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作者:蝶衣 一、 夜幕降临,成都人南立交桥便热闹起来。 桥下正中,有一个旱冰场,大喇叭播放着强劲的DISCO 音乐。外地来蓉打工, 没钱去高档场所消费的年轻人,不必上晚自习的中学生,常来这里玩耍。场内, 有人飞一般掠过,有人小心翼翼地扶栏而行,情侣们手拉手在池子里不紧不慢地 游弋。更多人则倚着铁丝网在场外好奇地张望,多是一些闲荡的民工。 小贩们兴奋起来,城管和工商都下班回家了,不必象白天那样东躲西藏的了。 各种劣质的便宜商品,大摇大摆地铺在地上叫卖开来。空气中飘荡着麻辣烫的香 味。 外围是一间挨一间大大小小的KTV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花枝招展的小姐们, 让人不自主地驻足流连。 “喂,师兄。进来耍!”一尖尖下巴的男人,猥猥琐琐地探过来。有几个衣 着暴露的小姐坐在门口,半是挑逗半是期待地望着我。 我不置可否,做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继续前行。我嫌她们长得不好看,化得 过浓的妆,如炒菜放了太过量的油,使人犯腻。而且,第一次独自出入这种场合, 多少放不开。 已经是最后一间了,再下去便是立交桥的尽头,我停下来。 由于位置较偏,这间KTV 的生意似不太好。门口只坐了一名女子,淡黄衣裙, 略施粉黛,手捧一个掌上型游戏机,专心致志地打游戏。我迟疑一下,做贼似的 闪身进去。 八九十平方米的大厅,厅里灯光昏暗。一个五音不全的家伙正楼着一妖饶女 子在台上合唱《相思风雨中》,几对男女在中央舞池里昏天黑地的蹭着。空气中 散发着香烟、酒精以及其他怪怪的味道。我数了数,只有四五桌人。 侍者过来,问是否一个人。我嗯了一声,拣了处角落坐下。侍者把桌上的蜡 烛点亮,半寸红烛,置于透明圆杯里。我要了两扎啤酒。 少倾,啤酒送来。侍者把脸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个小姐。 正踌躇着,他已觉出我的心思,见多识广地安慰我:“不存在,师兄。出来 耍嘛,就耍个高兴。你喜欢啥子样的?我找来,包你满意!” 我说我心情不好,出来喝喝酒,随便找个人聊聊天就够了……妆别化得太浓 的。 侍者诡秘地笑笑,心领神会去了,很快领来一女子。正是刚才门口见到的那 位。 “小青,陪好这位大哥!”侍者指指小青,又指指我,算是介绍。 小青落坐,冲我笑笑:“大哥贵姓呀?” “免贵姓何。” “何哥是第一次来这儿吗?”一只柔软、温润的手已握了过来。 “嗯,啊,算是吧……”我一时手足无措。 她看出我的不安,体谅地把手抽回去。为我斟了一杯啤酒,也给自己满上, 和我碰了一杯,笑吟吟地把点歌单递给我,柔声问:“何哥喜欢唱谁的歌?” 我稍微放松,唱歌是我的长项,我喜欢唱歌,在门外就注意到这里的音响不 错。 我说随便谁的歌都行,你点,我唱。她略显惊讶,看我一眼,低头找歌。长 发急急坠下,暗香袭来,在我心胸荡了一下。 她点了两首歌:《红尘有你》及《慢慢地陪着你走》。 “我心的空间,是你走过以后的深渊。我情的中间,是你留下雪泥,梦和梦 的片段……” 我一亮嗓,全场便安静下来。一曲唱毕,小青使劲地拍手,很受感染的样子, 迎上台,热情地挽着我的胳膊,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哈,看你都 不好意思了?哈哈!” 我这人有个毛病,当别人赤裸裸夸我的时候总要脸红。 下一曲合唱《慢慢地陪着你走》。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中气不足,但节奏把 握得不错,和我配合得很好。唱毕,我们回到座位,已无最初的拘谨了,但我仍 显得有点僵硬,规矩地和她并排坐着。 “难得见到象你这么正派的人,歌又唱得这么好。”她笑笑,为我再斟了一 杯酒,递到我手里。 “哦,你觉得我是吗?”我心里暗自惭愧,一个在这种场合出入的人,也配 称正派? “干我们这行的,各色各样的人见多了,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大多数客人都 是刚坐下便动手动脚的,你和他们不同。”她很认真地说。 我不免生出几分自得,对她产生了好感,我说:“我对你印象也很好呀,你 和这里别的女孩不一样。而且,你的歌也唱得很不错的。” “是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她显出高兴的样子,又似在期待我下一句话。 “是的!从我在门口见到你那一刻起,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来的时候, 你正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我从你身边走过你都不知道。还有,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诚恳地说。 