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涠.洲.岛. 一、我在断面上凝固 回过头来看,我这几天的出游绝对是个极平凡的过程,生活运行的轨迹决不会 因而发生转折,它的光亮照亮不了前段,也无法照彻后段。甚至,当我在六楼的阳 台上看着楼下的老人领着小孩走路男人骑着车买回了青菜的时候,竟怀疑起出游这 件事的的真实性来。 怀疑毕竟只是怀疑,我从涠舟岛上带回来的珊瑚石摆放在冰箱上,渔家扁平的 草笠挂在墙上,将目光涣散的时候还会感觉到乘风破浪的透彻。 出行前一晚,空气沉闷的,暗哑地在我耳边响。在那开阔的夜里带一点酒意骑 着摩托漫无目的地奔驰,我听得见胸腔中投林的鸟在那刻仿佛要安定下来了。那夜 里零点时分的街灯擦亮城市的韵致,也擦亮了城市的斑斑印痕,擦不亮你胸中的块 垒。广场的舞台空寂后,人山人海跟着流散到夜的阔大里,消失了。激情的升腾和 消失也就放焰火那样简单。 我从空阔的广场中心穿过,好长时间以来的一个要远足的念头渐渐变得炽烈, 砰砰撞击我胸口,仿佛要破胸而出。我拨通阿利的电话,说明天去他那里棗遥远的 涠洲岛。 下一个决心其实不太难,但我安抚不了往日那么多出行的热望。 只是想一身轻地远走,用陌生的地方的阳光擦亮眼睛,用远方的清泉洗洗肠胃。 第二天清晨,我出发了。 出游的过程其实就这么简单。 公元一九九九年十月四日凌晨一点,我坐在这一过程的断面上,不愿睡去。 二、天底下的事情 广州到北海,汽车行程690公里。 我一开始准备在省汽车站买票,乘车到湛江,再转北海。从高架桥工地的铁支 架的缝隙里踩着烂木板猫腰穿过,从人堆里穿插到二楼,察看了形势后,我一横心 加入了挤队买票的战阵。前后左右的人都贴到一起了,汗水混合在一块,散发出怪 异的气味来。半小时后终于被后面的人阵推到了窗口,却被告知去湛江的票已卖完 了,没有直达北海的车。 出得大门,穿过铁支架对面的另一个汽车站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在对着话筒讲 话,提高着音调,讲一句,顿一下,并且挺一下胸,充满着干劲的样子。他说:这 标志着我市交通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前面的一排人于是鼓掌。 人流渗透了每一寸地方,却从他们的身后绕了过去。骗子和兜售假发票的人在 人流中同样中流砥柱。 走每一步都要修正方向,人类的奇迹在这里再次发生,没人在这样的繁忙里被 撞成肉饼。我辗转几个车站,最后买了张下午三点出发的票。 汽车向西南方向走。 穿过城市,视野开阔了,我意识到自己正被几个轮子带着在珠三角平原上面跑。 双层的卧铺我睡下铺,不得不一开始就将身体放平,最贴近地面的距离里,我 无意识地将生命的信任交给了路,而不是汽车。 对路的感情绝对要比对其他任何一块地要强烈得多,年迈的母亲盼我回家时的 守侯是村口的小路,父亲当年辞职走西南的路常在我脑海里轻盈地浮现。它们朴素 的脉络上面甚至听得见跫音的余响。 路是人造出来的最能与大地和谐的作品了,它们与大地浑然一体,静默地守着, 承继着大地的宽容、谦逊、博大和雄浑,又在大地的包容中奔腾着野性的活力,引 领着它所关爱的人到广袤的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身体被白练似的道路引领着在原野和房舍间穿行,车窗外的世界跟着做大迁徙。 