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萧条 作者:孟浪 汽车转过衡山路的时候,俞欣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七点差五分。 天早已暗了下来。从淮海路一直来到这里,一路的灯红酒绿,往来不息,却在 这里骤然中断,现出几分静逸。这里是全上海她最喜欢的地方,一律的欧式建筑, 有些古旧,却因此流露出高贵典雅的气质,引人怀旧。粗大的梧桐树密密遮住天空, 只在晴天时分漏出几道阳光,落在清爽的柏油路上。稀少的人流,攀爬的菟丝花, 线条流畅的欧式长椅,还有随处可见的小酒吧,亮一盏铜灯,极不张扬地关着门, 处处散发着一种浪漫情调。夏天的傍晚她常独自一人走在这条街道上,穿一袭浅色 碎花长裙,身形飘逸。或是坐着喝一杯咖啡,小银勺轻轻敲在杯子上,发出叮叮的 声音,眼睛静静观望窗外流动的风景。 可是现在这里却显得格外萧索。风很大,酒吧外的灯一直摇晃,灯影憧恫。残 留着的树叶被风卷起,在街头翻飞滚动。人们竖起衣领,行色匆匆。没有了以往那 种安逸和悠闲的衡山路,便似少了许多的灵气,连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俞欣坐在 车内,惊起一个寒颤,身体便不由自主向衣服里面缩了缩。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叹息 一声。 这个城市今年的冬天提前到来,很让俞欣有些措手不及。昨夜来了寒流,窗外 风声呼啸,间或发出尖锐的声音,刮得窗棂不住乱响,到后半夜更下起了雨。俞欣 抱着新翻出来的厚被子坐了一夜,便感觉身体不适,有些着凉了。自从魏伯勋走了 以后,她的睡眠一直是个问题,稍有些响动便不能睡。她又怕冷,冬天的寒风吹得 她骨头里一直酸疼,到夜里怎么也暖不过来,脚总是冰凉的。在这样的寒夜,唯有 一个温暖的怀抱,才能让她感觉安全和满足。如今,这样的想法因为遥不可及而变 得奢侈起来。俞欣苦笑着,摇摇头。她对自己说,这么多年了,还不能习惯么? 街角处汽车转过那所红房子,绿色的蓬布遮阳支起在落地窗上,格外醒目。那 是一家法国餐厅,里面的鹅肝酱味道十分正宗。俞欣来这里共有三次,都是和魏一 起。第一次是她生日,之后是一个周末,第三次便是她为他送行了。餐厅的waiter 已经记得他们,无须交代就安排他们在最初的位子上。俞欣原本对吃并不讲究的, 可是魏却讲究,很挑剔,也很懂得吃,和他在一起,不知不觉她便受了影响。俞欣 有时候也觉得好笑,魏看起来这样随便的一个人,对仪表穿着毫不在意,总是修一 个短平头,永远不肯规规矩矩穿西服,领带也常常揣在口袋里,只在需要的时候拿 出来系上。象他那样看似粗旷的一个人,在餐桌上却如此细致尔雅,着实让人费解。 对此魏有他自己的一套说辞,他说到了他这个位置他这个年龄,外表穿着已经不再 重要,别人不会因此看轻他一分,只会说他有个性有格调。所以他大可不必在这上 面花心思。而吃却不同,那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享受,只有用心体会才能领略到其 中真正的乐趣。 魏告诉俞欣许多餐桌上有趣的小讲究,什么菜应该配什么酒才入味,什么餐具 应该放在什么位置才赏心悦目,于细微处显示身份品味。俞欣对于这些格外有天份, 一点就透,且能触类旁通。所以很快她就能优雅地操纵起那些复杂的刀叉器皿,并 且永不会再犯错。魏也时常领着她去品尝各地的美食,体验各种不同的风味。泰国 的酸辣汤,日本的生鱼和寿司,韩国的烧烤,印度的咖哩,一一尝遍。常常一个电 话,不经意地告诉她又在什么地方发现一种很特别的小食,随后便拉她同去领略。 餐后点一支雪茄,魏悠然地说,经历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所谓幸福便是万事体验后 的那一份满足。俞欣看着他含笑不语,心里想着她自己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经历? 俞欣微微低下头,有些黯然。往事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她眼前,无须她格外去 回想。她自己也一直不曾刻意去封闭那一段记忆。这些年来的经历,养成了她处变 不惊的习惯,不再有大悲大恸,有的只是漠然的倦怠神情,偶尔从眼中一闪而过。 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回忆或许可以带给她些许的温暖,而当这一切全都消逝以后, 她自己还能剩下些什么,又抓住些什么呢? 认识魏是她一生中不能抗拒的安排。每次俞欣想到这一点,心里便不由自主地 茫然起来。她无法分清,到底是对还是错。她只隐隐知道,每一次的选择,都是身 不由己,不是她真心想要要的。俞欣想起自己初来上海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恒丰路 天桥下面的冷风中,心里一片惶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她站在那里发着呆,看着 对面的小贩叫卖,然后一只红毛公鸡从笼子里被拎出来,头被用力向后扳过去,随 即被拔掉颈部的毛。那只鸡只发出绝望的一声嘶喊,便被一刀割断喉管,委顿在地, 头夹在翅膀中间。那时已是秋天,风卷着枯叶和沙石在四周旋绕,她的纱巾被刮得 向上飘起,遮住了眼睛,那场面竟有些悲壮的意味。她还记得她自己当时很小心地 擦掉嘴上的口红,叫了一碗鸭血粉丝,忍住胸口的恶心大口吃完,一只帆布行李袋 就放在脚边。对她来说,来上海是有些不顾一切的味道的,可是已经走到了那一步, 她也只能如此。事情再往更遥远的过去回想,那时她还在西安的外贸公司上班,有 一个同居关系的男友,自己还兼职做着时装设计。日子算不上就有多么好,可是也 不能算坏了。那时的她快乐并且自满,一路带着耳机上班,每天早早溜回家买菜做 饭擦地板,经营着他们租来的小屋。对于将来,俞欣是有一番打算的。她的男友她 已经认识许多年了,人虽说不是那么机灵,将来也肯定混不出什么大名堂,可毕竟 是在机关工作,一切都有保障。他局里就快要分房子了,他已经和她说过一次,先 把结婚证领了来再说。她自己觉得也不算早了,和她同龄的女孩多半已经做了妈妈。 所以她准备等他下一次再提这个话的时候答应他。似乎每个人的一生也就是这样度 过,并没有什么太多东西值得去想去考虑,俞欣在作出这样的安排的时候显得从容 不迫,心中坦然。但是后来这一切却因为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让她心里意外地翻起 波澜,最终彻底地改变了方向。 