她看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更语无伦次:“我喜欢你淡妆的形象……其实……其实……我从心里非常 尊重你们……真的!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 她的双手在我右手上握了一下:“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信你,真的!” 我伸出左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来这里原是应聘服务员的,但是这里的老板 唐哥对我说,你做服务员是可以,只是可惜了你这个人才。况且,服务员薪水又 低,一个月才两百来块钱。 我们这里,有荤台和素台两种。坐素台的,只陪客人喝酒聊天,唱唱歌,跳 跳舞,不出街的。 一小时三十块钱,和老板对半分,生意好的话,一天可以挣上一百来块钱。 生意不好,也有几十块钱。当然,如果出台,挣的钱就多了。但我不会出台的。 “ 我原以为她们这些做小姐的个个收入不菲,但照此算来,象她这样通宵达旦 地工作,一个月下来,平均收入只有两千块钱左右。再除去各项开支,其实所剩 不多。而且,黑白颠倒的生活,过量的饮酒,也非常损害健康,还常常受到不良 客人的骚扰。 “既如此,何不找份正经的工作?在广东的一些好的外资企业里打工,收入 并不比这少。 再说,就算是挣钱少点,也没这么辛苦啊。“ 她凝视着桌上的蜡烛,说:“广东……我再不会去了。” “为何?” “那是一个令我伤心的地方……算了,不说这个了。”她把脸侧了侧,旋即 转回来,恢复了笑容。她不想说,我也不好追问。 “我们跳舞吧。”她说。 “噢,我不会跳舞。”这是实话。 见她不相信的样子,我忙补充道:“我最没自信心的地方就是在舞场上,上 学时候,每次和同学去舞厅,总是放不开,怕被拒绝,就象被施了魔法一样,怎 么迈不开脚步。次数多了,挫折感越强,后来干脆不去舞厅了。” 她稀奇地打量着我,然后大笑起来,但我丝毫不觉得尴尬。 “歌唱得这么好的人居然不会跳舞?真是不可思议!”笑完了,她站起身, 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我请你跳,不行吗?” 我犹豫着,却不想拒绝,任由她揽着我到了舞池中央。 她的腰枝非常柔软,伴随着轻柔的音乐,在我掌中绵绵地摇摆。女人美不美, 有人说看腿,有人说看脸。在我看来,最能体现女人味道的其实在腰。轻轻揽过, 温软如玉,真是令人忘情。 我笨拙地楼着她在舞池里移动,总踩着她脚,她并不介意,点点头,理解地 笑笑,给我很大的鼓舞,渐渐的就放开了。几曲过后,她自然地把头依在我肩头, 我也顺势将她完全拥入怀里。我们相互拥抱,象水草一样在舞池里游走。 我们跳一会儿舞,又接着唱歌,聊天,不知不觉中唱了很多歌,喝了很多酒, 喝多少都不醉。她说她来这儿这么久,第一次这么开心。我也觉得无比尽兴,直 到其他客人都走光了,天已破晓,我还要上班,遂买单告辞。我们互留了电话, 挥手告别,竟有些不舍的感觉。 二、 再去时,上次那位侍者正在门口东张西望,他看见了我,马上热情地和我打 招呼:“哟,何哥来了!上回耍高兴了吧?你唱歌唱得真好,我们都对你赞不绝 口……我跟你说,今天新来了两个小妹,水色好得很,咋样?” 我真佩服这家伙的记忆力,干他们这行,能记住客人名字确是一种本事。他 的话显然是为讨我欢心,听着倒也十分受用。 我扫一眼门前坐着的几位小姐,说不必了,然后径直进去,在上次的位置坐 下。侍者尾随而来,问是否叫上小青,我点点头。 小青几分钟后才来,紧挨着我坐下,亲密地勾着我的肩膀,显得特别高兴。 她略带歉意地解释说今天生意太秋,隔壁一家KTV 的老板是唐哥的朋友,她去临 时客串。听说我来了,她就退了台过来了。她这么做,使我心情十分愉快。 “真没想到!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的。”她说。 “怎么会呢?这几天实在太忙了,忙着出货,晕头转向的。” 那年我25岁,被深圳一家公司派驻成都,负责西南市场。老板是香港人,专 门翻新一些的二手的电脑配件和低档CPU.这些电脑垃圾在国外是被贴本处理的, 走私进来却成了香饽饽,而且东西越烂越好卖。办事处就我一个人,常常忙得团 团转,接电话、送货、收钱、打款,还要处理一些擦屁股的事情。 听说我是卖电脑的,小青流露出钦佩的神情。我那时的脸皮还不够厚,在她 这样的眼光注视下,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于是我说:“别以为我们有啥了不起, 头顶一圈高科技的光环,其实跟卖大白菜差不多。说我们是搬运工也不为过。” 小青“扑哧”一声笑了:“你这种说法倒是新鲜,太谦虚了吧?” 我说这话时本是郑重其事的,她的笑感染了我,于是我也笑了。她的眼睛, 原也是清澈明亮的。 “无论如何,比我们强多了。嗳,我说何哥,教我学电脑好不好?” “好啊,不过是要交学费的哦。” “嗯,这么拽?好吧,你说多少钱?”她娇啧地摇摇头。 “呵呵,算了,不收你学费,请我吃嘛辣烫吧,如何?” “哇,要求这么低呀。没问题!不过学电脑是不是很难啊?” “一点都不难!