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爱情 作者:tzcygzs 一 尽管我和她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尽管她只给了我一个妩媚的笑,但我断定, 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一个什么东西牢牢地扭结在一起了。我已经不能没有她,她成 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夕阳泼洒在草叶上,泼洒在足下的小路上。身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是一排 葱绿的杨树。我怀揣一本《百年孤独》,徘徊于斯。其实这本书在我怀里已经揣 了很久很久,读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是春天,我依然不识时务地怀揣着它,就是 因为那天见她时是揣着它的,我想用它作个旁证。 我想,她还会到这个地方来。她亲口对我说过──再见。 而且她还知道我是谁。也是她亲口说的。她说,我知道你是谁。我读过你好 多篇小说…… 这就对了,能说出这些的人,肯定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没有问,但是我知道,她很美。还意外地知道,她叫苏 维。 在我生活的这块天地里,能使我一见心里“咯噔”一下子的女孩很少。她不 仅使我心里“咯噔”了,还使我心猿意马,甚至有些痴狂。 真正的美是无法形容的。一个女孩,如果能让人说出美在何处,她必定不是 真美。那是与缺陷比较的美。就像我与文学朋友在一起讨论小说创作时说的,凡 让人读后即能说出个所以然的作品,其艺术价值一定一般。 她的美是无法形容的。 她背着夕阳与我相向而行。洁白的裙裾和乌黑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扬。天体的 霞光与人体的风采晖映在一起。在相距几步远的地方,我不禁顿住足步。样子大 抵如同明代散文家袁宏道在《昭庆寺小记》中所述:“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 醉,此时欲下一语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不知过了多久,我 就看见了她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妩媚一笑…… 她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手里亮出一个叠成燕形的小纸片,说请你把它带 给一个人好吗?不等我回答可否,她又说,你回家时往西绕行五百米,对着变压 器的那个门就是。然后,把纸片交给我,一闪身飘然而去。 二 她的名字就写在那张纸片上──苏维。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起初不知是她的圣洁净化了我,还是道德规范约束了我,我只想为她尽力, 丝毫也不想打开手中的纸片,看看上边的内容。 能获得如此一个女孩的信任,无疑是幸运的。我被美和信任驱使着,像完成 一项神圣的使命去送那个纸片。然而我忽视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不知道在 回家的路上从何处往西绕行五百米?我忘了问她,也没有顾得问她。在我左右为 难了良久之后,便断然作出一个十分愚蠢而又非如此不可的决定,从第一个路口 开始,一个一个找下去。 这是一条新修的公路,西边居民不多。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有人用红的砖 垒出长长的围墙。一片一片有的已经耸立起烟囱,有的正在构造厂房,工地上一 片灯火,一片轰隆。我被感染着,心里充满壮志未酬誓不休的豪气。 第一个路口,是一条鸡肠子似的小道,曲曲弯弯,坎坎坷坷,遍布烂砖碎瓦, 杂草树枝。行不过二百米,面前出现了一片臭水坑,水面上漂浮着死鸡烂狗,汽 泡噗噗,腥臊味刺鼻。他妈的,出师不利,此路不通。 很快,我又走进第二个路口。正走间,迎面响起一串“格格”的笑。紧接着,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到底还是来啦。娇柔柔的,仿佛港台女明星的味道。我不 由一愣。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女孩迈着欢快的舞步向我走来。暮色中,我 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我的直觉,我断定她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孩。这个女孩大 概是认错人了。我十分平静地站在那里,有意让她进一步辩认。 可是,女孩径直向我走来,张开双臂扑进我的怀里,并且轻声喃喃着,亲爱 的,你到底还是来啦! 我吃惊地推开她,倒退着。 女孩怔愣了一下,然后盯视着我,十分失望,十分委屈地问,怎么,你不认 识我啦?我是维维,是维维啊! 我什么时候结识过维维?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信号。 女孩看我浑然无知的样子,忽然恨恨地一挥手,说你走吧!你这个没良心的! 永远不要来见我!然后,转身往回走,洒下一路不尽的《思念》: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的太 久太久…… 她是个疯子吗?那么年轻,又那么天真,怎么能是个疯子呢?我不禁对她同 情起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在暮色中渐渐消失。 回到原来的路上,我想应该调整一下寻找的方式。说穿了,也说是碰一碰运 气。方法很简单:即隔一个路口找一个路口。假设第一遍找到了,无疑就省了一 半的工夫;找不到,再找另一半也没吃什么亏。 