那一年冬天慧敏从北京回来过春节,特地上门来看望俞欣。慧敏是她的老同学 了,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一直很要好的,俞欣却多少有些看轻她,觉得自己无论相貌 才智都比慧敏要略胜一筹,她从来不觉得慧敏将来会有怎样的出息。没想到慧敏去 了北京几年,这次回来已经住不惯家里了,只肯住在五星级酒店里。慧敏坐着酒店 的雪铁龙到了巷子口,再开不进去了,于是拥着雪白的裘皮大衣从车中迈出来,鼻 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头微微昂起。她的头发一丝丝整齐地向后梳着,在脑后扎成一 个髻,异常白皙的脸上粉底均匀。慧敏四顾着俞欣精心布置的屋子,一言不发,带 着高深莫测的淡笑,让俞欣觉得十分扫兴。俞欣知道以慧敏现在的身家,这样的地 方是断断不可能被她瞧得上眼的。想到这一点,她便有些兴味索然起来,而这些自 然逃不过慧敏的眼睛。慧敏一直与俞欣叙着旧,说些陈年往事,曾经津津乐道的话 题,却对自己的现状了了带过。越是这样小心回避着,俞欣便越觉得不是滋味,感 到自己蒙受了羞辱,脸上一直红红的。慧敏临走留下一张名片,一瓶CD香水,还有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慧敏说,我若有你这样的条件,恐怕天下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俞欣听了之后一直坐在床上,握着香水瓶发了一下午呆。等到天完全暗下来,这才 想起来晚饭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这一天夜里俞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象是被强迫着塞进了 一点什么,她一下子还不能完全接受,可是已经受到了盅惑。 很显然有一种生活她曾经以为距离她十分遥远,她可以对它安之若素,现在却 在一个下午发现其实就是这样接近,这让她身不由己地陷入迷乱之中。她的男友在 一旁鼾睡,对此一无所知。而俞欣孤独地躺在那里,听着他鼻孔里传出的阵阵鼾声, 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这样陪他这几年,完全不值得。 她并不爱他。曾经是因为想着要过一种安定自足的生活,才有了这样的安排。而现 在,当这样的生活她开始不再感到满足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便一无可取之处。这 个觉悟是在刹那间完成的,俞欣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等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如今就象一张巨大的网,她已经被这张网重重 包围,几乎不能动弹。 俞欣开始一夜一夜失眠,披着衣服坐在床头,点着的香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对她来说,要作出详细的筹划并不困难,难的是去下那样一个破釜沉舟的的决心。 半夜里男友醒来,抱着她,感觉到她四肢冰凉,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到了这个时候, 许多该说的话已经不能不说了。可是俞欣还是不作声,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等到 她终于准备好了所有的一切,这时她知道说与不说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俞欣最终选择了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了她的男友。她心里知道他是无辜的,这 样的做法对他有些不公平,可是她还是不想去直接面对。她所能做的只是在去车站 的路上将一封长信丢在邮筒里。一直到很久以后俞欣才想起,其实平平淡淡到老也 没什么不好,至少心里总会有踏实的感觉。不过这时她已经几乎想不起她住了几年 的那条巷子了。 等到了上海,俞欣才知道,事情远比她当初想象的还要复杂。初到上海时工作 不停在换,一直不能安定下来。俞欣住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渐渐意冷心灰。总是 因为是女人,她的才能不被认可;也正因为是女人,她必须随时准备动用她作为女 人的魅力。上海滩上多的是青春靓丽的女子,她们都有年轻作后盾,因此毫无忌惮。 对她们而言,从来就没有什么是错的,也从来没有什么是不可行的。同她们在一个 水平线上竞争,俞欣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尽管,作为女人,她一直认为自 己相当出色, 她从来不会缺少妩媚。她的美是成熟的,带着含蓄和张力,是那种 属于风致和韵味的美,有着相当的内涵和底蕴。她就象一幅水墨画,需要静静地看, 用心地揣摩,才能看出其中的真义。同时,她的妩媚又是深藏在骨子里的,是有针 对性的,只对适合她的层次的人开放。而那一份举手投足间的闲情雅致,原本就没 什么人有能力欣赏。她的美丽不是那种明艳,不是那种夺人心魄。和二十左右的小 姑娘相比,没有了那种大红大绿,没有了那种醒目和招摇,却也因此更显得馥郁醇 浓,唇齿留香。 只是,这世界已经越来越直接明了,越来越浅薄到让人心寒。它就象一个巨大 的速食铺,来的人全都喜欢一目了然的东西,不愿意费神去猜测,去体味。于是, 俞欣觉得自己始终站在冷眼旁观的位置,没有人愿意给她特别的关注,为她花特别 的心思。周围的纷繁热闹也一概与她无关,她只在偶尔需要的时候被安排充当一回 花瓶的角色。俞欣同时觉得,她自己其实也是个浅薄的女人。她本是冲着这纷繁热 闹来的,现在却置身其外,她无法不感到失落。这失落伴随着寂寞,时而让她意兴 阑珊,时而又让她满怀斗志,陷入到更深的渴望之中。当夜幕悄悄降临,她独自面 对着房间的镜子,看着自己深陷的双眼,一直看到灵魂最深的角落去。这时,她仿 佛已经顾不上许多,只能任由它自己在暗夜里潜行,她无法指望太多。 而魏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象一壶清茶,时间久了才能让人觉出其中的味 道来。