学电脑就跟学开车一样,越先进的车越容易驾驶。现在的电 脑都是图形界面,一目了然,鼠标一点,啪啪啪,就行了。那些所谓的电脑培训 班为了骗钱,故意把学习过程搞得很复杂,都WIN98 了,还从DOS 教起。” 她双手肘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听我讲,使我生出几分飘飘然的 感觉。 “学完WIN98 ,再学OFFICE,还有一些常用的工具软件,当然,女孩子得学 一学五笔字型。快的话,两三个礼拜就可以毕业了。” 和一个KTV 小姐在这样的场合大谈学电脑,多少有些滑稽。不过,打情骂俏 那一套,我又不会,而且也感到别扭。我始终觉得,象小青那样的女孩子,是不 应该呆在这种地方的。 “学会电脑,就可以去应聘一份象样的工作了。”我说。 “我能行吗?” “肯定行的!我也愿意帮你。”我认真地说。 “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她叹了口气,把头依在我的肩上,手指摆弄着 杯里的红烛,“你知道吗?我们这些做小姐的,没几个是心甘情愿的。我家在农 村,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好的。家里实在太穷,没念完高中就出来做事了。 那年,我跟一个熟人去广东打工,在东莞一家陶瓷厂上班,没想到……”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声音有点哽咽。我抚弄着她散发着香 味的长发,说:“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如果心里憋得难受,说出来就好了。” 她直起身,擦了擦眼睛,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被主管强暴了 ……” 沉默……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安慰她。 “后来,我就回家了,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媒人整天找上门,我不想太早结 婚,再说,也不敢讲自己被强暴的事。爸妈就埋怨我,说我好吃懒做,不挣钱回 家,还吃家里。呆在家也难受,只好又出来。我爸妈重男轻女,对弟弟却很好, 一直让他读书,弟弟去年考上了大学。我现在挣钱,就是供他读书的。” “你在这儿做,他们知道吗?”我不无担忧地问。 “不知道。”她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伤感,“很难想象他们要是知道的话, 会怎么看我。 尤其是我爷爷,都快七十岁了,全家人就他对我好……别看我们在客人面前 嘻嘻哈哈的,心里的苦谁也体会不到。就象那首歌《舞女的眼泪》唱的:有谁能 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脸上流着眼泪,还要对他笑嘻嘻……就是这样的。“ “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叫她把手摊开,拉着她的手,凑着烛光为她看手相, “瞧,你的生命线和运气线都很清晰,今后会交好运的。你的智慧线也不短,你 是个美丽而聪明的姑娘。” 我对手相不过是一知半解,信口说说只为哄她开心,也以此表达了我的愿望。 她立即高兴起来,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解。 我注意到,她的感情线纹理杂乱,估计会很波折。 “不过,最终都会柳暗花明的。三十岁以后你会生活得非常幸福。”这句话 是我胡诌的,她却听得十分开心。 我们又分别讲了一些到处听来的笑话,然后唱了几首歌,又叫了两扎啤酒。 十一点后客人陆续多了起来,其中一桌客人在猜拳赌酒,有些吵闹。于是我 提议出去走走,肚子饿了,顺便吃点宵夜。她爽快地答应了,遂向老板请了假。 买单出来,穿过立交桥,我们沿人民南路往北走,小青大大方方地挽着我的 胳膊,俨然一对恋人。这并无什么特别的意味。不过,这样的夜晚,和一位漂亮 的小姐并肩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既满足了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虚荣心,又填补了心 中的寂寞,感觉非常舒畅。 仲夏的蓉城,天气闷热。零点过后,街边的麻辣烫依然生意不减。我们走到 了跳伞塔附近,在一处麻辣烫摊点,一人吃了十几根“串串香”。 小青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过,不过早已经分手了。 “是她把我甩了,可能觉得和我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没有前途吧。”我说。 “你还爱她吗?”她好奇地追问。 “怎么说呢?好象也说不清楚。我们好了三年,大学毕业,我们一起去的深 圳……听说她嫁给了一个香港人。” 