这点小聪明还真成功了!当我运用这种方法第二次往西走出五百米的时候, 果然就找到了对着变压器的那个门口。我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情不自禁地向着 一对紧闭的门板举起手来:当当当!当当当! 我敲敲停停,停停敲敲。里边毫无声息。正是行人归家鸟儿归巢的时候,怎 么能没有人呢?我暗暗用了些力气,继续敲门。须臾,旁边的门“呀呀”地裂开 一道缝儿,探出半个脑袋,鲜亮的圆圆脸被一缕黑发遮掩着,语气有些不耐烦, 又有些莫明其妙地问,你还有完没完?我忙讨好地回头笑笑,请问这家的人呢? 我有事找他。随着门缝“呀呀”的合闭,里边丢出一句话来,死了,半年前就死 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怎么能让我给一个死人带信呢?她不知道这里的人死了 吗?我这样想着,那门又“呀呀”地裂开了。而且这次不是一道缝,是敞开。那 个女孩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我,说你不走,还等啥?我忽然灵机一动,说请问, 这家的人是怎么死的?喝药。女孩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盯视着我,娥眉一蹙一蹙 的,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没好气地说,你把门关的那么紧,能在哪里见过 我。女孩忽然噢一声想起来了,说是在电视里,你写小说,是作家!我说,写小 说的人喜欢听故事。女孩说,我不会讲故事,只知道这家的人想得到一个女孩, 花了很多钱,结果,没有得到就死了。想听故事你去找那个女孩去──如果她还 活着的话。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女孩是谁了。能使人倾其所有甚至不惜生命的女孩非她还 能是谁呢!当然她还活着,我手里就拿着她刚给我的一个纸片。我向面前的女孩 笑笑,说谢谢。女孩俏皮地眨眨眼,就不说声再见吗?我倒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了。女孩便笑起来,还作家呢? 后来,我就展开了那个纸片。知道她的名字叫苏维。 三 暮色渐渐浓了。小河如一条银色的玉带,从西边铺展过来,静得一点点声息 都没有。我斜倚在杨树上,两眼紧紧盯着玉带铺展来的方向。那天,她就是从那 边过来的。我想她还会从那边来。 当我再一次暗自约定再等一刻钟的时候,玉带的尽头果然就有了一个黑点在 晃动,而且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切。我顿时高兴起来,一定是她来了!说不定 这之前她就不止一次地来过,只是没有露面,只在暗地里观察我,考验我的信心 和决心。她终于被我感动了! 我匆匆迎上两步,才想喊一声她的名字,不禁顿住了。我看见迎面而来的非 但不是她,而且是一个没有人形的怪物。它头很大,身子很短,几乎看不到腿, 活像一只大把子葫芦一挺一挺地直逼过来。它的周围有无数游魂似的精灵在跳动, 在冷笑,嘿嘿嘿!哈哈哈!声音有的低沉,有的尖细,但都异于人,直溜溜的, 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尽管我从来不相信会有鬼怪,但此时还是禁不住要逃了。我不能坐以待毙。 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鬼走直路,且怕火怕水,干脆来个九十度大转弯过河去吧! 我不敢再看那个鬼怪和那群精灵,转身向小河奔去。当我前脚刚刚踏进浅水, 后脚又要往深处迈动的时候,那鬼怪却突然大吼一声──站住!声音苍老而威严, 但听起来不但不让人感到惧怕反而十分亲切。 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他身上的“葫芦”原是一个大草捆。一群良种青 山羊咩咩跳动其左右。老者认为我是要投河自杀了。慌得丢下草捆,死死拖住我 不放。一边说,小伙子,你年轻轻的,咋想不开啊?见我顺从地回到岸上,又说 不瞒你说,这些天我就盯上你了。一个人老在河边发呆,我就知道你要寻短见! 我看一眼憨厚的老者,轻轻苦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敬给老者一 支,自己一支。老者并不推辞,接过烟又等我给他点着。他说好!咱俩干脆坐在 这里歇一会。吸着烟,老者又问我,你看那闺女长得很俊是不? 我不由一愣,脱口说你怎么知道……? 老者嘿唉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叹息,说眼下的年轻人,除了这花花事还有啥 事能自寻短见? 我问,你知道她在哪里? 老者说,谁? 我说就你说的那个女孩。 老者疑惑地看着我,忽然便恍然了。说我不知道,我是问你呢。顿一顿又说, 你还不知道她在哪里啊?那你们是咋认识的? 我说就在这里,一天傍晚。 老者像被人捅了一刀子,猛地跳起来,退后两步远,随时准备逃跑似的。 他说你说啥?在这里?谁家闺女傍黑到这里来?我天天在这河边上放羊割草, 从没见过有闺女傍黑到这里来!你……你看见她有影影不?人有影影,鬼魂没影 影。 看老者如此害怕的样子,我不禁想笑。人这是怎么了?尽自己吓唬自己。我 忙说老人家你不必怕,她是人。我不仅看见她有影子,而且我手里还有她写的一 封信。 老者仍然疑疑惑惑的,说天一黑,别说一个闺女家,就是大男人也不敢到这 里来,这里不洁静。前不久,又有一个闺女跳河死了。 我问那闺女死的时间,算来恰好是我遇到她的前三天。这虽然能够排除死者 不是她,但老者的分析也不能不让人产生疑虑。这是我从未想过的,她怎么独自 到这里来? 老者问我,那天你到这里来干啥? 我说心里烦,喝了点酒,不知怎么三转两转就到这里来了。 老者便哦一声,不再说什么,回身背起那个大草捆,说快走吧。然后又对羊 群喊,大胡子,快走!果然,便有一只大胡子青山羊带头走了。 走到大路上,有了行人。老者舒一口气,连同草捆一起摔倒在路边上,然后 气喘吁吁地说,小伙子,你遇到鬼魂是准啦。鬼魂就好和心烦又喝了酒的人打交 道。要不你想想,啥事能这样巧? 