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蛾子 作者:德兰之美 1 许言注视着那只蛾子,在面前的吊灯周围旋转盘旋,停落在墙壁上的塑料叶 子上,扑动了几下翅膀,灰褐色翅膀上模糊的土黄斑纹,喙部毛茸茸的隆起,包 括纤细的触角都在轻轻颤动着,她周身瑟缩了一下,移开了目光,她能清晰地看 到一楼斜对面台子上放的一包爆米花,甚至还看到了一小粒浑圆没有爆裂的玉米, 妈的,她宁愿不做那个准分子而继续近视下去,或者干脆瞎了眼。 周围疑惑的暧昧的目光,飘过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的荒唐,她的脸 上化着舞台装,身上的旗袍缀满了亮片,和着昏黄灯光下的红男绿女,她咧着嘴 笑了,笑容怪异而突兀,这会儿她应该洗尽铅华,趴在家里给王渭洗衣服,泡上 一杯茶,然后等着王渭若无其事地吻她抚摸她,或者做爱? 她吮着手中的红酒,吞咽着、迷离着,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她又一次引狼入 室,上次失去的是她的男朋友和她的闺中密友,这次,将是她的丈夫和她的闺中 密友,在同一个问题上她犯了两次错误,是个白痴,她冷笑着,模糊了。 她最信任的两个密友,在不同的阶段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她们都看上了她即 将拥有的或者已经拥有的,她把第一个密友带进了她的男朋友家里,于是,她成 了局外人。她把第二个密友带进了她的家,这次,她将失掉她的丈夫和她的家, 空气里弥漫着酣甜的味道,闻一下都醉熏熏的,只有她孤零零苦得发抖。刘林秋, 我上辈子欠你了吗? 跌跌撞撞推开家门的时候,王渭正在看电视,坦然得一如平时,他奔过来架 着她的肩,温柔地呵斥着她,怎么没等我?才回来?喝成这样?许言断断续续地 怪笑着,嘟囔着,挤进了卫生间,拧上门,扑到镜子前,映出的面容说不出的诡 异,眉眼之间已经花了,却仍然看不出真容,涂着厚厚的面具。 褪去那件廉价的演出服,剥光自己,她扭开淋浴,清楚地听见寂静中的呜咽, 污浊的色彩顺着水珠落下,她小心地清洗着面部,按摩着,然后她的双手从削瘦 的肩部滑下,掠过小腹,双手停留在胸部,感受着自己逐渐地膨胀和容光焕发, 她端详着自己,她是如此地女人,即使脸上挂着泪心里流着血的时候仍然是,难 道所有的男人都是瞎子,王渭也瞎了眼吗?想到王渭,她的心里又撕裂一般痛了 很久。 许言吹干了头发,走出卫生间,王渭正斜躺在床上看书,她爬上床,象往常 那样吻了他的唇,有微微的烟草味和着一种淡淡的男性味道,今天,却混杂着另 一种暧昧,那是属于刘林秋的吧,有多久了呢?王渭回应着她,神情激荡,她挣 脱着,侧身躺下的时候,仍然不解地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身边这个男人沉睡中如同婴儿般安详纯真,一整晚她睡了醒,醒了睡,在她 定定望着他的时候,他翻过身,把她环抱入怀,在梦中吻着她,于是,她的眼泪 湿了干,干了湿,王渭,我该怎么办? 2 昏黄的灯光洒下来,疏离冷漠,摩托车冲向车流的时候,许言的心里涌起一 种快感,对身边的嘈杂视而不见,轻飘飘地,从堆积在一起的长发短发男人女人 的背后超越,终于在即将撞上另一辆飞速疾驶的摩托车的时候,神志苏醒过来, 用力扭了下车把,于是,感到一声轻微的“噌”后,她知道,车体的某个部位和 那辆摩托车接触了,不会太严重,不应该有什么纠纷发生。 她扑倒在地,膝盖一阵麻木,挪动着右腿的时候,才渐渐地痛了起来,没问 题,骨头应该没事,于是放了心。那辆摩托车停到了路边,男人摘下帽子,你没 事吧?她说没事,你走吧。男人认真地笑着,我带你到医院看看吧?许言摇摇头, 我没事,你走吧。在长发飞杨的刹那,她听到抛到身后不甚清晰的声音,我叫杨 小东,建安公司的…… 医院的大门前仍然躺着几个人,那四个白纸黑字虽然在黑夜里混沌的路灯下 依然触目惊心:还我妈妈!外科出了医疗事故,病人在手术中大出血死了,许言 猜到其中有不敬业的成分,但是许多事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作为一个医生,她 明白病情的复杂和不可预见性,但作为一个人,看到那个年幼的孩子时,她还是 不能无动于衷。 穿过郁郁的走廊,好几个病房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她呼了一口气,仍然是 混浊着生命之初的喜悦,医院里只有她们妇产科的病人是喜笑颜开的,她简单处 理了腿部的擦伤,向待产室走去。 