俞欣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饭局,由她当时的老板黎世杰宴请作为南华集团上 海公司总经理的魏伯勋,俞欣作陪。俞欣对魏的第一印象很平常,仅仅因为魏是公 司的大客户,这才将全部的勉强掩藏起来,打起精神周旋应付。魏那天穿一件藏青 休闲装,衬衫翻起,露出里面灰色的针织套衫。他理着一个平头,脸略圆,一笑起 来,便有几条肌肉在腮边暴起。魏的态度客气而疏离,总让人无法接近,正是典型 的商人模样。 俞欣自己那天并没有刻意妆扮,只将头发用一只长发夹盘在脑后,不经意地露 出颈部的婀娜线条。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套装,短裙收得略紧,全身上下没有其他 的饰品,除了一条玫瑰红的丝巾。路上一直塞车,俞欣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晚了一点, 黎世杰便不高兴了,阴沉着脸扫了俞欣一眼,只差没有当众训斥。席间魏说话不多, 酒量却好,一饮则干,其他时间便一支一支地抽烟。俞欣坐在魏身边,不时被黎世 杰欣拉起来向魏敬酒。俞欣本不能喝,那晚又不痛快,已经有些醉意了,黎又让小 姐给俞欣倒了满满一杯,自己脸一直红到脖子下面,粗着嗓子高声说今天不陪魏先 生喝尽兴,他就炒掉她。俞欣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长久以来在别人手下做事, 一直陪着小心谨慎地做人,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情绪和不满,在那一刻爆发了出来。 她面露古怪的一笑,脸转向黎世杰,一字一字正色说,那好,我现在就辞职。她将 酒杯轻轻放下,杯子碰在玻璃转盘上,发出叮的一声。俞欣披上外套,拎起手袋飘 然而去。 过了一星期,魏找到俞欣,邀请她加入他的公司。魏说,他查过她的全部资料, 而亲眼所见她的性情刚烈更给他深刻的印象。 俞欣端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由分说为他当时脸上的诚恳和微笑所打动。 魏的公司所经营的业务是成衣,在闵行有一家规模庞大的制衣厂。 现在俞欣上班的地方却在淮海路时代广场,公司的设计部,市场部,采购部和 人事部都设在这里。因为同时管理这两边的原因,尽管魏的总经理办公室距离俞欣 的办公桌只有几步之遥,不过她却不是经常能够碰上他的。魏自己的事情总是忙不 完,还每隔一段时间就飞回去台北一次,这样他在公司的时间就很有限。不过尽管 如此,俞欣还是能够感觉到魏在这个公司无所不在的影响力,从她踏进公司的第一 天起。她注意到,魏的行事方法与她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有本质上的不同,他时 常可以不必动用到作为老板的权威,而让周围的人俯首听命。在他身上有一种不由 分说的力量,这种可以被称作是个人魅力的力量通过他的存在渗透到公司内部和外 部的各个角落。于是这个公司就和其他许多类似的公司有很大的不同,至少看起来 环境相当宽松。这一点让俞欣在进了公司以后感到格外欣慰。魏时常喜欢做一些随 意的决定,这些决定看似心血来潮,往往让公司的主管和员工不知所措,可是事后 却总能证明其中暗藏深意。以俞欣这样短暂的人生阅历,原本对此无从领会。可是 她又是聪明的,喜欢追根究底的,经过了几个回合便可以作出她自己深一层次的判 断和揣度,而这种揣度又时常暗合了魏的谜底。俞欣在猜出谜底后依旧不动声色, 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在进退之间从容地作出自己的选择。 这样的情形可以作一个简单的概括,对俞欣来说,人生的这一段就象是在玩一 场智力的游戏。她自己没什么筹码的,本来不过是冷眼旁观的角色,无所谓输赢。 可是后来却被动地卷了进去,而她自己又恰好胜任对手这一角色,于是这件事一下 子变得充满诱惑起来。 俞欣在进了这家公司以后很快发现她自己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之中。 她周围的同事对待她全都很和善,连几个部门经理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但 是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对她保持距离,不远不近。俞欣本不是个喜欢与人交道的人, 这样冷静的疏离让她觉得很安然。可是也并不是说她一点疑心也没有,因为这样的 情况多少有些不正常。一直等到她与周围同事熟悉了以后,才有人告诉她说当初因 为是魏总亲自招她进来的,所以别人都以为在她和魏之间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俞欣于是才想起,这件事确实有可圈可点之处。原本应该由人事部去办的事,可是 却由魏自己出面了,这里面不能不说是有些微妙。当然魏很重视她,初次的见面给 了他一个很不错的印象,所以才有她现在不能算差的职位和薪水。魏本身也是随意 惯了,不去考虑下面人的想法的,这一点,公司里谁都知道。有这两条,已经足以 很好地解释这件事了。不过除此以外俞欣还是觉得有第三条的理由。从她短短时间 的观察和听闻,她已经知道魏和公司的好几个女孩过往甚密。而他的秘书芸佳几乎 是公开地和魏同居着。俞欣下班补妆的时候想到这一点,对着盥洗室的镜子嘿嘿一 笑。 她并不介意由魏造成的尴尬局面,她知道自己受到重视,这已经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有能力扭转的。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动声色 静观其变。要做到这一点没有耐心不行,好在俞欣知道自己现在并不缺乏这个。 既然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去做,接下来的事情对俞欣来说做起来便很是得心应手 了。她并不去否认什么,只是虚无缥缈地一笑,看似高深而留有余地。与此同时在 以后的日子里她很刻意地收敛着自己,做着自己份内的事,一点不张扬。下班的时 候公司的女孩喜欢和男同事一起去泡吧,喝上一杯,俞欣从来不参加。那时候她在 忙着公司参加冬季时装展的设计,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而这件事也是魏亲自安 排的,本来以她的资历还轮不上她。等这件事情忙完,便有一天芸佳过来冷冰冰地 通知她说魏在办公室等她的汇报。 