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乱岁月 作者:xuzhixiangde (一) 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江山凝视着窗外飘过的雨,他的心在很深的一个地 方打了一个寒颤。上一次,江山伫立窗前的时候,阳光刺伤了他的眼睛,一根根 尖细灼热的光线,通过眼睛,侵入了他的身体。现在,江山觉得自己正在蒸发和 升华,于是就深深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一种清冽的气息深入了他的肺部,他感到 自己正慢慢的向一处阴冷的地方前进。 推门声仿佛一次悠长的叹息,周南缓缓的走到江山身后,他带来了时间和地 点并且以诗人似的声音对江山说,战斗就要打响了。江山的嘴角泛起了一个微笑, 把周南带入了凄风冷雨的秋天,他说,走吧,我等你很久了。 绿解放停在路边,人们从三面爬到它的身上,柏油路面发着清冷的幽光,象 一张死婴的脸。绿解放撕裂了雨幕,飞驰在黑夜之中。 (二) 河依偎在妻子的怀里,听她的数落。河妻抚摩着河湿漉漉的头发,发出梦呓 般的声音。黑暗中他们如两条交尾的鱼,周身发出白色的荧光。 现在,河深深的坐在椅子里,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一个阴谋从他的耳眼掉了 进去,在他心头激起一片水花。河看见有好多陌生的面孔在水下呼喊,于是,他 烦躁的闭上了眼睛。河听见身边的人说,行动开始了。河于是站起身,走入了夜 色。河从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里走出,在黑夜里走了很远,他走进了一间灯火通 明的房间里,那里有很多泛血的面孔在闪着寒光,河闻见一股热腾腾的人肉味。 河说,多准备些麻袋。 绿解放像驶进了港湾,无奈的停在城北造纸厂的门口。人们挥舞着大棒,从 闷热的车篷下钻出来,冲向一座座漆黑的房子。江山在门口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的身躯就顺着这声叹息滑进了房子,象赴一个美妙的约会。江山被突如其来的 光芒刺伤了眼睛,他向前方疯狂的挥舞着木棒。周南象一条肿眼泡的金鱼,向外 吐着红色的血泡,在地上一摆一摆的游动,这是江山最后一眼看他。然后,江山 感觉到一根木棍打在自己的脑后。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轻轻的合上了眼睛。 (三) 河依偎在妻子的怀中,听她唱歌。歌声给夜晚穿上了衣服。河在歌声中,长 长的叹了一口气,河妻的心倏的揪了起来,歌声嘎然而止。河说你听见哭声了吗? 河妻抚摩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说,是个女人。 哭声象一条河在说话,它说回来呀,哗啦啦。这一夜,河梦见自己溺死在一 条深深的河里,他大口大口的喝着水,越喝沉的越快,最后他静静的躺在了河底。 第二天,河发现自己尿床了,河妻象一只安静的猫,蹲在窗角悄悄的看他。 江山从麻袋里掉出来时,河听见自己在叹息。河说:“告诉我,陈在哪?” 江山听见一阵骤来的风雨声,他蜷起了身子说:“冷啊。” 河用皮带抽江山的头,皮带发出清脆的响声。江山蜷紧了身体说:“疼啊。” 河把江山头朝下掉在房梁上,用皮带抽他的头,江山的血滴在地上,黑糊糊 的一滩。河说:“陈在哪?”江山的血顺着头发往下流,象一条条吐着红信的蛇, 他说:“疼啊!”河抓起茶杯砸在江山的头上,江山被烫的叫了起来:“疼啊!” 河抓起皮带抽江山的头,江山的血溅在河的裤子上,湿漉漉的一片。 (四)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秀的眼睛被刺痛了,她说:“没有找到吗?”后来, 陈说,我被秀的眼神吓住了,秀的眼睛闪了一下,就灭了。这么漂亮的女人,疯 了。我真想抱抱她,可她的哭声象一条河,哗啦啦,哗啦啦的。我的心象庙里的 一口钟,被哭声撞的嗡嗡响,我怕别人听见,就逃回家了。陈盯着窗外飘过的细 雨说,她真美。 日子象风也象刀,陈在中间,有些累了。他轻轻的拎起一把小刀,从一个人 的肛门里插了进去,陈随意的转动着刀把说:“河在哪?”那个人的腿抽动着, 血象尿一样顺着腿往向下流,被泥土收留了,在地上开了一朵花。陈把墙角的馒 头放在那人的肛门旁边,蚂蚁就从馒头上撤离了。可那人的肛门一动一动的,很 象一张嘴,陈说:“你慢慢吃啊,等会告诉我河在哪就行了。” 陈站在夜空下,月光照在他的军衣上,他的脸色血红,轻轻的咳嗽着。“这 个夜晚很宁静啊。”