待产的是6 室18床,一个年轻的胖嘟嘟的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准妈妈,每次阵 痛来临的时候,都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许言查看了血压及胎心记录,一切正 常,于是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一种残酷的平静注释着挣扎的产妇。 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许言的目光会穿过紧闭的几层大门,扫向漆黑的夜, 自己的工作时间为对方提供了便利,王渭在干什么?和刘林秋在一起吗?然后就 会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痛布满周身,象伴随整个产程的阵痛。 凌晨四点的时候,产妇的宫口仍然只开了四分,宫颈水肿,而血压升高,到 了190 ,视线已呈现不清晰,胎心的频率远远超过了正常值,许言知道有麻烦了, 果断地联系了手术室,做好了剖宫产的准备。七点钟,产妇推出了手术室的大门, 清新的阳光布满了走廊,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在病人家属的答谢宴上,许言苍白着脸,疲劳地地笑着,然后就想起什么似 地,不住地打量着一张面孔,男人咧开了嘴,兴奋地用眼神提醒着她,她又一次 见到了杨小东,病人的哥哥。 3 这种潮湿,应该是这个城市多年来少有的,雨水似乎就不曾真正停止过。杨 小东把雨衣递给许言,殷勤地帮她把摩托车推到马路上,然后看着她离开,许言 驶出很远后,仍然感受到背后的灼热。 屋里漆黑一片,王渭仍然没有回来,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许言轻轻抚摸着 右腿膝盖上那块深深地擦痕,已经变成深紫色了,按压某个部位,有一种奇怪的 空洞,似乎是淤血的征兆,她锲而不舍地按压,象是发现了某件有趣的游戏,王 渭业务繁忙有半年多了吧?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在门开的刹那,她闪身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和洗衣机,大力搓洗着王渭 的几件衣物,雪青色衬衣的领口和袖口上,喷上了衣领净,观察了好一会儿,仍 然有污黄的痕迹,她不甘心,反复喷洒,用肥皂、用洗衣粉、用洗发水、用洗衣 液,然后用软刷,那几条污痕倔强地凸现着,她绝望地住了手。 王渭举着一张报纸,你看了吗?上面有你们医院演出的照片,还有你,许言 笑着摇摇头,把目光移到报纸上,她在一群人里找到自己,照片上眩目的舞台灯 光里,她和一群人,张着大嘴,保持着同一口型,唱着同一首歌,看不出繁华过 后的萧索,执著地象个孩子。 王渭指着照片,许言,你化妆可真漂亮,这里面没人及得上你,然后他拉她 入怀,轻轻地吻着她,用舌头搜寻她的,许言迟疑了一下,回应着,狠狠地吮着, 王渭毫无防备,就被拖入旋涡里挣脱不得,于是越发缠绵,许言睁着眼睛,不停 地眨着,然后望着窗外幽幽的树影,用全身心叹了口气,只是为了阻止眼泪的落 下。 刘林秋带着一身轻松进来的时候,许言正在填写查房记录,3 床的B 超单上 写着胎儿双顶径9.1 ,一切正常,而产妇身高马大,年轻健康,家属却要求剖宫 产,她该说的全说了,对方却不肯让步,算了,剖就剖,全当练手,既然有人喜 欢挨刀就随她去,手术安排在18号,这已经是这天的第三个了,吉利的日子里总 是忙一些。 她觉得自己的脸色变了,仍然勉强笑着,有事儿?刘林秋搂着她的肩膀耳语, 许言挣扎着听着,刘林秋的朋友要生孩子了,过来打个招呼,要她帮忙照应一下, 明天就过来,然后极有把握地翻着住院记录,放在22床吧,单间,方便照顾。 许言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愤怒,冲过去“啪”地合上记录本,然后直视着刘林 秋,开始滔滔不绝,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似乎有那天演出散场后王渭和刘林 秋的手挽手,有王渭的深夜不归,还有什么,她记不清了,她最后能记起的是她 拿着桌上的杯子向刘林秋惊愕的脸上砸去,然后是一种尖锐的破碎声,恍惚间似 乎很遥远。 她徒劳地阻挡着刘林秋挥过来的手臂,无力地退让着,跌坐在椅子上,随后 她看到一群同事冲进来,围着陈林秋推推攘攘,于是陈林秋暴露出来的部位布满 了痕印。 