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不悔的轮回 作者:碧血汗青 丛林。 树木和草藤茂密得让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闷热而潮湿。 阳光被叶子的缝隙剪碎了洒下来,细碎地布满在林中大树下的地面和矮小的 灌木丛上。 这满地粗大蜿蜒的树根和老藤,披着阳光碎片一晃眼间象是静卧的蟒蛇,他 这样想到。 然后他伸出手掀开胸前一个小小的藤制背篓上盖着的一片芭蕉叶,摸了摸蜷 在里面的一只猫的背脊。 猫眯起了眼睛在背篓里瞌睡,似乎是对这潮湿闷热的空气极其不满,所以就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排斥。 猫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张了一下,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又眯上了眼 睛,继续在芭蕉叶的遮挡下和他走路的晃悠中瞌睡。 大约晚上就可以到了吧。 他呼了一口气靠着一课大树坐了下来。 他这一路万里跋涉,遇险无数。眼下虽然马上要抵达这次万里行程的目的地 了,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不一样的神色。 万里行程倒也没有什么。 遇险无数却不好。 他遇险是因为两件事。 一件是因为他自戈壁出行后,在大沙漠中遇见了一个濒死的人。 他明知道那人是活不成了,但还是应那人的要求,把一羊皮囊的水给了那人 半囊喝。那人拿了水喝过便给了他两块又大又重的金牌,嘱他将一块到中原后给 他家人,一块是给他谢他那半囊水的。 那人说完,然后心满意足地最后喝了一大口水便死了。 那人只来得及喝了还不到四分之一羊皮囊的水。 他进了中原,头一件事便是找到那人的家,把那两块金牌都给了那家孤儿寡 母,而后继续上路。 自此他开始遭遇追杀和威胁。 只因为那两块金牌的背面铭有罕有人识的西夏文字,说这牌是西夏皇陵中开 启机关的锁匙。而江湖中一直传说西夏皇室藏有一本西域异人所撰,可以参透天 人合一之玄机的《风沙谱》,便是殉葬在皇陵之中。 第二件事是因为他在快出沙漠的时候遇见了一只猫。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有着一双碧绿得几乎透明的眸子。 在烈火沙漠中从一望无际的远处走了过来,停在他身边。 这件事忒也古怪,现在他也没有想通是怎么回事。 不过,幸好他不会多想。 因为他有着比这更奇怪的际遇。所以,他不多想。 他便把这雪般白在沙漠中出现的猫放入怀中走出了大沙漠。 而后在几次险些遭伏的时候,事先都是这猫很怪异地呲起那一身长长雪白的 毛,虎视耽耽,令他避过险况。 于是,江湖中的第二个传言便是,这猫是皇陵中历代守灵衍生下来的灵物。 因为西夏皇陵中的迷宫险恶异常,而这猫能引导你进入皇陵的中心,那金牌上的 虎纹便是猫的化身。 利诱、威胁、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多。 那些人除了原来想要抢的那本不存在的《风沙谱》外,又多了一个目的。 就是要得到这只猫。 因为谁也不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试探几百年前中原和西域七大巧匠合力设计的 迷宫。 他眯上了眼。 这南方密林中潮湿闷热的天气很不舒服,让人懒洋洋地直想睡觉。 空气很热,人象是要出汗,可是却好象汗出不来,于是身上粘乎乎地难受。 细碎的阳光随着树枝的轻摇在抖动,他闭着的眼睛里感觉到一阵亮一阵暗。 恍惚中他又开始进入那个从小就一直反复梦见,但是清楚真实得不象是梦, 没有任何声音的梦景。 密林深处,有一座似乎祭祀用的,样式很奇特象塔一样很古旧的建筑,门口 有长长的台阶,门口正中有块立着的碑,碑上面有一些很奇怪象是文字的铭刻。 