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下面 作者:流马 冷空气一来,天气就特别的好。 她说应该去华山看看,但不知道该怎么乘车。他也不知道。 他们打算先步行到二环路再说。他们经常在二环路上看见华山。它像一个标 准的圆锥体,一个颠倒的陀螺,或者一个大一点的盆景,摆在二环路的北头。 他们从小区一直步行到二环路,找到附近的一个站牌,但是那里没有直达华 山的汽车。只有一趟89路,通向大桥镇,中间要跨过黄河大桥。他们还没去过那 里。他说不如去看黄河吧。她同意了。 等了好久,89路迟迟不来。她开始后悔穿那双单薄的运动鞋出来,鞋底太薄, 脚有些冷了。她看了看表,已经11:00. 即使走到,也已经是中午。“不如回家 算了。”她说。 “也好。”他无所谓,这么冷的天,就应该呆在家里睡觉。其实,他并不愿 出来,只是阳光太好了,不出来走走实在可惜。不过这都无所谓,回去就回去。 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愿意顺着她。 转身要走的时候,89路来了。 “那我们上车吧。”她又了改变主意。 汽车一直往北走。在车上,他们又看见华山。尽管隔着一些建筑,却好像距 离很近,彷佛只要一搭手,就能摸到它。 “我想去华山。” “我们现在去黄河大桥。” “我们可以在这里下车。” “我们不知道怎么走。” “我们可以问路。” “改天再问吧。” “我记得有一趟车是到华山的。” “改天先弄清是哪趟车。” “我记得乘座过那趟车。” “黄河就快到了。” “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哪趟车了。” “不要紧,我们以后慢慢想。” “我的记性很坏,最近一直失眠。” “还记得今天礼拜几吗?” “今天礼拜天。” “你的记性不坏。” “爸爸妈妈是上个礼拜走的吧?” “是啊,上个礼拜天,我送他们到车站。” “那天我心情很坏。” “他们没有怪你。” “事后我连个电话都没打。” “你是他们的女儿。” “我是个坏人。” “坏人从不这么说。” “可我就是。” “那好吧。” “我把照片全撕了,还剪坏了几件衣服。” “他们上车之后,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可你没有接。” “我去了趟裁缝店,后来又去买胶水了。” “他们以为你还躲在洗手间里呢。” “这就是黄河大桥吗?” “应该是。” “它可真高。” “是啊,总有人愿意从这里跳下去。” “我真傻,为什么要那样呢?”她擦掉车窗上凝结的水汽,看着窗外的黄河, “如果晚上不做梦,不失眠,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89路开过黄河大桥,他们下车的地方正好是北岸的大堤。暂时还看不到黄河,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正蒸腾起一片雾气,只能看到近处的一些村落。阳光下的田 野,除了一畦畦的小麦,泛着冬眠的浓绿,剩下的便被荒草的褐色覆盖了。 “这地方多象我的家乡啊。你看这村庄,这麦田。” “北方的田野都是一个样。” “不,我好象来过这里。” “是吗?” “常常是这样,梦到某个村子,但却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么开阔的地方,应该怎么走呢?” “往南,去看黄河。” “我想往北走走。” “黄河在南面。” “这儿太象我的老家了。你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北方的村子都是一个样。” 她从大堤上,顺着斜坡,往北跑下去,穿过速生杨树林,一直跑到麦田里。 他在后面跟着。 “真舒服,好象松绑了似的。”她说。 “我累了。” “我们再跑上去。” “我得喘喘气儿。” “瞧你的脸,你太虚弱了。” “我只是需要歇一会儿。” “我们还是跑上去吧。” 他们跑上大堤,又顺着南坡跑下去。 “我想在这里跑步,锻炼身体。”她说。 “这已经不是问题。” “我想在这里居住。我想天天在这里跑步。” 她又沿着斜坡重新跑上大堤。她在大堤上大声喊起来:“我想在这里生活。” 然后她跑下来。她穿着灰色的羽绒服,脖子上缠着桃红色的丝巾。 “在这里租房子得花多少钱?” “我们进去打听打听。”他说。 大堤的南面,是黄河的滩区。那里有一个村子。 “我想在这里买一座宅院。” “把整个村子买下来都没问题。” 他们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向村里。