。他开门的时候,一股白气从 外面直窜进来,老张不由哆嗦了一下。老魏刚走,老张就连说关门了关门了。他帮 着张桂珍把东西收拾进来,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天黑下来好去饭店聚餐。 漫长的等待让人心焦,石英钟似乎和两个人开玩笑,特意放慢了指针的速度。 老张的兴奋里带着紧张和焦虑,就不断和张桂珍瞎聊着以安慰自己。天终于要黑下 来。张桂珍抱着包袱进了里屋,没过一会儿穿了一件貂皮大衣出来。老张愣了一下, 脱口而出说:“我操!”他眼里的张桂珍雍容华贵,竟有几分贵妇的派头,就是和 当年光明厂里的几个风姿绰约的女处长也有一比。张桂珍这件大衣是春天的时候按 照“反季节消费”的原则买的,花了一万多块钱,享受了八折待遇,今天还是第一 次穿出来。 张桂珍说:“咋样?这么穿还行吧?”一般这种问话都是老婆问老公的,所以 老张受宠若惊,连说“还行”,竟有一种是自己掏了钱买来这件大衣的感觉。 暮色降临,该出门了。老张也许是白天兴奋过度,觉得有些虚弱,就偷偷吃了 两粒“男子汉”。张桂珍提着大衣,小心翼翼地走,老张在后面锁好门,又跑到前 面拦下一辆“夏利”。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司机用叉叉市的脏话居高临下地咒 骂着国计民生和市政建设,觉得在张桂珍面前高大了不少。 老张抱着皮甲克里面的两瓶“叉叉大曲”,和张桂珍一起进了饭店。旧日工友 们陆续到齐,女工们免不了彼此抓着肩膀亲热一下,再夸奖一番对方的容貌和衣服。 张桂珍的貂皮大衣惊艳全场,比下去好几件漂亮羽绒服和围巾丝巾。老张敬了老崔 一支烟,两个人避开女工们唧唧喳喳的讨论和笑声,坐到沙发上说起工厂里的事。 工厂破产之后,老崔虽然张罗着离开,还是选择了重组。重组后的光明厂被过去的 一家兄弟厂给吞了,现在的头头都是人家派来的,曾经在工厂里风光的人在昔日的 自留地里当牛做马,看着别人的脸色,拿着一直没上涨的工资。老张心想看来自己 拿着安置费走人就算对了。可老崔又说,现在的工厂,国有股要退出,大家都争着 花钱多买一些股份,因为这股份肯定要升值的。老张听了有点眼红,又想到自己已 经没资格买什么股份了,酸酸地想就不信你们的股份能变成钱,这不过是还和过去 一样花钱买个工作罢了。老崔又说,老孙(原来的小孙)拿出二百多万来买股份呢, 还有传言说“小伟”的公司要把工厂收购了。老崔说起话来,仍然象过去一样底气 十足,就象这些事都是他操纵安排,这让老张多少有些不舒服。老张想,今天这顿 饭是我请客——我!怎么没人问我现在干什么呢? “大张,你现在干什么呢?”大家围坐之后,一个女工问老张。老张正想故作 轻描淡写地说“没干什么,开了个小买卖”,张桂珍抢着说:“他?——大老板!” 老张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另一个女工说:“我说大张怎么看着这么年轻呢!你看人 戴的帽子多时髦——大张,你那帽子在哪儿买的?得挺贵吧?”老张连忙说不贵, 才三十八,在“松雷”买的。他摘下帽子,起身脱掉十年前值两千多的皮甲克,然 后要大家点菜,结果菜谱击鼓传花般又传到他的手上。老张于是征求过老崔的意见 后,点了几样菜,大家连说“够了”。老张又把自带的“叉叉大曲”打开,强行给 女工们也斟了一点。有人问老崔的孩子在“干啥”,老崔自豪地说孩子正在上大学, 前几天还勤工俭学自己买了一套好衣服穿。众人连声称道。老张自言自语说,也不 知道小张的手机欠费了没有,刚才替儿子交点手机费好了。大家又夸老张对孩子的 这片“孝心”,也有人问起小张在干什么。老张回答说小张也上大学呢,这孩子前 几天想勤工俭学自己买手机,当爸的心疼,就花五千块钱先给买了一个。大家于是 啧啧称道。 菜陆续上来,大家边吃喝边说起过去工厂里的事。渐渐的酒过三巡,老张拍桌 子叫服务员开音响。今天是老张请客,于是有人替老张点好了《骏马奔驰保边疆》。 麦克风的接触不算太好,老张的歌声断断续续从音箱里传出来,伴随着刺耳的尖声。 老张只好边唱边躲避着音箱,音箱里那失真的声音在他听来却也有几分蒋大为的影 子。老崔趁他唱歌的时候给女工们敬酒,这让老张颇为不满。他看了一眼张桂珍, 见她紧盯着电视屏幕,从口型的变化看得出正在跟着哼唱。 老张一曲终了,得了九十四分,大家都鼓起掌来。他借着未尽的豪情敬了众人 一杯酒,喝下去后觉得就象喝了一口沸油。女工们凑在一起找歌唱歌,老张就和老 崔还有几个过去的师兄弟边抽烟边喝酒聊天。他从闲扯的男人们中伸出脑袋说: “每个人都得唱,谁也不许赖帐,哈哈!”老张特别想听张桂珍唱歌,心想要是能 和她合唱一个就好了。 女工们不避跑调地唱起来。大家有机会吃顿大饭不容易,于是都很珍惜这唱歌 的机会,开始有人合伙上厕所。