尽管老者言辞恳切,尽管我对那个女孩的行踪有些怀疑,但我还是不能相信 鬼魂之说。为了说服老者,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纸片,说老人家,你看鬼魂还能 写出这样的字吗? 老者双手抖抖的,把纸片接过去,用手指捻了捻,然后又凑到昏花的老眼下, 一遍又一遍地看。我不知道他识不识字,但我断定他把每个字都仔细地看过了。 显然,他也不相信鬼魂能写出这样的字。他把纸片还给我,嗫嚅良久说,这是真 的,是真的。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老者说我到家了,前边那个院子就是。我往前看看,果 真有个小院,黑糊糊的很低矮,没有灯。这院子可能只住他一个人。 临分手,老者叮嘱我说小伙子,要是那闺女很好看,你就下力去找吧,千万 别等,光等是等不来的。 我心里怦然一动。老者的话,仿佛童话故事中的仙人指点,给走投无路的人 以生的希望。顿时,久等的焦躁和失望如烟般随风而去,美好的憧憬和追求如潮 般汹涌而来。我高兴地说老人家,你说的真好!看时老者已经走下小路,消失在 一片黑暗之中…… 四 这一次我不再敲对着变压器的那个门了,而是直接去敲它旁边的那个门。开 门的依然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圆圆脸女孩。圆圆脸女孩看见我便笑,说我说过嘛, 你应该说一声再见──对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往往都是如此。 我说我是寻找那个女孩来的,请你给我提供一点线索。 圆圆脸便不高兴,说你真傻。 我说,人各有志。 圆圆脸说,我尊重你的“志”。不过,我会令你很失望,我对她几乎一无所 知。你知道,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是不会去关心另一个女孩的! 我说那就请你讲讲喝药的那位──他是你的邻居! 圆圆脸怂恿地看着我,就站在这儿说? 我说如果你乐意的话,就随便走走。 于是便走进一片用红砖围起来的空地上。看上去时间已经很久了,样子有些 颓势。围墙破了几个洞。我就是跟着圆圆脸从一个破洞钻进来的。遍地都是杂草 和残砖。偶尔有一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粪便,黑乎乎的干巴巴的,在绿的杂草和 红的砖块中别具一格。 我不明白圆圆脸为什么带我来到这里。我说你经常来这里游玩吗? 圆圆脸头也不回地说,和你一样,我对这里的感觉十分陌生。 我不由一怔,说你是想寻找刺激? 圆圆脸轻声笑了一下,说这里能让人不停地走下去,因为每一步都是新鲜的。 我觉得圆圆脸这句话也很好,就像牧羊老者说的那句话一样,能让人从中悟 出一些道理。哲人是不分身份贵贱和地位高低的。警句往往在不自觉中脱口而出。 圆圆脸惊奇地回过头来,说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我在想语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圆圆脸试探地问,是准备写小说吗?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无时无刻不在为写小说作准备。 圆圆脸顿时恼怒起来,大声说无时无刻?难道此时此刻也是为写小说作准备 吗?难道我只配作为你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吗?你这个不近人情的书呆子。 我知道她这是为什么。我的直率和固执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这是一个纯洁而 多情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最易产生幻想。我应投桃报李或逢场作戏才是。眼下不 是有很多人都在投桃报李、逢场作戏吗?而我偏偏不会这些。我早就断定我是一 个只会埋头爬格子的人了…… 圆圆脸抛下我往前走去,不过她的步子并不坚定,不难看出她矛盾的心情。 她每一步都给我留下诱惑和期待,都给我铺展着坦途和制造着机遇。我想只要我 赶上去向她说一句能够使她喜欢的话,她一定会转怒为喜,并且不记前嫌。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 圆圆脸在前边哀怨地说,你不走?还等啥? 我说你还没给我讲你的邻居。 圆圆脸冷冷一笑,看来你是铁了心了!然后转回来,没好气地说希望你通过 这个故事找到你要找的女孩! 我说我会感谢你,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圆圆脸说,是你失败了再来找我吗? 我说不知道。 圆圆脸说看来你还是有情的,能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就行了,这样我就会永 远记住你了。其实,你要听的这个故事很简单。他是一个聪明英俊的小伙子,干 个体户挣了不少钱,然后想办一个化妆品工厂。这就是他买下的地皮。据说设备 都定下了,建厂的图纸也绘好了。这时候他偏偏看中了那个女孩,可是无论如何 也追不到,于是他就烧了图纸,烧了所有的钱财,喝药死了。 我说你还能再讲详细一点吗? 圆圆脸说,我就知道这些。 我说他的父母及他亲属呢? 圆圆脸说,包括那个女孩我都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她可能叫苏维。 圆圆脸说,这很好,你应该马上去请户籍警帮你查找她的住址。 我不由乐了,说你真聪明。 圆圆脸也乐了。说这就叫旁观者清。然后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又说你可以 走了。 我说我还没向你表示感谢。 圆圆脸说,这好办,你吻我一下就行。 我说这太原始了。还不如在这儿做个标记,然后蒙住眼睛胡乱跑,每人栽三 次跟头或碰三次壁之后,再往回跑,回到原地者为胜,否则为败。 圆圆脸拍手赞同,说一言为定! 我捡来一根树枝插在地中央,又把外衣脱下挂在上边,就算是这个世界的大 本营了。