近处的树木土地向后,远处的地平线和山峦向前,太阳也向前,沿着曲线的轨迹跑, 一次次仿佛要从前方某座高楼或者树梢后降落,却始终没有。 畅行无阻的轨迹中,我听见了大地鲜跳的脉搏。 一路上我醒着的时候都看着天,直到太阳带走每一缕光线。 太阳光再次轻抚我的瞳孔时,它是微弱的,是经过无数个途径反射、漫射充盈 北海的城市空间的。天空从暗青逐渐变亮。听得见我清脆的脚步声。这个陌生城市 的清晨被我拉开了帘幕。 街上偶尔轻驶过一辆车,走过三两个挑着箩筐的人。载我的摩托车在空荡荡的 街上始终以20公里左右的时速悄悄地走,惟恐惊醒早晨的宁静。路过一条鱼腥味弥 漫的街,发现行人多了,大多挑着箩筐,还有好些骑自行车的,也在车尾带着箩筐, 仍然是宁静,宁静得让我的耳膜冰绡一样透亮而慵懒。 在对着一排渔船的码头上听着广播,天空渐渐大亮了。 8点钟上船,谁也没料到一刻钟前还空寂冷清的码头上会忽然冒出大堆大堆的人 来,于是开始热闹起来了。平日里每天只开一班船的航线今天加了一艘大游船。两 艘船同时出发,一声响彻云霄的汽笛声后,游船缓缓驶出海港。 一小时后,所有的陆地隐去了。 天空纯净的蓝和白云洇洇染染,流动着,变幻着。天似穹庐,罩在海上。海面 的边界线清晰而流畅,环绕成一个巨大的圆,于是微波荡漾的海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形平台,荡荡漾漾,托着我们的船,好似一个悬挂在宇宙中的大舞台。 世界原来可以这般极致的完美!极致的纯净! 航行仿佛永无尽头。 三、当浮一大白 涠洲岛在北海南面36海里处,形状像电吉他的面板,凹进去的海湾在岛的南面。 游船在这里泊岸。 岸上是一小镇,涠洲镇,镇后紧挨着的是东西向的山。从小镇东面角落里沿着 曲折的路上半里多路,树木掩映中有一堵围墙,跨进墙内,就是我落脚的海军补给 站大院了。 大院里住着二十几个人,我投靠的是老朋友阿利。 阿利已在同事的住所里准备了一桌酒菜,接我的司机小马待我放下行李包匆匆 洗了把脸,就把我带了过去。 还是几年前那样坦诚的笑,只是多了点凝重,烘托着热情的一桌人中我一眼就 认出了阿利,老朋友的默契一刹那就能找得到。 觥筹交错,酒是金黄的啤酒。我从未嗜酒,却很容易逐大流地在这种没有对于 利益的私心的场合,被莫名其妙的豪情壮着胸膛。小屋子外香蕉阔大的叶片中,硕 大的花瓣在换着黑色,蜷曲着,托着初生的香蕉。小岛上晴朗的天空无比辽阔。 这刻再不用去理会往日的荣和辱,得意和失意,这一刻是彻底的自由,了无牵 挂,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蓝天的魔力吸引着,失重地飘摇着了。 我想起那年要离开大学校门之前,那个叫小静的女生来还我手抄的诗集,说几 天来觉得自己好象要大病一场,然而总是没病倒,这种感觉你不懂。我其实是明白 的,但无言,那句话在我记忆里成了一把伞,天空转阴时就会蹦出来。 找个方式放逐自己,只要还有一丝对自己的爱惜,何妨大醉一场呢。 仿佛重回了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的睡梦深沉绵长,好似躺在亚热带深深的 海底, 又仿佛睡在飘摇不定的云层里。 什么人也打搅不了我,什么人也都不会来唤醒我。 四、为什么自豪 小小的涠洲岛上的居民有一万五千多人,这实在使人惊异。 一下船见到的小镇是小小的,不过是几百个居民的容量。十几个村庄散布在各 处的树丛里,在地图上一览无余,在我乘车四处晃荡的时候却少见人烟。 岛上的路刚好两辆汽车的宽度,绝不浪费,又曲曲折折,地形有高有低,视觉 里的层次便精致而丰富起来。