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 作者:丁小村 第一章 柴丽英要求换宿舍,得到了辅导员的许可。笑梅因此成了同宿舍女孩子唾弃 的对象,柴丽英是个泼辣大方的女孩子,一直担任她们班的班长和这个宿舍的舍 长。作为班长的柴丽英在班上人缘不错,有着比较强的组织能力。人也长得漂亮, 班上有不少男生暗中倾慕她。作为宿舍舍长的柴丽英,年龄跟大家差不多,可是 天生就像大姐姐,宿舍里的女孩子都服她,什么事都要让她参考,甚至找了男朋 友也要领来让柴丽英过目,才能最后决定跟他的关系。柴丽英不声不想地搬走了 自己的东西,那会儿笑梅和马琦一块儿到外边玩去了。肯定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在 柴丽英搬走的时候说了笑梅不少坏话。笑梅回宿舍时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大家默 无声息地各自呆在各自的地方,就像一群硬邦邦的石头。 笑梅看到自己铺位旁边的柴丽英的空床,心里明白了。她坐在自己的床上, 看着原来柴丽英花花绿绿的床铺成了一块空白,觉得分外扎眼。那块空白刺疼了 她,那尖利的疼痛刺进眼眶,深入骨髓,使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笑梅差不多要立刻去找马琦,只有马琦才能让她内心里的刺疼消失。她没想 到两年来跟柴丽英情同姐妹般的友谊就这么结束了,像一条河流完全干枯,在空 空的大地上留下一道醒目而深刻的印痕。她有几次想要跟柴丽英解释,可这是个 难题,这种事只会越说越糊涂,越说越不能说清楚。这事本该马琦去办的,可是 马琦根本没法再跟柴丽英说什么,柴丽英根本就不再理睬马琦。柴丽英是个高傲 的女孩子,她不会再把马琦当回事的。当然笑梅能理解,她越是不把马琦当回事, 就越能说明她在乎马琦。这是个感情悖论,解答不清楚的。 笑梅在宿舍里已经够难堪的了,可是柴丽英这么做,明摆着是要让她更难堪。 这段时间老想到这些,笑梅每天晚上就要失眠。她拿出自己的小收录机,希望选 个音乐电台,听点儿音乐,使自己入睡。可是音乐台放的古典音乐并没有让她感 到和谐温馨,反倒让她觉得异常刺耳。像摇滚音乐一样,每一种乐器发出的声音 都是粗砺的,每一声歌唱都是尖锐的叫喊。她把耳机扯下来,撂到枕头边上。远 处火车站那边传来一声悠长尖细的汽笛声,窗外一盏路灯惨白的光从窗子上射进 来。 这天晚上同宿舍的女孩子听到了笑梅的尖叫。她在宿舍狭小的黑暗中发出一 声叫喊,是那种类似稠布撕裂时发出的声音。宿舍的女孩子们被这声尖叫惊醒过 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每个人的第一个反应是喊叫旁边床上的那个女孩子,结果 大家都互相呼叫,只有笑梅还在酣睡。这声尖叫使大家的睡意消失了,大家在黑 暗种用很小的声音谈话,声音是颤颤的,带着没有完全消除的恐怖。那会儿是凌 晨五点多钟,天快亮的时候,正是所有人沉入梦境深处的时候,女孩子们被这声 尖叫惊醒,并不知道这声尖叫来自何处。 最近传说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幽灵似的家伙,在城市各处流窜作案,这家伙肯 定有些不正常,传说他用一把刀子专戳年轻女孩子的屁股。这声恐怖的尖叫让女 孩子们想到了那个让人们谈虎色变的家伙,她们的宿舍楼与校外一条偏僻的马路 只有一墙之隔,这使她们猜测是不是又有了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学校已经明确告 诫女生们,天黑后不要随意到学校外边去游玩。 这声尖叫本来是让那个恐怖的传说给掩盖了的,女孩子们只是惊奇,笑梅居 然睡得那么死。没听到叫声也罢了,连她们的说话声也没能惊醒她。她们觉得笑 梅肯定是有意识不理睬她们。笑梅本来就有些内向文静,容易让人认为是一种不 好接近的高傲,自从跟柴丽英有了隔阂之后,大家对她更疏远了。 第二天,同宿舍的女孩子都怀着兴奋和恐惧的心情跟班上其它宿舍的女生谈 这声尖叫。奇怪的是,别的宿舍的女孩子都说她们并没听到什么尖叫。这事就让 她们感到了神秘。她们都留意着,希望还能听到这么一声尖叫。没有人去问笑梅, 笑梅并不知道自己梦中的尖叫成了同宿舍的话题。她像所有堕入情网的年轻女孩 子一样,下了课就被马琦约出学校玩去了。同宿舍的女孩子们站在窗口,看着他 俩亲密的样子,都在脸上摆出一幅鄙弃的神情,她们把同情的天平摆到了柴丽英 那边,仿佛只有柴丽英得到这种幸福的爱情她们才觉得是天经地义的。 笑梅也想换个宿舍,可是班上总共就三个女生宿舍,她没有选择的余地,看 来要去的话只能是那个剩下的宿舍。但是只要在这个班上,她就永远会被敌视, 所有的人都会同情柴丽英,所有的人都会对她笑梅使脸色的。她不想去努力改善 什么,因为她没有这个能耐。同为女孩子,她们为什么不站在她笑梅的角度想一 想呢?她们只会施以简单的同情,以为有了这同情感她们就占有了正义和公理。 笑梅晚上敲没声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耳机塞在耳朵眼里,音乐从那里灌进大脑, 她的心里却留着一块空白,去想这些恼人的事。她觉得女孩子们是蠢笨的,她们 没有长大,对自己的感情毫无把握,她们恨她笑梅,有一天她们会后悔的。就这 样。 这天晚上,女孩子们再次听到了笑梅的尖叫声。她们一直怀着一种探险似的 的心情在等待那声尖叫。事实上它来得很准时,就在凌晨五点多钟,天快亮的时 候,她们听到了那声尖叫。像从地底下突然喷出来的一股细细的岩浆,留给你短 暂而尖锐的感觉。她们都心怀鬼胎似的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悄悄地抬起头,朝笑 梅的床上看,在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的映照下,她们发现笑梅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 的床上。她们又朝别人的床上看,发现大家都在窥视着笑梅。有个女孩子轻轻地 叫了声,笑梅。笑梅没有答应,她又叫了声,笑梅。笑梅没有答应,显然她还沉 睡着。毫无疑问,这声尖叫是笑梅发出的。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发现,那叫声是 笑梅发出的——她们的恐惧就这么消失了,她们觉得好玩,因为文静的笑梅居然 发出了那么恐怖的叫声。 只有笑梅还被蒙在鼓里,她不知道自己梦中的秘密被泄露了。那声尖叫。 又一个晚上,大家怀着同样的心情等待那声尖叫。她们等到了,笑梅放肆的 尖叫从黑夜的深处骤然奔突出来,给人感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隐隐约 约的嚎叫——一种业已消失的巨兽的遥远的嚎叫。她们证实了笑梅夜晚的秘密, 她们就越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笑梅。她们怀疑笑梅有病,她们每天都乘笑梅不 在时,聚在一起,玩味一番笑梅的尖叫。笑梅的秘密成了除了她自己之外,大家 共同的秘密。 