然后用手帕互相把对方的眼睛蒙住,一齐喊一声开始,便分别按着各自 的方向奔跑起来。 跑出十来步远,我忽然敛住足步,想看看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的样子是否一 蹦一跳的很像个猴子。谁知当我掀开手帕往回看时,圆圆脸也正好掀开手帕往回 看了。我不知道她这是为什么,但是她这一举措令我十分震惊。尤其两个人在同 一时刻做出同一种事情,更是叫人不可思议。 圆圆脸非但没有震惊,反而像赌徒获胜似的那么得意。她大笑着扑过来,抱 住我滚倒在草地上,只差没有和我融为一体了。我觉得自己如同一具木乃伊,任 人搬动着摔过来又摔过去,仿佛回到浑沌初开的洪荒时代…… 五 女户籍警不冷不热,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你和苏维什么关系? 我说没什么关系。 女户籍警冷冷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找她干什么? 我说这是我的自由。 女户籍警便惊疑地盯住我。一边后退,一边把手按在腰间惯常放枪或放电棍 的地方,大声说你离远一点自由去! 她一定是把我当成疯子了。发誓或表决心也不是随时随地对每一个人都适用 的。眼前这位虽然很年轻,但绝不像圆圆脸那样纯真而多情。也许她离开办公室 脱下警服时很温柔,但此时此地万万轻举妄动不得,否则我只能离远一点自由去! 不知是女户籍警的喊声引来了人,还是恰巧有人从这里路过,正当我面临窘 境不知所措时,门口一暗有人进来了,而且正好是我高中同学。我得救似的向同 学复述了一遍来意,同学意味深长地向女户籍警一笑,说帮个忙吧,事成之后叫 我同学请你客。 女户籍警回笑了一下,无声地从档案厨里拿出一撂常驻户口登记册,推到我 面前,然后对我同学说你早下会班,从菜市场买两条鱼回去。 同学说还吃鱼? 女户籍警说,要不买只鸡也行。 同学说,买杀好的? 女户籍警说,别要肉食鸡,没味;要家鸡,家鸡香。 同学答应一声,便掏烟吸烟。吸一会儿,仿佛又想起我来,重又掏一只烟给 我。 烟是名贵烟。这位曾经把“子在川上曰”读成“子在川上日”的同学已经很 不一般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羡慕而又嫉恨地看着议论吃鸡还是吃鱼的他们俩。 同学忽然噢一声,说忘了介绍,她是你嫂子。 我说知道了。 费了半天工夫,查遍所有登记册,也没有查到苏维这个名字。只有一个叫苏 维维的,二十岁,未婚。 同学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可能就是这个苏维维,她写苏维,或许是出于 方便,或许是赶时髦。你就按这个地址去找没错。 我想是应该按这个地址去找,也只有按这个地址去找。谁知当我走走问问找 到一个门口时,不禁一下子惊呆了。这地方我来过!同时也忽然想起了那个疯女 孩说过的话──我叫维维!这个维维绝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在 哪里呢?莫非根本就没有那个女孩?难道我真是遇见了鬼魂吗?……渐渐地,一 股寒冷自足踵往上升起,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时候,就听一个声音喊,抓住他!他就是那个臭流氓…… 随着喊声,疯女孩向我扑打过来,用手抓我的脸,用牙咬我的臂。我一边招 架,一边连连后退。不知从什么地方,呼啦跑出几个男女,吼骂的吼骂,撕打的 撕打,才算把疯女孩制住。 我脸上有几处被抓伤了,火辣辣的疼,衣裳的扣子掉了俩,领带缠到后背上, 鞋子也掉了一只。 一位年近五十岁的汉子走过来,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说小兄弟,她有病,是 个疯子。我是她爹,我向你赔不是,求你担待一点。 我觉得这个汉子很可怜,便点点头,说我不会和病人计较。 汉子脸上的肌肉似乎活动了一下,然后抠抠索索从口袋里找出两张伍元币, 说小兄弟,你脸上……去擦点药吧。 我推开他的钱,说不用。随后在脸上摸一把,沾了满手血。脸上也一定满是 血。 汉子慌忙拉住我,说小兄弟,到家里洗洗再说话吧。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柴草遍地,鸡鸭乱走。屋里说不上有什么陈设, 倒是当门墙上装照片的一个镜框吸引了我。在千姿百态的照片中间,有一张白纸 黑字加盖朱红大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上边赫然写着苏维维三个字。 汉子走过来向我解释,说小兄弟,我只有维维这一个闺女,她有一个哥,大 学毕业分到外地了。去年维维又考上了大学,谁知就在等通知书时,她被人糟蹋 了。问她是谁也不说,自己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就疯了。她娘起先就有个病根, 这一急,躺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我一个人,天天伺候两个病人,忙了家里忙 外边。唉,啥时是个头呢? 这时,反挂着门的西间屋里,便有什么东西咣啷一声脆响,仿佛是瓷器打碎 了。汉子怔愣了一下,看看我,才想说什么,开着门的东间屋里,便有个微弱的 声音喊,她爹,你看看维维又咋了? 汉子支吾了一会儿,说没咋,碰掉一个碗。 我想到西间屋里去看看,汉子阻拦说,小兄弟,你别去,她一犯病就不省人 事…… 我心里一动,她还有清醒的时候? 汉子说,有时有,很少。 西间屋里又有咚的一声钝响,像是什么倒在地上了。我再也忍不住要看个究 竟。开了门,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使我先是吃惊继而是愤怒。疯女孩被反绑在椅子 上,嘴里堵着一块布。现在椅子倒了,人蜷缩在地上,头下是一片破碗。 我跑上去把疯女孩扶起来,拿掉她嘴里的布,解开她身上的绳。疯女孩竟然 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似乎还有两点晶莹的泪花在闪动。