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花开 作者:寻书 我的外婆死了。那个眼中常常存着怨恨的女人,死时唇边竟然含着笑。美丽 的睫毛微微地张开,似乎还想说什麽,但终归还是轻轻地闭上了。 从西安到北京,一路没命的哭,到了身边却说不出一句话,就静静的看着对 方。 白底蓝花的旧旗袍轻轻地裹着清瘦的身子,黑色的高跟鞋,一张苍桑但却美 丽的眼睛。仿佛六十年的光阴只是雕刻家手中愈加轻柔的刻刀,留下的只是满盈 着寂寞的美丽。阳光透过玻璃窗照着床上渐渐逝去的生命,将窗边兰草的影子一 断断抛在古旧的木地板上。 外婆就那麽莫无生息地看着地上班驳的影子,直到最后一刻才缓缓地回过头, 含着笑闭上了眼睛,直到最后一刻,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知道她想说什麽,就像 二十年来我们很少说话,但却知道彼此在想什麽。她是快乐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但我还要活下去,一个人孤单的活下去。 我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屋子,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封起来放在柜子里。只有阳 台上几十盆花依然在八月渐冷的空气里蓬蓬勃勃地生长,守着这座房子氤氲的寂 寞。 我躺在沙发上守着空气中渐渐稀少的她的味道,那个孤独的女人她一生对我 说过的话,甚至没有街坊打招呼的次数多。 “我只剩下你了!” 但她终归还是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屋角有一双眼睛看着 我,那麽凄美的眸子,但不是她的。 “你欠我的!”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没有开灯,阳台上的花草隐晦的吓人,还有墙角的那双 眼睛,那是母亲的。 她从不跟我说母亲的事,但我知道她并不曾忘了那个和她一样苦命的女儿。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想着她,但她没有说。 我恨她,那个记忆里模糊,却夜夜在我的梦中叫着我的名字的陌生女人。 四岁时我是怎样哭着追她,但她没有回头,白色的高跟鞋敲打着古旧的木地 板,甚至不肯回头。 外婆,你是想让我原谅她吗? 我恨她,越陷越深的恨她。你知道的,所以你不肯说什麽,直到闭眼。 “有一天如果遇到她我会杀了她。” 外婆你站在阳台上听我说这些话,你哭了,虽然我没看见,但我知道。就像 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遥远的事情。 两个星期后,我去了西安,那个到处都堆积着记忆的古城。我在这个陌生的 城市里盲无目的的漂泊。 “这个城市,每个角落都有一个苍凉的故事。” 我在电话里对你说, “——” 你没有回答,我就那麽静静的听着你均匀的呼吸。 “你终于长大了。” 外婆,你这样说,然后长长地叹气。 我买了回北京的飞机票,我知道你是想到死了。你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屋子 里打扫的一尘不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从来都知道。就像我知道你终有一天 会离开我。 北京的冬天静静地来了,阳台上的花草由于长时间没有浇水,大多数都枯死 了,只有一盆小小的吊兰依然伸展着绿绿的叶子。这样倒好,可以忘记一些东西。 我想我是该找一个人同居了,为了那渐渐缩紧的神经不至于崩溃。 哲子是在我登出启事的三天后给我打电话的,虽然是在中午,但是我在睡觉, 我喜欢猫一样的起居方式,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吃大把大把的药。 “你好,我是哲子。” 她是这样说的,微微沙哑但却孩子气的声音。 后来说了什麽,便不记的了。 我们约了星期四下午六点见面。挂上电话我才意识到外婆也是在星期四离开 的,该死的四,我竟然变的如此迷信。 一整天我都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空荡荡的马路上,光秃秃的梧桐树,和匆 匆走过的人影,忽然记起四岁时我便是站在阳台上,这样无奈地看着母亲离开的, 只不过那时还有外婆。 有什麽触在脸上,像外婆冰凉的手指。 还是孩子的时候,常常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望窗外。有一次回头,竟 然看见栏杆上爬着一只猫,暗绿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子里面的我。