老张在《萍聚》的乐声中喊道:“张桂珍也得唱, 就差你了!”张桂珍骂道:“瞎他妈喊啥?——不够你‘抖色’的了!”她点了一 个《我爱北京天安门》,唱得倒也字正腔圆。老张带头叫好,结果张桂珍也得了个 九十四分。就有人说,看你俩多般配,连得分都一样!——不行,你俩得合唱一个! 老张正有此意,张桂珍却说什么也不干。有好事的点了一个《柳堡的故事》,张桂 珍不会唱,又改了一个《夫妻双双把家还》。另一个麦克风不好使,老张和张桂珍 只好合用一个,两个人站在一起,老张的胳膊肘不小心就碰到了张桂珍的胸,脸也 差点贴到她的脑门上。断断续续不合节拍的歌声在老张听来如同天籁,在整个包房 里回荡。张桂珍唱得很认真,胸脯象波浪般一耸一耸的,体温透过红色的毛衣射入 老张的骨髓。老张只觉得皮肤滚烫,心脏象被一只神秘的手紧紧地攥着,又象被一 团云雾包裹和拖举着直飞天外。他跟着字幕机械地唱着,太阳穴处仿佛擂着一面鼓。 “比翼双飞在人间”唱完之后,张桂珍捂着嘴笑着要逃,一个女工献上来一篮干花, 众人哄堂大笑。 这首歌竟然得了一百分! 大家欢呼过后重新落座,彼此都串了位置。高潮之后必定会有失落,所以众人 突然都沉默不语。是啊,生活不容易,哪有那么多的欢乐可言?在这儿乐完了,大 家各回各家,仍然要面对无尽的烦恼。孩子上学,老人有病,自己没有工作或者找 到了工作也收入微薄,几乎没有人能休双休日了,逢年过节也大概不会有从单位搬 回来的东西。要为每一项消费付出劳动和现金,再也没有住房和医疗方面的幻想。 这些人里有打工看人脸色的,有在街口等着做计时工的,有的还没有离开工厂,依 旧感觉前途未卜。有那么一刹那,大家感觉都如深秋时的昆虫,柔软透明的翅膀不 堪劲吹的寒风。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光照进来,在沉默的脸上变幻着绚丽的色彩,向 心如死灰的人们炫耀着多彩的生活。这一切似乎只有几秒钟光景,但却漫长得如同 他们一起走过的那几十年的时光。他们曾经穿着开裆裤一起玩过,曾经在意气风发 的年纪彼此倾心而不得诉说,曾经心满意足地拿了工资回家过太平日子,曾经为了 奖金或者班组长的位子而勾心斗角。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并且因成为过去而变得 美好。他们老了。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他们了。 老崔连忙张罗喝酒,大家也都被唤醒了。 接下来的酒就象为了持续到欢聚必须有的那么长时间而苟延残喘。老张要了饺 子,结果剩掉了一半。女人们抱歉说要早退,男人们便也心犹不甘地离席。老张本 来想让服务员打包,想想还是算了——左右豪爽一回,就豪爽到底吧。这顿饭花了 不到三百块钱,但比他的最低预算仍然多了点。老张想自己还以高价卖过一个仿真 阳具,再说当年在工厂里干私活还挣过一些钱,就也释然了。出了饭店,大家都向 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走,老张本来也顺路,但一想给这么多人买票比打车还贵,就拦 了一辆“夏利”。张桂珍要回他那里拿衣服,也上了车。 这是所谓的“平安夜”,大小商家都亮起了彩灯。大酒店的门前布置了圣诞树, 各色牌照的汽车拥挤着停在一起,等待着它们那正在用支票消费海鲜的欢乐的主人。 街道上不时可见笑闹成一团的年轻人,挥霍着仅有的和仅供挥霍之用的热情。老张 的头倚靠在车窗上,目光迷离地看着黑色的路面向自己扑来。他有一种混沌的感觉, 觉得今天还没有结束,还应该发生点什么,有点什么东西还尚未发生。他苦苦地想, 但想不出来是什么。 车到“伊甸园”,老张和张桂珍下了车。他开门进屋,感到室内寒气逼人。张 桂珍到里屋脱下貂皮大衣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老张也脚步错乱地走进来。她那红色 的毛衣在六十瓦灯泡的照耀下就象一个火热的炉子,给室内平添了温暖和温情。张 桂珍边抓起羽绒服边对老张说,你好好睡吧。老张倚在门框上说,你,你别走了今 天。她没理老张,接着穿衣服,老张又说,真,我说真的呢,你别走了。张桂珍抬 起头说,你他妈喝多了,快睡觉吧你!她想打开老张撑在门框上的手走出去,老张 死撑住胳膊说,不跟你说别走了吗?——给我当媳妇吧!张桂珍有点生气地说,喝 点逼酒就没个单位,你快起来呀!她还没说完,老张拦腰把她抱住,推了几步就摁 到了床上。她低声叫骂起来,开始死命地推老张。老张觉得下身燥热坚硬,心脏正 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把所有的血液泵压到全身各处。他死死压住张桂珍,不顾她的叫 骂撕咬拼命要把手伸到她的内衣里去。