我回头怒 视着近乎麻木的汉子,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有病, 是个病人,你可是一个正常人,你是她爹啊! 汉子嗫嚅良久,突然蹲下去,抱住头呜一声哭起来。声音压抑,仿佛从十八 层地下爆发而出。 疯女孩却格格地笑起来,说到底还是正义战胜邪恶,乌云挡不住太阳。然后 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曼展腰肢,踏动舞步,轻声歌唱起来:我们的回忆,回忆 那过去,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故事多甜蜜,春天的好时 光,留在我们心里…… 六 唯一的不算线索的线索又断了。寻找女孩陷入僵局。 这天,我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转过一个街口,看见一片空地上,围了许 多人。不时爆发出一阵嬉笑声,十分热闹。我便走过去,找一个人头稀少地方往 里看。原来是一只大胡子青山羊,拉一辆缩小了的现在只有影视上才能看到的大 轱辘洋车。车上坐着一只同样的青山羊,但四肢痉挛,奄奄一息。最引人注目的, 是车辕上飘扬的一面小红旗,上书两行墨字:请君献上一份爱心,救救生病的青 山羊。 我觉得十分好玩,同时也愤愤然想,现在的人,为了钱都把点子想绝了。那 羊不知是秉性使然还是训练有素。拉车的忠于职守,始终不紧不慢的绕场子走圈; 坐车的可怜兮兮,不时向围观者翻动一下乞怜的眼神。到底是畜类,它越忠诚越 可怜,便越是显出可笑。 又有人笑了。我正想跟着笑,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接着一个声音说,小伙子, 别光看热闹。随着话音,有一个盛了不少角票和分币的箩筐杵到我面前。看时, 原是河边那个牧羊老者。老者也认出了我,他先是窘笑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 又有人跳河死了。 我不禁浑身一抖,分明听清了还问,你说啥? 老者说,又有人跳河死了! 我便马上伸手在兜里抓了一把,摔进老者的箩筐里。其实我兜里只有几张角 票和一些擦鼻子用的卫生纸,并没有多少钱。然后转身就走,走出七八步远,还 听得老者在后边喊,哎,小伙子,我还有话说!我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河边依然如故,丝毫看不出又有人跳河的迹象。倒是两个割草的孩子,在灿 烂的阳光下,蹦蹦跳跳充满了活力。待两个孩子离得近了,我问,又有人在这里 跳河死了? 两个孩了面面相觑着,然后都摇头。 我又问,你们是不是看见过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到这里来过? 其中一个黑瘦的孩子便指着另一个白胖的孩子说,她二姐很好看,常到这里 来。 白胖的孩子显然十分自豪,炫耀地说就是,俺二姐很好看!然后又补一句, 俺那里的人都说俺二姐很好看! 我觉得这两个孩子很天真,很好玩,于是又问,她叫啥? 黑瘦的孩子说,叫苏维。 白胖的孩子马上纠正说,姓仲,叫仲苏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不禁急切地说,她叫啥?你们再说一遍。说 清楚点,再说一遍。 两个孩子大概觉得我好玩极了,喜笑着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苏维, 仲苏维。直到我确定那发音就是苏维之后,才恍然我在女户籍警那里犯了一个多 么大的错误──我把苏当成了她的姓,难怪查遍所有的户口登记册也没查到苏维 这个姓名。 我马上肯求两个“小兄弟”带我去见仲苏维。 黑瘦的孩子想了想对白胖的孩子说,他找你二姐,还是你带他去吧。我在这 里割草等你。 白胖的孩子便犹豫起来,说俺二姐在那边,你自己去吧。我耽误了割草,俺 爹嚷。 我说我给你二姐说,不叫你爹嚷。 白胖的孩子才同意带我去了。 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棉田,田里有不少修枝、打药的人忙于劳作。白胖的孩 子冲着一个戴着草帽蹲在那里修枝的女孩喊二姐,说有人找! 戴草帽的女孩便扭着头疑疑惑惑地往这看,好一会儿才起走身过来。这时我 已经知道是错了,甚至刚走到地头看见她的背影时我就知道是错了。可是戴草帽 的女孩已经走过来,田里有不少劳作的人也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观望着。我 想我应该向她说明点什么,便在脸上努力地做出一个友好的笑,说对不起,我找 错人了。 白胖的孩子揭发我,你不是要找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吗?你看我二姐多好看? 女孩凶凶地瞪了弟弟一眼,说割草去! 白胖的孩子便蔫下来,低着头走了。 我看女孩确实长得不错,只是还算不上美,更算不上那种无法形容的美。可 是,她在弟弟和一般人的心目中,已经是“很好看”了。 女孩顺着眼看了我一下,像有什么话说的样子,但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我对白胖孩子的承诺,便冲那背影说,我耽误了你弟弟割 草,回到家不要嚷他! 不知女孩是应了一声还是哼了一声,顿时引得那些观望的人嗷嗷叫喊起来, 还伴之那种让人听来头皮发麻的大笑。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想尽快离开这里。这时有一个清 晰的声音灌进我耳朵里,哼!眼下还有这样求婚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是来求婚的?还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心里想笑,没有笑出来,却在心 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回到大街上,我又想起那个牧羊老者说过的我还有话呢!他还有什么话?是 关于又跳河的那个人?还是关于我要寻找的女孩?