那天下午俞欣去了魏的办公室。敲开门,意外地发现魏将一幅宣纸铺在桌上, 在写毛笔字。俞欣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看着魏写,自己站着一言不发。魏在纸上写 的是一幅行草: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魏写到这里,将纸拉回来,回过头来看了俞欣一眼。俞欣微微一笑,看着纸上 写了一半的墨迹轻声念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魏这时抬起身来,对俞欣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大陆对国学不重视, 普遍基础很差。看起来你倒是个例外。 俞欣听出了话里居高临下批评的味道。但是她却笑着说:你不也是个例外么? 现在手里握着毛笔,看起来十足是儒雅文人,倒不象是个商人了。 魏对着俞欣微微一笑,象是想说什么,但是后来没有说。 魏开始在中午约俞欣一起吃工作餐。公司的职员都是在楼下的排档午餐,魏却 一直是驱车去别处。魏第一次请的时候俞欣去了,在凯旋门。 短短一个半小时,有半个小时是在车上,那是她第一次坐上奔驰300.那个小餐 厅里来去的客人除了她就没有第二个中国人,菜单上连一个中文字也没有,这让她 多少感觉有些不自在。并且魏约她的时候是在外面打的电话,她接了魏的电话后就 消失了一个中午,之后又和魏同时出现,公司里上上下下可以说没人不知道这事。 所以免不了就有饶舌的同事跑来打听。因为这些原因,魏再来约的时候俞欣便想婉 言推辞,但是最后还是不由自主跟着去了。面对自己的软弱,她心里有些不安,不 过与此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很难对着这个男人说出一个“不”字来。当然魏一点没 有勉强她的意思,他也并不去找什么诸如谈论工作之类的理由,只是,俞欣觉得自 己对他无从把握,所以全身没有着力点。 不过虽然如此,俞欣在大事上却不会含糊。她想,魏是要她的。这一点,从他 看她的眼神,从他花的那些心思上就可以看出。可是,她自己不能平白无故地跟他。 她不是那种年轻的女孩子,可以不计较后果。 她想,总要双方都付出一些代价,这游戏才能继续下去。不然,又拿什么来控 制进程呢?想起游戏这个词,俞欣不禁想起游戏厅里那些各式各样的机器,总是要 扔进去一定数量的代币才可以开始游戏。这样至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在游戏结束前 因为厌倦而自动放弃。俞欣想游戏机这个比喻用来形容那些出台的小姐比较合适, 用在她自己身上则有非常不恰当的地方,并且还有点下流的味道。但是不管怎么说, 有一点她们是一样的,对于男欢女爱的事情,她们都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来说服自 己。 很快就到了年底,公司在香格里拉举办圣诞酒会,这时候俞欣到公司刚满一个 月。酒会上先是自助餐,之后是跳舞。俞欣站在门口的角落里,看上去情绪不高, 只偶尔和人说几句话,但是不跳舞。与此同时几乎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尽在她眼中。 芸佳那天晚上穿着暴露,一直围在魏身边,神采飞扬,两个人看上去也非常亲密, 最后还一同离开。芸佳经过俞欣身边的时候昂起头瞥了她一眼,眼睛里掩饰不住的 得意。俞欣面露淡淡的微笑,随后也悄然离开。她不觉得在她和芸佳之间是这样一 种让人尴尬的关系,她无须刻意而为。俞欣在走出酒店的时候被扑面而来的一阵冷 风裹在里面,那时才觉得全身从头到脚寒意入骨。 回到家俞欣洗了头靠在床沿,手里捧着一本书却不能静心看下去,魏和芸佳的 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动。渐渐到了深夜电话却响了,是魏打来的。魏的声音在电话里 感觉陌生而遥远,让俞欣几乎忘记了他们刚刚在酒会上不声不响地见过面。魏在电 话另一头问俞欣:你读张爱玲的书么? 俞欣嗯了一声,觉得这象是一个长谈了。魏接下去说,我曾经很喜欢张爱玲, 还有白先勇,喜欢他们笔下的旧上海,带着破落的味道,却是破落贵族脸上的苍白, 就象……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象是在想一个措辞,然后继续说道:就象一个疲倦 的手势,看着让人心酸。旧上海的女子,总是那么细腻雅致,眼角带着一点幽怨, 身上带着一些窘迫,可是更显得韵味深长。很早以前我从书里知道了这些,从那时 起就开始喜欢上这里,所以才会来的。魏慢慢地说着这些,语调低沉飘忽,象是在 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是渐渐声音开始有些急促起来。 俞欣沉思片刻,很小心地问道:那么现在呢?现在不喜欢了? 魏回答说,可是现在,从我到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却看不到一点贵族气息, 到处是工地,到处在装修,表面上的富丽堂皇,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暴发户。这里 也没有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连一个都没有。 每个人脸上不是谦卑,就是傲慢,再不然就是不知所以,全都没有根基。 那些再傲慢再矜持的女人,其实只是做在表面,其骨子里无非是个下等人。 俞欣手举着话筒,朦朦胧胧听出了一点什么,可是又听不真切。她自己被魏的 话挑起了兴头,也渐渐有了许多话说想说,可是却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后来她只 能说,我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魏这回却不象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了。这个近知天命的男人这时带上了一些固 执:不,你不会不明白!我一直觉得你就象极了那个苍白的手势,我已经观察很久 了,不会有错。可是偏偏你又不是上海人,这真象是一个绝好的讽刺。 俞欣忽然生气了,她冷淡地说,你错了,我也不过是个下等人。 魏在电话那头不说话了。 俞欣也不说话,只是这样握着听筒僵持着。