然后一转身便 不见了,后来在教学楼下面便只有那个小小的身体,身边是一滩殷红的血,眼睛 却是睁开的,望着围观的人。那是第一次感觉死亡的可怕,一个人捂了眼睛坐在 操场的角落里哭,直到放学时才拎了书包惶惶忽忽的回家。从那时便害怕外婆坐 在阳台上,走到路的尽头还不忍心地回头张望。 现在不会了。 终于知道了为什麽每次回家,都会看见外婆坐在窗边发呆。她是多麽的寂寞, 寂寞的只剩下等待。 日子仿佛便是如此重复着原来的轨迹。 白天漫无边际的闲着,晚上逛街,工作。 我是键盘上的舞女,黑夜是最好的时间。 忽然不想再重复。 从来没有这麽迫切地等一个人,听见脚步声便不由得想冲过去。然后是沙哑 的门铃声。 哲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微微苍白的脸,明亮但却凄楚的大眼睛。笑起来很 甜。 “好美的花,可惜都快死了。” 想不到第一句,便是这样的开头,我呆呆的看着她给花浇水。那麽稚嫩而又 孩子气的脸。 “这些花是你养的吗?” “是我外婆。” “我妈也爱养花,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花。你外婆现在在哪儿?” “死了!” “死了?” 哲子转过身,瘦小的手握着喷壶,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良久才依然回身浇花。 忽然感觉到心痛,为了一个陌生女孩眼中的伤痛。 “你妈妈还好吧?” “也死了,我五岁的时候,自杀的。” 终于明白了那个女孩眼中熟悉的忧郁。 我知道我的生活将要改变了。 哲子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每天早晨走的时候都会轻轻的跟我打招呼。她住 在外婆住过的房间里,挂了满屋子的风铃,还有一盆小小的蝴蝶兰放在桌子上, 其它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不再熬夜,不再去酒吧,白天拼命的爬格,然后和哲子一起逛街、买东西、 吃饭。 人似乎总是从一种重复跳向另一种重复,但哲子却是鲜活,她使我的冬天不 再感觉温暖。 四个星期后哲子回了趟老家。屋子便只剩下我守着那些被哲子侍弄的蓬蓬勃 勃的花草。 我一人在大街上溜达,看着街边一盏盏昏黄的台灯,日子似乎也塔了堤岸。 有很常时间我在想哲子也许只是我生活中的过客,我们可以像所有的房客和房主 一样淡漠地共处,各自守着自己的一点天空。有时候我甚至想她也许从此便不回 来,但我依然认真地给花浇水,早早地睡觉,即使夜里睁着眼睛。 那年我二十八岁,默默地在城市的角落里等着被生活埋没,没有梦。二十岁 以前还有梦,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做着关于爱情的梦,渴望有一个人在寒冷的时 候可以抱紧自己,能够在午后懒懒的阳光里一起呆呆地望着天空,说着只有对方 才可以懂得话语。 愈大便愈觉得梦的单薄,有人说,人是在生活中退化的。为了不至于使自己 再回到原始状态,我开始发疯地写字,然后整篇整篇地删掉。 哲子是在两周后回来的,依然早早地上班,认真地给花浇水。日子似乎又回 到了以前。夜晚我们便围着毯子坐在阳台上聊天。 哲子的生日渐渐地近了,天也愈加冷了,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依然可以感觉到 冷空气无孔不入地突围。哲子的工作也是更加地忙起来。 因为是中午,店里的人并不多,只有金属在空气里放射着微微耀眼的光,刺 着人的眼睛。我漫无目的地寻找两天以前见过的一个白玉手环,想送给哲子当生 日礼物。 “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SV,那个穿着白色大衣,有着孩子般宁静笑容的SV. SV是要我帮他给女朋友选一件礼物,因为他们快结婚了。 走出店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SV邀我去喝咖啡,我拒绝了,一个人 打的去菜市场买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饭,外面的东西吃多了也便像嚼蜡一样 了。 生日那天哲子很晚才回来,我煮了饺子。记得小时候每次过生日外婆都给我 煮饺子吃,只有那时候外婆的眼睛是温暖的。那是哲子的二十一岁生日,我们两 个对着一盘饺子没命地哭。 “我小的时候,我妈常常给我煮饺子。可是在我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她自杀 了,因为我爸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我从学校一路哼着歌跑回家,就只见她静静躺 在床上——” 哲子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天空,那是个漆黑的夜,北京的 天空已经很久看不到星星了。 “我可以叫你姐吗?” 我点点头,哲子笑了。 “姐谢谢你,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饺子了。” 后来我才知道,哲子来北京只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只说过几句话却值得一 个女孩离开家乡去一个陌生城市的人。 哲子默默地坐在阳台上说着关于他的一切,忧郁但却明亮的眼睛。她让我想 起了她,那个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孤身离开的女人,“她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我忽然想知道。 春天快来的时候,我去了深圳。有的人是在寻找中遗忘,而我却是为了遗忘 而寻找,一个已经没有梦的人,剩下的也就只有遗忘。 每一个城市都是一座相似的堡垒,川流不息的车辆,冷漠的人群,温暖得有 些虚伪的咖啡屋。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喝酒了,于是便去了街角的咖啡屋,那个装点得像童话 中的小木屋一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 坐在临窗的桌子上打量着匆忙的人群,我已经忘记了忙碌的意义。 感觉有人坐在自己的旁边,依然默然地看着窗外,因为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 “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那麽熟悉的声音,竟然叫不上名字。 “我是SV,那天麻烦你帮着挑戒指的那个。” 他似乎并不介意, “我是来这儿开会的,你哪?” 虽然是一身灰色西服,似乎并没有掩盖住眸子里温暖。忽然记起来哲子,那 个和他有着一样名字的人,又该是什麽样子的哪?那一刻,忽然想跟他说哲子, 那个有着和他一样明亮的眼睛的哲子,但还是顿住了,只得随便地塘塞, “买给她的礼物,她喜欢吗?” “她已经结婚了,是在一周以前。”他的眸子黯然地望着杯中的咖啡。 “对不起!” 很少见一个男人为一段过去的记忆而伤心,竟然忘了怎样去安慰。 “没关系。” 他抬起头勉强地笑笑, “那天浪费了你的时间,还没有谢你哪!” 他的话似乎少了很多,出了咖啡店,便一直顺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 两天后,回了北京,是和SV一起。人总是有些怪的,虽然是两条完全不同的 路,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一起。 哲子回家过春节了,桌子上放着她的留言条,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她买给 我的东西。 SV的公司放假,便可以整天地呆在一起。像两个孩子,在一个熟悉的不能再 熟悉的城市里乱跑,依然像白痴一样地快乐。仿佛世界都成了自己的了。 一直以为那样的梦可以继续下去。 早晨,睁眼的时候可以看见那张孩子气的脸,空气中淡淡的柠檬味。可以握 着他的手入睡………。 日子仿佛又辗转到十八岁,空气中淡淡的栀子花香,即使偷偷地拉手也会高 兴地睡不着觉。 哲子提前回来了,满脸带着笑, “姐,我可想死你了。看看我可长胖了没有。” 说着便在客厅里迈开了步子, “怎麽越看越像庐柴棒了。” 我紧紧地忍住笑,哲子却眯着眼打量我, “姐,怎麽几天没见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撞桃花了。” ………………。 “蕴,快来帮我拿碗。” SV在厨房里喊,这边却笑得直不起身来。 “是你?”哲子忽然止住了笑,呆呆地望着走出来的SV. SV却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莫非,他就是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在二月微暖的阳光里,也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地看着一个女孩在同伴的 嘘声中在自己的手掌上写上——Iloveyou的男生,莫非就是SV. 不,不可能。 我拼命地摇头,有水渗进眼睛里,却怎麽也擦不干。 哲子并不回答,许久只剩下我和SV两个默默地对视。 原来以为幸福是如此的轻易,一转眼却碎了。 哲子走了,虽然屋子依然是原来的模样,依然可以在有风的日子听见满屋子 叮叮咚咚的声音。 