笑梅的父亲是个中学里的教师,母亲曾在县广播站做过好多年的播音员。笑 梅从小在爸爸所在的那所中学的校园里长大,那是一所老学校,多年以前是多寺 庙,后来改成了学校,校园里古柏森森、绿荫夹道、鲜花簇拥。如果你刚好在早 春里到所学校里去的话,你会看到校园里一簇簇开得茂盛的梅花,以后你叫笑梅 这个名字时,会触景生情地想起你见到的情景。 在大学里,笑梅的好友柴丽英就这么想的。她到大学里报到时,看到一个同 班女生的名字,叫笑梅,她当时就对这个女生有了好感。她们那时正处在多愁善 感的年龄,看到这个名字,立刻感到被一种诗意所笼罩。她想这个女孩子肯定比 自己长得漂亮,有着高雅孤傲的气质。实际上当天下午她就见到了这个名叫笑梅 的同学,也许是一种缘分,她们刚好被分配到同一个宿舍。笑梅确实是个文气的 女孩子,穿着并不十分出色,也许是因为她是小县城里长大女孩子,她有一种天 生丽质,却掩藏在朴实的外表之下。 柴丽英有点儿意外,因为她想能叫笑梅的女孩子肯定是大城市里的孩子,没 想到笑梅却是这么一身朴实的衣着和气质。柴丽英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天生 大方开朗,一进屋就朝那个给自己开门的女孩子打招呼,你好,咱们是一个宿舍 的同学了。那个女孩子就是笑梅,很文静地朝她笑了笑,也说:你好,我叫笑梅。 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这让柴丽英很吃惊。更让她吃惊的就是,想不到这个女 孩子就是笑梅。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笑梅,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个孪生的妹妹。柴 丽英后来想,在大学里,漂亮女孩子一般是不会成为好朋友的,因为所有的女孩 子都有一种潜意识,那就是希望跟比自己长相平庸或者比自己蠢笨的女孩子交往, 那会在她们心里觉得对方是一个陪衬。而柴丽英就不同,居然喜欢上跟自己长相 差不多的笑梅,事实上两个女孩子都不错,都会让人觉得她们长相和气质都同样 出色。如果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一个秀色外露,一个丽质内敛。 柴丽英占了紧挨着笑梅的那个床铺,往上边铺自己的被褥,笑梅也过来给她 帮忙。她们是宿舍里到得最早的两个,本来空空荡荡的宿舍,现在被她们两个床 铺的缤纷色彩一装点,就一下子绚丽起来,充实起来,变成了充满了少女气息的 闺房了。她们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墙上贴上风景摄影,在自己的床铺上放 上从前别人送给她们的小狗熊、布娃娃、仿制的水晶小花瓶什么的,后来到的女 孩子们一进门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互相介绍之后,都对笑梅和柴丽英有了好感。 到报到完毕,班主任让推选宿舍舍长,大家都选了柴丽英做舍长。女孩子们在家 里都是被宠爱惯了的,都喜欢柴丽英的大方开朗,把同龄的她当成了大姐姐。柴 丽英还真像个大姐姐,对谁都好,只是跟笑梅最贴心,上课吃饭都一块儿,说不 上为什么,她觉得笑梅似乎跟自己是同类。 第二章 柴丽英在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孩子叫马琦,是中文 系的,个头高大,潇洒不凡。马琦是校足球队的后卫,有一天他光着上身从足球 场上下来,被汗水濡湿的胸脯,像汁液饱满的植物叶片一样在阳光下反射出亮泽。 他把自己那件球衣随随便便地搭在肩上,脸上淌着汗,正抬手去擦脸上的汗珠时 眼前一亮。两个亮丽的女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们并没有过多地注意他,但他就 像感到一阵清爽的风掠过自己一样,他想也没想,就潇洒地朝她们喊了声:“嗨!” 柴丽英自从认识了马琦之后就对足球有了兴趣,每当学校有球赛,她都要拉 着笑梅去看球赛。其实她是去看马琦,马琦常常穿着一身球衣,白色的,足球场 上飞跑起来,像鼓起一面风帆,看上去真是潇洒之极。球传到马琦面前时,柴丽 英就会用她那爽朗清脆的声音喊:马琦,加油,马琦!马琦好像专听柴丽英的, 柴丽英一给他当拉拉队,他就把那小小的足球玩得像魔术师手上的魔球,让它朝 哪儿就朝哪儿。柴丽英就越发兴奋,一边很投入地喊叫,一边拉笑梅的手,说: 笑梅,喊马琦加油,笑梅。笑梅却没有喊出来。在那么多人面前,像柴丽英那样 喊叫,她做不出来。柴丽英也没在意,她太注意马琦了,没怎么注意笑梅的羞涩。 马琦没事了就到柴丽英她们宿舍来约她们玩,有时跟她们宿舍里的女孩子聊 天。马琦是天生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男孩子,他站在她们面前,就像书上所写的 那样,玉树临风。说起话来,口齿清晰、妙语连珠,因为他读的是中文系,时不 时会引用一些诗词,足球场上的猛将,这会儿又显得文质彬彬。柴丽英感到很骄 傲,为自己这个男朋友。柴丽英长相出色,身材优美,其她的女孩子虽然对马琦 心仪,却也表现得对柴丽英心服口服,认为只有她能配得上马琦了。 笑梅是那种天生内秀的女孩子,她从小生活在中学校园里,她的家教没有教 她怎样对待爱情这事情。她甚至跟其他女孩子一样,也对马琦有一种自己都不敢 承认的心仪。马琦约柴丽英的时候有时也邀请她们宿舍的女孩子一块儿出去玩, 柴丽英通常显得很大度,觉得应该让自己女伴们分享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有时候 她还特意邀请笑梅跟他俩一块儿出去看电影、逛大街,她跟笑梅很要好,最愿意 让笑梅分享自己的快乐时光。笑梅觉得跟马琦在一块儿有那么多的快乐。她在上 心理课时听到“心理年龄”这么一个说法,她就不由想自己的心理年龄肯定比自 己的实际年龄要小。她没考虑过找男朋友的事,她还没喜欢过哪个男孩子。当然 马琦除外,马琦让她觉得男孩子居然也这么心细,这么洒脱——有点儿像她们看 过的一部外国名片中的男主角。好莱坞电影中的那些男主角总是那么风度翩翩、 潇洒迷人。马琦就像那些片子中的男主角一样。当然这样的评价只是在心里,她 绝对不会跟柴丽英提起的,她不可能把这样的想法说给柴丽英,笑梅毕竟是笑梅。 直接观地表达自己对一个男孩子的好感,她没学过。 爱情的来临根本是笑梅意想不到的。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大学的公共教室里看 一本原版的外文小说,那是托马斯·哈代的名作《无名的裘德》。笑梅深深地同 情裘德,差点儿要为他那悲苦的恋爱流泪了。那是个初夏的晚上,笑梅早早的去 了那个经常去的教室,这会儿正是马琦跟柴丽英约会的时间,她不想总是去做别 人爱情的点缀。那时候教室里很少有人,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到了快八点 钟的时候,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笑梅一个人在灯光下忘情地读托马斯·哈代,为 他的裘德而感动。 马琦就是这时候来到教室的。他悄没声息地坐到跟笑梅隔着一排的座位旁边。 