4 许言模模糊糊听到有人打电话,给王渭、给刘林秋的丈夫,办公室门口、走 廊里堆满了三三两两的人,探头探脑,是病号和家属吧,护士长点着几个小护士 的脸破口大骂,骂她们笨,在自己单位还让外人把自己人打成这样,怜惜地望着 许言木然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林秋的丈夫在大家的鄙视中领走了自己的老婆,天色渐渐地暗了,屋子里 的人走了又来了,来了又走了,逐渐安静下来,许言拢了拢头发,走出去,她微 微地笑了笑,虽然刘林秋一直不肯承认,但事情是真的,王渭始终没有出现,世 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了,她熟悉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思想,现在 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扔出那个杯子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她真的失去了他? 医院的拐角处站着杨小东,我来要我的雨衣,许言打开后备箱,递了过去, 谢谢你,声音干涩而低沉。然后她的话几乎没有停过,眼泪擦都擦不完,被压抑 的呜呜咽咽地声传出去,凄婉而无奈,她无助地望着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杨小东拍了拍她的肩部,先回家,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明天有事找你。 上楼的时候,许言听到身后的声音,她锁上门,把链子扣上,门轻轻响了一 阵子,她看到把手动了几下,然后终于安静下来,她呼了一口气,然后躺下去, 一觉睡到了天亮,竟然连梦都没做。 第二天,走出屋门的时候,她用手挡起前额,眯起了眼,躲避着太阳光的直 射,躲避着每个人眼里的同情,她几乎没有敌人,她其实是善良的。 下班前,她接到了杨小东的电话,胡拉西扯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然后请他 吃饭,她拒绝了,只说自己想要休息一段时间,在这个时间和任何男人的接触, 都是不明智的举动,会给周围的人一种好奇的想象空间。 王渭一直没回来过,象是失踪了,许言知道他只是住在了某个地方,安静地 等待着一些事情的发生,她在街上看到刘林秋一家三口手拉手散步,或者身贴身 坐在摩托车上游荡,杨小东每天总会找个借口给她打一两个电话,说些不相干的 话题。这些日子,没有了喧嚣,没有了猜测,只是,有一种淡淡的痛感,充满空 间。 主任拿着培训通知递过来,半个月,隋城,关于腹腔镜的,这回你去吧。其 实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收拾行装,远离这一切。于是点了点头,感激地笑 了笑,她需要这个机会,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想一些事情。 5 闷热的天气给人带来极度的不适,呼吸都是沉重的。许言听着教授的讲解, 用心地做着笔记,投影仪显示的所有小字她都一字不拉地全抄下来,然后试图记 下教授的每一句话,徒劳着却并不甘心,她跟着一群人分散着走进手术室,看着 手术的每一个细节,她觉得充实,她不用去想。 独处的时候,沉甸甸的气息就会不动声色地包围过来,于是,一切还是老样 子,她仍然会在寂寞的深夜里或者喧嚣的阳光下体会着冰冷,抗拒着刺痛。 杨小东的电话总是在某个时间适时响起,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傍晚,有 时候是深夜,她静静地听着,默无声息地笑着,在寂寞的时刻,陪伴她的不是王 渭,她无语的丈夫,却是另一个深情款款虎视眈眈地男人,她知道自己站在边缘, 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她甚至没有资格去想,她几乎是没有未来的人。 似乎习惯于杨小东的电话了,在学习就要结束的前两天,手机一直沉默,许 言竟然不停地打量着翻动着,似乎是担心自己听课的时候,没有留神错过了某个 提示,下午的时候,她甚至准备拨打那个号码,忍了忍却又放下了,她拒绝着他 的情感袭击,却已习惯于他的电话,习惯于铃声响起时的默契,这种感觉苍白却 牢固,一切竟然这么荒谬。 没有预兆,她推门而出的时候,看见杨小东站在门外,紧张地笑着,于是她 惊慌失措,感受到指尖传递过来的晕眩,毫无节制地渗透着,攀升着。她无法抵 挡他看自己时清澈的目光以及那份似曾相识的熟悉,走在迷蒙的斑驳里,她细细 碎碎地想,也许今晚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无法肯定是不是和爱情有关。 两人并肩向前走去,在街角处,有一个酒吧,杨小东推门进去,坐下后环顾 四周,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出现惊起了一串波澜,而他们的谈话也因为眼泪和回 望而生动异常。