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夭夭来初潮的那个夏天很热。 那天她们上体育课,一群女生在操场上打排球。本来陶夭夭叽叽嘎嘎笑得很开 心,她看见一个肥硕丰满的女生跳起来时,胸前的两团肉活似两个排球。她盯着那 两团肉,笑得有些肚子疼。似乎笑得太狠了,就有点乐极生悲的倾向。陶夭夭乐得 全身发颤时,猛然感觉到下身涌出了一股热浪。她直觉情况不妙,笑容顿时僵在脸 上。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夹着两条腿去了厕所。 到厕所褪下裤子看了一眼,陶夭夭整个人就蒙了。 她的内裤上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陶夭夭呆呆地瞪着眼睛看着她的血内裤,身上的热汗霎时变得又冷又凉,汗毛 都竖了起来,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略微定了定神儿,回想起妈妈辈儿的行迹,隐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蹲 在那里唉声叹气,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想到她自此告别了纯洁无瑕的小女生时 代,从此成为每个月都要面对一片血红的小女人,她就忍不住失落。 陶夭夭神经质地在厕所里掉了几滴眼泪。 事实证明,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麻烦。 陶夭夭开始头疼,她要怎么守住她的秘密? " 卫生巾" 这个词,忽然从抽象变得具体,它跳进陶夭夭的脑海里,狞笑着, 盘桓不去。 陶夭夭怀揣这巨大的秘密,慌乱无助,鬼使神差。她去学校的商店里兜来兜去 转了好几圈,先是买了本子,又买了笔,后来又买了瓶饮料…… 买来买去,她就是张不开嘴说她要买卫生巾。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件羞耻的事情。" 卫生巾" 这三个字,无疑会暴露她裤子里 的那片血红。陶夭夭可受不了这个,这根本就是隐私透明嘛。 所以,陶夭夭鬼鬼祟祟地在商店里进进出出,钱快花完了,卫生巾依然像座大 山一样死死地压着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陶夭夭的表情愈来愈像个捣蛋鬼。 快上课时,陶夭夭实在没办法,去隔壁班找了何小卿。 在她看来,何小卿早就是过来人了,镇日见她招蜂引蝶,泡男友就像泡方便面, 卫生巾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对她来说,那就是老猫去逮瞎眼耗子,不费吹灰之 力,举手之劳。 陶夭夭支支吾吾说了她来初潮的事,憋红了脸,央着何小卿帮她去买卫生巾。 何小卿听完她吭哧冗长的叙述,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对陶夭夭说,你等着, 我去给你买。陶夭夭听完这句话是松了老大一口气,那感觉,就好像是何小卿救了 她半条命。 很多年以后,陶夭夭还记得,何小卿帮她买来的卫生巾是一个叫安尔乐的牌子。 绿色的外包装,很是刺眼。 何小卿拿着那包卫生巾招摇过市,毫无遮掩的意思。 就是从那时起,陶夭夭发现何小卿是一个作风大胆且脸皮很厚的女人。女性的 羞涩似乎被她落在了娘胎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羞涩是什么东西。 何小卿把卫生巾丢给陶夭夭,方方正正砖头般大的一包,没处藏没处掖的,陶 夭夭飞快地脱下校服包住了卫生巾,然后闷着头就走。何小卿在她后面尖着嗓子喊, 你会不会用啊?陶夭夭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里骂,何小卿你这个三八,少 说一句话会死吗? 不死,她也真想掐死她! 再回首青春时,陶夭夭都会感慨万端。 