路上没有别的人。 她离开石子路,跑到田垄里去。 “那里有棵树很漂亮。” 那里有很多树,那些树都很漂亮。那是一个小树林,在村庄的后面。落叶铺 满林中空地。她靠着一棵树坐下来,坐在一堆落叶上。 阳光无遮拦地照着她。 “你看这里有多美。天天这样就好了。” “地面是湿的,”他提醒她,她却并不在意,反而躺在落叶丛中。 “我已经决定了,在这里住下,天天跑步,锻炼身体,养好我的病,再也不 和你吵架了。” “不吵怎么行?”他提起嘴角笑了笑,好象很难过。 “你是不会生气的,可我常常会生一肚子气。白天吵不完,晚上还得到梦里 吵。有一次,我又梦到租赁房子的事情。我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提着沉重的行 李,行走在碧绿的玉米地里。蝴蝶在头上飞舞,我们吵个不停。” “我们早就不用租房子了。” “可我忘不了那次,我们在大街上——”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昨天我们为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 “咱们以后真的不吵了,好吗?” 树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树林仿佛就是整个世界。他们不吵架,整个世界都 是安静的。 他找了一棵被锯过的树桩,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坐在上面。点着一支烟,烟 气在干净透明的虚空中缓缓上升,象一群群舒卷衣袖的小仙女。 “给我一支。” “你的肺不好。” “这里空气好。”她从他手中抢过香烟,小仙女开始在她嘴边舞蹈。 “这是些什么树?”她问他。 “柳树。” “和城里的柳树不一样。” “这不是杨柳,只是一般的柳树。你看它的柳枝并不长,也不下垂,而是又 粗又短地伸向天空。这是一种粗笨的柳树。黄河岸边到处是这样的柳树。” “我很喜欢这柳树,你看它有多高。你见过城里有这么高的柳树吗?” “城里的树都不高。” “我喜欢这柳树林。” “不过这可能是一块坟地。你看那边有几座新坟,没烧干净的花圈还插在那 里。 “树林总免不了用来埋人。” “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那上面还有鸟窝。”她仰着头,出神地看着树顶。 “那是乌鸦的老巢。” “我不喜欢乌鸦。我喜欢麻雀。你看那边就有麻雀,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麻雀 聚集在一起?几天前在公园里也见到不少麻雀。那些麻雀分成两拨,同时从高处 向对方俯冲,在最低点碰撞到一起,偶尔会有一些麻雀撞落到地上,空中落满了 细碎的羽毛。而抬着脑袋围观的人只等到麻雀散开之后,才各自离去,尚未发觉 自己肩膀和头顶上落满的羽毛和鸟粪。” “人们以为那是鸟儿在打架,所以好奇。其实麻雀是在嬉戏,是在运动中取 暖。” “我喜欢成群的麻雀。” “在冬天,落单的麻雀只能被冻死。” 他们放弃人们践踏出来的林中小路,而专门走那积满厚厚落叶的地方。刚下 过雨没几天,厚厚的落叶还是潮湿的,踩上去有水分被挤压出来的声音。她叼着 那支烟,在前面乱走。他在后面,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作成一个虚拟的取景框, 跟踪着她跳跃的身影。 “我是不是很丑?” “你不丑。” “你昨天还说我丑。” “今天你很美。” “丑就丑,我根本不在乎。” “你今天真的很美,从来没有这样美。你适合这里的一切,这正午的阳光, 这光秃秃的树林,这满地的落叶。这么说吧,如果你不来这里走走,看看,这一 切再好,也都白瞎。” “你用不着这样。” “我没怎样,我只是在尽力营造一个良好的谈话气氛。” “你不高兴说,可以不说。” 他们躲过一个隆起的粪垛。 “如果人的生育过程变得和昆虫一样,那该多有趣啊。” “你说什么?”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发现人类生育最终变得和昆虫类似。人类的母体是 一个莲蓬状的子宫,里面结满莲子般排列的卵。受孕时需要将子宫排出体外,接 受精虫。莲蓬状子宫有一道类似糖纸的薄膜,用手指弹,被风吹,都有可能弄破, 所以人类繁衍后代变得很艰难。母体需要将莲蓬状子宫定期排出体外,供受精卵 吸收太阳的光照。有一次,一只受孕的莲蓬被排出体外来晒太阳,不提防被路过 的一只蚂蚁伸出一只后腿,踹破了那道薄膜,生育过程于是遭到毁灭。” 他似乎在想着别的事,完全没听她在说什么。 “你在听我说吗?”她问。 “在听,在听。”他说。 “你真是个无趣的人,无趣又乏味!”她转过身,将快要熄灭的烟头放在嘴 角,若有若无地抽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柳树林。 他快步跟上她,并肩往村里走去。 在狭窄的巷道内,偶尔有村妇挑着水过去,她的身后,跟着一条小狗。那条 狗看见陌生人,夹起尾巴,绕到主人的另一边,溜着墙根跑过去。“你瞧,这里 的狗都是怕人的。”他们还见到一两只牛或者毛驴拴在场院上,各自在太阳下, 打发着缓慢的光阴。他们边走边观察那些农舍。有些异常的破旧,显然已经很久 没有人居住。那些石块垒起的屋子,倾斜着,坍塌下去,象轮椅上的瘫痪病人。 但是也有一些很好的宅院。高高的门楼,有长长的葡萄藤蔓从墙内探出。一个老 人正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两只刚满月的小狗在门槛后面,不时地探 出脑袋,朝门外张望。院子里,有一只大狗低沉的吼叫声传了出来。 “我去打听一下。” “你还当真了。” “我决定了。” “不会是真的吧?” 她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我不相信你真能这么做。”他说。 她走过去和老人攀谈,而他则站在巷道的对面,远远地张望他们。 他在对面站了很久,有些厌烦,便独自拐到另一个巷子里去。巷子口有一个 猪圈,当他拐进巷子的时候,看到一头大白猪站在圈里,眯着眼睛,好象睡着了。 它站在粪池的边缘,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粪池里是冰冷的泥水,猪圈里也是 一滩烂泥,只有它四只脚站着的那一丁点区域还算干燥,而且太阳正好照在那里。 它舒服地享受着正午的温暖,只是地方太过狭窄,就算站着,似乎也很满足。他 暗地里嘲笑这头猪,但脸上并没有做出笑的表情,好象那头猪的样子根本就不足 以惹他发笑。 她一直没有赶上,他索性到黄河岸边等她。 她朝这边走来,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而很懊丧。 “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问了!”她烦躁地甩了甩胳膊。 “我要知道。” “我控制不了自己。”她躲开他的手臂,向水边跑去。 这是枯水季节,河水退掉了,露出宽阔的沙滩。曾经流动的波纹深深地印在 沙滩上,象动物的骨骼一般僵硬。她沿着水岸行走,先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往 东;等觉得有些远的时候,便又走回来。无论怎么走,都仅仅是在岸边。 “我喜欢这河岸。” “你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要在这里跑步,锻炼身体,养足精神。” “你说好多次了。” “我要忘掉噩梦,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你真打算好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不一定非这样不可。” “我知道,我知道。”她控制不住自己,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身体震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别说这个。别说。”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想揽住她的肩膀,却被她推开了。 她朝大桥方向走去。站在大桥下面,大桥更高了。她用手指在沙滩上画那座 大桥。她画出桥面,画出桥墩,画出桥上高高的桅杆,画出花纹般的斜拉钢索。 “这桅杆,还有这钢索,多么象一个绞刑架。” 他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河水缓缓流动,晚上结起来的薄冰,白天开始融 化,只有很少的几块浮冰搁浅在岸边。有人将它们拖上岸,却又不知道该拿它们 怎么办才好,只好任其自行融化,或者重新丢回水里,慢慢漂走。 从这里往对岸看去,最显眼的还是那座华山,但它已经不再是标准的圆锥, 也不再是陀螺或者大一点的盆景。在它的左面,生出一个小小的尖,象受潮的木 头起了一个疱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