建筑周围是茂密的树林。 那些树木树冠很大,树身上缠绕着古藤,树木是南方很热的地方的树种。 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被人追杀,年轻男子身边还有一个女子,那男子的容貌 和他现在的容貌一样。 年轻男子死命护着那女子慢慢从台阶上退入了那建筑。 那女子的容貌他始终看不清楚,一片朦胧。 建筑中,他们两人被很多人团团围住,惨烈的厮杀还在继续。 年轻男子负伤累累,那女子始终被他保护着,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而围攻他们的人的大部分攻击都是攻向那女子,以至年轻男子的伤多是为了 救护那女子落下的。 围攻的人在年轻男子的刀下不断倒下,最后只剩下两个剑客。 年轻男子也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 两个人一起向女子攻去,年轻男子格挡。 两人突然中途攻击转向,同时杀向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很被动地勉强招架,刀路散乱。 女子突然张开双手扑上,衫袖飞扬,露出皓腕一点朱砂痣,她为年轻男子挡 住了其中可以致命的一剑,倒下。 年轻男子狂怒,用手臂挡住另一剑,剑嵌入臂中,刀反击。 两名剑客死。 男子抱着女子嘴不停地在动,片刻后女子的一头乌发在他怀里如瀑泻下…… 男子怀抱女子站起仰着头象在狂啸…… 只是无声。 他陡然张开了眼睛,一如以往,一到这情景时就会醒来或者说收摄回心神。 他怀里的猫这个时候也正在藤筐里顶开了芭蕉叶,眯着眼把两只前爪伸出去 而身子弯成了一个弓形,张开嘴露出了粉红色的舌头伸了个懒腰,顺便打了个大 大哈欠。 他看着这只猫,心头掠过起老人们说一个人要转九世才可以变猫和猫有九命 的说法。 九世,一个人要是转上九世,一世算活上一甲子,也要五百四十年才可以做 一只猫。 真要这样,那这只猫的前世要比我长,我还是个人。 他想。 他起身拔出背上的刀,那把刀仅有两指宽,但是很长,刀背很厚,略带一点 弧度,他用刀砍断了一根滕,滕的断口滴下了乳白色的汁液,然后他用一个小杯 接了些给猫喝了,然后自己吮着断口也喝了几口,开始继续前行。 他小的时候,虽然对这个梦感到奇怪,可只是对为什么一直做同样的梦奇怪。 等渐渐大了起来,他开始惊异,因为他发现他自己的容貌越来越象那梦里的年轻 男子。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有个商队路过他在戈壁中住处,他和其中一个领头模样 见多识广的老人说起了这个梦,这个从小就一直在做的梦。 那老人问了他那个建筑的式样,问得很详细,然后想了很久,又沉默了很久, 才犹豫着告诉他是似乎有这个地方,他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到过那里,看到过一 些东西,至于看到了什么,那老人却好象是不肯说,只是说忘了,他说这些的时 候,眼里流露出的神情,是一股无上的敬畏和隐约的悲哀。 他第二天清早就上了路。 他想解开这个梦,知道为什么。 他也知道,也许到那里了他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可那 样毕竟他到了,试了。 所以他来了。 残阳把南方雨林和天空的下半部染成了紫红色。 密密的树林间隙中,隐约露出了一个原本是古旧的白色,在夕阳下变成了紫 红色的建筑物。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再越过前面一片挂满了气根,有着很多板状根的高大榕树林就可以到了。 突然他胸前藤小背篓里的猫顶开芭蕉叶虎踞了起来。 