她总觉得,她的青春是从一包绿扎扎的卫生巾开始的。 那时候早恋刚刚风行,家长老师嘴里面天天叨念的就是早熟早熟。其实早熟晚 熟,早晚都要熟的嘛。谁都会成熟。男人的成熟或许要历经沧海桑田,而女人的成 熟却是从她往裤子里塞第一个棉条开始。 从来初潮那天起,陶夭夭开始成熟了。 高二时,围在宿舍外面的男生里就有了陶夭夭的爱慕者。这让何小卿欷?#91; 了好一阵子。她和陶夭夭说,你闷骚了十来年,终于发春了?陶夭夭的脸就成了绛 紫色,脱了球鞋咬牙切齿地追着何小卿打。 这两个人像咬红了眼的猫,上蹿下跳,叽叽哇哇鬼叫。 许葭躺在架子床上,懒洋洋地看着她们,看着阳光下的尘埃在眼前乱飞,四个 " 排球" 在眼前乱颤。 仿佛一眨眼间,无数的" 排球" 就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于是,小男生脸上的青春痘愈来愈多,小女生三五成群哼哼唧唧,一肚子怀春 的秘密。 陶夭夭开始高频率地提起一个叫宋朝阳的男生。 那个宋朝阳篮球打得帅!那个宋朝阳走路姿势像刘德华! 说别的也还罢了,说一个用刘德华姿势走路的高中生?许葭和何小卿不约而同 地喷饭。 何小卿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宋朝阳?陶夭夭恼羞成怒说,这是扯什么淡, 又强调她和宋朝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脑袋让门撞了才喜欢他。何小卿只抿着嘴 笑,看着陶夭夭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眼见着不能取信于人,陶夭夭急白了脸说,我真不喜欢宋朝阳。 何小卿转头问许葭,你信吗? 许葭笑,秃子头上长虱子,这种事明摆着,辩白也没用,羞于承认也能理解。 这下陶夭夭恼了,摔下球鞋,然后光着脚板,转身就往外走。走路时也夹着两 条腿,屁股左摇右摆,像下凡之后刚别别扭扭学会走路的青蛇。 渐渐的,寝室里的女孩都拿她和宋朝阳说笑,陶夭夭的暗恋也就不算什么秘密 了。她自己也豁出去了,一急就叉着水壶腰嚷嚷,我就喜欢宋朝阳怎么了?一副谁 反对她就要跟谁决斗的架势。 何小卿便怂恿她,你喜欢他,就痛痛快快去表白啊。闷着藏着,搞得跟孵蛋似 的,多憋屈? 任凭别人百般献计,陶夭夭就是不被蛊惑。 她才不要去表白衷情,一来有点傻,二来她很清楚自己和宋朝阳的发展形势。 她一肚子的小心眼儿算计着,得循序渐进,得欲擒故纵。不到火候不揭锅,不 见兔子不撒鹰。现在八字没一撇,她就赶着去表白,必定成为够不到葡萄且跌个鼻 青脸肿的大笑柄。 第一个笑她的,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何小卿。 何小卿说,陶夭夭,做女人就得对自己狠一点儿,你也太没骨气了,喜欢一个 人都羞于启齿,以后你还能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什么大事业?揭竿起义惊天动地,女人那点儿大事业还不就结婚生孩子?陶夭 夭哭丧着脸说,我的小事业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别老来掺和,哪凉快哪歇着去…… 像至尊宝那样能搅得天翻地覆的一泼猴,还不是一样没有骨气要紫霞。爱情和 骨气不搭边,她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道理。 许葭叹气,对她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宋朝阳,典型宋玉悲秋一型的 小白脸,他哪好?就因为他走路有点儿拐,你就喜欢他? 陶夭夭已经被斗败了,气呼呼地说,咱不往宋朝阳身上抹黑行不行?打击我的 情绪你们捞到什么好处? 这样的暗恋陶夭夭也没想过要持续到何年何月。也许一毕业,这小打小闹的爱 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而今,陶夭夭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常常到宋朝阳的教室前来来回回地经过,渴 望来个不期而遇。