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故作轻松的口吻:“总而言之,我觉得自己是个不适 合结婚的人。 一个人生活也不错,我挺喜欢我现在这样。“ “你会在成都一直呆下去吗?” “应该不会的,我从没在一个城市呆的时间超过三年。我已经习惯了漂泊。”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瞬间即逝。片刻以后,她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 你觉得孤独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漂泊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算了,跟你说笑的。我们是好朋友嘛,对不?”她摇着我的胳膊,哈哈大 笑。 我如释重负,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好傻傻地对她笑笑。 谈话到此结束。 路灯下,她的影子细弱而憔悴。 我把她送回去后,搭一辆三轮回家。 三、 大头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对我说:“何飞,我说你小子可千万别陷进去 喔!这种女人,都是老油条了,见多识广,在不同的男人面前就表现出不同的样 子。” 我笑着说:“放心,我有分寸。况且,我和小青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也不是那种人。” 大头是我在成都最好的朋友,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小我两岁。未婚妻孙 玥是高中同班同学,最近刚买了一套二手房准备结婚了。大头“惧内”是出了名 的: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准备早餐,把孙玥送上公司班车,再骑近一个小时的 车去上班,从骡马市到茶店子。下班回来还要买菜,烧饭,洗衣服……辛苦死了, 孙玥对他仍不满意。 大头常跟我们诉苦,有一年春节聚会,说到伤心处,竟当众哭起来。孙玥嫌 他没本事,缺乏男子气,不是自己希望那种男人。孙玥除了对大头比较“大女子 主义”外,为人处事还是不错的。两边都是朋友,所以每次闹分手,大家都尽量 往好处劝。 唯独我例外。 “分就分呗,有啥大不了的?你就是太软弱了。人要活得有尊严。某种程度 上讲,她这么霸道也是你自己惯出来的。” 大头苦笑着,不住摇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窝深陷, 一副潦倒模样。 “你不晓得,她的个性好强,从不认错。我要是不理她,她是肯定不会理我 的。如果那样,我们可能就完了。”大头丧气地说。 真是无可救药! 但是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何飞,老子想通了,翻就翻!我发 誓,除非她主动道歉,否则我绝不理她了。” “恭喜!你终于进步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要出去放纵一下,今晚一起去HAPPY ,如何?”他说。 “可以,你买单。” “没问题,老子今晚坚决不回家!”大头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我给小青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我要带一个朋友过来,请她叫上宋婷 婷,晚上一起玩,小青爽快地答应了。 那段时间我常去照顾小青的生意,每周要去两三次,哪怕只坐上一个小时。 由于每次都找她,小青觉得很有面子。 “你晓得不?我们这儿的人对你印象可好了,他们都说我运气咋这么好。连 唐哥都说,平时我是不主张你们跟客人出去的,现在的人形形色色,很不安全。 当然,何飞不一样,就算小青跟他出去一、两个月,甚至不回来,我都放心得很。” 小青对我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 宋婷婷是小青在KTV 里最的好朋友,十八岁,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也是坐 素台的。 那晚,大头比我还拘束,为了使自己表现得尽量自然一点,他的右手搭在宋 婷婷的椅子靠背上,却始终离她的肩膀有半尺的距离,整个身体僵硬地挺着。我 看在眼里,很替他难受。 不过玩得挺开心,两个女孩活泼大方,尤其是小青,表现得特别主动,好象 就是我的女朋友似的。 唱完歌,出去宵夜,再去看通宵电影。我们在一个“冷淡杯”餐厅,要了几 碟小食和几瓶啤酒。这时大头的电话响了,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象弹簧一样从 座位上跳起来,边接电话边勾着腰向门口走去。我知道今晚的通宵电影泡汤了。 