他也读一本书。读了一会儿,他叫笑梅:笑梅。笑梅吃了一惊,从书中抬起头, 看到了马琦。 你读得真是投入啊,马琦说,什么好书? 笑梅把封皮翻过来给马琦看。 英文的,我看不懂,马琦一边说,一边朝笑梅走过来,他看到了封面上的作 者名字。笑梅,你行啊,看的哈代的作品,《无名的裘德》吧?马琦越过那张隔 着他们的桌子,坐到了笑梅旁边。 笑梅说,都说你们中文系的人不学外语,看来你不是嘛。 马琦说,哪,我是瞎猜的,我可是把哈代的作品全看过一遍的,他的英文名 字我还是猜得出来的。 笑梅问:柴丽英呢? 马琦说,你今天怎么不在图书馆读书,跑这来了? 笑梅说,那里憋闷,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马琦拿过笑梅的书,在手上翻得兹拉兹拉响,说:这书好看。 马琦那天晚上不想说柴丽英,这是笑梅回去后才想到的。马琦陪她聊了两个 小时,最后笑梅把柴丽英也忘了。 马琦在那幢教学楼下的阴影里吻了笑梅。托马斯·哈代的书被扔在九楼的教 室里。 马琦搂住笑梅的腰肢,他们靠在墙上接吻。笑梅本能地去抗拒,可是马强温 柔地征服了她。她的嘴唇被马强抓住,他像渴望已久,渴望已久,准确无误地就 抓住了笑梅。马强在初夏夜晚的温馨中说:笑梅,我第一次见你们俩,就觉得你 有一种不同的气质,我没想过会跟柴丽英在一块儿。笑梅已经眩晕了,她没注意 到马琦说的话的意义,但她抓住了声音,他那厚实柔和的声音,像一首从远处漂 来的歌声,软软地粘着她的耳膜,慢慢地浸透了她的心灵。她的初吻! 她发现自己最初的反抗像是例行公事,实际上她的内心也是那样地渴望。她 被马琦厚实的胸脯支撑着,被他的嘴唇和声音鼓励着,完全地深入了自己的隐秘 的深处。 还是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她是教师子女,教室的钥匙照例由她管着。有一 天下了晚自习后,她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锁门。她回去锁教室门,那 会儿教学楼的灯灭了。校园里的路灯有些已经坏了,整个校园沉浸在寂静之中, 望出去亮一块暗一块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花朵的芳香,笑梅从小对这校 园熟悉,也不感到害怕,倒是第一次发现了这早已熟谙了的校园,夜晚里是这么 美妙。 走近了在一楼的教室,她转过大楼的拐角,突然听到一些声响。笑梅吓了一 跳,她停住脚步,站在暗影里,想寻找那些微弱而奇特的声音。声音是超越了笑 梅的经验的,它放肆地从黑暗中窜出来,吸引着她。她轻轻向前走了几步,发现 声音是从教室里传出来的,她走到教室窗外,朝里看。班上那个被同学称为狐狸 精的女孩,正被一个男孩子拥在怀里亲吻。他们那么投入,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 他们站在教室的门背后,完全把教室外边的黑夜忘却了。让笑梅感到的吃惊的是, 那个狐狸精女孩嘴里发出轻轻的叫声,就像一只温柔的小猫的叫声。狐狸精女孩 有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配上弯弯的月牙儿似的眉毛,天生一种妖媚,经常是班上 同学议论的对象。现在小狐狸正发出梦呓似的的声音。笑梅想着走开,可是她没 能挪开脚步。她在那儿站了好久,她被他俩的亲吻震动了。 笑梅回去。门在狐狸精女孩他们走了之后锁上了。他们没有发现笑梅。他们 偷尝的那枚红红的苹果被笑梅藏在怀里。它常常不安分地在她心里滚动,发出甜 蜜的芳香,也发出温柔的叫喊之声。狐狸精女孩的轻吟……当笑梅靠着马琦的胸 脯,被他来势凶猛又缠绵无比的嘴唇抓住时,她眼前像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她眼前出现的是那个夜晚,黑暗中狐狸精女孩的脸庞和她轻轻的叫声。笑梅激动 起来,像一只小猫那样在高楼的阴影中歌唱。歌唱是温柔的。歌唱是忘情的。 第三章 有天晚上,班上有个男生突然爬到窗子外边,站在窗外只有半尺宽的砖砌平 台上,像站在悬崖边。然后他放声歌唱,他高亢而放肆的歌声穿过黑暗,惊醒了 几幢楼上的学生。他像一只孤独而忘情的蝉,在高高的枝稍上歌唱。 为爱情而歌唱。 天知道他爱上了哪个女孩子。班上的同学都议论。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几 个同学去医院看望他,笑梅也跟着去了。那个男孩子并不狂暴,他就是歌唱。不 停息的歌唱。悲哀地歌唱。笑梅觉得自己像是活在天堂里。爱情的天堂。 她有个很冲动的想法,她在心里对那个男生说:要是你说你爱我的话,我会 答应的。实际上她永远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她是笑梅。 这个事件成了笑梅宿舍里那些女孩子笑谈的话题。说着说着,她们想到了笑 梅,主要是笑到了她夜里的尖叫。笑梅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发出那种叫声,但是过 上一段时间,她会在睡梦中重复一阵。乍一听,让人毛骨悚然。不过因为是笑梅, 大家也就不觉得可怕。但是大家不由自主地把这尖叫和那个男生反常的行为联系 起来。于是女孩子们用很奇怪的眼神去看笑梅。她们就像掌握了一个秘密,一个 来之不易的别人的隐私。这使她们开始可怜起笑梅来,像对一个病人的怜悯。 但是笑梅对此一无所知。她习惯了她们对她的冷漠。她完全被爱情征服了, 即便失去友谊也在所不惜。她跟她们没啥可说的了,跟柴丽英也一样,她宁愿跟 班上的男生一块儿聊天。后来她决定像有些学生那样,在学校后面的村里去租间 农民的房子住。学校里有很多学生在校外租房住,图个自由自在,学校里睁只眼, 闭只眼,也没怎么追究。 租房子的事是马琦去一手操办的。这是他巴不得的事,这样的话他可以有更 多的机会跟笑梅单独在一起了。 第四章 马琦的朋友称得上是些狐朋狗友。笑梅觉得特不习惯。笑梅告诫马琦:不许 马琦把他的朋友带到她的小屋里去。笑梅没法跟那帮人在一起,马琦说,笑梅你 可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笑梅说,怎么奇怪了?马琦说,没有好奇感。笑梅不说 话了,谁没有好奇感?马琦一会儿跟一帮搞摇滚歌曲的年轻人打得火热,那些家 伙不是光头闪亮,就是长发披肩,笑梅见着那些人就有一种本能的戒心。马琦过 两天又会跟几个诗人东奔西走,这些人在笑梅看来,个个酸气四溢。笑梅找些书 看,在那间租来的小屋子里过得很悠闲。马琦就很不安分,想拉笑梅跟着他去参 加那些聚会,笑梅都拒绝了。 马琦只好分出时间来在笑梅的小屋子里陪她。马琦说,笑梅,像你这样的女 孩子,现在已经很少了。笑梅说,是不是很古板?马琦说,说不上,不过挺不一 般的。笑梅说,别想改变我。马琦说,我没那个能耐。笑梅说,你想。 马琦不说话。马琦说,笑梅你可以当个作家。马琦就把自己写的那些诗歌和 他的诗人朋友们写的诗歌拿给笑梅看。笑梅说,大多数都看不懂。马琦叹口气, 说,你是古典的。笑梅说,古典有什么不好?马琦说,你写诗吧,兴许能写得不 错的。笑梅没有怎么评价他的建议,只是笑。 马琦看笑梅的笑脸,就有些爱意横生。马琦搂过笑梅,吻她。