陈不禁长吁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投射在四周起伏的黑影上, 感到自己就象这院子里的一朵花,在期待着阳光。他的身体重重的打了个寒战, 随即从胃里泛出一股湿热的气流,飘散在夜幕中。 陈小心的在那个人的左腿上开了一个小口子,血珠凝结在刀尖,颜色是悠久 的红。陈用两根手指配合小刀轻轻掀起了一层皮,一点点向下,仿佛是那天边的 云阵。于是,陈感到那两根手指在千里之外徘徊,陈很着急,把皮揭的象一块碎 布头,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陈下垂的嘴角很倔强,他弯着腰,瞪着眼睛, 轻轻的揭着那块皮。 “在南城王家院。”那个人说。 (五) 河蹲在院子里数星星,眼睛似两颗珍珠。他的表情淡漠,心中只有这柔和的 夜风。王二为他披了件中山装,坐在他的身边说:“老张哥,这么躲躲藏藏的不 是事啊。” 河仰着头说:“你不知道,这次死了两个人。” “我们不也死了一个吗?”王二问。 河的目光苍茫,“我太了解陈了,”他说。 上床时,河的眼前是一条河,水声呜咽。夜里,他看见一个女人在眼前哭, 哭声宛如一把锤,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心。早上,王二问他:“你病了吗?眼睛 都肿了。” 河短短轻轻的叹了口气,王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一下子呆在院子里。中午, 阳光落在河的眼睛里,他腿一软,坐在了门槛上,一个下午就这样从河的记忆里 丢失了。傍晚,王二看见河的头漂在村后的小河心,一个姑娘站在河边洗衣服。 这时,有人对王二说:“河这样站在那里,有一个多小时了。” 姑娘上了岸,就要走远了,王二伸着脖子,胸口阵阵起伏。一只手从后面掐 住了他的脖子,他扭头一看,河的鼻子贴着他的额头说:“明年,我要是没死, 就给你找个老婆。”河的脚下已经积了一滩水,他笑眯眯的看着王二,轻轻的打 着摆子。 (六) 清晨,秀从一户人家里走了出来,风掠起她的头发。街上的人指着她的脊梁 说:“又让人睡了一次。” 秀沿街走了很远,一直走出了城,她扛着一把铁锨,来到一棵老槐树下开始 挖了起来。一个满脸鸡皮的女人走过来,哄走了往坑了扔石头的小孩,转身对秀 说:“你又上当了,你男人不在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些男人作孽 啊,这样糟践一个疯女人,这是在折自己的寿啊。” 秀蹲在坑边上哭了起来:“江山,江山你在哪啊?江山,你是死是活啊?江 山,我找得你好苦啊!” 秀的哭声飘荡在城市上空,她头顶的天空飘满了积雨云。秀抹了一把眼泪, 走上了一条荒凉的大道。 秀满脸尘土,走在城市的黄昏之中,柏油路面闪着青光,孤独的伸展在她的 脚下。路边蹲着的一个男人叫住了她:“走,我带你去找江山。” 他领着秀拐进了一条小巷,脚步很急,秀不得不一溜小跑跟着他。秀被领进 了一间低矮的瓦房,她光滑的后背被压在一张凉席上,秀的呻吟声仿佛一只垂死 的猫。夜色苍茫的时候,秀被扔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雾水穿过衣服渗进了她的 心房。 阳光铺展在秀的脸颊上,她走进一家饭店,对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说:“江 山在这里吗?”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谁把这个疯女人给放进来啦?快把她赶走,要不这里 的男人都要被她拐走啦!” 秀拉住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的膀子往外拖,她说:“江山快走,你看你的领 子脏成什么样了,赶快回家换一件去。” 秀觉得被一条蟒蛇缠住了,别人看见有个胖女人拦腰抱住了她,女人一扭腰, 把秀甩到了旁边,一抬手,打了秀一记耳光,她掐着腰说:“你这个疯女人,熬 不住啦?熬不住就去卖啊,到这里拉我的男人,你发什么骚啊!” 秀望着那个男人,流下了眼泪。后来,她捂着脸走出了饭店。 (七) 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然后爬上了挤满了人的解放车,它的身躯在陈看 来很亲切。如第一滴泪珠飘落的过程一样,汽车的前进有始无终,陈此时的心情 熟悉而又激动,他甚至完全忘记了过去,仿佛这一天他已思念了千年。 陈下车后远远的看见小村里已经起了炊烟,他一挥手,一卡车的人分成三路 掩进了村子,只剩下他一个人蹲在路边的土坡上。