果然,十分钟后,大头回来,满脸歉意地说:“孙玥来电话,她一个人在家 害怕……” 我气不打一处来:“快滚!” “对,对不起啊!下次……”大头憨笑着,坐上一辆的士走了。 大头从此成为我们聊天时的经典笑料,我夸大头是新好男人“三从四得”之 楷模:——老婆的话要听从;老婆命令要服从;老婆逛商店要跟从。 ——老婆生日要记得;老婆花钱要舍得;老婆化妆要等得,老婆发威要受得。 我常常夸张地聊起大头的悲惨人生,每次都把小青逗得哈哈大笑。其实这么 说大头我也于心不忍,当今社会,象他这样的好男人已经越来越少,快要绝种了。 但为了逗小青开心,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大头为人厚道,我这么损他,也不生气。 我和小青的关系不紧不慢地发展着,一直没有实质性的突破。小青并非我心 中理想的伴侣,但在那样的日子里,她也正好填补了我心中的寂寞。我们象情侣 一样相拥而坐,携手而行,心照不宣,而又小心谨慎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是 一种非常纯洁的,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感情。我能给予她的,也仅只于此。 学电脑的事情也一直没有落到实处,我白天上班,她晚上坐台,很难抽出时 间。而且对此,她也并无特别的热情。 有几次,她在深夜两三点钟打个电话来,在电话里和宋婷婷嘻嘻哈哈笑个不 停:“我们在外面逛街呢,下着小雨……”半夜里平白无故被吵醒,心里好不气 恼,我知道她刚下班,只好迷迷糊糊地敷衍着:“嗯,啊,好啊……”第二天又 问我:“生我的气吗?影响你休息了,真不好意思。”我说:“怎么会呢?电话 里听见你的笑声,知道你开心,我也很开心呀。” 小青便很感动。 小青的家在资阳,每月回去一趟,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每次从家返回情绪都 异常低落。 “他们眼里只有钱,我就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总以为我在外面挣了好多钱, 哪晓得我的辛苦?”她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有一次,她回家为爷爷祝寿,给爷爷两百元钱,又给了父母三百元钱。本来 很开心的,然而第二天一早返回成都,在车站买票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口袋 只有十元钱!——本该还有两百元钱的呀!——她母亲竟在晚上搜她的衣服,把 她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光,只留了回来的车费! 我听了也非常气愤:“太不象话了!做父母的哪有这样对待自己女儿的?” 我想起了鸬鹚,在江南水乡,一些渔民们专门用来捕鱼的水鸟。辛苦的鸬鹚 一次次扎进水里,又一次次被人扼住脖颈把鱼吐出来。 尽管如此,小青还是每月回家,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家里,她 说弟弟上大学要花钱的。 和KTV 的其他小姐相比,她的穿着打扮非常简朴,换来换去也就两三套服装, 这使她显得有点寒酸,多少令别的小姐看不起。 “反正我只是坐坐素台,也用不着穿太好的衣服。”她轻描淡写地说。 KTV 的小姐没有底薪,老板只提供吃住。七八个人挤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 里,人多手杂,经常失窃。短短的两个月内,小青已换了三个CALL机。伙食也差, 管饱而已。长期黑白颠倒的生活,饮食无规律,导致肠胃功能紊乱,有时候一整 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 “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在屡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我特地委托宋婷婷督 促她按时吃饭。 有时我想,也许我对她的关心有点过了,会导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又总 忍不住。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然而对于小青的悲惨遭遇,我却很 难做到熟视无睹。 大头说:“你敢赌咒?没和她上过床?” 我回答:“是的!世间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我时常感到饥渴难耐。那段时间,偶尔也和一些生意 场上的狐朋狗友出去鬼混。然而,对小青,我更宁愿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永久美好 的形象,这样,才不至于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一无是处。