笑梅挣扎着, 像只不羁的小马,然后就像只呜咽的小猫。笑梅忍不住就想呜咽,发出小猫的叫 声。马琦要想更激动,笑梅却又拒绝了,是那种外柔内刚的拒绝,马琦平息下来, 说,笑梅,你真的很奇怪。 笑梅真写了些诗歌。马琦看到了,说,还真不错,我不敢写诗了。笑梅说, 别安慰我。马琦说,好赖自有公论。马琦也不征求笑梅的意见,把她的诗歌拿他 们办的一个油印刊物上发表了。马琦拿着刊物给笑梅看,说你是才女呢。笑梅说, 你走后门了?马琦说,你是谦虚还是根本就看不上这刊物? 马琦像是要印证一下,又把这些诗歌拿到学校的校刊去投稿。校刊的文学副 刊也发表了。笑梅班上的同学看到了,都说,想不到我们班上还有才女,笑梅的 成绩说明,外语系贡献诗人,一点儿也不亚于中文系。笑梅觉得这像是个游戏, 她胡乱写的句子,居然成了诗,而且是好诗。马琦说,怎么样,不错吧,校刊副 刊那个编辑,可是十年以前这座城市里少有的才子诗人呢。 笑梅说,别把我跟你那些诗人朋友扯一块儿去。马琦有些气恼,说,做个诗 人有什么不好。笑梅说,没什么不好,我做不了诗人。 笑梅还真做了诗人。她写那些句子,纯粹是因为马琦,马琦不是不知道。可 是马琦想把她变成一个诗人。 笑梅退掉了那间房子。她搬回宿舍里住的头个晚上,就把那久违了的尖叫声 带给了同宿舍的女孩子。她们好久没有听到那声尖叫了。她们知道笑梅是因为马 琦才搬回宿舍的,这回她们真的同情笑梅了。还有几个女孩子帮着她铺被褥,大 家心照不宣,觉得笑梅真是可怜。 马琦说,我想在你的房子里写作。笑梅就把钥匙给了他。笑梅有半天课,是 那个笑梅非常欣赏的美籍教授的课。 那天的课被临时取消了,笑梅不想到图书馆去,就想着回那间房子里去,在 校门外边,她看到卖樱桃的车子,红红的樱桃在阳光下闪着鲜润的光泽。笑梅买 了一小袋樱桃,在城市里看到这么鲜嫩的樱桃,这是笑梅没想到的事。笑梅带这 着这樱桃回房间去。 马琦当然没有写作,他跟一个女孩子在笑梅的屋子里约会! 笑梅的樱桃掉在地上。樱桃带着水珠。笑梅的脸上也挂着泪珠。 笑梅想叫喊,用那种声嘶力竭的声音叫喊,可是她叫不出来,像被恶梦魇住 了一般。 她的叫喊是在晚上发出来,她对自己的尖叫一无所知。听到她叫声的女孩子 们没决得恐惧。这久违了的叫声让她们恢复了对笑梅的亲近。 柴丽英说,笑梅你不要伤心,我早知道马琦是个骗子。 笑梅什么也不想说。失去爱情得到友情,这划不划算?有一天她在本子上写 作时,就写了这么一个句子。现在她真的成了一个诗人,每天都忍不住要在本子 上糟蹋一番自己的纸和笔。 校刊文学副刊的编辑叫江涛。带着一幅很有厚度的眼镜。江涛说,笑梅你这 诗写得挺现代的。笑梅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批评。江涛说,希望你多给我的副刊 写些。笑梅说,我是学着写,江老师你多指教。江涛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还这么谦虚,真难得啊。笑梅说,我可是真心的。江涛说,写吧,多写些,你会 成功的。 笑梅沉迷于写作。写了厚厚的几本。有散文,也有诗歌。江涛说,这么细腻 的感觉,语言也漂亮,你可真是个才女啊。笑梅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您还 是说说毛病吧。 江涛说,没有毛病,完美,不过我说的话倒是有些毛病;我的记忆中,才女 都是相貌平平的,像你这么秀外慧中的,少。 笑梅想原来这个有名的江涛也挺和蔼的。江涛说,我准备在副刊上给你出个 专板。 专板没出出来,江涛倒是把笑梅的诗歌和文章发到外边的报纸上去了。江涛 说那些报纸的编辑是他的朋友,对笑梅的作品很欣赏。笑梅看着自己的作品变成 了报纸上的板块,配上了插图,心里觉得快乐。 柴丽英说,一场恋爱,你倒是收获挺大的。 笑梅听到恋爱这个词,脸色就变了,怎么想都觉得像是讽刺。柴丽英说,我 也想写作了。笑梅说,写啊。柴丽英说,我哪能跟你比呢? 柴丽英还真开始了写作。给笑梅拿了些来看,她写得不错。笑梅说,挺好的, 可以在校刊发表的。柴丽英说,那我去试试看。 她俩拿着那些作品去找江涛。江涛眼睛贴在稿纸上看了好一会儿,说,好, 挺好的,笑梅你行啊,挺有影响力的。笑梅说,她比我写得好。江涛的眼睛从眼 镜片上边投射过来——这让笑梅有些不舒服——江涛说,你俩,一样漂亮的人, 一样漂亮的作品。 柴丽英有些兴奋,说,江老师你说我写的还可以? 江涛说,不错,我看要好好给你发表几篇的。 江涛问柴丽英是哪儿人,笑梅也被他问过。 江涛说,真是幸福的一代啊。他像是自言自语。 后来江涛开始跟她俩讲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过去。他是老三届,在大学前就 写出了有点儿名气的作品,后来大学毕业就留校,作了校刊编辑。现在还是市作 协的理事。家庭不是很幸福的,柴丽英和笑梅都听得出来,因为说到家庭,江涛 连续叹了几次气。 柴丽英说,挺感人的。她们出了那间办公室,下了楼就议论。笑梅说,挺感 人的。 柴丽英说,笑梅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江涛的眼神,我看他爱上你了? 笑梅生气了,她不习惯柴丽英的泼辣。 柴丽英说,不过他那样子可不讨人喜欢,你瞧他看人的样子,眼光是从眼镜 片上边射下来的。 笑梅噗地一声笑出来,柴丽英,你取笑我。 柴丽英说,反整我俩谁都不会爱上他的,让那个从前的才子见鬼去吧。 笑梅说,这才是柴丽英。 江涛大概还等着她们给他送稿子去呢。可是柴丽英和笑梅早把他给忘了。 笑梅想当个作家和诗人,可是诗人和作家都让她反胃,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 么。柴丽英说,笑梅,不能因为江涛就不写作了吧,是不是? 笑梅说,江涛算什么,我只是觉得当作家也没意思。柴丽英说,干什么有意 思?笑梅说,我不知道。 好几年以后笑梅在那个家乡小城里接到柴丽英的一封来信。在信中柴丽英说: 笑梅你还好吗?我现在在市电视台里作播音员。我的音质没你的好,其实你可以 做个播音员的,你的音质好极了。还记得我们曾探讨过,干什么有意思的那话题 吗?我在大学里教了几年英语,后来我觉得教书太没意思了,我到电视台去考节 目主持人。我考上那会儿就突然想,你也可以来做这个职业的。也许你会觉得这 才是最有意思的事。 她不知道笑梅在这个小城里教了好几年中学,早没有了那么好的音质了。一 个人天天对着一群学生喊叫,哪还能保持一幅好嗓子呢?当然她更不可能知道, 笑梅那梦中尖叫的习惯,归根结底其实来自于她那做播音员的母亲和做广播员的 父亲。这是个奇怪的事实,笑梅的父母,曾经千方百计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播音员, 可是正是因为他们的苦心,注定使笑梅成不了播音员。 与此同时,笑梅收到一张马琦寄来的明信片,一张有小提琴、鲜花和酒杯的 静物摄影。马琦写到,昨天是美好的,美好是永恒的心情。 第五章 笑梅的母亲,那位县广播站的老播音员,她的声音曾在那个县城的大街小巷 里响了十几年。人们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知道该起床准备早餐准备上学准备上班 了;人们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知道该下班该回家该吃中饭了;人们一听到她的声 音,就知道美好的夜晚来临了,人们在她的声音里上街看电影逛商店。 