王二看见宋小珍的身后跟着个 男的,很生气,他张嘴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发现后面还有一大团人,他缓缓的站 起身,一步步的向家走去,拐了一个弯后,王二撒腿就跑,尘土象云一样的踩在 他的脚下。 “张河,快跟我走,有人来抓你了。” 河微笑着说:“是陈来了,我躲不掉的。” 王二拉着河的手,沿着小河跑向村后,他指着一棵空心的老槐树说:“爬进 去。” 河把头伸进树洞里看了一眼,被一股阴湿的空气熏到了眼睛。河流着泪说: “王二,你会到霉的。” 王二抱起他,塞进了树洞。 五个绿上衣的男人在王二面前站成了一个三角形,一颗小平头从他们的大腿 外侧伸出来,小男孩指着王二的脸说:“是他拉着那个人走的,是我看见的。” 王二一扬手,打了小孩一记耳光,然后就被绑到了陈的面前,他的身后回荡着凄 厉的哀号。陈搂着王二的肩膀说:“好兄弟,只要你说出来,你就是城里人了。” 王二看着陈说:“这个小孩跟我有仇,他这是在打击报复,他小小年纪不学 好,欠打。”陈微微一笑,王二的心都凉透了。 (八) 声音由远即近,秀如一片落叶在风中滚动,脚步轻轻划破了晨雾。她的泪珠 滴在街道上,一个红衣服的女孩蹲在门口看着她。秀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踯躅,她 拉住一个人的袖子说:“带我去吃饭吧。”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秀一番,甩掉了秀的手,匆匆的走了。小女孩喊到: “疯女人,脏女人,拖鼻涕,淌眼泪,找男人,跌下床。” 秀一下瘫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喊:“江山,江山,你死到哪里去了啊!江山, 江山,我恨死你了。” 路过的两个女人去拉她,被她吐了一脸的口水,她们抹着脸上的口水,一边 走一边说:“好好的一个女人成了这样。” 陈从地上扶起秀时,秀一把抱住了他,长长的指甲穿透了陈的衬衣。 洗完澡的秀躺在陈的怀里说:“江山,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恨死你了。” 陈抚摸着秀的脊梁,哈哈大笑了几声,他一翻身下了床,穿上了衣服。秀在 陈的笑声里,甜蜜而疲惫的睡了过去。 明亮的房间里略显空荡,王二被绑在冰凉的椅子上,一颗心抖成了风中的铃 铛。汗水顺着衣服滴在地上,他的手指甲里各插着一根缝纫机针,随着脸颊一起 轻轻颤动。缭绕的烟雾氤氲在整个房间,陈的面孔时隐时现,宛如云中的月亮。 王二透过烟雾看见自己正蹲在家门口看姑娘,一件一件花衣服从他眼前晃过去, 不一会眼就花了。他一欠身,就要跟上去。他却连人带椅倒在地上,变成一条很 粗的蛇。 陈把一盆水放在王二的脑袋边上,从里面捏起一张薄薄的塑料片,小心的放 在王二的脸上。下午的阳光有点撩人,它斜照在王二抽搐的腿上,很无奈的移动 着。陈注视着塑料片的中心部分,那里让王二吹的微微有些干了。耳边传来硬邦 邦的声音,那是椅子和王二一起在地上剧烈的震动发出来的。 揭去塑料布的王二,把脸贴在水泥地上,尘土在他有节奏的喘息中渐渐飘起 来,落在他的脸上又混着汗水流回了地上。陈有些忧郁的看着他的身体,用手提 了提裤子,慢慢的蹲下身子,歪着脖子去看王二的眼睛。王二微微的向上歪起头, “呸”的一声,将一口痰吐在陈的脸上,又咧开嘴笑了。陈一拳打在王二的脸上, 抄起塑料布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就捂在王二的脸上,又端起那盆水浇在 他头上。然后,夏日午后的阳光就伴随着王二一点一点的跟自己告别,在这个过 程中,王二始终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麻绳在身上引起的疼痛是他对 于现实最后的一点感觉。 (九) 秀的肌肤敏锐的感觉到了棉被的粗糙,她凌乱的头发像一滩墨迹似的铺展在 身底,陈的家令她在陌生的感觉里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包括那种单身男性遗留下 来的烟草般的气息也让她感到惬意。她摸索着穿起了衣服,然后在这间狭小的房 间里逡巡起来。阳光透过她头上一尺高的气窗静静的洒在刚刚那张绵软的双人床 上,斜落在地面的床单角又盖在一双落满尘土的黑皮鞋上,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和 谐,陌生的一切组合在一起又是那样熟悉,恍惚回到了过去她那种平静而波澜不 兴的生活中。 门默默而又坚定的打开了,陈的头顶紧贴门框,蓬松的头发因此被迫着夹在 中间,阳光从陈身体两侧挤了进来,落在秀的脚面上。陈阴暗的脸庞中间泛起一 丝微笑,恍如一只苍老的狼,秀迷茫的看着这张脸,使劲张了张嘴巴,一低头, 从陈的腋下钻出房间。