那一身雪白的长毛竖起,两只近乎透明的碧绿眸子张得大大地看着前方,而 后长长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刺耳,激起了无数在黄昏停栖树上 的鸟儿扑楞楞地飞散。 他出刀。 没有一点前兆和犹豫地出刀。 人刀变成了一道疾闪而过的光没入了参天的榕树林中。 那猫眼敌视地看着的方向,他相信这猫。 这来历奇异雪一般白有着一双绿眸的猫。 惨呼。 血。 林中人影闪烁,犹如鬼魅般穿梭来去。 地面上有不少朽蚀的兵器和白惨惨的人骸骨不停地有血光喷溅。 不停地有人影倒下。 不停地传出刀砍裂肉骨的声音。 一枪刺向他胸前,枪掏心。一剑划向他的咽喉,剑封喉。 他人一侧,长刀格开枪头顺着枪柄滑上,裂开对手的胸膛,而那一剑划开了 他的肩头。 这是在这次搏杀中他的第一次负伤。 他继续毫无停顿前冲,人与刀的前行的轨迹如水银泄地般地流畅。 他的刀光不盛然而极烈,每一闪都确凿无疑,浸透了易水壮士一去不复返的 刀意和神韵,无怨无悔。 二指宽长长而略带弧度的厚背刀,“咄”地一声钉穿巨大榕树的板状气根, 又没入了树后一人的眉心。再横切,在厚厚的板状根中犹如划豆腐一样不受阻碍, 将树根割裂一尺,拦腰斩断了右侧两步外那人的生机。 人继续前行,飘忽得有如在冰面上滑行。 又一把鬼头刀横斩胸前,还有一柄剑一对峨眉刺左右夹攻。 他长刀当头爆砍,人不停,蛇行前进。 鬼头刀在漫天血雨中落地,他的左肩受了剑伤,峨眉刺的攻击落空。 这两道伤似乎令他的对手明白了什么,攻击开始对准他挂着背篓的前胸。 这时已经出了榕树林,面前豁然是一条长满青苔的长长石阶,上面一样散落 着不少锈蚀的兵刃和人骸骨。台阶高高的尽头矗立的是一座塔一样的古旧建筑, 青藤枯槁在它身上画了几条裂纹样的凸线,门口正中有一块倒下的碑,血色残阳 下几只鸦扑起,几声鸦叫。 现在是苦战。 因为现在十次攻击有七次是攻向他前胸。 他对攻向前胸的攻击全部格挡、反击。 对攻击他其他地方的杀着却不一定,来不及招架就躲,躲不过就硬捱。 所以再伤。 他在石阶上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只是他的对手也越 来越少。 新鲜的血迹,闪亮的兵器,倒下的人的躯体,从参天的榕树林中蜿蜒到漫长 的的石阶上,继续向着台阶尽头象是祭祀用的塔式神殿延伸。 他腿上又中了一棍,没有伤口,却使他的身形再无一泄如注的流畅,但是他 前进的速度并没有改变,只是刀意中开始多了几分惨烈。 他终于到了尽头,石阶的尽头,进入了尽头。 空,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几缕红色残阳的光从高处投下,被人带起 的尘土在它们的照耀下冉冉而起,顺着光柱袅绕上升,象是烟,香烟。 他静静地站在中间不动,头微垂,一缕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身上的血在红 光下看去反而显得有些发白,胸前的猫在他左手的轻抚下是那样的乖巧柔顺,那 猫歪过头遐意地在他手背蹭了两下。他看着猫,似乎出了神,右手长刀斜拖,刀 尖点地。 从进入这里开始,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他脑海里又开始 浮现了那个梦境,只是以前他一直是看着这梦境,现在却似乎身处梦境,正用那 梦境中男子的眼睛游历着这一切。 他有点明白了。 周围的空空荡荡间有人影在开始晃动盘旋。 陡然间劲风袭体,于是再战,这次是恶战。 光影下长刀长长掠过,拖起道道惨烈,呼喝声不断地被四壁颤抖着弹回,地 上几百年前的尘埃翻腾起来,蔽空而上,影朦胧。 光照下,一些很细小的血珠溅在地上会被尘土包成一颗圆珠滚动几下,很久 才会被大地吸干,而那些大片的血洒下却会马上钻入地面变成枯干的血迹。 光弱了下去,太阳从天际横过已经走到了天的底,地的顶。 他右手反握长刀拄地,右腿单膝着地,左腿曲支,上身前倾,左手环着胸前 那只雪白的猫,手掌轻抚,那动作竟象充满爱怜,整个人身上似是全无了杀气。 