时间在这里几乎停顿了下来,四周 的寂静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等到俞欣终于要支撑不住了的时候,才听见听筒里 “哒”的一声,对方挂掉了。 俞欣后来一夜没睡,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决心要征服这个 男人。 这时候俞欣开始对魏多留了一份心。她想魏也是需要有一点情调的,他也需要 一些可以说服自己的东西。仅仅这一点,已经可以算是与众不同了。这个男人的内 心世界竟也有那么一个脆弱的地方,这一点,与他的外表如此不相称,可是却因此 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重新唤醒了她自己的某种期望。俞欣在这样想着的时 候,心里也仿佛多了一些把握。但是等她再见到魏的时候,魏却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了,脸上带着生冷的客套,好象那一夜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直过了有一个星期, 魏才约她一起晚餐。俞欣笑了,她想他并没有忘记那天的电话。随即她心里便是一 阵冷笑,这个狡猾世故的男人!这样的局面反倒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坦然赴约, 化着艳丽的浓妆,看魏究竟要如何收场。那晚的月光却是不错,屋顶的露天餐厅有 了了几对情侣悄无声息。一枝红蜡烛在餐台中央静静燃烧,火苗释放出淡淡的晕光, 将两个人两张脸拢在中央。 只在这个时候,魏身上才有了一点正经的味道,声音听起来象那晚的电话了。 有关他自己的话题从遥远的地方说开去,一个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会 横生出许多的枝节,于是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了。后来魏说,俞欣你和她们不同,你 比她们都要聪明,而我偏又喜欢和聪明的女人交道。俞欣搅着杯中的柳丁汁,抬起 头看着魏直视的目光,眼中带笑说,你呢,今天见了我就说喜欢女人聪明,明天见 了不聪明的就说喜欢女人单纯,见了好脾气的就说喜欢温柔,见了坏脾气的呢就说 喜欢女人有性格。总之话都在你说,也不知这样哄死了多少人。魏看着俞欣的眼波 流转,这话就咽在肚里,说不下去了。俞欣也不再说话,保持着适度的沉默,于是 空气中便有了一种骚动的情绪,而眼睛里也是万种风情。 等到饭局结束的时候在大堂的旋转门那里俞欣一个踉跄,便被魏顺势一揽,转 出门去。 这一夜,魏还是送俞欣回了她自己的住处。 俞欣一点不着急,她象是已经能够明白魏这样的男人。在他那样的年龄,已经 有了世情看遍的阅历。人生处于他的阶段,已经接近圆满。 这时候他所需要的是一种把握,一种可以控制自如可以制造结局的真实感受。 他不需要奇遇,不需要包装精美的爱情,平淡对他来说就意味着舒适和愉悦。本来 这样的要求对他来说不难满足,可是太过容易实现反而失去了对他的意义。俞欣想, 在魏的故事里必定还有一点什么欠缺,一点舞榭歌台声色犬马所不能弥补的缺憾。 这缺憾或许每个人都有,而在魏身上却几乎就是唯一的不足了。因为有着这样的悟 性,她相信他绝不会对她轻易放手,他需要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完成他的全部。闲 下来的时候俞欣也会去想想她自己。她想魏身上还是有一点吸引她的地方的。 在他身上有一种成功男人独有的气质,那种十足的男人味可以让她怦然心动。 甚至连他脸上的皱纹,让人联想到的都是成熟与果断。并且这个男人还很细致,懂 一点浪漫,也懂一点女人的心理。但是不管怎样,事情到了最后,还是要看他在什 么样的时候,开出怎样的条件来。 许多的风言风语从这时开始传出,魏却不理会,反而开始在公开场合对俞欣勾 肩揽腰,显得格外亲密。但是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甚至连她的手都不去碰一下。 开始的时候俞欣还不太习惯,后来再想一下,也就明白了。魏让她背这样一个黑锅, 让她欲诉无门,无非是想要她对他死心塌地,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这样以后无论发 生什么她都不能怨他。 对于这样的小花样,俞欣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很想提醒一下这个男人,他对 她的智慧估计太低了。要想她去死心塌地,其实很简单,只要他肯来交换。当然这 样的要求对他而言是有难度的,而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就那么在意这一点,她并不想 要和他交换。她所要的,是在此以外的一点善待。而这一点看起来并不复杂,要真 的去做,却远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 魏的心思或许俞欣能够读懂一点,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完全就是不可捉摸了。 这阵子在别人的眼中显然是芸佳落了下风,而这种局面的形成归根结底是俞欣从中 使了手段。因为这样的猜测,芸佳对待俞欣的态度从冷嘲热讽变成了公开挑衅。此 外她也在魏面前哭闹,不分场合,几乎丧失了理智。事情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可能并 非魏有意而为,因为同时他也是脸上无光。但是他握有掌握事态的主动权,这样没 过多久芸佳就被赶出了公司。魏在私下里给了芸佳一笔钱。他对俞欣说,每一个跟 过我的女人,我总不会亏待她们。魏的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俞欣一眼,象是有 意要说给她听。他自己后来意识到这样说太露骨,目光便转向了别处,不再去理会 俞欣的反应。 俞欣笑了笑,不置可否。在那时候,她和魏之间还什么都没有过。 那一年春节的时候魏回去台北,留下俞欣冷冷清清过了一个春节。 俞欣一直懒懒地蜷在家里,一点不想动,什么心思也没有。她不觉得她爱这个 男人,连喜欢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可是她却接纳了他。魏走之前他们一起吃了饭, 在酒店直接分手,俞欣心神不宁走在回家的路上,脑中一直回想着刚才的一个个片 断。