但我又不敢陷入进去,就 象一只飞蛾,眼睁睁看着同伴在火海里挣扎,却不能义无反顾地扑进去。我怕自 己非但拯救不了她,反而同被烈火焚毁。 四、 十一月底,公司的一批货在泸州被扣了。几百张电脑主板,价值二十多万。 本来,被查的是另一家公司的显示器,不料我们的货正好也在同一辆车上,所以 跟着遭了殃。为了处理这件事,我专程跑了一趟泸州,找熟人,托关系,费了不 少周折才把事情摆平。 回到成都,客户都等得上了火。正值年底,电脑城生意火爆,各单位都赶在 新年到来之前把本年度的余钱全部花光,以便申请下一年度的预算开支。低端产 品最受系统集成商们的欢迎,因为利润丰厚,并且价格不透明,给有关部门的回 扣也能不露痕迹。 因为太忙,我几乎忘了小青的存在。其间给她打过两次传呼,没回。我想她 也许又换CALL机了,所以并没在意。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总算可以歇一口气, 我想约小青出来吃顿饭。 这几日气温骤降,连续阴雨,KTV 的生意明显冷清许多。小青和宋婷婷都不 在。一问才知两周前这里出了事,一伙人醉酒闹事,打伤人后扬长而去。小青和 婷婷都受了伤,请假回家了。 我无法联系到她,不知她的伤情怎样了,心里很担心。 又过了十多天小青才回来,她先给了我一个电话,然后到我住的地方来。她 的额角有一处明显的疤痕,被地上的碎玻璃瓶割伤的,缝了三针。让人看着特别 心酸。 我心疼地责怪她:“为啥不打电话告诉我?” “我这个样子,咋好意思见你呀……他们一伙人好残暴!先是欺负宋婷婷, 灌她酒,用烟头烫她。我去劝说,他们就打我,扇我耳光,揪着我的头发往外拖, 还骂我们贱货、烂货…… 他们砸东西,见人就打,好多人都挨了打……我的脸肿了好几天,眼睛都睁 不开,觉得自己咋就这么倒霉,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趴在我肩上呜 呜地哭泣不止。 “这帮狗日的,太可恶了!简直不是人!你们就没报警吗?”我义愤填膺。 “报了警,警察半天才来,他们早就走了。只例行公事地作了笔录,这种事 情以前就有发生,最终还不是不了了之。”她轻蔑地冷笑一声。 我无语,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 沉默片刻,我说:“答应我,今后再有什么事情,一定让我知道,好不好?” 她含泪点点头。 “我要上班去了。”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坤包里掏出镜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泪 痕,抹粉,勾眉,涂口红,双唇一泯,三下两下结束化妆,又左右端详了一番。 出门时,我拿出五百元钱递给她,她不要。我说:“你一定要收下!没别的 意思,你最近没上班,身上怕是没钱了,这点钱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 她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突然,她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一声 “谢谢你!”,转身走了。 快过年了,我开始忙着催收货款。个别经销商赖得要命,凭我怎样软硬兼施, 磨破嘴皮仍然一无所获,搞得焦头烂额。 放假前的一天,小青打电话来,一个劲地哭。我忙问她怎么了,她说家里人 知道了她坐台的事情,和她断绝了关系。 “等着我,我马上过来!”我说。 “去你那里可以吗?今天我不想上班了,只想再见你一面……” “好!我在楼下等你。” 小青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浑身发抖,大冷的天,还穿得那么单薄。 进屋后,我扶她到沙发上坐下,给她泡了一杯热茶,她双手捧着,喝了一口。 灯下,她的脸色惨白,泪眼婆裟,如狂风暴雨过后的芙蓉。 “……怎么解释也没有用!爸爸妈妈不认我了,爷爷也不认我了,他们说我 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就连弟弟也骂我,说再也不要我的脏钱……现在我是孤零 零的一人了,宋婷婷也走了……以前受那么多苦都为了什么呀?我活着还有什么 意思……”她放声痛哭。 我一言不发地听她诉说。最后,我将她轻揽入怀,亲吻着她的秀发,一字一 句地说:“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你也一定要爱你自己!!!”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能量都传递给她。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外面下雨了,她的啜泣声和沙沙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全世界的雨和泪在这样 一个冬夜静静地洒落…… 她象一片树叶儿,软软地伏在我的肩上,象要睡着了似的。