可宋朝阳却像一只蜗牛,整天都窝在壳里,陶夭夭想见他一面, 基本是徒劳无功。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陶夭夭整天丢了魂一样飘来飘去,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 意。 那个夏天异常炎热,而且不是干爽爽的燥热,是不透一丝风的潮湿闷热。 那种热和某种莫名的心浮气躁纠缠在一起,像湿了水的棉纸,一层层盖到脸上, 简直是令人窒息的酷刑。 上课时,陶夭夭努力地睁大眼睛,不然,她随时都会睡过去。可她神思云游的 时候,老师偏偏以为她精神奕奕,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老师嘴里呜啦呜啦唱歌一样讲 的什么天书。老师一叫陶夭夭,她才如梦方醒。老师说,你啊什么啊?她低着头哦 一声。这种口型就促使她不得不张大嘴巴打个哈欠。好不容易收回去了,眨巴几下 眼睛,吧嗒几下嘴,一个漫长的哈欠把她折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师便气急败坏,说陶夭夭你看没看见自己什么德性?你那样子就像个白痴。 这副散漫的做派触怒了班主任。 陶夭夭一直不喜欢女班主任。她觉得女的都是事儿妈,年纪一把的女班主任, 那就是事儿妈中的事儿妈。 可她也没什么办法,谁叫她像个白痴? 陶夭夭被事儿妈叫到了办公室,心里不耐烦至极,怨艾地想,女老师就不能换 个套路,三天两头叫她去办公室串门,都没了新鲜感,根本就是老马识途驾轻就熟, 她闭着眼睛就到了。 女老师照旧横眉怒目,教训陶夭夭说,什么时候了还混日子?你都高二了,马 上就高考了,你这个状态还想不想上重点大学?明天把你家长叫来,我要跟你家长 谈话。我倒想看看,你这么松松散散我行我素的,还有没有人能管得了。 告状就告状,陶夭夭一脸无所谓。 她和女老师说,您是唯恐我的成绩拉了后腿,顺带着您评不上先进,奖金刮风 走水,灰飞烟灭。我理解。大家都是明白人,您有小九九,我有弯弯绕。您实在不 用找这个找那个谈话,当事人是我,跟我说就得了,我不愿意上道,谁来整顿都是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您谈了也白费唇舌,浪费了您宝贵的唾沫星子。 这一厢说得口沫横飞,那一厢已经气得柳眉倒竖。 口出狂言!女老师摘下眼镜啪一下拍在桌子上,说,陶夭夭,你马上给我滚出 去! 那副眼镜应该花了不少钱,陶夭夭瞧着眼镜碎得四分五裂,心里很过意不去。 她沮丧地哈腰鞠了个躬,说,老师再见,我明天把眼镜赔给您。 这一次谈话让陶夭夭胸口益发憋闷。 重点大学是老老实实候在那里的,但她还是觉得,那是海市蜃楼,虚无缥缈。 那个燠热的夏天,像抻面一样,抻得无比漫长。 偌大的操场空荡无人,滞闷的暑气在半空中层层堆叠。陶夭夭在操场上闲逛, 整个人被漂浮的热乎乎的气浪包围,远远地看,她蓝色的校服仿佛是天空里掉落的 一粒碎屑。她边逛边咒骂着炎热的天气。操场上种着十几棵高大的榕树,树上的蝉 也仿佛在声嘶力竭地咒骂-- 吱啊吱啊吱啊…… 扯着喉咙嘶叫的声音,没完没了。 那样的噪声响彻整个夏季,甚至多年后,那个声音依然回荡在她记忆深处,成 为青春时代的一种抹不掉的背景音乐。 陶夭夭逃了自习课,一个人在大操场上跑步。一边跑,一边从脚上飞脱了球鞋, 光着脚踩在操场柔软的绿草上,像踩着厚厚的绿毯。 似乎刚跑动一下,就已经汗流浃背。 她又脱了校服,只穿着白色的吊带背心,裸露着麦色的皮肤,承受着酷夏炙热 的阳光。 几圈下来,陶夭夭便畅快淋漓地出了一身汗,额前的发丝贴在面颊上,成了咸 湿的海藻。她累得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领操台上,喘了一阵,身上的汗水如一条条涓 涓细流,像洗了蒸汽浴。 阳光毒辣地照下来,光芒万丈。 陶夭夭快晒成人肉干了,才倦累地爬起身,拎着球鞋和衣服,爬上操场的拦墙, 想到附近公园的人造湖里洗个澡。 