魏自始至终的冷静让她开始惶惑起来,对自己的信心起了动摇。等到她无精打 采地进了门,便接到了魏的电话。 魏说,你往楼下看。俞欣走到窗前,看见魏倚在他的车上,在对她微笑。 俞欣心里忽然一阵慌乱,在房间里站了好一阵子,这才踏着碎步走下楼去。 魏的住处是花园饭店的一个套间,雪白的床单铺在床上,光洁平整,棱角分明。 后来俞欣的身体压上去,才有了无数的皱折。魏对于女人的经验和技巧弥补了他们 年龄上的差距。俞欣的情欲被一点一点挑逗起来,又一点一点被满足。这时候理智 与情感全都退到幕后,矫情和做作全都失去了意义。空气里混杂着两种粗重的喘息, 还有通风口吹出的热风,相互纠缠在一起。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切便猝然中 止。 俞欣将身体藏在被子里,看着魏起身披衣,然后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一言不 发。睡意渐渐袭来,周围的一切都感觉不是那么真切了。她感觉到魏厚大的手掌在 她光洁的背上摩挲,然后熟悉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魏说,我比你大这么多,你不 觉得委屈吗?俞欣在朦胧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脸贴住魏的胸口,将他抱得更紧。 不是不委屈的,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没有埋怨过,甚至后悔也不止一次两次。只是, 既然在这样的时间地点遇上这样的人,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其 实就连这一次也算不上是个什么机会的,但是除此以外,她更是一无所有。 一辆救护车打着大灯,呼啸着从身边驶过,将俞欣从沉思中惊醒。 俞欣看看窗外,已经是徐家汇地段了。她将衣服整理一下,又重新向座椅深处 靠过去。 春节过后魏从台湾回来,开始为俞欣找房子。虹桥路的房子租金不便宜,但是 环境很好,魏便作主租下了这里一间公寓。之后还要设计,还要装修,所有这些都 是魏在拿主意,俞欣一直不置一词。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这一步是不是真的就是 她所要要的。好象她一直被动地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经不起推敲,并且也无 法预知将来。她只在朦胧之间知道,魏会给她一个交待,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至 于这个交待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到来,俞欣想,她未必需要现在就知道。 她宁愿那是个最后的谜底,这样她可以当整件事情是一个游戏,而与一般的交 易有所不同。 每个月固定的一个日子,魏会在俞欣的提款卡上存入一笔钱,作为给她的家用。 从这笔钱的数字上说,俞欣可以不必出去工作,并且同时魏也向她表达了这个意思。 俞欣却不肯答应。她举出了许多的理由,最后就是一句话,她可以不在魏的公司做, 自己换一家公司,但是还是要工作的。魏后来作出了让步,叹息说那也没必要了, 外面的公司做起来都不容易。 既然还在魏的公司做事,就不能太计较别人的闲话。好在这时候一切已公开成 定局,也就没什么人说话了,至少俞欣是听不到。至于在她背后是不是有议论,或 者会有人在魏面前说什么,她也不去操心。魏自己不是每天都在俞欣这里过夜的, 有时候只是吃个晚饭,也有时候深夜才来,并且一直不预先通知,俞欣也从来不问。 好象已经习惯了彼此独立地存在,不因为现在的关系而更多地依赖对方。甚至包括 魏回台北述职公干,几天的时间,也是他自己一个人来去,俞欣不接不送,魏对此 也不以为意。魏是那种习惯了女人对他依赖的人,所以俞欣表现出来的这种独立态 度反倒令他感到新鲜,并且也能够让他欣赏。说起来魏也不是完全无心的一个人, 经常回来的时候会带些小礼品送俞欣。俞欣的生日自己记不住,倒是魏记起来了过 来提醒她,然后一起出去庆祝,送生日礼物。东西是不贵,不过一件衣服一瓶香水, 难得的是能想得起来。 俞欣看着房间里琳琅满目的纸盒子,心里也不禁有些温暖起来。 那天晚上八点的时候,俞欣在看电视,魏在抽烟看报纸,忽然有人来敲他们的 门。俞欣很意外,跑去开了,就看见芸佳站在门口。芸佳看起来十分可怜,身子缩 在大衣里,形容憔悴,自己站在那里不肯说话,只是拿眼睛朝房间里看。俞欣知道 从她站着的角度可以看见魏在里面,她便大方地让芸佳进来,还给她倒了一杯水。 其间魏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俞欣便和他招呼一句,自己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俞欣懒散地走在大街上,心里空荡荡的。刚才等电梯的时候隐约听见房间里的 哭泣声,让她感觉异常悲哀。其实并不是哪个人的错,每个人都有正当的理由寻求 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大家又分明全都做错。俞欣仿佛从芸佳身上看见自己未来的 命运,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一路上街灯黯淡,冷风一直灌向脖子深处,俞欣却在 这寒冷的街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醒。在这份清醒之中她已经能够看清,她该去哪 里找寻她的方向。 俞欣深夜回到家的时候房子里已经空无一人,魏和芸佳都不在。 后来俞欣并不知道在魏和芸佳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想她也无须过问。 但是从那天以后,魏开始明显地留恋起她这个家来,每天都来过夜。魏也开始 不再喜欢在酒店用餐,反而更多地和俞欣一起在家做饭。魏说俞欣你的厨艺现在越 发好了,看来可以送你去专门培养。俞欣说好啊,你还想得真周到呢。魏这时叹息 一声,说或许真有一天我会很怀念你做的饭菜。魏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房子里 四下的摆设,脸上明显有衰老的痕迹。俞欣看着魏的表情就是一怔,心想这话好没 来由。她后来放下厨房的碗筷,走上前去,将手搭在魏的肩上。