那猫的一双绿眸在幽光中闪动,一片晶莹似水,正回过头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在 舔他手背上不知道上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迹。 只剩下了两个对手,都是高手。 一支棍和一对峨眉刺猛袭胸前,摧起的劲风使他的长发向后激扬,肤如刀割。 这是那两人全力的一击。 他迎上。 出刀。 全力的一刀,刀意无怨,无悔。 然而,棍和刺陡然转向,棍扫颈项,刺攻肋下。 他无奈,他事先料到会这样,但却依然不悔地选择了先护胸前,遂了对手的 心愿,刀光散乱,刀路已经再无招法。他知道这样下去两招之后便是分离,他的 的生命将和这个世界的分离,已然没有了可以脱出击杀的刀招和身法。 但是,他,还,有,命。 他仰天长啸,声震天地,不再无声。他的左手在长啸声中离开了胸前一直环 着的猫,在离开前轻抚了一下,这最后一抚竟然可以让人莫名地觉得,他已把这 一生的爱怜都尽情而肆意地倾泻在这轻轻一触之中,他此生再也无憾。 于是长刀硬撞铜棍,刀折。 铜棍击断了他右锁骨,劲力直透胸腑,他的口中绽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然 后从空中如烟花般灿烂地落地上,没入千年的尘积。 折刀也没入对手的咽喉。 左拳迎向峨眉刺,一支刺穿过拳心直透腕骨,但拳不停,另有一支刺却扎向 他左胁下第四、第五根肋骨间,可是他的人还是送着左拳和他的生命继续全速迎 上。 应该是刺扎入,拳碎喉。 他想。他的脸上笑意浮现,人已恍惚起来。 笑意中浮现的是无限的留恋和无悔的决绝,因为生有可恋,死而无憾。 猫飞起。 那只万里黄沙中出现的雪般白的绿眸猫儿。 她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白色弧线,射向对手脸上。 一支刺仓乱中回划,空中飞散一片白色长毛,飘飘扬扬悠悠地落下,落在几 百年的积尘里。 猫牢牢地附在对手脸上。 拳碎喉。 他仰天倒下,躺在地上,落日最后的残光照着他的脸。真是亮得晃眼,他想, 于是他侧过脸,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然后觉得好过多了。 猫窜了回来,又伸出了她粉红色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湿湿的,呼着温温的 气,一只爪子举起想去轻拨他的脸。 他又进入了那个从小就一直在反复看着的梦。 一如以往地重演。 他的爱人张开双手扑上…… 他怀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不会的,我要你一直伴着我,你说过……” 她笑了:“要这样,我要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她的长发如瀑泻下。 他仰天长啸接上她的话:“生生世世无绝期!!!!!!” 长啸声裂地贯日,悠悠不绝。 门口正中的碑应声轰然倒下,扬起千百年来积下的红尘。 他张开了眼,一只猫爪在抚弄他的脸,猫前爪被峨眉刺摧去了一大片长毛, 还有一道血口。 在被削去了长毛的地方露出一颗红痣。 人要转九世才可以变成猫,我是人,她的前世比我长。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前世的因是今世的果,那哪里是始因,哪里是终果呢。 他想…… 其实哪里都一样,只要有,只要可以在一起。 他又想。 很多年以后。 两骑骏马从关外飚驰南下,骑上一男一女。 男的背负长刀,女的窄袖轻萝。 风激荡,掀起女的窄袖,臂上一颗朱砂痣。 …… 榕树林前,这一男一女相依前行,林后有着一座样式很奇特象塔一样很古旧 的建筑,门口有长长的台阶,门口正中有块倒着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