她先扔了球鞋和衣服过墙,跟着从墙上跳下去,然后,意外发生了。 严格来说,这意外是李传铭的意外。 他逃了课,爬了墙到这边茂密的树荫草地上乘凉,用衣服盖着脸睡得正酣时, 冷不丁飞来一物就砸到他怀里。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东西,起来一看,竟然是 只白色的球鞋。 李传铭坐起身,就看见从墙头上飞下来的陶夭夭。他嘴角立即扬了起来,把球 鞋塞到腰后,懒洋洋地说,陶夭夭,你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爬墙得手之后,没来得及得意,突然听到这么一个质问的声音,陶夭夭有些心 惊肉跳,以为撞见了哪个老师,抬头一看,只是个素不相识的臭男生,悬着的心咚 一下踏实了。 她又纳闷,他怎么知道她叫陶夭夭?便仔细打量了李传铭几眼,想着在哪里跟 他认识的。可想来想去,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个有着细长单眼皮的男生。 他长得很帅,但嘴角上扬,让她感觉他不怀好意。 你怎么认识我?她问完了,急急忙忙找球鞋,找到了一只,另一只却不见踪影。 要说李传铭和陶夭夭的相识,也算是个值得感慨的缘分的巧合。 李传铭家刚刚换了新房子,有天早上他忘了带钥匙,从楼梯间上去,楼上就跑 下来个冲锋枪。那女生突突突地下楼梯,身上挂着几个大包,还一边下楼梯,一边 扎马尾,而且嘴里不可思议地叼着一根油条。 他闪到一边给她让路,她理也没理,大包还撞在他的俊脸上,拉链无情地刮破 了他脸上的一块皮。 因为怀恨在心,李传铭便注意了这个女生。 他和她家竟然住同一层,他住601 ,她住603 ,原来是邻居。 后来,他逐渐摸清了规律。 陶夭夭住学校,周末才回家,周一赶着上学时,身上就挂满了书包、换洗衣服, 还有她妈买的日用品和各种零食。每个周一早上,这个女生都像打仗一样,全副武 装,叼着油条哐啷哐啷上战场。 周末回家,也不安生,鸡猫子鬼叫在家唱卡拉OK,单挑《青藏高原》,惹得一 个楼层的人怨声载道。找她妈理论,她妈就无奈地一耸肩,说这臭丫头自己发神经, 我也没辙。找她当公务员的爸理论,想好歹是人民公仆,得为人民着想吧,她爸却 说我治外不治内,我还归她们统治呢。 没办法,一家子无为而治。 小妮子更无法无天,《青藏高原》从白天直飙到半夜。 李传铭时常见陶夭夭在他班级前晃来晃去,想她一定是抵挡不了他人神共泣的 魅力,抓耳挠腮地想结识他,不过是碍于女生的矜持,不好意思开口。 今天正好,灰姑娘的球鞋给他抓到了,他看她怎么走。 陶夭夭找不着球鞋,身边还杵着个碍眼货,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的抓狂。 她直着喉咙问,你见我鞋了没? 你的鞋不在你脚上,我上哪儿去见着?李传铭笑嘻嘻问,外面有南瓜马车候驾 吗,丢鞋的灰姑娘? 话音未落,陶夭夭瞪圆了眼睛,手里的球鞋啪一下拍到李传铭脑门上,嚷嚷着 说,胡言乱语什么,少给本姑娘添乱,我这烦得要死,小心我一鞋底拍死你! 李传铭什么话也没说,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他伸左手抹了下脑门儿上的鞋印子,跟着右手一抖,一条深红色的如小蛇般大 的蚯蚓就抖到陶夭夭的鼻尖上。 那一刹那,陶夭夭张大了嘴,顿时发出高分贝的尖叫,比《青藏高原》的最高 音还尖锐。 李传铭赶紧堵上耳朵,生怕那杀猪的叫声刺破耳膜。 陶夭夭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尖叫,腿脚却失效一般,定在那里动都动不了。她不 怕老鼠蟑螂,不怕蝗虫青蛙,但就是不要让她看到弯弯曲曲的东西,这类虫子对她 杀伤力极大,一小条摆在面前就会吓破她的胆。 李传铭也只是想吓一吓她,但不到两秒钟他就受不了那个声音了。 他高声喊着,你叫什么叫啊,我不吓唬你了。 他丢开蚯蚓,陶夭夭的尖叫却依然保持在同一个分贝上持续长鸣。 五分钟过去之后-- 李传铭用衣服包住脑袋,一边抽烟,一边颓然叹气说,别叫了别叫了,你累不 累? 