魏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将手伸过来,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俞欣想应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魏在瞒 着她。她心里存了这样的疑惑,脸上却毫无变化,等待下文。这样没隔几天她的想 法便得到了证实。 魏只是台湾总公司的一个董事,来上海管理这间公司是有时间限制的。现在公 司的业务上了轨道,他也就要离开了。在这之前俞欣还不知情,倒是魏的新任秘书 从台北上海两地的往来信函中先得到了这个消息,私下里证实的时候俞欣才知道。 那位秘书小姐看着俞欣意外地一怔,便觉得自己有些多嘴,这样的事情不该由她来 告诉她。不过俞欣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笑走开了。之后的一整天俞欣一直 心神恍忽,她终于知道,在她和魏之间,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其实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的,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唯一让她费神的无非是这 样的结果何时到来。现在,这个谜底揭晓了,俞欣竟也有了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所以等到晚上魏过来的时候,俞欣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变得和往常没有什么 不同了。两人一起吃饭,是那种家常便饭,没有蜡烛和音乐助兴。放下碗筷,魏的 话渐渐多了起来,竟象是有些唠叨了。他开始说起他的太太,他的孩子。她们都在 美国,都不喜欢台湾的嘈杂,一年也不会回来一次。女儿在洛杉机已经读到大学, 怎么也不肯说中文,还染了一头黄发。他自己也不喜欢台北,不喜欢那里的官场和 商场,混迹其间总有心力交瘁的感觉。说起上海,他对这里还是有一点感情的。这 里的平民生活与他无关,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他眼中看到的只是十里洋场的歌舞升 平。夜幕下的大上海现在已渐渐有了一些繁华的景象,这对他来说是好事情,可以 有多一些去处多一些选择,当然他去得最多的还是金色年代和台湾城的KTV.有关上 海的话题在这里延展开,俞欣也开始插话进来。于是他们的话便开始有些热烈,好 象两个人抢着说。俞欣说上海的女人都爱面子,穿衣服都有型有款;她说许多上海 人出了国反觉得是去了乡下,什么都不方便,说起来总还是上海好。俞欣说到这里, 忽然停住不说了,只看见魏的眼睛直直盯住她,她想躲也躲不掉。然后魏十分抱歉 地对她说,我下星期就回台湾。 俞欣将脸别到一边去,手掩在下颚低声说,我知道。 魏走上前去,将俞欣的肩扳过来,贴在他的衬衫上,弄湿了那里一大片。魏说 我走以后你怎么办?怎么打算的?俞欣埋头不说话。魏说我送你去美国吧,那里的 生活比这边容易些。俞欣还是不说话,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既然来到了这里,便 再不想去什么别的地方了。没有什么地方生活会更容易,哪里都是一样,全都没有 区别。 魏后来又说,你还是再找个人吧,你还年轻,又漂亮。俞欣一下子破啼为笑, 擦着自己的眼泪说,不要,都不觉得有什么好。说完两人又都沉默不再说话,一直 过了很久魏才说,那你就留在这里,我会回来看你。俞欣没有说话,只是将魏搂得 紧紧的。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心里已经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了不曾预料的眷念之 情。他并没有答应她什么,所答应的只不过是还会回来看她。她也没有答应他什么, 没有答应他会一直等他回来。可是,他们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到这里才算开始。他们彼此之间都还有一点善意,也能有限地付出一些真心,于是 这样的冬天成就了他们。他们也都经历了一些事情,被一点一点磨钝,可是在内心 深处依然想要战胜孤独,于是才有了这样的冬天。 俞欣想,从头到尾他们都是被自己蒙蔽了,迷失在叵测的人心之中。但是既然 走到现在的结局,她无所怨尤。 剩下的时间总是显得很紧迫,也有些缠绵的味道。魏拉着俞欣在各处名品店奔 走。四季的衣服,鞋子,首饰,一件又一件,选最贵的买,全都用不上。魏临走之 前将俞欣的一切安排得好好的,新的总经理到任就会马上提升她一级,涨她的薪水。 不过,魏所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天,俞欣便向公司递上了辞职信。 俞欣知道,现在是她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了。曾经一直想着要倚靠一个人、一 双肩膀,现在她知道,这是不现实的。没有谁能够真正为她支撑起一片天空,除了 她自己。俞欣想,经过了这样一大圈,又重新回到这个认识,却也不能算一无所获 了。至少现在她已经明白,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多少路可以走得通。 魏后来也回来过一次,给她过生日。之后也带她去了一次欧洲,是度假。可是 又怎么样呢,他毕竟是要回去的,他的生活中还会出现其他的女人。而她,一天一 天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下去的,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其实说起来一生也就那么长, 数都数得过来。可是要一分一分的这样过去,又有谁能够觉得轻松? 车到虹桥路站,俞欣下了车。几个人一路小跑从她身边越过,而她拎着手袋, 头稍稍仰起,随意漫散而行。再过去的那幢公寓,就算是她的家了。从那一年搬进 来,她便一直没有换过地方。魏走的时候房租是付到年底的,到期的时候俞欣并没 有退掉这里,依旧住在里面。为了供这所房子,为了负担她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 她做得很辛苦,许多时候不得不委屈自己。可是,咬咬牙也就过来了。