从几岁起,笑梅老是在接受母亲一腔一调的训练。母亲的声音是那种平稳的、 规矩的声音。笑梅老是念不准有些字的音,她常常在母亲给她范读时思想跑毛, 不是注意一只门外溜过的小猫,就是听到了后边车站里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母亲 把她丢失了的注意力找回来,有时不得不动用武力。后来笑梅有个诡计,一到母 亲有板有眼地训练她朗诵时,就说要上厕所,她总是上厕所,母亲说,哪来这么 多的屎尿,这孩子有啥毛病吧。哪有毛病,笑梅躲在厕所里磨时间呢。后来上学 了,每当老师提问,笑梅回答不上来时,就本能地想上厕所。 母亲的声音是平静的。像一池静水,不知道这样的声音怎么会在一个地方响 十几二十年?笑梅后来想。 笑梅被母亲严格训练吐字发音时,常常有一种想要撒野尖叫的欲望。这种欲 望和想上厕所的欲望是相似的。多年以后,当笑梅知道自己有那种梦中尖叫的习 惯之后,曾经努力回想过那欲望最初的萌芽。那大概就是从母亲那里开始的吧。 她永远也不可能做播音员了。 父亲是那所中学里的广播员。他在学校里的职责就是每天放五次广播:早晨、 中午,转播县广播站的节目,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老婆的声音;下午,转播中央 台的节目;早晨和中午,播放一次广播体操节目。后来他从这个枯燥单调的工作 中找到了一点儿乐趣:他自己设计了一套本校广播室的自办节目。每周两次播送 校内新闻。学校里的最高领导是校长,父亲的节目也没什么新鲜,无非是对校长 行动的报导。像美联社天天报导美国总统和大富豪的动向一样。自从设计了这个 节目,父亲开始乐此不疲,每周要让上初中一年级的笑梅给他的节目播音。于是 校园里每天中午都充斥着笑梅母女俩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和腔调。校长对父 亲的工作很满意,父亲受到鼓励,加倍训练笑梅的播音技术。他希望它们母女声 音的合作能成为校园的一种景观,一种让校长产生成就感的景观。 可是母亲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 事情来的的确是很突然的,这个县变成了县级市之后,成立了市有线电视台, 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就被赶出了广播和电视。 年轻的女孩子们被招进了电视台。她们是有着娇媚的脸蛋和声音的,她们凭 着自己的年轻,一下子就让那个响了十几二十年的声音沉默了! 那天母亲从单位里回来,摔了家里一只杯子和父亲递给她的饭碗。父亲清扫 地上的碎片时,笑梅去开电视机。屏幕一闪,声音随即从暗影中漂出来,母亲发 了更大的火,她歇斯底里地对着笑梅说:你给我关上! 母亲第一次的尖叫! 笑梅突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她也想跟无缘无故发火的母亲吵一架,用同 样尖锐的声音。 她不想当播音员。 一个人的声音占领人们的耳朵二十年,这只是个神话! 母亲的声音不可能变成神话,在尖叫面前,她的神话瓦解了。就这样。 笑梅在大学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居然有人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是个同乡的 女孩子。她说,笑梅,有个男孩子喜欢你,想不想跟他交个朋友,他是老乡。 笑梅笑了,老乡? 女孩子说,是老乡,比你高一级的,他人挺好的。 笑梅说,我没想过。 女孩子觉得不可思议。笑梅想,有什么奇怪的。事实就这样,这种东西,简 直是笑话,老乡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家乡结婚? 那个同乡女孩子肯定是这么想的。 柴丽英说,马琦是个多情种子,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人。笑梅不想跟她探讨 马琦。马琦是不错,笑梅觉得人年龄大了,想问题的方式就大不一样了。比如柴 丽英,就曾经说马琦是个骗子,现在她却并不怎么恨马琦了。笑梅也一样,从前 伤了她心的人,多年以后当她在那个县城里孤寂地生活着时,她居然也原谅了马 琦。青春时代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原谅的,她曾经在文章中这么写过。 第六章 那年笑梅终于盼到了毕业,当笑梅的同班同学都还聚在学校里恋恋不舍、通 宵喝酒、用最难听的话骂辅导员时,笑梅已经坐在回乡的火车上了。笑梅在学校 的好友不多,跟柴丽英的感情并没有恢复到从前,尽管最后她们似乎都把马琦那 事给忘了。倒是有一个来自宁夏的农村女孩平时跟笑梅最要好,毕业回家时,笑 梅就让那个女孩把自己一直送到了车站,开车前,那个女孩和笑梅在座位上坐了 一会儿就开始跟笑梅抱头痛哭,这样的痛哭既含有从此一别也许永无见期的离情 别意,也不乏同病相怜的自伤自悼。笑梅倒是挺平静,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孩哭 得如此地情真意切,笑梅甚至也不会流那点儿眼泪。 笑梅太想逃离了,临近毕业的那两个月,同宿舍的那帮女生闹得都快翻天了。 她们整日整夜打扑克牌,打得废寝忘食。而笑梅天生就不爱这,有时却身不由己 地被她们拉了去充数;更多的时候是笑梅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被她 们夸张的叫声、啪啪的摔牌声弄得无法入梦,笑梅常常跟她们熬到半夜,一个人 躺在床上看书,看得眼睛都发疼,可就是睡不着,耳边充斥着她们的声音。笑梅 从小到大都睡得很沉,可就是临近毕业时成了痛苦的失眠大军的一员,笑梅终于 发现那些失眠者倾诉他们的痛苦,看来并非无病呻吟。 笑梅对自己毕业后的去向并不关心,因为根据政策,笑梅必须回到笑梅家乡 那个山区小县去。笑梅坐在那个靠窗口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送行的人、月台上 的树影和电线杆都匆匆向后退去,那会儿笑梅的眼睛却突然湿润了,仿佛这会儿 才真正感到要离开这个城市了——笑梅毕竟在这里呆了四年,以后再也不能随心 所欲地和自己的好友一块儿去溜大街看电影逛夜市了,以后要到这城市来,再也 不会是像上趟街那么容易的事了。在夜行列车无休止的哐哐声中笑梅又悲又喜, 笑梅像在宿舍里一样睡不着,内心里的离别之悲和逃离之喜使笑梅浮想连翩,车 轮在铁轨上碰擦出的声音不再那么单调。笑梅只希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耳 边不再有那种吵闹和喧哗;笑梅只希望在自己的屋里静静地看点书,做个属于自 己的梦,哪怕是失眠呢,那也是属于自己的。 当太阳照亮群山,火车冲出长长的隧道,穿行在山岭之中,那时笑梅刚好从 短暂的一梦中醒来。火车还要向前,而笑梅却到站了。笑梅走下火车时突然就想, 人真是奇怪,常常绕一个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处。