陶夭夭无动于衷。 他努力抬高声音喊,你再叫,我把蚯蚓塞进你嘴里! 还是不奏效。 李传铭想,再这么叫下去,把狼都给招来了,别人还以为他对她怎么着了呢, 可他也没对她怎么着啊。李传铭一拍大腿,得了,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包住脑袋的 衣服扯下来,过去抱住陶夭夭就亲了下去。 他没把蚯蚓塞进她嘴里,却把舌头塞进了她嘴里。 陶夭夭终于停止了尖叫。 她去水房打了一桶水,然后像过泼水节一样把那" 两头雌猪" 活生生地浇醒。 陶夭夭迷糊着,以为下雨了,心里还在骂……听到何小卿老鼠一样叽叽的笑声, 才知道是这个小贱人作怪。 不叫最好。李传铭对傻了的陶夭夭埋怨说,都是你叫叫叫,我的初吻都被你葬 送了。以后学会镇定,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懂不懂? 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人了,剩下陶夭夭独自站在一片空旷的树荫里,四下沉寂, 天旋地转。 那种眩晕的感觉使陶夭夭觉得自己如在梦境。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仓猝,仓促得毫不真实。陶夭夭脑子里惊涛骇浪般翻搅着一 个事实--她被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生夺去了初吻。而且,是在她跑得一身臭汗, 叫得天昏地暗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杀出来个程咬金,趁火打劫,揩了她的油,就大 摇大摆地走了。 想她陶夭夭十几年来安分守己清心寡欲,没承想,有朝一日,竟然飞来横" 吻 " 。 半个小时之后,陶夭夭僵着的身子终于有了知觉。 她先把后牙槽咬得吱咯咯响,接着捏起粉拳,发誓跟那个强吻她的小流氓不共 戴天。 夜里,许葭睡着睡着,忽然听见上铺传来很奇怪的声响。 她下了床,爬到上铺,借着惨白的月光,竟然看到陶夭夭拿着砂纸在磨一把水 果刀! 许葭差点从脚架上掉下来,惊讶地问,夭夭,你半夜磨刀干什么? 我要把那个该死的小流氓阉了。陶夭夭声音阴沉沉的,让许葭头皮都缩紧了, 猛然就想起午夜贞子那一类的东西。 她战战兢兢地问,你受什么刺激了? 陶夭夭一摆手,我没事,睡你的觉吧。 躺了几分钟,许葭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上铺磨刀的声音还在她头顶上响,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可脑子里还是飘出一大串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凶杀案, 身上的汗珠和鸡皮疙瘩都开始兴风作浪,顺着那磨刀的声音,下雨一般,噼里啪啦 往下掉。 最终,还是忍不住,她再次爬到上铺,小心地掰开陶夭夭的手,说,有什么事 情大家商量,你别这么激动,弄出乱子来。 这种事没什么好商量的,陶夭夭说,我被流氓占了便宜,不能让他白占就对了, 我得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许葭迟疑着问,你说,你让流氓给…… 是。陶夭夭哭丧着脸说,我被一只癞蛤蟆给亲了。 这边话音刚落,何小卿那里噌一下跳起来,蹿到陶夭夭旁边愤慨地骂,你说是 谁?哪个那么不要脸,说出来,咱们一起去收拾他。 许葭松了口气,说,你也没睡啊。 我们也没睡啊…… 一屋子女生七嘴八舌抗议起来。 屋子里有个磨刀的,谁能睡得着?何小卿嘟哝着拉住陶夭夭的衣袖问,你快说, 是谁非礼你了? 所有女生伸长了耳朵等着陶夭夭公布那个不要脸的流氓是谁,可陶夭夭只瓮声 瓮气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何小卿喋喋不休,那流氓是不是学校里的?学校里的总会碰面 的,你跟我说他长什么德性,我去教训他…… 何小卿话还没讲完就被踹下床,咚一声,一屁股跌在地上。 