现在她在这 一行已经渐渐做出了一点名气,经济上是宽裕多了,但是一直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少 改变。并非是舍不得放下,也不是还在等待什么,她只是无法让时光倒转,无法将 曾经的一切从她身上剔除干净。在她,这已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她不是没有努力过 的,她也一直想着要去改变,可是对于前景,终究是茫然。 前年冬天认识了轩。那时轩刚从美国拿了PHD 回来,开始操办终身大事。多少 名门闺秀让他挑花了眼,偏偏看重俞欣,隔一天便来约,不是请吃饭,就是下午茶。 俞欣并不刻意回避,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 轩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干练,并且仪表堂堂,待人谦和。他 身上并没有留学生通常的不可一世模样,这一点让俞欣对他陡生好感。轩说,我当 然是傲的,可是傲在骨子里,何必写在脸上给人看。 在那些寒冷的午后俞欣和轩静静坐在希尔顿的餐厅喝茶,慢慢说着话。餐厅里 人很少,他们这样面对面坐着,不时地沉默,彼此都能感觉到一种柔软的温情在静 静流淌。后来俞欣便说起关于魏的故事。轩双手架在桌沿上,这样仔细地听着,不 时插问一个细节。一个长长的下午,一段长长的故事。故事结束的时候俞欣陷入了 沉思。轩也沉默着,看着俞欣。 轩后来站起身替俞欣续了些茶,然后坐下,看见俞欣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轩点 起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开始说话,神情异常严肃。轩说俞欣你刚才说起魏在公开场 合对你异常亲密,却在私下里秋毫无犯,令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俞欣问是什 么书?轩说《倾城之恋》,范柳原和白流苏第一次在香港就是这样。轩说这里面有 些心机的,有时间你可以去读一下。俞欣苦笑着摇摇头,都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俞欣后来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都不是那么好,我也不图他什么, 偏偏到最后对他念念不忘,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好委屈。俞欣又说,可是再想想呢, 他身上也有些东西是别人没有的,确实能够吸引我,所以也怨不了别人。想来这就 叫命运吧。 轩常常在深夜给俞欣打电话。俞欣睡不着,便一直和他说话。他们两人本有许 多共同的话题,又都算是有了一些经历,话便越说越长,轻易不能放下。夜深人静 的时候倚在床边,听话筒里传来低低柔和的声音,心里便有些柔软的情愫暗暗滋生 涌动。于是彼此的话也有些缠绵起来。 轩对俞欣的情意是写在脸上的,而俞欣对轩,也并非无动于衷。她不排斥任何 一个象轩这样优秀的男人,尽管,她觉得轩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让她对他始终没有 太多的感觉。 后来俞欣便在电话里对轩说,你过来罢。 在床上俞欣闭着眼睛,任轩这样亲吻爱抚。轩的亲吻很温柔,手指也很灵巧, 可是俞欣并没有感觉到她所预想的那种快乐。她的身体僵硬着,漠然地面对所有感 官上的刺激,完全不为所动。好象在这样的冬夜里,她已经失去了爱的激情,失去 了爱与被爱的能力。结束后俞欣在浴室里洗了很久,连头发都又洗一遍。从浴室出 来,她对轩冷淡地说,你走吧。说完拉开卧室的门。之后她对着轩的背影又加上一 句,以后别再找我了。轩绝望地看着俞欣,看着她不肯妥协的表情,紧紧咬着牙转 身离开,至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放弃轩对俞欣来说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有些舍不得。可是对于她,却只能如 此。她就象是一本书,过去未来都已经写好,再不能更改了。 轩或许能够读懂她,可是却永远不能成为她的主题。她的主题已经过去,她不 会再对他产生那种依恋。在她面前,轩始终缺乏成熟的魅力。或许早几年碰上,在 她认识魏之前,她不会这样觉得,或许那时候她会爱上他,可是现在,一切已然不 同。 上个月在华亭伊势丹碰上轩,还有他太太,小鸟依人状双手挽着他的胳膊,一 脸的幸福。俞欣忽然觉得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赶紧扭头躲在一边,直到看 见他们离去。 回到家,放一池热水洗过澡,裹上棉睡衣,俞欣温了一杯红酒倚在窗前。这里 是26层的高空,正对着不远处的浦江,对着东方明珠。上海这些年来的繁荣造就了 它历史上另一次的辉煌,而在这繁荣的背后,在那无数个亮着灯的窗口,在那一个 个无眠的夜晚,又有着无数孤寂的灵魂,四处游走,绝望挣扎。总是一个个来来去 去的故事,在别人的故事里伤心落泪,在自己的故事里黯然憔悴。 魏走了以后过一段时间就会给她打电话。去年股市崩盘,俞欣的全部家当被套 在里面。他居然也猜得到,寄了张支票过来。俞欣不得不佩服他的心细,佩服他在 他每个女人身上所花的心思。魏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的脾气,输了总不甘心的, 总是不肯放手,所以这一次的股灾,你绝不会不受影响。她笑了笑,在股市上她或 许如此,但是对他,放不放手由不得她。魏后来又说,实在撑不下去了你就过来吧, 我养得起你。 她又笑了,当初如果他这样要求,她或许会答应。但是已经到了现在,她怎么 可能还会要人养着? 俞欣想到这里,看着窗外的灯火闪烁,露出淡定的笑容,眼中一丝自信的光彩 一闪而过。 电视里在报天气,今天夜有雨,明天小到中雪,最高温2 度,最低温零下5 度 …… 俞欣不由得收住脸上的微笑,心里惊起一丝寒意,迅速传遍全身。 而唱机里,这时又传来蔡琴熟悉的歌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象一张破碎 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 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