……我想不管是什么,都应该 去听他说一说。 刚才围了很多人的场地上,现在已是静悄悄空荡荡的了。牧羊老者蹲在高大 的楼房下,正用一只喂婴儿的奶瓶喂那只有病的青山羊。它的病情显然好转了, 喝奶瓶的样子颇像小孩子撒娇。倒是那只拉车的大胡子,显出几分疲惫,伏在墙 根下呼呼喘个不停。 老者向我古怪地笑了笑,说回来啦? 我恨恨地问,你挣了多少钱? 老者说,管它多少。 我说,你图啥? 他说,等她。 我不禁一愣。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我也是在河边遇见的,和你遇见的时辰差不多。算来 也是第三天。 我说,这与河里死人有啥关系? 他说,你不懂。人死后第三天鬼魂才出来。 我说,我不信。 他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跟到这里,一转眼便不见了。 我说,那是你没看清,她拐了弯或是混入人流里了。 他说,这里空空荡荡的连个人虾都没有,我还能看不清? 我想那个时间这里不会没有人,但也不愿与他多争执,便转过话题说,你看 她是不是很好看? 他说,是很好看。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闺女,难怪你小伙子一 见就着了迷呢!可惜,她…… 我不搭他的话,茫茫然四顾着,自言自语地说,她一定就在这附近。 老者点点头。 我说,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老者叹口气,说,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 七 当我差不多把这一带所有的门槛都踏遍的时候,终于在一家营业性歌舞厅看 见了我要找的女孩。 此时,她正坐在舞池的一边,被三五个男士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喝咖啡。我按 捺着内心的激动,静候在一边,等待机会与她接触。 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我,先生,你需要什么? 我说再说吧,需要时我会告诉你。 这对话就把女孩的目光吸引过来了,正好与我的目光相对。其实在我接饮料 和与服务小姐对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我看见女孩很骄傲的样 子,一双明亮的眸子看了我不足二分之一秒便不屑一顾地移开了。这样的神情令 我失望,同时又自慰这是她没有认出我,不然她会主动走过来与我对话的,询问 那封信的详情。我便可以借着叙述送信的经过倾诉对她的思念之情和寻找之苦。 于时我想应该设法引起她的注意,于是便提高些声音喊服务小姐,来杯咖啡,不 要加糖! 果然有不少人在看我。女孩也看我。这一次,她看的时间比上一次明显长了 许多,而且也没有不屑的神色,仿佛还流露出一点笑。不过仍然令我失望,她还 是没有认出我。莫非她把我忘记了?这怎么可能呢?她刚刚托我做给人送过信, 怎么能会忘了呢?而且又是对我早就有所了解的? 我喝了两口苦咖啡,拿一支烟叼在嘴上,把新买的汽体打火机胡乱地扭动了 一阵子,然后故作生气状往墙角一扔,起身向女孩走去,把手伸向一位吸烟的男 士,两眼却瞅着女孩,说先生,借个火。 可是仍然没有唤醒她对我的记忆,相距咫尺还是一幅全然无知的样子。更令 我伤心的,是她竟然当着我的面与身边一个男士眉来眼去。我双腿像灌了铅一样 回到原地,依然不甘心地仔细打量着她。她的神态和容貌,分明是我要找的女孩, 不知为什么她不认我? 终于,我下决心要找她问个明白。当舞曲再起时,我走过去邀请她说,小姐, 请你跳舞好吗? 女孩欠欠身,说先生,对不起,我不舒服。 我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说苏维,你不认识我啦? 女孩看看我,说我不叫苏维,也不认识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说这不可能,不久前你在河边还托我送过一封信。 女孩冷冷一笑,哼,神经病! 我还想说什么,女孩身边的那位男士忽一下站起来,伸手指到我鼻尖上,说 你小子想干什么?耍流氓吗? 另几位男士立即围上来,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揍他! 一声呐喊,雨点般的拳脚向我袭来。 我不还手,也不躲避,任凭他们在我头上脸上小腹上和随时都可能打到的地 方施暴。我想反正已经把话给女孩说明了,如果她还有点诚意的话,一定会出来 制止,或者面对暴徒顿悟猛醒,由此看清谁最可爱谁最可憎。于是我便忙里偷闲, 寻找着拳脚的空隙注意女孩的变化。女孩把脸扭向一边,间或用银色的汤匙挑一 点褐色的咖啡送到红唇白齿之间,仿佛身边发生的暴力与她毫不相干。我开始觉 得不解,继而感到震惊,甚至怀疑起我和女孩的初遇与我的苦苦追求,是生活现 实呢,还是梦幻呢?……结果我更倾向于梦幻。不然这一切怎么会如此离奇难以 实现呢?那封似信非信可有可无的信,简直就是冥冥之中有人置于舞台上的道具, 令人按其指令奔波求索。那么那个人是谁呢? 当然想这些只能在瞬息之间,紧紧相逼的拳脚不会容我占用过多的时间。就 在我精神上和肉体上难以招架的时候,忽听有人喊,警察来了! 拳脚停止。我有些麻木地抬起头,才想看一眼警察,双臂被人用力地在后边 拧住了。紧接着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说,警察同志,我们抓到一个流氓。他调戏 我女朋友! 起初我怀疑是说的别人,当我四顾时便看见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威风凛凛地向 我走过来。年轻的警察迅速地从腰间取出一具手铐,一下铐住了我。 年老的警察看看我,然后又看定女孩,大概是想得到某种证实。我也看定女 孩,我不想让她替我辩护,只求她主持公道。女孩飞快地瞥了我一下,然后用目 光坚定地迎住年老的警察,说,是的! 我无须再作任何分辩,也无须再作任何等待。既然良心和天理都已荡然无存, 既然理想和追求都已远离我而去,我自动走向灭亡即是!不过在临行之前,我还 是要对这个似曾向我妩媚一笑,惹得我心神不安的女孩说点什么。