正午时分的微风在轻轻的划在她的两腭,不一会她的嘴里 就干的象一张刚出锅的饼。陈转身盯着她摇晃的身影,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因 为是向阳站着,他的眼眯成了一条缝,更像一匹狼了。 秀奔跑在家乡狭窄的巷道上,布单鞋啪嗒啪嗒的敲打在泛着白光的青石板上, 眼泪顶多流到下巴那里就被风给吹干了,脸颊像冬天似的那样轻微的疼着。当她 又一次走进这条阴暗的小巷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家的附近,只是觉 得巷子里很空旷。 秀坐在自己的床上,想躺下又不知躺下后该干些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乱哄 哄的声音,不一会声音又从隔壁传来,夹杂着小孩肆无忌惮的哭声,秀跑到院子 里透过墙缝朝隔壁望去,是一帮绿衣服的人把隔壁的男人抓走了,那个男人的头 被压的跟自己的肚子一样高,正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的低着头喊,却听不清喊 些什么。秀才想起来,这家人以前似乎跟自己很熟,但现在竟记不起来那男人叫 什么了。倒是那女人清秀的面孔让秀觉得想起点什么,但又没有什么可以继续想 下去的东西。 夜里,秀仿佛睡在一条呜咽的小河边,被吵醒后,才知道是隔壁的女人在哭。 秀听了很久,心潮随着哭声起起伏伏,竟然也掉下了几滴眼泪,后来眼泪就止不 住的往下流,弄的眼眶火辣辣的疼。接着,她听到院子里有个人跳了进来,在门 口站了很久,在这静谧的夏夜里,都能感觉到门外的心跳。 两脚,坚定而无所顾忌的两脚,月光从那个人的两侧挤进了房间,这是个瘦 小的身躯,不像江山那样结实,也不象陈那样瘦削。当热气喷到自己脸上时,秀 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的反抗并没有给那人造成什么困难,相反倒是令他感到 更有趣了,秀借着月光竟然看见了一张严肃的脸,原来他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秀的脸腾的一下红了,随即放弃了反抗,笑眯眯的看着那张泛着红光的脸,毕竟 那一年,江山也是这样跨在自己身上的啊,不过,江山的脸好象没有这么红。真 像躺在一条河上呀,秀的身子前后晃动着,幸福的闭上了眼睛,隔壁的哭声像河 水一样充满了她冰凉的心房。秀觉得身下的床板从没有这么坚硬过,它像背心一 样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脊梁,使她感到自己正真实的躺在自家的床板上。 第二天早上,秀拉开家门,看见隔壁的女人坐在她自己家的门槛上,地上, 是她吐的一滩滩的唾沫,气泡在晨风中抖动着。秀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想听听她 有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那个女人,吸了口气,在喉咙里团了一下,“扑”的一 声吐在秀的眼角,秀惊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张着嘴巴看着她。 “你这个女人做的舒服呀!”女人流着泪说。 秀的眼泪顺着腮帮子淌了下来,她一扭身,站起来,走出了巷子。早上出门 前,她在鬓角插的那支花直到这时才让她闻到一撕幽香。走到巷口时,她才想起 问自己:“到哪儿去呢?” 一个个骑车的男人从她身边晃过,秀蹲在自家的巷口,哪也不想去了。 (十) 晚风吹的小河泛起了细波,柳枝轻轻的点在河面,水一圈一圈的荡开。河从 树洞里伸出头,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用手撑着干枯的树皮一点一点的朝外蹭,他 的衣服上粘满了浸了水的树叶,头发里也有。 河回到王二家的院子,看见一个老太婆坐在地上,用手使劲的拍打着地面, 两只飞舞的手像两块漂浮在水面的槐树皮一样。她一遍一遍的喊着:“王二啊, 你死到哪里去了啊。” 河走出村子,走过那条长长的土路,回到了城里,他站在自己的司令部里大 声说:“我们要把王二找回来。” 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他的影子在身后的墙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就象他故意 用影子去推那堵墙。墙壁上挂着一些水珠,在灯光照耀下发出金属的寒光。 