穿过两三个村子,都只见到路两边疏落的几间用石头 砌成的低矮的房子。村子难道都这么小,哪来一万多居民呢,想来大多的房舍在车 开不进去也看不到的地方。 路面被太阳光照着,懒洋洋得托着牛车,托着偶尔一个戴着斗笠的农人。小马 将车开得像火箭,才给这暖洋洋的路带来些激情。我们的车是辆破旧的北京吉普, 黄绿色的身体沾些灰尘,像只变色的甲壳虫和大地浑然一体了。 牛车的车身是用木板简单钉就的,牛是黄牛,赶车的主人吊着双脚坐在车上, 手里拿着牵牛的绳子,头上戴着尖顶的草笠,一闪而过的神情里看得见一份坦然和 悠闲。听人说岛上的居民对于他们是这岛上的主人是充满着自豪的,他们热爱着他 们的涠洲。我眼睛不放过岛上任何一个细节,但他们的脸庞一闪即逝。 牛车是用来拉货的,拉香蕉、甘蔗,拉石头。全岛只有十几亩水田,正种了水 稻。海边的少数人才像游人想象的那样打鱼为生,对于大多的居民,一艘渔船的造 价是承受不起的,香蕉和甘蔗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 沿路可见到一堆堆形状各异却都带着尖尖棱角的石块,小马说这些就是他们用 来建房子的材料了。这么多形状毫无规则的石块,肯定已花了一家人很长的时间采 出来的,然后会在他们手中的铁锤、凿子下,变成方方正正的砌房子的砖。这些坚 硬的石头,说不定会是一家人一年甚至两三年里最重要的工作了。我猜测着,忽然 觉得这些静静地躺在路边的石头,充满了感情。 香蕉和甘蔗在茂盛地生长着,是这些天赐的生命,给了涠洲人淳朴的感激和自 豪。 在天后宫和天主教堂的石壁上,我看到了关于涠洲的历史记载棗 涠洲人都是客家人,这在我踏上岛第一眼的打量时就已猜想到的。 明朝嘉庆二十七年,孤悬北海海外的一海岛被人发现,得以命名为涠洲,随后 遭明政府封禁,任何人不得上岛,及至1850年左右才解禁。且说有客家人住广东恩 平一带,1850左右客、土两族发生械斗,客家人战败,迁到湛江,遇一法国传教士 传天主教,潦倒之时俱都信了教。法国传教士乃向清廷申请将这一班教民迁到涠洲 岛,清廷应允,客家人于是到了岛上,兴建教堂和家园。 遥想他们的祖先,从黄河奔腾的岸畔,在战乱中南迁,一路停停走走,经过无 数的磨难,终于将生生不息的种子撒播在这数千里外孤悬海外的小岛上。不再有族 系的械斗,远离了战争的血光,一块安身之地实在是得来不易啊,而这已经是千百 年后了。 然而,即使是在天之涯,海之角,也难逃战和乱洪流的吞噬。先是日本人上了 岛杀人放火毁教堂,后来是来了文化大革命的台风,教堂里法国运来的珍贵的大钟 被扔进了洪炉,卫生院等设施被毁。响彻全岛的祥和的钟声消失了,与世无争终究 只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 他们承受过来了,比这些更深重的苦难都承受了千百年,平静之时想想不再颠 沛流离了,海岛上的香蕉和甘蔗已是取之不尽足够他们生活了,那么何必去寻些奢 望作茧自缚呢。 我深深地理解了他们的知足而乐,他们对涠洲的热爱。 而我更被一种追寻自由生活的执著深深地打动了。 五、仙人掌 岛上有一块地方的土是红色的,石头也是红色的,被火烧熟的模样。开发旅游 的人说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口遗址。 海水轻轻拍着红色的礁石,溅着浪花,游人在浪花边照相留念。蚂蚁在红土上 面不疾不慢地走,厥叶和草长得茂盛。