笑梅有一个高中的女同学, 是农村的,在高考前一个月自杀了。那时她们班的男生女生都很震惊,一个活生 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这样的事他们毕竟见得太少。笑梅的高中同学常常谈到这 件事,甚至以后很多年了还说这事,他们说是因为那个女孩太孤僻的缘故。其实 那个女孩学习挺不错的,可是她自尊心太强,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个哑巴,她 也许是担心即便是考上了,也不会有人供她上学。不过这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 谁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呆下去呢。那个女孩的死为他们上了成长的 一课,这件事笑梅也一直不能忘怀。 这会儿当笑梅又回到这个小县城时,笑梅却突然想起了那个高中的女同学, 想起了她的死。如果那个女孩明白人经常会绕一圈最后又回到原处的事实,她就 不会那么轻易去死的。人总是看起来欲望很多,其实更多的时候真正需要的却很 少——就像笑梅这会儿,就只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需要一个自己的梦境。 看上去这座隐没在群山中的小县城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和笑梅上高中时一样。 上高中时笑梅班上那些农村女孩是多么刻苦啊!无休止的数学题和外语单词,走 马灯似的老师,耳边总是嘈嘈杂杂的讲课声……一个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看上 去却都像老了10岁,一个个弯腰曲背的,那情景真是不堪回首。可她们不能不学, 因为摆在面前就只有这条路。考不上会怎样呢?她们常常在宿舍里悲哀地设想。 只有一条路,嫁人。什么也不会,农村的活,拿不上手了,还得看邻里乡亲的同 情的眼光,让父母为自己忧心。嫁人吧,只有这样才能卸去父母的心头重负。可 她们又是多么地不甘心! 有个女孩子,就一直复读了五年——她读书生涯的结束却是悲剧性的,有一 天她上课时,发现在隔壁高二年级讲课的老师,居然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她当时 就头疼,回宿舍睡了半天之后就回了家,从此再也不到学校去了。这个女孩的故 事包含了多少的苦涩!笑梅常听到别人当笑话讲,可自己却一点也乐不起来,有 一种想掉泪的感觉。笑梅很庆幸自己生活在那个小县城,不至于像她们那样,被 她们的农民父母中途把叫回去,给她们找婆家。现在笑梅终于可以有一间能栖身 的小屋、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资了。笑梅看着火车站下面的小城,心里充满了欣 喜。离开学校时的那点儿悲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笑梅到县教育局去报到,在人事科办公室里,一个小伙子看笑梅填表,说, 你也是师大的?笑梅说,是。笑梅很少进这种政府办公室,不适应这里死板严肃 的气氛,说每一句话都很老实,像个中学生一样。那天笑梅专门选了一件碎花裙 穿上,看上去很纯朴的样子。其实笑梅爱穿牛仔,这跟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似乎 有点儿不协调。幸好笑梅天生不爱出风头,可以把自己随便地淹没在人潮人海中。 小伙子说,那我算是你的师兄了。笑梅抬头看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回他。 他说,我比你高三届,化学系的。说着,他为笑梅沏了杯茶。 笑梅接了茶,心情轻松下来,笑梅实在不适应这里的气氛,刚进办公室时感 到很别扭,办公室的人也不多说什么,只给你表,让你填,没有人招呼你坐,没 有人跟你多说什么,怪不得自古以来老百姓都怕进衙门。现在这位自称师兄的年 轻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说,师大今年分回来的,你是第一个来教育局报到的。笑 梅有点儿好奇,问,那他们呢?他说,都跑啊,有的想转行,有的干脆想办法往 好的地方改分,现在就这样,狼有狼道,蛇有蛇路,各显神通嘛。他说得挺多, 笑梅就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听。末了,他说,欢迎以后来玩儿。那会儿笑梅的 心情也终于轻快了,说,政府重地,我这闲人哪敢进啊。他说,那我去找你聊, 你住哪儿?笑梅说,我住我姑姑家。他说,那倒是不好找,干脆,哪天你有空, 给我打个电话。 笑梅还真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们就去河边的一个小公园里玩。这个小县城就 这么个公园,一到夏天人们差不多把整个城市里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了。唱卡拉 OK的,摆冷饮摊的,卖麻辣烫的,什么都有,使这个公园成了一个夜市。他们就 找一个冷饮摊,要了两瓶汽水,边喝边聊。黄昏的时候公园里的灯一盏盏地亮起 来,歌声也响起来,河上的风一绺绺撩过来,笑梅觉得很惬意,当然,他们聊得 也惬意。 其实他们聊的都是大学里那些事,那个大学的很多笑话:中文系的一位教授 上课爱抽烟,有一次把一棵粉笔咬在嘴里;历史系的一位何教授爱往女生宿舍跑, 被人称为“何三楼”,因为女生宿舍在三楼。他说得很是开心,甚至忘了自己面 前有个女孩子,以至于说了一个粗鲁的笑话:有一届中文系的学生毕业时为系上 留了一个纪念,在中文楼下树了一座雕塑,是一个流线型的立柱上面顶了一个白 色的球,雕塑的基座上写着这届学生进校和毕业的年代,后来的中文系学生对别 人解释这座雕塑的含义,他们说,这座雕塑的含义就是“四年大学顶个球”。这 座雕塑后来被弄坏了,立柱上的那个球不知被谁搬得不见了,于是中文系的学生 又对别人解释这座残损的雕塑的含义,他们说,现在这座雕塑的含义就是“四年 大学不顶个球”。其实笑梅在学校时也听别人说过,可现在听他说,还是很痛快。 笑梅知道学生们之所以对那所大学恶感多于好感,其实都只是因为那可恶的分配 制度。他说了这个故事后有些不好意思,这才想起这样的话是不应该对一个女孩 子讲的。不过这种尴尬被笑梅善解人意的笑声给掩饰了。笑梅在学校还很少这样 开心地笑过,她们——笑梅和要好的宁夏女孩总是在没人的地方这样无所顾忌地 开怀大笑:在学校外边的田野里,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宿舍里…… 临别时他说,你喜欢教书吗?笑梅真心地说,喜欢。他说,那就好。笑梅有 些疑惑,问他,有什么不好?他说,有啊,太累,太忙,繁琐,工资太低……笑 梅有些稚气地说,我倒没觉得,活得自在,稳定,不会流于应付敷衍……不是有 很多好处吗?他笑了,说,这叫做有其弊必有其利,辩证法嘛。笑梅说,对我, 那弊非弊,那利是利,有利而无弊。