河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秀,阳光下的秀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看看站在 自己面前的那些人,然后象只狼狗似的扑向其中一个,她的哭声把这些人带进一 个凄风冷雨的黑夜。他们在河的指挥下,把秀抬上了停在巷口的绿解放,秀的衣 服在晨风中抖动着,河仿佛看见了眼前的她正在某个夜晚哭泣。 绿解放奔驰在阴冷的马路上,雨丝穿过空气落在人们的肩头。秀挺立在车厢 上,随着汽车上下晃动。她苍白的双手紧紧拉住河的衣服,人们在她的身边空出 一个圈子。河紧闭双眼,被回忆带进了过去,他看见江山头朝下吊在房梁上,自 己正用皮带抽他的头,江山的血滴在地上,黑糊糊的一滩。于是他转过头去看看 秀,企图确定她是不是象别人说的那样,已经是个疯子了。可是秀平静的面容使 他不得不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他甚至从秀的眼睛中看到了爱意。于是, 他咧开嘴哈哈的笑起来。 “这个疯女人确实是疯了,”河对身边的人说。 河跳下车,走进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地上几根发亮的缝纫机针外,他什 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又爬上车,继续寻找心中的陈。这时,陈正坐在一个院子 里观察墙头站立的麻雀,他的双脚在晨风中有节奏的晃动着。很多人从他身边走 过,走进他身后的水泥房子,他们忙着给一些少年发放刮刀和红砖。 (十一) 绿解放终于在院子门口停下,陈站起身走进身后的房间,他听见很多人冲进 院子,也听见了枪声。陈的人趴在巷子周围的房顶上,用枪向河带来的人射击, 秀站在汽车上,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倒在房子四周,没有一个人能够冲进陈所在的 那间水泥房。 后来,十几个少年从房子里冲出来,用红砖拍打地上那些人的头,把刮刀一 次次塞进他们的身体。少年们弯着腰,把这些身体翻成脸朝天的姿势,有时候还 把手放在身体的鼻子下面停留一会。河躺在地上,看着陈从水泥房里走出来,觉 得陈好象离自己很远,远到根本不可能走到自己身边。 “江山在哪。”陈抱着河的头说。 河静静的看着天空,好象在猜测小雨什么时候能停。他轻轻的说:“在城北 的造纸厂里。” 接着陈又听见河说:“你现在不能杀我,因为只有我能找到江山的尸体。” 陈抱着满身鲜血的河,爬上了门口的绿解放,他看见秀用手绢轻轻的擦拭河 的额头,雨水顺着秀的头发滴在河的脸上,秀用手使劲的擦去那些雨水,然后指 了指车厢的角落。陈把河放在车厢左角,看着秀走过去抱住河的肩膀。他坐在秀 与河的身边,点燃了一支香烟。 绿解放缓缓的行驶在城市的街头,雨渐渐停了。 (十二) 陈把河从车上抱起来扔在造纸厂的院子中央,河的小腿贴着雨后的泥地轻轻 抖动。车上的人下来后,把河围在中间,秀走过去坐在地上,拉起河的身体,放 进自己的怀里。陈走到人群中间,蹲下身子,从秀的怀里把河拉起来。 “在哪。”陈问。 “你身后的主席台里。”河的眼睛看着遥远的天空说。 大家从造纸厂的各个角落里找来了洋镐和铁锨,他们砸开了主席台,先是找 到了江山的双脚,接着找到了江山的身体,原来江山被河砌进了主席台。陈发现 江山的身上沾满了水泥,就让人用水给他洗了洗脸。大家惊奇的发现,江山不象 一具尸体,而象一个躺在地上睡觉的工人。于是有人从陈的身边把秀拉过来,秀 来了之后像一把伞罩住了所有人的内心。人们期待一次漫长而酣畅的哭泣,可是 秀站在江山的身边使劲的摇了摇头,转身向河走去。这时有人发出了惊呼声,因 为他看见从江山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冒出了很多鲜血。 秀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回过头去,她仿佛被流血的江山吸引了,轻轻的向他走 去。秀坐在地上抱着江山的头,用手去擦他脸上的鲜血,可是血越流越多,她就 用衣袖去擦,后来她用手捧起地上的雨水,淋在江山的脸上。 陈轻轻的蹲在秀的身边说:“秀,这是江山啊。” 秀抬起头看了看陈,说:“我知道你骗我。” 秀擦去江山脸上的雨水,把他的头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来,爬上了解放车。 有两个人抬起江山放在秀的身边,一路上秀看着江山的尸体在人们的脚边晃来晃 去,她拉着身边一个男人的裤腿问:“这个死人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