这曾经是喷涌着可覆盖大地摧毁一切生命的 熔浆的火山口? 在远远地也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时,我才更真切地体会到大地下蕴藏着的无 穷力量。 在红土里,在红色的石壁上,我第一次发现了仙人掌。 大多叶片扁扁的,不似家种的丰满,却是有着更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单薄的, 不过一两片叶,三四寸高。蓬勃的,在石壁上长得有一米多高,无数的尖刺间,闪 亮着一两朵黄色的小花。 那温柔,像是天上的最明亮的星。 不知是什么,使得仙人掌在这岛上长的这么茂盛。树阴下有,厥叶下有,石缝 里有,路边有,甚至农家牛圈旁边都有。 然而,居民门很少利用起这一少有的资源。听说仙人掌可以入药,可用来炒菜。 而居民们唯一的利用方式是摘下仙人掌的果子,拿到镇上卖给游人,五毛钱一个。 六、日落涠舟岛 虽然阿利和小马都说从未看到过日出,甚至在岛上的最高点值夜班的士兵都说 从未见过,我仍然相信在这远离城市少污染的地方是可以看到日出的。 第一个晚上我和阿利几乎是彻夜长谈。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大概刚进入梦乡。 第二个晚上,我醒了很多次。醒一次,看一看手表。 宁静的夜,入夜时无处不在的虫子的鸣唱声变稀疏了,一片云在月亮下掠过榕 树的树梢。海岛像盖了半夜里母亲添的被褥的孩子,沉沉地睡在梦境里。 难得的宁静,像月光下的微波,轻轻地荡漾到心海。心中的海和环绕着小岛的 海连成一片,轻拍着和音,辽远绵长。东方海平线上空将染上红光,火红的太阳将 在那里缓缓浮现,最后一跃而起,放射出万丈金光,于是海将披着金光,分外娇媚…… 我想象着海上日出,睡梦很浅,联不成片联不成串,成了一颗颗闪亮着金光的 珠子,四散着,散到无边的夜色里去了。 凌晨五点再次醒来,我披上外衣,推醒了阿利。树丛中的路被月光照着,依稀 看得见。天上几颗星星特别亮,小岛西部炼油厂烟囱上的火舌远远地跳动着,映红 一方天空。明天显然是个大晴天,看来日出是十有八九见得到的。 海风吹得全身透着凉意,云层在天空变幻着。六点左右,东边天空忽然涌起一 片乌云,扩散着,片刻就聚成浩浩荡荡的一大片,布满了东面整个天空,又迅速向 我头上滚滚而来。两颗最明亮的星被淹没了,月亮被淹没了。阿利说可能马上有雨 下。 不料没下雨。后来小岛渐渐变亮,展现出轮廓,海面现出又似蓝又似绿的颜色。 后来天大亮了,太阳才从半空中的云层里走出来。 下午三点,我跳上了回北海的船。 风比来时的大,海面上起了浪,船摇摆着,在浪头和浪谷间起伏,飞快向前行 驶。打到船头一侧的浪飞散着白沫,撒到甲板上快乐的游人身上。 我看着太阳向西边海面慢慢坠下去。 四点钟有人忽然冲到船弦大口呕吐,四点半时没有了欢呼声,继而船仓里的人 都在椅上睡倒了,满脸疲惫,甲板上几乎哀鸿遍野。我胸口涨着猛烈的潮,冲撞着 喉咙,却始终没有吐出来。 头脑里被波浪推出一个个灰色的念头来:可以冲破地壳摧毁一切的火山成了一 小块蚂蚁、厥叶和仙人掌的乐园!仙人掌长得蓬蓬勃勃简直太过庸俗!客家人平静 的心境将被二十世纪末全中国对经济热望的洪流淹没!日出的美都不愿为我展现…… 但我因一份自由,因一份执著而释怀了。 我抓紧船弦想吐而吐不出的时候,看到太阳向西边的海面坠下去,他闪着狡黠 的目光。 一九九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