他说,这样想就好,免得到时有失落感,你 肯定到一中。笑梅说,一中挺好的。他说,等你到一中去了,我找你聊。笑梅说, 欢迎。 他把笑梅送到姑姑家的那条街口。笑梅走了阵又回头看,看见他在街对面, 把一条腿搁在车子上,嘴里叼的一根烟的烟头一闪一闪的。笑梅想,他挺不错的, 为什么在学校就没见过呢。他说过,我在学校见过你的。算一下,笑梅进校时, 他刚好念三年级。后来,笑梅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使笑梅躺在姑姑家的小床 上辗转难眠,天快亮时窗外传来鸟叫声,笑梅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的 眼眶里蓄满泪水。 笑梅从邮电大楼下面经过,那会儿大楼顶上那面大钟刚好敲了五下。大楼前 面的小广场上,有一群女中学生经过,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说,瞧那俩傻×! 笑梅顺着那群女中学生的眼光看过去,对面有一面广告牌,上面是最近很红的一 部外国电影的剧照。一对可怜的恋人现在正充满爱意地凝视着对方,而高楼顶上 的夕阳这会儿把最后的一点儿光芒洒给他们。看上去他们充满幸福,因为在霞彩 中他们互相依偎着,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点儿也不理会下面渐渐热闹起来的市街。 这群女中学生走得很快,笑梅只是朝那面广告牌看了片刻,她们就走到远处的音 像店门口去了,笑梅记不清她们什么模样,只是她们说的那句粗话让笑梅有些惊 异。笑梅并不比她们大多少,和她们算不上是两代人,但她们就这样让笑梅吃惊。 她们在学校里就已经够张牙舞爪的了,谁能想到她们出了校门会放肆到什么程度? 有时笑梅很羡慕她们,因为她们的无所顾忌。可更多的时候笑梅会觉得她们真是 不可思议。 好久以后笑梅想起那个夏天的早晨在姑姑家她听到的鸟叫声。在城市的晨光 中,她眼眶里蓄满泪水。笑梅没想到与他失之交臂的时候,正是那个女同乡要给 自己介绍朋友的时候。笑梅没奢望过什么,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奇迹产生——躺在 床上,听着窗外清脆的鸟声,笑梅这样想。隔着泪水看出去,觉着窗玻璃上的晨 光晶莹朦胧,宛如梦境。而那脆响的鸟叫声却穿透了朦胧的梦境,就仿佛是一线 晨曦。 第七章 笑梅的父母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笑梅的大哥大学毕业分配到深圳一家银行, 混得不错。他们终于觉得热爱了半辈子的广播事业如同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好 时光就像失去的年龄一样不可追返了。他们每年大多数时间是在那座美丽的南方 城市度过的。他们有些不放心笑梅,让大哥写信打电话给笑梅,说要是她不想呆 在那儿的话,就到深圳去。随便找个什么事干。笑梅不知道自己会喜欢哪儿。 笑梅学校里的老师说,笑梅,你有没有男朋友?没等她回答,她们又说,给 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过几天她们真把给她介绍的男朋友找来跟她见面。笑梅老是拒绝,她还没觉 得有什么男人让她满意。笑梅的父母看她在那个小城里上了几年班,个人问题还 没解决,就在深圳替她着急。母亲在电话中说,让你哥哥在深圳给你找个怎么样? 笑梅说,再说吧。母亲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了,怎么自己不知道着急。笑梅说, 我不会嫁不出去的。哥哥说,笑梅,你要是不想把自己耽误了的话,还是到深圳 来。笑梅说,放心吧哥哥,耽误不了的。哥哥说,总之你一个人在那里,有什么 事一定打电话过来商量,不要感情用事。 笑梅就是有些感情用事。她答应了别人介绍的一个男人。他是那种很有作为 的男人。一个退伍军人,27岁时自己创办了一家工厂,跟笑梅认识时他骑着一辆 漂亮的野狼摩托,高头大马,很威武的样子。笑梅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 了马琦。那个穿着一身白色球衣的青年,笑梅会在无意识中想到他。 笑梅的同事就很为笑梅遗憾。她们觉得笑梅是花了眼,她们曾经给笑梅介绍 过各种男孩子,有机关里的干部,有银行的职员,可是笑梅都看不上。末了笑梅 倒是看上了一个退伍军人,一个个体户。那时候还没有私营企业这个概念,学校 里的人本能地对个体户有一种鄙视。 倒是他的事业越做越显得红红火火。到他们结婚时,他在城里买了一块地修 了一幢二层小楼。站在二楼上可以望见城外的绵延的山峰和河流,山脉在天晴的 日子里是幽蓝的,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这是笑梅所喜欢的。他把笑梅娶到这幢 新楼里,笑梅的同事在酒席上大开眼界,她们为新兴资产阶级的富贵豪华惊呆了, 她们充满艳羡地对笑梅说,还是我们笑梅有眼力。这话说得很庸俗,可是现在人 们越来越庸俗了,赤裸裸的庸俗,你天天都可以看到。 笑梅的大学同学柴丽英从老远的地方打电话给笑梅,说,笑梅,结婚了也不 告诉我一声。 笑梅感到惊讶,说,你从哪儿知道我的电话的? 柴丽英说,不容易啊,先查了你们学校的电话,学校说你结婚了,告诉了你 的电话。 笑梅说,你还好吗? 柴丽英说,也结了婚,不想要孩子。 笑梅说,真潇洒。 柴丽英说,你比我潇洒,像个隐士一样。 笑梅的丈夫说,谁的电话。 笑梅说,一个同学。丈夫说,你的同学挺多的,干脆你辞职算了,咱们夫妻 俩一块儿干。 笑梅说,你们男人,总想改变自己的女人,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的。 丈夫说,我随便说说,你不想就算了。 笑梅说,我什么也不能帮你。 丈夫说,反正我也离不了你的。 笑梅说,我不给你搞公关。 丈夫说,有些场合你总得去的。 笑梅从一开始认识这个雄心勃勃的退伍军人时,就被他带着去参加各种聚会, 有些应酬很让笑梅心烦,他对那些人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那些人就用很客气 的话恭维笑梅,说她气质好,说她人长得漂亮,说她有文化。他们瞧不起文化, 可又内心里羡慕文化。这是种奇怪的心理。笑梅就在他们的一片恭维中给他们倒 酒。 结婚了,慢慢混熟了,丈夫的那些暴发户朋友们就露出了粗鲁的嘴脸,他们 放肆地说粗话开玩笑,有时会弄得笑梅尴尬。笑梅就对丈夫说,以后不想参加他 们的聚会了。丈夫为难,说,这有什么呢?他们,我,本就是些粗人。笑梅说, 不要以为粗人光荣,又不是战争年代。丈夫也不跟她抬杠。 后来小县城里的歌厅酒楼雨后春笋般地多了起来,丈夫再也不带笑梅出去了。 人们时髦在那些地方请客谈工作谈生意,用年轻的“小姐”来招待客人。笑梅在 学校里的同事们个个语锋犀利,他们常常无所顾忌地当着笑梅说那些商人和官人 的笑话,这些笑话又通常是和那些人风花雪月灯红酒绿的生活分不开,笑梅觉得 这些人很残忍。作为女人,她们并没有体会女人在这个时代的不幸。 