我不能就这样 便宜了她。即便我的话不能引起她终生的愧悔,也可对周围的人是一个警醒。可 是我嗫嚅了良久良久,结果只是哼一声嗤笑,然后便迈开大步,向堆放人类垃圾 的地方走去。 到底还是年老的警察经验丰富,他把我带到一间屋里,开了手铐,说你可以 走啦。 我说我是流氓。 年老的警察便笑,说我办了这么多案子,像你这样痛快承认自己是流氓的还 是头一个。 八 离开拘留所,我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摇摇晃晃的,像一个十足的醉汉。 引得不少人来看我。我不怕人看。既然希望没有了,羞耻也就不存在了。这个世 界上我还有什么呢?或许这个世界上连我都没有。我只是一具被意念物化了的皮 囊,一个会动的躯壳。现在,这个躯壳便随着晚间的冷风,不知飘荡到什么地方 去了。 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嗨喽!我不想理会。娇滴滴的声 音又喊,哎噫!紧接着,我的一只手便被人牵住了,腰也被一条细长的胳膊围住 了。声音在耳畔越发缠绵起来,先生,看你醉成这样,还不快跟我到里边喝杯茶, 睡一觉?同时,一只手熟练地在我身上摸了一把,然后又摸我的口袋。 我知道她摸我的口袋才是最终目的。我假装没察觉,任她摸,反正口袋里只 有擦鼻涕用的卫生纸,什么都没有。我顺势靠在她身上,伸手向她的前胸抓过去。 她穿的衣服很单薄,一下便抓到了实处。 眼看就走到一个暗着灯的门口了,她突然推开了我,惊慌地喊,啊!你……? 她没有在我口袋里摸到钱,也没有闻出酒味,大概是把我当成便衣警察了。我觉 得很好玩,并且忽然对这种事产生了莫明其妙的兴趣。我站定下来,仔细地打量 着她,看她还有几分姿色,年龄也不大,便胡乱地在脸上堆出一些笑,说你别怕,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干这种事的。顿一顿马上又解释说,我从前不是干这种事的, 现在是,现在就干! 她释然地看着我,忽然放肆地把手伸到我面前,说你干你出得起钱吗? 我一下把腕上的手表捋下来,说够不够? 这时从横里伸出一只手,眨眼间我的手表便易主了。看时,却是两个粗壮的 莽汉,凶神恶煞的,样子十分狰狞。其中一个黑塔似的汉子把手表上的按键揿动 一下,马上便有美妙的音乐和娇滴滴的晚安传出。黑塔满意地笑了笑,把手表收 进口袋里,然后一把揪住我,挥拳便打。另一个赶紧配合,打得有板有眼忽听咣! 一声脆响,我的身子像纸片一样飘起来,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醒来时,我就躺在路边上,暗着灯的门口不见了。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陌生 的。于是我想刚才的事是否发生过,想来想去终不得而知。唯腕上不知去向的手 表和身上不翼而飞的外衣,正在向我讲述一个鲜花与陷阱的故事。 往前走了一会儿,灯光渐渐辉煌起来,我知道走到街上了,但行人却不多。 偶有行人,却是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沿路边或墙根缓缓而行,同时把嘴咬在一 起,弄出一串啧啧的响声。我不由狠狠地想,这个世界都他妈疯了。 突然,我肚里辘辘哀鸣起来,难以抵挡的饥饿犹如无数只凶猛的怪兽在我肠 胃里横冲直闯。我仿佛变成一只秃鹫,两眼闪动着攫取的绿光到处觅食。 前边出现了一家餐馆。门已经关闭了,昏黄的灯光从遮着布帘的窗口艰难地 铺展过来。我踩着灯光走过去,举起拳头对准门板当当砸。须臾门便开了,一个 干瘦的男人惊慌地提着裤子出现在门口。他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边语无伦次 地说,兄弟,你从哪里来?想吃饭? 我不答他的话,径直往里走。 男人越发慌张起来,兄弟。你下班啦,没饭啦。 我看见柜台上有烧鸡、熟肉和酒,同时还看见柜台旁边临时搭起的小床上有 一件女人穿的花内衣,于是便恍然男人的惊慌了。我选一个地方坐下来,冲着男 人大声喊,快拿酒来!拿烧鸡和肉来! 显然,那男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的意图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伺 候着我。我吃喝了一会儿,开始得意忘形起来,烧酒的魔力使我忘记了心中的苦 闷和面前的处境。这时候,柜台后面有个娇小的身影闪动了一下,小床上的花内 衣不见了。我想那一定就是奸妇了,于是便虚张声势地拍一下桌子,大声说你出 来,我早就看见你藏在那里了! 果然就有一个小姑娘从柜台后边走出来。样子不过十七八岁,羞羞怯怯的, 瑟瑟抖个不停。那男人的双腿顿时便软了。他一下跪在我面前,哀求说兄弟,我 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码…… 我鄙夷地哼一声,绕过男人,径直向小姑娘走过去。然后像劣质影视剧中的 土老板故作潇洒地用指头捏住她的下巴儿,把她那张看上去还算漂亮的脸蛋儿摆 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一扬手打出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小姑娘双手捂着脸蹲在地 上哭起来,嘤嘤的,还不敢放高声。我复又回到桌子前,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 一手叉腰,一手抓住酒瓶往嘴里灌。灌完了把酒瓶往地上重重的一摔,又喊快拿 酒来,拿烧鸡和肉来! 那男人不敢怠慢,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拿酒,拿烧鸡和肉,在走过姑娘时,还 不忘提醒她,快起来,给大哥倒酒去! 小姑娘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不住地叫大哥。 我喝一口酒,吃一块肉,然后不屑地扫视那男人和小姑娘一眼,再猛击一下 桌子,发一声哼!其滑稽状可想而知。 