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心记 作者:夏睛 晓君站在挂号处,填一张妇科检查的单子,粗糙的纸质和忙乱的字迹映衬出她 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她想了想,用了一个谐音的名字和早己拆迁的地址,在“男方” 那一栏里写下了老好人刘可的名字。 一年前也有这么一次,慌慌地站在化验窗口等待判决,即使获释也没有太大的 喜悦,直到连续三天的针剂之后再次看见暗红的颜色出现,才狂乱而又感激地痛哭 起来。 那是一个警告,她知道,然而最终还是行差踏错了。 自有灾难预感的那一刻起,她就突然恨透了那个人,原本以为美妙和自然的事 情突然变成了罪恶,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泛起了一种恶心的感觉。这一次,她是 躲不掉了。 那个人是有未婚妻的,因而矛盾,一面劝说她对感情的事认真点,一面又情不 自禁地要跟她一起。正是这种矛盾的吸引了她,她喜欢看着自己的魅力压过他的理 智,融化他侃侃的忠言。她要的不多,她知道自己在那个人的心目中远不如他固守 阵地的未婚妻,她认了。假如第一次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一生就再也无法得到 了。至少有一度她认为他们是相爱的,即使不会有任何的结局,然而现在她发现, 这种爱是那么脆弱和表面,远远达不到如今她正承受的这个程度。 化验员小姐很仔细地拣了一个章,先慎重地在一张废纸上印了一下,才在表格 中深深地印下去。晓君的心跳得厉害,她已经瞥见废纸上那个红色的印泥,那么耻 辱,象不合法的初夜。 化验单到手的时候,她并没有五雷轰顶的震惊,一切都如她原先预料的那样。 阳性,她觉得她的快乐就此划上了一个深深的句号。难怪这些天来身心疲惫,食不 下咽,常常会有怕冷的感觉。昨天在冰店里和女友喝咖啡的情形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带着一丝自嘲,残忍地想:有谁知道在他们面前这个快乐时髦的女孩,其实是一 个未婚的孕妇呢? 木然地躺在检查床上,晓君努力不去试想一生中最大的难堪。女医生定是看过 了太多女孩早孕的例子,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气在她体内拼命摸索按压,晓君痛得惊 叫起来,女医生冷冷开口:叫什么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晓君盯着天花板,泪水 冰凉地爬到了鬓脚里面。 第一次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运动员,她真恨自己没拿出足够的力量和胆识保护自 己,而轻易地失去又并没有得到珍惜,如此卑微和不值。接下来的是刘可,刘可之 后还有小张。反正有过了第一次,后面就无所谓了。这又仿佛是交往中必备的程序, 直到那次以为出了事。幸好只是一场虚惊,但从此就不再有过类似的行为,直到碰 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有着孩子般的任性和稚气,使得她在对他的爱中包含了一种母性的成份, 以致于她一直没有发觉其实那一次他们是在犯罪。她只是觉得教会他成为一个真正 的男人是很自然的一件事,甚至没有设想可能的后果,而现在明白已经太迟了。 两天以后,晓君依约来到这家医院做B 超,一切正常,可以立即手术。她在医 生进一步确定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然后她才看清那一行潦草的字迹——婴儿 已有胎心。啊这么说它已经是条小生命了?已经不容置疑地存在过了? 而她在连续三个晚上的半梦半醒中还幻想着一切都是一场误会,所有的烦恼突 然间就会烟消云散了。 消毒室已经坐了两个人,正中一张高高的铁床,一边一个支架托住人的腿弯。 医生面无表情地用一种刷马桶的姿势为病人消毒。长长的镊子钳夹着浸过药水的棉 花,肆无忌惮地在那人下体内捅来捅去,仿佛面对的是一种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 死猪或者死羊。 晓君彻底地绝望了,她明白今天在这里失掉的自尊,是用一辈子的修饰也补不 回来的了。 昨天她去了美容院,发泄地将瀑布般的长发剪成了乡下妹的模样。剪完之后她 轻松地想:好了,这下可以重新开始了,阴影将随着飘落的黑发消散流逝。 现在她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最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晓君被安排等候手术的时候,她突然惊恐万状 地发现,原来这种手术是不使用麻醉的。她不能够象书上描写的那样简单地睡一觉, 醒来之后就没事了,而是必须切身体验偿付代价的全部过程。 又是那种高高的铁床,一边一个支架托起了人的腿弯。晓君躺了上去,霎时一 种被倒吊起来任人宰割的滋味油然而生。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受罚的时候来了。 医生若无其事地检查器械、洗手,从容地戴上皮手套,一边回头和边上的人说 笑,说这个伸出两条长腿、光着下半身的年轻女人视若无物。在这里,最最深处的 隐私被公开被漠视,人格随落到了最最底层。 一件锐而不利的器械刺了进来,伴着恐惧直捣灵魂深处。感觉上是一根圆头的 筷子,医生用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往里面顶,晓君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源于医生手下怎 样一种动作,她只觉得那不断深入的筷子马上要穿破心脏,甚至要从喉咙里戳出来 了。 一件又一件的器械伸了进来,坚硬的,无情的,插在她最最柔弱的深处,她听 着它们相互磨擦的声音,瑟缩着,战栗着,又努力在医生的喝斥下尽量放松自己的 身体。一阵轻微的马达声,抵压变成了搅拌,她觉得腹内有种猛烈的波动,缓慢但 绝不轻柔,她明白这是在刮除已经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那层组织了。 一阵重压般的波动之后是取出一件器械的感觉,她满头满脸的汗水,咬死牙关, 两手绝望地抓紧胸前的衣服,等候着全部的清除。一、二、三……她默数着,期待 这场恶梦快点结束。 最后一件器械取出来的时候,晓君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怕的印象一直滞 留在体内,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当她明白苦难终于结束的时候,她甚至不能相信 就是这样的了,她原以为她是捱不到尽头了。 边上一个护士扶她去休息,晓君捂着肚子,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样,眼 前金芒点点,扑面而来。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她想,谁让我一开始就把路走错了呢? 讽刺的是,她甚至至今没有过高潮的体验。 回到家里,晓君躺在床上,看着对面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血开始流出来了,大 腿根部还留有消毒药水淡淡的痕迹。她看着看着,突然坐起来点了一根香烟,只吸 了两口,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于是索性伏在床上,大声地哭了个痛快。 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沾湿了胸前的衣襟,洗涤着那 颗一心赎罪的心。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老妈,她想,还有,要好好珍惜自己。 这样的经历,我是一辈子也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她不想告诉那个人,一切都该由她自己来面对,是她把别人拉过来的,她不能 让他在今后的生活中良心不安,因为这本不是他的错。他应该照着他原来的道路继 续走下去,恋爱,结婚,生小孩,慢慢地将她的记忆从脑海中抹去。 而自己呢?她想最好的办法还是正正经经地开始谈朋友,把心思从他身边拉回 来。她发现她恨不起来了,甚至想到他,心里还会产生一种过份的依赖。 这是不可以的。时间一久,他就会躲她,会厌她,会烦,而她那颗被掏空了的 心灵是承受不起这一切的,不如洗涤干净依然放回自己的胸膛。 这样年轻然而苍老的心,还是由自己来长久地保存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