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鸟. 总有一天,你会死于你不愿歇息的脑子。 夜深了,每个人的夜深了。 夜深了,你数着最后一辆车滑过那盏橘黄的灯。事实上那并非最后一辆,只是 你在这之后看到了其他,听到了其他,那些充盈了你的视觉和听觉。 夜深了,你从一行行街灯下回到这群建筑里来的时候,就只见到街上穿着紧身 衣裤染黄头发的年轻人,和醉酒的人。光滑凉爽的水磨石台阶上、街心花园的草坪 上照例有人躺着,久久不作动弹,睡梦熟透的模样。 你的脑子在沉静了一小段时间后鼓动得更强烈,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像擂 着战鼓。眼前又有千军万马在鼓点的撩拨下疯狂地潮涌,抢占灯火通明的广场每一 寸地方,抢占每一缕光明。人潮的热力还感觉得到,你记得你那时在热潮的边缘穿 过,远远地看见罗马柱上幻动的灯光。那下面是露天舞台。 “嗵嗵嗵”,低音鼓爆裂,你在人潮外沿穿行,无意中到了城市的边缘,几声 虫鸣几乎使你忘记这是热力节拍的夜。但你仍然不停地走,在畅通的道路上走,在 某一刻你蛹化而展翅滑翔,飞跃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发觉在你眼睛下面的已是蚂蚁, 蚁头攒动,将地上四面八方的道路全封堵住了。 蚁群的散去也就那么一眨眼工夫。你看到城市的瞳孔慢慢放大,形状和颜色越 来越模糊,越来越稀薄,终于你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上好的角度上躺卧,可以看见窗 外青色的月亮,放出缕缕光辉,来拉你的手。 你仍然在这样的时候记起数绵羊,数完绵羊数星星,后来数树的年轮。这棵树 你总觉得有些熟悉,熟悉的影子飘来又荡去。 你有两个梦,做了好多回。一个是梦见一块饼或者是枕头之类厚厚实实的东西 慢慢变大,越来越大,大到膨胀到无边的宇宙里,让你不知何去何从。另一个是你 在梦中唱一段流畅、高亢入云霄的歌,喉咙热辣辣的,直唱得你热汗淋漓。你想用 这两个梦去求证些什么,却从未去求证。 你的天还没亮,但我知道你已在暖春的明媚里。你在一株开花的梨树下。 最初你用手握过这棵已会开花的梨树树干,一握就握得严严实实,摇一摇梨树 就前后左右剧烈地摇晃,但它比你高。 你在屋后的小菜地里观察过南瓜从枣子大长到脸盆那么大,你将跌落地上的黄 色的花拾了回去晒干,看着母亲将它们腌到坛子里去。你读自然课的时候种过两棵 蓖麻,后来也种过苦瓜、丝瓜。你觉得这块地里也该种些果树。 在一个月夜你去到那棵梨树下,将它掘了,匆忙回到屋后地里,放到事先挖好 的坑里,施些厩肥,培上土,给它安了新家。梨树没有辜负你的满心期望,在一场 雨后开花了。你的欢喜还在,梨树结了十几个果子,再过两个星期死了。 那时你十岁。 后来你出了远门,在你回到哺育你的村庄时,迎接你的都陌生了。你想象不出 屋后那块如今茅草丛生的土地,曾经给过你满心的热望。你看见你吸收养分的根须 在空气中漂浮。你搞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自然的将人的生命和树的形象联系在一块。 农耕文化的遗传已根深蒂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庄里的生命在村庄里出生, 成长,又在村庄了里老去,最后归于那片黄土。 你在城市里也观察过几种树,看到了大晴天纹丝不动的树叶在暗暗生出的风中 开始轻轻地摇,看到木棉树的白絮裹着种子随风飘扬寻找生长的土地,看到轰然倒 落的树被卡车运走。你看到城市的屋脊上偶尔有拍动的翅膀,那是过客。 你的天还没亮,但我知道你已在春天的明媚里。你常常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一股 冲动,要去走四方,走天底下的原野,山川,与河流。 然而你是站在一株树下,一株桃树,或是梨树,或是木棉树。你看到满树花瓣 闪烁着亮光,难测她的深情,她的狡黠,她的冷漠。你在一株树前手足无措。 她的根扎在地里,风吹她也不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树眼中你看得见火烫。 梨树捉住你的手,哀哀地说:你不能走!我们的孩子要你带他去晒太阳,给他 讲故事。 木棉树的眼睛高过你的头顶,她动了动嘴唇,听不见什么。 梨树曾说你想什么想人很快就会老的,又说你现在开始老了,这两句话相隔了 十年,或者二十年,其实不过是来回跨过了一道门槛罢了。 你忽然看见桃花要流泪,却仍然是那般又真切又遥远的情人模样。 你就那么空着双手,怔怔地立着,忘记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那时可能35岁了,可能40岁,你摸着60岁的门槛,在光线暗淡的地方想念10 岁的光阴。其实阳光很明媚,鸟儿在天上飞。 你的天终于亮了。 早晨唤回一缕又一缕光线,天空静静地泊着暗青的薄熙。这个陌生的城市静静 地聆听着你的脚步声。 后来太阳出其不意地在海平面五丈五尺上空沐着云层而出,照耀着巨大的穹庐, 轮船在碧绿的海水上劈开一道白浪。你听见鸥鸟叫了一声,波浪一样深沉而辽阔, 飞翔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你想起有种鸟,永远不知疲倦地飞行,不停地孤独地飞,翅膀停下来的时候, 也就是火红的生命在荆棘上结束的一刻。那份纯净、执著震撼着你。 在这消失了陆地的热力和繁华的地方,海的纯净和深沉荡涤着你的胸膛,你的 躯体,消融了你的束缚,使得你身体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最后你成了一只飞行 鸟。 最后你成了一只飞行鸟……? 一九九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