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会儿,那男人便不怎么害怕了,如黔之虎稍出近之, 笑笑说小兄弟,你醉了。 我说我没醉!起身欲走,不觉两腿如棉,才一举步便摔倒了。 那男人扶住我,说小兄弟,你住在哪里,我去送你。 我用力挣脱了他,说不用你送,你跟我拿钱去吧,我给你钱。 那男人说,钱就不要了,只要你不把这事说出去就行。 我说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九 再见到圆圆脸女孩,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 那一天,我忽发奇想,独自走到那片用红砖围出的荒地上,去寻找一个伟岸 男人含恨而去的足迹,然后步其后尘,走出这个毫无希望而遍布邪恶的无聊世界。 我刚刚站定,便看见圆圆脸在那里了。此时阳光很好,草地上一片明亮。圆圆脸 穿一件红色的裙子,拎一只小巧的竹篮,一跳一跳的,正专心捡拾银色的蘑菇。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哎! 圆圆脸看见我,颇惊喜的样子,放下蓝子向我跑过来,说你找我?然后看着 我恹黄的脸色说,你病啦? 我点点头,说,嗯。弥天大谎撒得不露一点痕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 经学会了撒谎和逢场作戏。 圆圆脸靠近我,关切地问,你得的啥病? 我趁势靠近她,于是便闻到一股很幽长很迷人的香味,这香味使我想起那个 鲜花与陷阱的故事,但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一个寻找女孩到处碰壁的人,还在 意陷阱不陷阱吗?于是我打算把下边的戏作足,于是我神神秘秘的说,你猜? 圆圆脸果真猜起来。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流感。 我轻轻摇一下头,说不是。 圆圆脸又猜,痢疾? 我又轻轻摇一下头,说不是。 圆圆脸咬咬牙,说胃溃疡? 我依然轻轻摇一下头,说不是。 圆圆脸急了,发狠地说食道癌! 我嘿嘿一笑,说也不是。然后咬住她的耳朵悄声说,我的病是因你而起,是 相思病。 圆圆脸先是一愣,接着便抡起小拳头飞快地在我胸上捶打起来,一边嗔怒地 喊,你坏!你坏! 我也不躲避,只用双臂从后边偷偷围住她。待她打得累了,我双臂用力一搂, 她的整个身子便软软地倒在我怀里了。然后往地上一滚,顿时将蓝天和草地辗压 得粉碎,唯轻风和阳光陪伴着我和她…… 显然,圆圆脸已猜测到我是没有找到苏维才来找她的,但她始终避而不说。 她竭力作出成熟的样子,用尽女人应有的温柔使我快乐。我果然感到了快乐,连 日来苦苦寻找的劳顿和失望的懊恼倾刻间化为乌有,甚至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愚蠢 那样痴迷。现在,现在我终于醒悟了! 圆圆脸试探地问,你爱不爱我? 我不假思考脱口而出,爱是什么?话刚出口又后悔了,我忘了作戏。这句话 的台词应该是,我爱你! 圆圆脸失望地把脸扭到一边,无声地哭起来。我想,我应该尽快把她说转, 重新回到刚才的氛围中去。我需要那样的氛围。我信心十足地在她脸上瞟一下, 然后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直笑得她停住了哭,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这时,我把笑收住,用手指住她的鼻尖,责怪说你真傻,我给你开个玩笑都不知 道。我爱不爱你还用说吗?不说就不爱了吗?其实,只有不说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才能记在心里,说出来的爱一出口就没有了,就随风而去了!难道你欢喜我把爱 挂在嘴上让它随风而去吗? 只几句话,圆圆脸便被说得破涕为笑。 堕落使我变成一个欺骗和诡辩的天才。圆圆脸激动难禁地伸手堵住我的嘴, 说你别说啦!都是我错啦!顿一顿又说,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说,却把她紧紧地抱住,绵长地亲吻起来。有一股苦涩的东西流进我嘴 里。我不由一怔,知道这样的泪水来自何处。我慌忙推开她,从如醉的氛围中逃 离出来,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张着嘴,一动不动。 圆圆脸不解地看着我,你咋啦? 我说,我想带你去吃饭。 看看天,果然中午了。我带着圆圆脸,走进一家餐馆。服务小姐笑容可掬地 迎上来,说二位请坐。随手把一本菜谱递给我。我看也没看,便大方地交给了圆 圆脸。显然,圆圆脸还没有点菜的经验。她接菜谱在手里,一时颇有些不所知措。 我说你随便,捡喜欢吃的尽管点就行。 圆圆脸点了俩甜菜,然后把菜谱交给我。 其实,这样的事我也没经验。不过此时我显得很大方、很洒脱,十足一个惯 熟应酬又颇有几个钱的老手。我先把菜谱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然后层次分明地点 出几荤几素几热几凉。圆圆脸在一旁吃惊地看着我,几次想插话都被我拦住了。 圆圆脸很激动,回报我的,自然是倾其所有的热情。我喝洒,她给我倒;我 吃菜,她给我挟。 忽然,我来了兴致,说不用杯喝酒了。 圆圆脸不解,那怎么喝? 我说,用你的手心喝。 把酒倒在她的手心里,喝起来果然非同一般。 我又说,也不用筷子吃菜了。 这一次圆圆脸马上就理解了,说好,我衔给你吃。 渐渐的,我醉了。原始的冲动在体内有如万马奔腾,眼神火辣辣的十分怪异。 圆圆脸似惊似喜地看着我,劝阻说,你醉了。 我点点头,仿佛受到什么启示,古怪地笑着说醉了好,一醉解千愁!这时胸 中便轰隆隆滚过一个沉重的巨浪,压得我喘不出气来。顿了一会儿,我终于发出 一声呼喊,你在哪里啊!然后仰面躺倒,不省人事。 服务小姐来结帐时,圆圆脸翻遍我的全身,也没有翻出一分钱,只在我贴身 的内衣口袋里找到一个迭成燕形的小纸片。展开看时,上边写着一行黑字:明天, 我等你……苏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