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因为怕下雨,会场只好设在村里的祠堂。祠堂也叫祖厅,或叫香火厅,是江氏 家族宗祠之地。好在快九十年代时不少农村通了电,大岭乡被领先通了。并且村里 人喜欢看赣剧黄枚戏,在那祠堂搭了个戏台,这会正好充当主席台。工作组一行来 到主席台上,江期希打开了台上的戏用灯,顿时照得一片雪白。 可是台下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葛书记等人皱皱眉,发话叫赶快派人去催。 江民忠这时没有办法,只好从村长手里接过锣,亲自到村里屋道又叫又喊的敲了一 通。敲锣是村里平时集聚群众一种土法,村子里人多,那么多人,每年的正月初一 祠拜,平时红白喜事宴席,都须用敲锣方法进行通知,锣声一响,便都赶去。村小 队的干部们见是书记江民忠亲自敲锣,就知邓四方的那套拖延糖衣战术不管用了, 于是忙帮助动员群众,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齐向祠堂涌去。这一下祠堂 里很快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黑压压的一大片。郭组长微笑的和葛徐二人交 换着满意眼色,然而没有想到,会议才刚刚开始,就被一种水火难溶的尴尬氛围重 重笼罩着。 葛书记坐在台中央,首先代表乡里讲明了这次来永安开现场会的目的,他说本 来这会是以后放在乡里同其它大队交帐的时候一起开的,因为永安是全乡典范,又 是乡里派有干部蹲点的看重大队,永安村的工作落实好坏直接会影响到其它大队的 工作落实好坏,所以永安大队的棉花交帐会还是决定现场开,全乡带个头。当然, 我不是说你们永安村的棉花生产没有用力,更不是说来的邓四方同志还有大队的领 导班子没有领导好,刚才的一遍锣,就足说明永安村的领导们威望。可是不管怎么 说,你们的棉花状况欠收,这是难以改变摆在面前事实,因此按照乡里布置任务, 永安大队欠收棉花折币八万多元,按照下达的百分之四十文件兑现,应该罚款三万 多。也许你们的棉花欠收,生活和交这个罚款,都有一定困难,可是我们必须执行 上面文件,还得请村里群众多多谅解,同时也请这里的干部积极配合,支持工作。 葛书记的这番开场白按理应该算得上非常中肯,既将开会的原因意义讲得清楚, 又还表扬了永安大队干部,充分体谅了村里农民困苦,但是葛书记的话音刚落,就 听台下的人群中不知哪位首先喊了起来,你们这样做,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啊? 随着那声喊,人群一下沸腾了起来,对!你们这样做,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棉 花是你们逼我们种的,又不是我们愿意种,想来杀鸡镇猴,没有门儿……葛徐和那 个县里来的工作组领导郭组长面面相觑,旁边的沈罗副乡长等人也是你看看我,我 看看你,最后将惊讶而愤怒的目光一齐射向邓四方、江民忠和江期希。江民忠、江 期希脸色不自然的装作没看见,邓四方则有些胃疼似的低下头去。 正当局面混乱不知所措之际,坐在头排的老支书向着躁动的人群摆摆手,有些 激动颤微的站了起来。老支书有六十多岁,看上去身板还算硬朗,但是一腮的花白 胡须一头的银发,风霜满白,皱纹满堆。而且右腿有些瘸,以至站起来时差点摔倒 趔趄了一下。旁边的后生赶紧扶住,骚动的会场逐渐静谧。老支书愤懑而有些激动 地抖动苍唇,葛书记,各位领导,俺是从战场上扛过枪负过伤的老当兵老党员,本 来应该替你们带个头支持你们,可是俺怎么觉得,你们这几个党的干部还没转过脑 子,到了改革年代,还是文化大革命时那套作风,不讲道理。刚才很多人说了,棉 花是你们硬逼着种的,那么好的禾,一顿盖草能,就像日本鬼子扫荡,说毁就把它 给毁了,老百姓心里痛呀!棉花当然可以种,但那要看土质,至少等明年,今年已 经错了季节。也不能这样盲目大面积,近湖边的那些田,要是种禾还能大水来时涝 个一束半穗,可是种棉大水一淹就是整个棉花无收。你们既错天时又背地利,既失 人和又作强迫,想不亏产不可能的。敢问领导,土地既然分到了户,咱老百姓种啥 是不是具有自主权?如果有为什么硬要强制毁粮种棉?如今棉花亏了产还说要兑现 什么文件,让我们老百姓雪上加霜,真不知你们这些领导怎么当的,是不是还和文 化大革命那阵干部一样,不讲道理,没有一点人性。 老村书的一席话,说得群情更加激愤。不少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喊,对,老村书 说得对,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是不交罚款,看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一时 间,整个祠堂就像一锅煮开沸腾的粥,到处冒着热气,到处热浪扑鼻。而台上的那 些领导们则像粥锅的锅底,一个个脸色乌青,难看极了。葛书记斗败的公鸡样怒目 逼视着邓四方,邓四方没有办法,只好从座位上准备站起,想法平息这场风波。可 是还未等他站起,就见有位近乎邋遢的老太太拄着根拐棍跌跌撞撞冲上台来,到得 台上,拐棍一丢,扑通一声跪倒在葛书记郭组长座前。 