随后,陶夭夭跳下来,没好气地说,你最好别掺和,我要收拾他是我的事,不 用你代劳。 什么好买卖,还怕我抢你的?何小卿气得骂道,你放二百五十个心,我才懒得 管你的事。又踢了一脚陶夭夭的屁股说,你屁股是生铁打的,摔得不疼是吧? 陶夭夭正在火头上,被她踢了这一脚,立即点着了导火索。于是,冒着火星的 陶夭夭金刚似的,猛冲过去就和何小卿扭在一起。 许葭坐在一边,想拉架,又热得没力气,索性摇着扇子扇风,看那两个人在地 上翻来滚去地厮打。一个骂另一个小泼妇,另一个立即回嘴小贱人。嘴上唾沫星子 乱溅,手上你掐我挠,抽了冷子就挥拳送腿。 别的女生也懒得拉她们,见她们乌眼鸡似的斗惯了,顶多软绵绵说两句别打了, 看着看着也纷纷打哈欠,各睡各的觉。只剩许葭还没打瞌睡,也实在无聊,从陶夭 夭的零食堆里翻了包薯片吧唧吧唧吃得香,看相扑似的,还不时拍着巴掌叫好。 这样的打斗不过片刻,两人也就耗尽了力气。 陶夭夭奋力踹开何小卿,坐到床上,抚着肚子说,我打得肚子都饿了。 我也饿了。何小卿起身,顶着满头凌乱的长发说,不如一起出去吃东西吧。 下了晚自习之后,学校大门便锁了起来。 她们三个人就只好爬大门出去。 外面的夜市还没收,有人声喧闹的大排档。陶夭夭嚷嚷着麻辣烫麻辣烫,一副 没见过麻辣烫的嘴脸。何小卿就直接奔着烤羊肉串的师傅去了。许葭有薯片垫底, 就不似那两个饿鬼转世的一般。她悠闲地占了位置,顺便瞧瞧大排档有没有养眼的 帅哥。 瞧了半天,没看到帅哥,腆着圆滚滚大肚皮的猪哥倒可以成堆来计。 陶夭夭歪在那里,苦着脸,嘀嘀咕咕饿死了饿死了。何小卿拿了羊肉串来,两 个人又抢,叽叽歪歪没个好气儿。 你们能不能和平相处?许葭再一次叹气。 陶夭夭嘴里吃着,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鸡和狗凑在一起是什么吧,我和何小 卿在一起,压根儿就是一个成语,鸡犬不宁! 何小卿恨恨道,吃了我的肉,堵不了你的嘴。 你今天别惹我,陶夭夭说,我的初吻和贞节牌坊都灰飞烟灭了,你再撩拨,小 心老子给你好看。 何小卿呸了一口,你有能耐找那个流氓撒野去,我管你初吻不初吻,你就是初 夜没了,小贱人我该整治还得整治。 陶夭夭一拍桌子,何小卿,你今天给我爬到桌子底下去…… 她叫了一打啤酒,豪气冲天地说,是哪个要整治我?咱们今天就喝个你死我活, 看谁整治谁! 何小卿撇嘴笑,猪鼻子插大葱,你给我硬充非洲象。好,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就跟我叫板,我不喝得你找不着北,你不知道什么叫冲动的惩罚。 许葭也没有插嘴的份,想拦着,那两条斗狗压根儿不买账。 于是,大圆口的啤酒杯,陶夭夭和何小卿你来我往,N 个回合下来,桌上倒着 一堆啤酒瓶,两个人活脱脱成了一出热闹的西洋景儿--一个在大排档里就唱开了《 青藏高原》,另一个在旁边嘿嘿嘿傻乐,拍着啤酒瓶给她伴奏。 这两个人不要紧,脚底打飘了,脑子还没麻痹。桌子底下趴着的许葭,却是整 个人都神志不清。 她怕她们两个喝多了,她照顾不过来,就拦着她们喝,结果被灌了一杯啤酒, 不只陶夭夭的半杯进了她肚子,何小卿那半杯也进了她肚子。结果,唱的笑的还都 醒着,她自己趴到桌子底下就睡着了。 临走时,陶夭夭伸手往桌子下面掏许葭,三掏两掏就掏到了不该掏的地方,绵 软的触感让她烫了手一样急忙缩回来。 何小卿看她在那里鼓捣半天没把人鼓捣上来,便拉开她,亲自下手,拖着许葭 两条腿把人拽了出来。她拍着许葭的脸叫她醒醒,许葭却打定主意要像死猪一样睡 过去。 没办法,何小卿就成了苦驴,只能背着许葭往回走。 三个人是爬大门出来的,现在醉了一个,不知道怎么往回爬了。 何小卿把许葭扔在地上,埋怨陶夭夭说,都是你,喝什么喝,你看,把许葭喝 成这狗样,回宿舍都回不了,咱们今晚在外面站到天亮? 我又没叫她喝,还不都是她自己喝得来劲!怨我有个屁用,怨我就芝麻开门, 你使劲怨!陶夭夭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想她们三个今天是沦落到望" 门" 兴叹了。 得想想办法啊。