他意识到了自己正打算强奸她,心想我他妈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她干了再说!张桂珍边抵抗着老张那迫切而坚决的手边急促 地说,你喝多了,你给我滚犊子,我操你妈,我求求你了!老张血贯瞳仁,哪还管 那些?他终于突破防线,手指触到了张桂珍的臀沟。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老张本打算不理敲门声接着动作,但那敲门声急促而坚决,让人无法漠而置之。 他恋恋不舍地压了张桂珍几秒钟,终于含恨放开了她。张桂珍起来打了老张一个嘴 巴,抓起羽绒服和包袱急忙跑了出去。她猛地打开门,把敲门的老魏吓了一跳。张 桂珍也不管敲门的是谁,撞开老魏就跑了。老张在屋子里抖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 心惊肉跳地走出来,看了老魏一眼连忙低下头。 老魏似乎觉得很尴尬,问老张说:“张哥,没、没啥事儿吧?”老张说没啥事 儿,进厨房走了一圈,出来问老魏有什么事。老魏说,我那工钱的事你给我问了吗? 老张说问了问了——白天不都说了吗?再等一阵吧……老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 张哥,你先借我点钱吧,这个坎儿我过不去了……老张本来就懊恼老魏坏了他的好 事,听老魏说要借钱勃然大怒说:“老魏,你他妈什么意思?我帮你要钱还得先替 你垫上吗?我告诉你,我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本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老 魏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锤子。 老张愣了一下,发现手头没有防身的东西,连忙转身向另一间屋子跑去。其实 那间屋子里也没什么,但他总觉得该有什么称手的东西在。他跑了两步,刚看到那 些直挺挺的阴茎和花花绿绿的壮阳药,就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上。 老张隐约觉得自己还活着,感觉有人在翻他的口袋。外面突然有警车声,老张 心想,完了,张桂珍报案了,我这回要进监狱了——不行,我得给我妹妹打电话! 老魏正在搜老张的口袋,听到警车响吓得魂飞魄散,连锤子都没拣就连滚带爬地从 后门跑了。冷风吹进来,吹醒了昏迷的老张,他想爬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警察们不是来抓老张或者救老张的,他们的目标是老赵家。最近大陈输了钱, 觉得憋气窝火,就偷着挂了“110 ”。按说这种赌局根本不算什么,但接警总不能 不处理,于是警察们便开着警车满脸不高兴地来抓赌了。 老张趴在地上,觉得自己正被越来越寒冷的空气包裹着。电话铃响起来,他想 起自己刚才要给妹妹打电话,意识里觉得是妹妹来救自己了。他要去接,但是爬不 动。本期的彩票号码正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也有人中出,但是老张没有买。很多好 事的彩民打来电话,想咒骂一下这个幸运的人,但是他们失望了。老张的手机也凑 趣地响起来。他不知道谁打的,心想也许是儿子打来电话祝他圣诞快乐吧。他不知 道,小张此时正蹲在看守所里,对最近的几起抢劫出租车的案件供认不讳。他深信 自己的爸爸可以花上点儿钱把自己弄出去,因为他爸爸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既有足 够的钱,也有很多“硬实”的朋友和亲戚。小崔正在另一个房间里蹲着,把所有的 罪责都推到了小张的脑袋上。小崔的爸爸老崔正在疯狂地给发迹的老张打电话,希 望找到解救孩子的办法。 六十瓦灯泡的黄色光芒弥漫在屋子里,和不断涌入的冷气纠缠着。紫红色的地 砖吸收了大部分的光线,让这房间显得暗淡、死寂。老张挣扎着想爬向那“铃铃” 作响的救命电话,却没有丝毫的力气。那些粗大的塑胶阳具冷漠地俯视着他,既不 愿意、也没有办法给自己的主人任何的帮助。老张终于绝望了,那些无能为力的阳 具也索性昂起高傲的头颅,再不看一眼伏在地上的主人。它们骄傲地耸立着,骄傲 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塑胶本性,牛逼哄哄地蔑视着窗外那无边的黑暗,牛逼哄哄地 面对着这个越来越寒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