一个满月的晚上,笑梅一个人在那间10平米的单身宿舍里,打开电视机,正 是播送新闻的时间,笑梅看见从前的丈夫春风满面地在屏幕上向各级领导介绍他 的厂子新开发的产品,他的事业是越来越兴旺了。想着从前的婚姻生活,笑梅就 有些憋闷,笑梅早熟悉了他那幅暴发户嘴脸,笑梅关了电视,不再去看。窗外是 一轮满月,笑梅走出门,越过远处的楼顶,可以看见街市上的霓虹像朝霞一样在 那边闪动。 笑梅的丈夫给了她10万块存款。他找了个19岁的小姑娘。为那个女孩装修了 一家咖啡屋。 笑梅又搬回了学校。住着半间房子,像刚刚从大学里出来那会儿。 笑梅居然又拿起了久违了的笔和书。她闲暇时看书,甚至在中学里和大学里 都没来得及看过琼瑶和三毛的书。当然还有笑梅喜欢的一些外国作家的书,一本 本地看,在字里行间找寻从前在学校里的快乐时光。那时候,她们在宿舍里都挂 了蚊帐,冬天夏天都挂,一个人躺在自己的蚊帐里,边听音乐边看书。那些无牵 无挂的岁月多么惬意啊。有时笑梅也和女同事们一切去跳舞,可在那儿笑梅并没 有找到多少快乐。笑梅甚至还提笔写了些文字,笑梅是从大学四年级时放弃写作 的。那年笑梅认识了一个50多岁的老作家,他很健谈,也很豪爽,经常请笑梅和 另一个女孩吃饭。就是那个女孩介绍笑梅认识他的。有一天他单独请笑梅吃饭, 他喝了点儿酒,在饭馆儿幽雅黯淡的一角,老作家红光满面地伸出他那厚厚的手 掌来抚摸笑梅的头和肩,他充满兴奋地说要收笑梅做“干女儿”,笑梅那会儿差 点儿没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从那以后笑梅不再去找那个老作家,他几次捎 信请笑梅,并且说要帮笑梅出本集子。笑梅还是没有理睬他。笑梅也不再写作, 笑梅本想努点儿力,写些东西,当个作家,可那时笑梅开始觉得文坛原来并非笑 梅想象的那样,笑梅觉得在那里充满了凶险,对笑梅这样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女 孩来说。现在笑梅提笔写的这些文字,就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当个作家?笑梅 早没有那样的奢望了。 第八章 笑梅走进那家过去曾去过的舞厅。灯光幽暗的大厅中人影憧憧,乐声如潮。 笑梅刚在一个座位上坐下,就有个男人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笑梅正想着用什么话 拒绝他,一抬头两个人却都愣住了。居然是他,笑梅好久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会 在这里遇到他。他坐到笑梅对面的沙发上,一招手,一个小姐送来两杯加奶的咖 啡。他说,你还好吧。笑梅说,又单身了,你肯定知道的。他说,我下乡镇了。 笑梅说,高升了?他说,哪里,下放了。笑梅说,到哪儿?他说,十八里镇,穷 乡僻壤。笑梅说,镇长?他说,是,跑来跑去,城里乡下,就只是累。笑梅说, 没带夫人来?他说,母子俩都回乡下了,我一个人清闲几天。他在笑梅面前没有 那些乡镇干部的油嘴滑舌,还是那么一板一眼的。他们也混进人群中,在轻柔的 乐声中游走。 那个晚上,他们没怎么跳舞,倒是在舞厅一角的茶座上说了很久的话,还是 大学里的那些事。真的,那些事能让他们说得更自在些,笑梅想。 有段时间笑梅是多么遗憾啊。笑梅不由自主地会想,如果当初笑梅答应了那 个女同乡,会怎么样呢?如果当笑梅回到家乡他还没结婚,会怎么样呢?这些想 法会让笑梅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现在他终于躺到了笑梅的身边。笑梅的确有种如愿以偿的感觉。笑梅甚至枕 着他的头做了个梦,却依稀是离开大学的时候,在火车坐椅上和那个宁夏女孩抱 头痛哭的情景。醒来时笑梅发现自己满眼泪水。 他还在酣睡,打着轻微的鼾声。笑梅就喜欢他这样子。笑梅伸出手去抚摸他 的脸庞、额头、头发、胸脯,觉着自己真真实实地跟他很近了。他曾经告诉自己, 在大学里他对笑梅的暗恋,那一刻,笑梅听着他说,就禁不住去亲吻他,带着满 脸的泪水去亲吻他。现在笑梅依然带着满脸的泪水去亲吻他,直到他从睡梦中醒 过来。 他们又一次贴近对方,像是行走在从没走过的路上。笑梅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在大学里,笑梅和那个要好的宁夏女孩子常常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宿舍里、在学 校外边的空寂的田野里狂呼乱叫,无所顾忌地引吭高歌放声大笑。现在笑梅觉得 像从前那样疯狂,在他的怀抱里回到了癫狂的青春时光,笑梅听到自己发出了像 某种鸟儿一样畅快尖细高亢的声音,自己像是载歌载舞,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在自己像鸟儿一样欢唱中,笑梅跟着鸟儿的歌声一直向远方。 半夜里他被笑梅的尖叫惊醒了。笑梅在他怀抱里酣睡,在睡梦中她发出了尖 锐的叫喊,他吓了一跳。叫她,说,你怎么啦?笑梅抱紧他,说,睡吧,我没什 么。他不放心,说,我听你叫喊,是不是作了噩梦?笑梅说,我就爱这样。他说, 尖叫?笑梅说,尖叫。 他们又放肆起来。笑梅说,我要叫给你听。他吓坏了,别,别这样。笑梅娇 笑,说,就这样。于是她真尖叫,她类似于母兽的叫声弄得他很不自然,笑梅却 很激动,被自己的尖叫感动了。她一直有那种冲动,多少年只能在梦中实现的事 实。尖叫。 黎明时分他们在鸟叫声中醒来,笑梅分不清是窗外的鸟儿在叫还是自己心里 的鸟儿在欢唱。窗子上浮着一层微白,对面楼上那只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也没忘记 在天明时放声高歌。笑梅听着那鸟声,想起曾经让自己泪流满面的声音——好久 以前在姑姑家的那个清晨,想着与他的擦肩而过、听着窗外的鸟声,笑梅曾经满 眼泪水。现在,窗外又是一声声的鸟叫,可她的眼眶中、她的脸上,满是别样的 泪水。 笑梅用一种惊喜的声音、一种属于少女的声音对他说:你听,有一只鸟儿在 叫。他正从被窝里往起坐,低头去找在翻滚中被弄到床下边的衣服。什么鸟?他 急急忙忙地说。笑梅停住自己惊喜的声音,去看他。那只鸟儿的声音轻轻浮游在 黎明的澄澈中,若有若无。他已经穿好衣服,说,我得走了,也许我老婆有电话 来。笑梅躺在那儿,感觉自己眼眶中的泪水又游动到了自己脸上。 窗外的那只鸟儿叫得忘乎所以,听着有些尖利。窗子仿佛是在水底,微白的 晨光使窗户显得晶莹剔透,鸟声也晶莹剔透。 第九章 笑梅在一年以后到了深圳。她找了一份工作,用上了她大学里学的英语。后 来她写的一些文章发表出来,有几篇评论文章也把笑梅列进了那会儿风行一时的 “小女人作家”。笑梅觉得好玩,她现在不想当什么小女人。她不是小女人,小 女人是不会那样放肆的尖叫的。 有一天笑梅很巧地遇上了柴丽英。她也到了深圳,在一家电视台作了节目主 持人。 她俩常常一块儿去迪斯科舞厅,在眩目的灯光下她们习惯了放肆地扭动自己 的腰肢和屁股。她们还一块儿尖叫,像一个摇滚歌手那样。柴丽英说,这样的喊 叫很痛快。笑梅说,不怕把你的嗓子弄坏了?柴丽英说,就要这样的嗓子。笑梅 突然想,要是母亲看到了,一定会吓坏的。 那个用声音占领小县城人们耳朵的人,一辈子也没曾这么尖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