何小卿思量半天,和陶夭夭说,你等着,然后颠颠跑开,没多 久,弄了一瓶老陈醋过来。 陶夭夭也凑过去,伸了手指往许葭喉咙里掏。 两三下,许葭被这两个残忍的女人成功催吐。 何小卿还以为弄醒了许葭,她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去。可好死不死,三 个人刚刚爬回大门里面,就被一束手电强光晃花了眼睛。 执勤的男老师将她们三个成功堵截。 叶广川见这三个女学生半夜乱串,还一身酒气,怒从心起,自然少不了要教训 一顿。 他把三个人叫到值班室,气势汹汹地说,你们可真有本事,知道的说你们是女 学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混混呢!深更半夜不待在寝室里睡觉,拉帮结伙出去喝 酒买醉,这万一在学校外面出个什么意外,责任谁负?你们能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 责? 何小卿扁着嘴,好不容易在眼角挤出两粒水珠,哀哀地说,叶老师,我们三个 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敢了。还好是犯在您手里,您一向胸襟开阔宽宏大度,一定 不会为难我们。要是换了别的老师,才不会这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地教育我们,说 不定就是记过了事。我们可就惨了,一次贪玩,就被狠角色一棒子打死,连改正错 误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幸亏是您当值,以后,我们一定配合您工作,绝不给您制造 麻烦。 说完,何小卿就扯许葭和陶夭夭的衣襟。可两个人只管垂着头站在那里,像两 尊雕塑。何小卿一猜就知道她们是在打瞌睡,暗暗恨她们不争气,这都什么时候了, 火烧眉毛还顾着睡觉。再不美言几句,记过处分可就惨了。 叶广川哼了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溜须拍马这一套不是对什么 人都管用的。我念你们是初犯,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不给你们记过处分。但是 风气影响还是要顾忌,罚你们三个去站操场,好好反省。 何小卿一迭声的谢谢老师。之后,拽着两个木头疙瘩灰溜溜往操场走。 月色凄清,月光下空旷的操场犹如谢幕之后冷清的舞台。 最不情愿站操场的就是何小卿,她细皮嫩肉的,大晚上傻站在操场上喂蚊子, 怎么想怎么冤枉。 她对拼命打瞌睡的那两个抱怨,你们俩简直是活化石,杵在值班室里一句话也 不说,你们要是求求情,咱们三条舌头对付不了他一张嘴?我就纳闷了,你们脑子 是不是橡皮泥捏的?中看不中用的,怎么一点儿机灵劲儿也没有? 许葭软绵绵的身子倒真像是泥捏的,站也站不住,另两个人一左一右搀着她, 但她还是东倒西歪。 最后搀得不耐烦了,陶夭夭一撒手,那一堆烂泥就直接躺到了操场上。 陶夭夭也跟着歪下去,叹着气说,何小卿你烦不烦?跟个老太婆一样啰唆,站 操场就站操场,外面空气清新,我还真就不想回宿舍呢。 可我还想睡觉! 陶夭夭嘻嘻笑着说,你想睡就睡嘛,谁也没不让你睡,天为被地为床,你一辈 子能睡几次这种豪华觉?而且,还有我和许葭两个陪睡的,你幸福地偷偷咧嘴笑吧, 绝对有赚没有亏! 何小卿脱下球鞋枕着,仰头望着天空一闪一闪的星星,忽然觉得睡操场也不错。 那闪烁繁星勾引得她了无睡意。她拖着许葭和陶夭夭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她 们却昏睡着不答理她。她就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这样富于纪念性的夜晚就给三条猪 呼噜呼噜睡过去。 她去水房打了一桶水,然后像过泼水节一样把那" 两头雌猪" 活生生地浇醒。 陶夭夭迷糊着,以为下雨了,心里还在骂,他妈的老天爷真不照应,好不容易 睡回操场,就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到何小卿老鼠一样叽叽的笑声,才知道是这个小 贱人作怪。 