夏天很快要来了,我和SV也快结婚了,生活仿佛是在和我们开玩。SV依然忙 忙碌碌地为我们虚无的将来奔波。空气中是我们日渐稀薄的呼吸,两个人的时候 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冷冷穿骨。 八月,我站在写字楼上默默地望着窗外发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默默想一个 人了。 SV,对不起!也许我们注定要成为忙忙人海中的过客,虽然看到那个熟悉的 电话号码,心中依然会起伏不定。 在夏天到来之前我来到了上海,这个同样蕴藏着冷漠的城市。我开始穿中规 中矩地衣服,每天匆忙地爬十八层楼去自己上班的公司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学会 了敷衍的笑。一点点地磨平身上的棱角。 没有告诉SV,虽然从始至终都不是他的错,依然决定离开。不知道为什麽会 选择上海,也许是以为哲子曾经说过自己的家是在上海。 人的心总是回莫名地脆弱。 手机在措不急防时响起,那麽熟悉的电话号码,握在掌中直到渐渐平静下来。 SV的短信依然是每天都回收到,没有看便匆匆地删除。SV并不知道,一滴水落在 杯子里是很难再找回来的。 十月中旬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时正在做一个广告,客户是一个平 庸但却挑剔的中年人,催得很紧,总是没日没夜地加班。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可 以让人渐渐地忘却。 “你是蕴吗?我是哲子的姑妈。” 是个陌生的声音,心里忽然缩紧。 “哲子有一些东西留给你。” “哲子哪?她为什麽不自己找我。” 电话那一头却没有回答,许久才听见一句, “我可以见你吗?” 我告诉她自己的地址。 她果然来了,穿着淡灰色的裙子,像所有中年女人所有的富态。 “哲子死了,两天以前。” 像是在说一个很遥远的事,我的脑子却是异常地空白。 我们去了哲子的家,小小的但却收拾的整整齐齐的院落,仿佛她的主人从来 不曾离开。哲子从来是个乖巧的孩子。 她并不说什麽,任由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麽熟悉而又陌生,似乎在 梦里见过。 那个梦的背景,应该有一个模糊但却熟悉的背影,她会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 我恨她,恨她从来不曾给予的爱。 很普通的屋子,那种在上海的小胡同里随处可见的屋子。屋内显然是精心布 置过的,处处透着女主人的灵气,忽然想看看哲子的妈妈。 哲子的姑妈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像册。 竟是她? 我呆呆地捧着略微发黄的旧照片,美丽但却凄楚的人脸。那个我唤了千遍也 不愿回头的女人,她就是那麽决绝地走出了我的世界,却有突仄地回头。怀中抱 着的竟是幼年的自己。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和大女儿蕴于一九七九年。” 是她!为什麽? 我仰着头,泪水顺着脸庞落在手中的像册上。 忽然不知道老天在开什麽样的玩笑。 外婆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遗弃了我,却要让我在异乡面对一张旧照片哭得昏天黑地。 哲子的母亲竟然是我的母亲,她追随半生的爱末尾却只是空白。还有哲子, 为什麽? 我没有问哲子是怎样死的,只是默默收拾了那些照片,买了回北京的火车票。 有些记忆是要慢慢忘却的。哲子的表姑是个和善的妇人临行时竟然来送我。这一 次没有哭,只是落寞地看着身后愈来愈远的站台和一切。 阳台上的植物依然在午后的阳光里伸着懒腰,我依然会按时给花浇水。坐在 阳台上看着光明一寸寸地走远,会梦见三双眼睛在黑暗里叫着自己的名字,只是 再也不会惊醒。 我开始穿黑色的高跟鞋,宽大的睡衣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仿佛又看见外婆、 母亲还有哲子。 我有了孩子,是SV的,她会在风铃叮叮咚咚的时候的时候不安份地踢我的肚 子。她将有哲子一样的乌黑柔软的发,SV般明亮得没有一丝忧愁的大眼睛和母亲 长长的美丽的大眼睛。我回给她快乐,我幼年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有太阳的日子,我会坐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我不知道自己 在等待什麽,但我知道哲子会回来的,也许就在下一个花开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