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蝴蝶 作者:陈年酒 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的前身。 ——张爱玲 一般的花是开放在春天的,一般的蝴蝶都迷恋着花,粘滞着花。这一个冬天, 在南方纤绵的流云下,花并未凋尽,蝴蝶也未隐匿,握笔时,耳际绕着蝴蝶柔弱的 翅响。 那一日凭栏,无上谧满阳光,望着楼下携着泡沫的浊黄的沟水,要思忖一种翩 翩然远遁的记忆。蝴蝶飞入我的视野,那是一双黄色的翅膀,很轻盈地漫然飞舞着, 似乎仅是双游离的翅膀,与生命无关,与尘俗无关,它犹如一片被风卷着的碎纸, 从地上飞过二楼,又从二楼飞上三楼,然后消逝于楼的一角。留下给我梦境一般凝 然的神思。 又一日,独自来到湖畔,越过含羞草古典的腼腆,穿过柳树婀娜的垂枝,在一 片无香的野花丛里,我坐了下来,蝴碟一对一对光临,它们无视我的到来,在我的 身旁的小花上停下了身姿,翅膀一上一下地扇动,将一株株矮小的野花衬托得格外 美丽。我不想去惊动它们,犹如不想去惊动幽然帘下酣于梦中的睡美人,野花无香, 但蝴蝶有韵,在那有节奏的翅动中,我仿佛置身古宫延的阶下,宫女手抚古筝,秦 响一阕梦一般淡逸的古曲,旋律之下,我想睡去。 那一夜,我扭亮台灯,一只黑色的蝴蝶幽灵一般飘落。黑色的翅膀,黑色的触 须,黑色的身子,黑色的细脚,它像一只蛾子,但它不是蛾子,然而,它像蛾子一 样循着光明面来。我本欲用书将其惊走,但我不忍心去伤害一位为了光热而来的客 人,在窗外是死水一般的黑夜,我的一丝暗黄的灯花不是一片温馨祥和的美好家园 吗?蝴蝶,黑色的你很丑,但我依然允许你投宿我的家园,因为我也像你,在迷失 了自己的人潮俗流中,我也向往有一盏灯给我指引。 那一个黄昏,我坐在校园的一角望夕阳西沉,天的绯红与地的沉寂构设出一片 空灵,而一丛白菊在一只大石旁绽放,不远处,是几双相拥呢喃的情侣。这样的黄 昏,飞来了一对缠绵双飞的彩蝶,它们绕过菊丛,绕过大石,绕过情侣,绕过了夕 阳的光泽,它们嬉戏着,翻飞着,将一种轻灵的柔情留给我。那是蝴蝶的爱情吗? 在人类的爱侣面前,蝴蝶的爱侣翩然漫舞,如果说爱是永恒的,那么,爱若双蝶是 一种完美的浪漫吗? …… 这个冬天,蝴蝶一次一次穿过我的眼睛,从我心灵的那扇画廊飞舞而过。 那可是梦蝴蝶的庄周?“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也。不 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与周与?”,这 是《庄子。齐物论》的一段。庄周的梦很优美,庄周的梦是一双蝴蝶的彩色翅膀, 梦飘然,而庄周亦飘飘然,“是庄周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化作了庄周呢?”我也在 问。庄子是想通过梦蝴蝶去突破现实与梦想的界限,难道,蝴蝶真的是一种种仙般 的精灵吗?是的,蝴蝶不会有人的诸多烦恼,蝴蝶可以翩然飞舞花间,舔花蜜琼液 而逍遥自在。然而,谁不讨厌毛毛虫的丑陋呢?蝴蝶是由毛毛虫蜕脱而来的;谁尝 过茧居与蜕脱的滋味呢?蝴蝶却是从茧中飞出而成翩翩生灵的。人被物所奴役而扼 杀了自己的本性,蝴蝶就能脱离物的牵制吗?没有翅膀,蝴蝶也不能飞呀! 李商隐在《锦瑟》中写“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是在抒写 年华消逝的感怆、理想幻灭的哀痛。“蝴蝶梦”成为了一种虚空了理想的幻影,这 是人生的痛苦铸就的诗人的感伤,至今读来,我仍然看到消瘦憔悴的义山怅然于一 玉溪之岸。然而,“蝴蝶梦”就代表虚幻吗?一个如果可以像蝴蝶那样由毛毛虫脱 俗换骨而成为翩翩飞仙,无疑是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成功。 一曲《梁祝》打湿了多少人的枕边呢?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墓中化蝶”的典故 成为了忠贞爱情的象征。或许,“化蝶”只是中国人对大团圆结局的追求一种心态 的显现,现实生活中也无法找到“化蝶”般的完美爱情,当“化蝶”从艺术的深处 走来,不再幽怨,不再愤懑,而是一片悠然灿烂的阳光下的一双飞蝶时,艺术的震 撼力已化作一团春泥,柔弱而粘糊。爱情是人生书页中的一角,人生是以一种残缺 美而存在的,爱情也不可能完满。维纳斯的断臂包括了无限,而“化了蝶”的爱情 比维纳斯更美吗?我宁愿相信悲剧的“梁祝”,而不想认可蝴蝶是神仙,当蝴蝶一 双双一对对向我飞来时,我在前文的那一问“爱若双蝶是一种完美的浪漫吗?”亦 找到了答案。其实,现实是现实,而浪漫不是现实。如果你认为蝴蝶是完美的,但 你看过断了一翅的蝴蝶吗?断了一翅的蝴蝶飞不起来,断了一翅的蝴蝶让人怜悯, 但断了翅的蝴蝶创造了残缺,而残缺引人思索! 蝴蝶是一个意象,蝴蝶从这一个冬天飞过,翅膀携着幽淡的美,犹如古诗词的 雅致。 “蝴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这是一种思念的凄切。 “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这是一种悠然空灵的情致。 “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这是思春人幽怨的惆怅之情。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蝴蝶乱。” 这是一幅明艳生动的春天速写。 …… 有“蝶宿西园”的恬静,有“花翻蝶梦”的感伤,有“初识长安蜂蝶”的深层 寓意,有“粉蝶如知合断魂”的高洁。 蝴蝶飞呀飞呀,思绪也飞呀飞呀。它飞进李白的酒杯,昨夜花前,蝴蝶伴他对 影成三人;它飞进杜甫的舟中,就在湘水,舟去人逝;它飞进陶潜的茅屋,伴东篱 桑菊悠然南山;它飞进苏东坡的衣袖,伴清风明月一齐体会贬谪天涯的愁绪。 这一个冬天,南方的柔和风中,花未凋尽,所以蝴蝶还在。许多人将蝴蝶捉住 晾干作标本,我没有,我是用心去触摸蝴蝶的心事的。其实,按庄子的“物化论”, 蝴蝶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就是蝴蝶的心事。那么,蝴蝶是花的鬼魂,我 也是花的鬼魂吗?二十岁了,我也想回来寻找我那花的前身,但我能吗? 不要相信轮回了,走过后,一切都被岁风风干作记忆,包括这一个冬天飞舞的 蝴蝶,也仅是人生河岸的仃然枯叶,可以漂流,可以停滞,漂流无痕,停滞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