两人同时一惊,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没理,只是自顾自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求你们行行好吧,不要 罚俺款,不要罚俺款……要钱没有,把俺老命拿去……邓四方赶紧上前,搬过自己 的椅子,把老太太扶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老人家,您有话好好说,这些领导们都讲 理,都讲理。 邓四方对这位老太太真是太过熟悉了,老太太年逾古稀,七十多岁,全村典型 困难户。年轻就守寡,虽说有两个儿子,但是大儿子从小脑膜炎后遗症,没娶媳妇, 小儿子娶了媳妇,平时却身体病恹恹的,今年上年患了晚期血吸虫病,还在县里的 血防站里做了手术。虽说做手术治疗的钱有一部分能免费,但是输血和一些不得不 用不能免费的药品,加上治病外的食旅开支,把这原本破落的家庭更加弄得债台高 垒,捉襟见肘。那次手术几乎将全家的生活逼入绝境。丧失了小儿子这个重要劳动 力,等于丧失了支撑家庭顶梁柱,媳妇再能也只一个女人,还有个女儿儿子念书, 供儿养老确不容易。老太太儿子上年做手术正好赶上邓四方来永安蹲点,邓四方知 道情况后,立即动员大队作为特殊困难户子救济了五百元钱,自己捐款了半个多月 工资三百元,江民忠江期希每人捐了一百,合计一千元送到了老太太手里。钱虽不 多,却雪中送炭,老太太对他感激涕零,从此见面就喊邓四方大恩人。而邓四方只 要经过老太太门口就会进去看一看,五元十元的总是给她。有一次邓四方检查完一 块棉地的病虫害从地间回来,路经老太太门口看见老太太井边提水,那副吃力的样 子叫谁见了都不忍。邓四方蹿上前去迅速接过老太太手中绳子,老太太颤微微的口 里喘着粗气,恩人,又要感谢你了。邓四方说感谢啥,谁见都会这么做的。接着又 问她小儿子身体恢复怎样,老太太叹了口气,唉,恩人,就别问了,好人动刀子都 难恢复,何况他半条命的,更不知猴年马月可以还阳了。 老太太没有了小儿子这个强劳力顶梁柱,今年的棉花亏产可想而知的,加上本 身的生活就极困难,再要罚款,拿什么去罚?文件上规定的罚款方式是一钱、二粮、 三物、四畜,老太太一没钱二没粮,要是物与畜,就是她还是做媳妇嫁过来时一件 老旧挂衣橱,再就是栏里那头百来斤猪。但是老太太年底过年就指望这头猪了,如 果将这头猪捉去,等于绝了老太太唯一生路。老太太哭着哭着就向邓四方作起了揖 子,大恩人,请你也帮俺说说吧,不要罚俺款,不要罚俺款…… 会台上所有坐着的人都被这老太太哭声搞乱了阵脚,葛书记脸上更是阴沉难看 到了极点。看看台下,有的人又在喊口号,不少女人想是在同情老太太处境忍不住 流泪,有的还呜呜哭出了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一声秋雷滚过,雨点的的的嗒嗒 声更大。和着屋里嘈杂的喊声抽泣声,说不清楚混合成了一种什么音乐。 会议开到这种程度无论如何也开不下去了,如不收场,怕要更加激起民愤闹出 事来。葛书记只好和郭组长徐乡长三人交头接耳,正要撤会,却见邓四方这时摸摸 索索地从怀内摸出一沓钱,脚步沉重的慢慢走到葛书记面前。 邓四方这次没有用手去摸头顶那绺竖发,而是诚惶诚恐,极其老实。他的穿着 也老农,本来就随便,这次穿的是一件久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他把钱呈到葛书记 桌上回头向台下用手压了压,台下便马上鸦雀无声。看着邓四方把钱呈给葛书记, 不少人惊讶而不解地张大了眼睛。邓四方脸上形容不出何种表情,因为椅子让给了 老太太,只好斜斜地站在桌前,姿势既像对着葛书记,又像对着台下群众。他的音 度也不高,而是充满无奈与沉重,他的声音复杂地,眼睛滞涩地瞟了一眼其他领导, 郭组长,葛书记,各位领导,永安大队的棉花生产未完成任务,这是事实,葛书记 说得没有错。但若今年没有种棉,没有这样大面积种棉,今年的粮食生产肯定比这 好,也是事实。我和江书记江主任算过一笔帐,今年的棉花生产较比去年粮食生产 比值,将近少了一半,这个百分之五十,按照永安大队人口,就是少了十多万。我 不敢说这十多万责任应该由谁负,只知道自己既为乡里派遣过来的蹲点干部,工作 没做好,首先也有不可推卸责任。所以要罚就罚我,村民们无辜,何况还是受害者。 我的工资年收入大概五千元,按照文件上百分之四十处罚,应是二千元。我再自罚 一千,作为我的良心自慰。这里有个一千元欠条,以后在我的工资款中慢慢扣除。 葛书记听到这里脸色沉到了死灰状,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对着邓四方吼,邓四 方,你这什么意思? 随着那声吼,屋外的雷声也又一次的闷闷震耳欲聋吼了一声。邓四方没理,只 是浅浅而轻轻的望了葛书记一眼,扶起老太太,向着台下缓缓走去。正走在台阶, 窗外又现出一道金蛇狂舞状闪电,紧接着,一声更响的焦雷裂帛般传来。雷声一过, 不知这雷将电击坏,还是供电部门不得不预先做好安全防范,祠堂的灯就倏地灭了。 葛书记等人慢讲已有心思准备撤会,就是不准备撤会,此时停了电没有灯,在这昏 暗的祖厅,也是没法继续开的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