她握着酒杯趴在了桌子上,杨小东掀起了她的长发,握住她的手 走出酒吧,两人很自然的相拥而行,许言踉跄了一下,在一棵大树旁,杨小东吻 了她,她想说不,可并没有真的拒绝。 两人来到一个酒店,远远地坐着,胡乱说着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杨小东坐 在她身边,开始吻她,许言忽然明白过来,她躲避着,坚决地抵抗着,她不想要 这个,她也许有理由去做,可她还没有准备好,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我想离 开。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都有说不出的羞愧,杨小东第一次讲起了自己的太太, 说起太太的贤惠和儿子的聪明,他满眼的骄傲。他说他喜欢她,却什么也不能给 她,他们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说的是别人与自己无关,有时会相视笑一笑,感 慨万千,这一夜可真长。 天色渐渐发白,许言知道自己必须走了,杨小东愣愣地站了起来,望着这个 疲惫而无奈的男人,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抚摩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他,他又 一次搂紧她,说他想要她,于是,许言坚守了一夜的信念轰然倒塌,肉体与信念 转瞬间堕入了狂乱和茫然的深渊。 6 家里还是老样子,阳台上的花盆里浇上了水,每个同事和病人都若无其事地 望着她,所有的事情都象是不曾发生过,许言站在似与不似的空间迟疑着。 王渭在很久以后又一次走进家门的时候,许言正在敲打一份述职报告,在其 中的一个关键部位她停顿了,很是困惑,今年医院的方针目标是什么?虽然许言 作为代表参加了那次会议,除记得举过几次手,但其他方面她基本失忆。这份材 料是主任的,不是许言的。 王渭踉跄着过来,愣愣地望着她,不说一句话,然后他试探着走了几步,再 一次面对面望着她的脸,又一次环抱着她,用舌头寻找她的嘴巴,笨拙地象个新 手。许言一动不动,仍然痴迷于某种困惑之中,想不起来该怎么办。 但随即,酒入口后,发酵过的酸臭之气重重地压过来,她皱着眉头,把头扭 向一侧,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身体僵硬着,王渭努力过几次后,不再坚持,摇 摇晃晃离开了她的视线。 许言是在眼睛回到电脑屏幕上的一刹那间听到那声沉闷的撞击声和随后的哗 啦声的,冲进客厅,她看到通往卫生间的推拉门被撞碎,王渭的身体奇怪地匍倒 在玻璃上,没有彻底倒下,等许言把他拉起来坐下的时候,她看到王渭左大腿根 部的血象剑一样射出,一小簇喷泉,闪着奇异的光,美丽而邪恶,终于她苏醒过 来,扑到电话前。 许言翻到一条绳子,捆住了出血点,却徒劳地望着血仍在喷涌而出,她把手 掌放在上面,看到血顺着指缝不停地向下流淌,坐在地板上,他们谁都不敢动一 下,王渭的嘴唇脸色逐渐灰白,虚弱地笑了,王渭说,我真的爱你,对不起。许 言说,我知道。王渭说,我会死吗?许言拚命地摇头,不会。她望着他的眼睛喃 喃自语,对不起。 王渭是在两个小时以后死的,失血过多,玻璃碎片切断了他的大腿动脉,许 言的医院没有备用血,等送到另一家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王渭就这样死了, 走的仓促而又轻松。 她经常在沉迷中被惊醒过来。很长时间后,每每听到有人叫什么,她总要回 过头去看,然后讪讪地转过身来,每一声呼唤都遥远却又陌生。 杨小东的电话总是毫无缘由地响起,就像他突然出现的那一刻,许言拒听了 几次,于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渐渐没有了声息,她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不必为一 段没有着落的东西苦恼了,也许再过些时候她才能对那个号码熟视无睹,真正忘 却? 许言注视着玻璃窗,上面停留着一只蛾子,一动不动沉寂了很久,她伸出右 手,轻轻地按住,于是手心里有一种麻麻的触动,那是蛾子在闪动翅膀,她能感 到掌心里的挣扎与愤怒,甚至看到了蛾子身上粉状物的脱落,抿了抿嘴唇,她捏 住了蛾子的翅膀,把它放入自己的脚下,象是怕惊动了蛾子,她轻轻地踩下去, 于是,听到了丝丝的断裂声,一阵快意传遍了全身,向不可到达的地方扩散着。 许言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