许葭被浇得一塌糊涂,抹了把脸,想这雨下得真奇怪,稀里哗啦往她脸上泼。 所谓瓢泼大雨…… 陶夭夭推推她说,许葭,咱们今天晚上就和何小卿拼了! 两个被残害的同盟军合力将何小卿摁倒在地,剩下的半桶水就招待了她。 三个人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三根面条,彼此相视,都忍不 住嘻嘻哈哈笑起来。 何小卿一脸坏笑说,洗个月光浴吧,你们敢不敢脱衣服? 你敢脱我们就敢脱。陶夭夭不以为然。 许葭摇头说,我这脑子有点乱,你们是不是都疯了? 何小卿说,你还没有悟到活着的乐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潇潇洒洒走一 回,轰轰烈烈活一遭,那才不枉为人。这叫纵情率性,敢想敢干。 她说着就脱衣服,一边唱着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一边就把衣服 甩到半空中。 那衣服宛如硕大的蝴蝶一般飞了出去,在凄迷的夜色里有一种诡异的艳。 何小卿很快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在月光下疯跑,时而转着圈,时而对着自己 的影子起舞。 如此放肆的何小卿,极似王祖贤那样姽婳妩媚的女鬼,在兰若寺妖气重重的深 夜里,剥脱了衣服,明目张胆地勾魂摄魄。 陶夭夭和许葭都看呆了。那画面是非常震撼的。她们平时连自己的身体都羞于 多看一眼,而眼前裸奔的何小卿玲珑曼妙、清丽如白花的身体在月光下带着荧荧光 泽,那么美,那么生动。 她们从来不知道,裹在层层衣服下的胴体会是这么妖娆,这么纯洁无瑕。 你们倒是脱啊,何小卿哈哈笑着说,你们两个胆小鬼,不敢脱了啊? 许葭和陶夭夭都不吭声,只心有灵犀地想到一个成语。她们脱光了,一定是东 施效颦。 无论如何,何小卿也想不到,会有另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她。 叶广川本来在值班室里睡下了,听见操场上传来不断的嬉闹声才起来察看。 他走到侧门旁边就看见了赤裸裸的何小卿。他看见她在月光下跳舞,听见她清 幽缥缈的声音在唱蓝精灵。他知道,他应该立即回避女学生的裸体,可仿佛有种不 可抗拒的力量将他钉在那里。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僵成石像动也动不了。 那样的身体,是叶广川那一生见过的最美的身体,美得令他心颤。 那个盛夏夜晚,何小卿宛如一朵忽然开放的昙花。她在黑暗中清妍幽香,婆娑 妖娆,美得如梦似幻。 叶广川恍惚觉得,何小卿是一个落入凡尘的精灵。 陶夭夭自从被那个素不相识的男生吻了之后,就再也不敢到宋朝阳的班级前闲 晃。 她很怕看到宋朝阳。她表面咋咋呼呼,其实她胆子很小,很容易就心虚,做了 亏心事便畏首畏尾。现在她就感觉身上好像贴了大字报,上面毫不客气地写着她被 夺去初吻的残酷事实。这让她不敢面对。她想她是再也配不上宋朝阳了。她贬值了。 那天下午,学校大扫除,陶夭夭埋着脑袋干活,去水房端了满满一盆水,在这 当口,她遇见了宋朝阳。 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宋朝阳挡在水房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大拖把,两个人错 不开身。偏偏,她向左闪,宋朝阳也向左闪。她向右躲时,他又跟着向右躲,好像 故意挡着她的道。她抬头看了眼宋朝阳,发现他也很不好意思。她就更急惶惶地想 躲开他。结果,两个人又同时向左,闷着头同步迈进时,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霎时人仰马翻。 陶夭夭端着的一盆清水淋漓而下,把她和宋朝阳都淋成了落汤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