她的呼吸突然急 促起来,她抬起头,微闭双眼,一言不发地吻我的脸、眼睛、嘴唇……我感觉她 身上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急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的无助感。明白这一点,自己 也不胜悲哀起来,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一样的孤独,一样地渴望着某种东西却 茫然不可得。 我们各自脱去对方的衣服,赤裸裸地相互拥抱,近乎疯狂地做爱,不知所云 地呓语,以此获得心灵的慰籍…… 过后,我清醒过来,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说:“对不起,小青,我本来… …” 她伸手按住我的嘴唇,柔声说道:“不要说了,我是自愿的。” “还难过吗?”我问。 她微笑着摇摇头,神态妩媚动人。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仔 细地端详她,她真的很美! 那一刻,我在心里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好好爱她!无论别人怎么看,也要和 她好下去! 我要尽我所能地好好疼她、爱她,不再让她受苦,哪怕没有其他合适的工作 可做,我可以养她! 那一夜,睡得好沉。我一觉睡到早上十点多才醒来,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 小青。枕边还残留着她的几缕发丝以及昨夜温馨的痕迹。我叫了两声,没人应答。 我穿上衣服,来到客厅,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我的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何飞,我的爱人!(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走了!原谅我不告而别。谢 谢一直对我这么好!从刚认识你,我就从心里喜欢上你。我没看错人,你是我认 识的男人中唯一对我无所求的人!好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我明白自己配不 上你,你是个如此优秀的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我只是一个地位低贱的坐台 小姐。能与你有过这样一段快乐而美好的经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我走了!不必找我,我要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会 好好生活下去的,为了你对我的一片情谊,也为了我对你的爱。永别了,最心爱 的人!爱你!吻你!!!“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春节后,老板在东莞的地下工厂被工商局连锅端掉,损失惨重,公司状况一 落千丈,靠临时倒卖一些CPU 和内存条苟延残喘。 五月份,成都发生了一件大事。某电脑城的商户们因生意萧条,对管委会产 生强烈不满,要求降低租金,改善管理。谈判未果,于是联名罢市,为首的是一 家在成都较有名气的电脑公司。罢市第二天,该公司的老总在大街上突遭十几个 人砍杀,血流遍地,当场身亡。众商家哗然,罢市行动戛然而止。耐人寻味的是, 平时屁大一件事情都要大肆报道的成都媒体,这次却出奇一致地保持了沉默。死 者乘坐的小汽车在出事地点一连停了好几天,车边摆放着一个花圈,上书一大大 的“冤”字。 我越发感到这个城市一无是处,遂向老板递交了辞呈。 两年后,我出差回到成都。我想到了小青,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 道那家KTV 还在否?当晚,我叫了一辆的士,直奔人南立交桥,才发现这里已是 面目全非。(2000年,成都市政府全面取缔“立交桥经济”,如今这里已改建成 为一座公园。) 我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桥下行走,心里涌现出和小青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感 到无限悲怆。 起雾了……铺天盖地的雾,迅速笼罩了整个城市。 冰冷的雾在我眼前翻腾、游走……幽冥浩荡,砭人肌肤,渗入骨髓。城市的 灯火将它们映成了红色,如平地扬起的滚滚尘埃……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恐惧突袭 而来,我想赶紧逃离这里,却发觉自己无处可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