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日落 作者:Victor 因为答应她“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所以写下这篇文章。 残阳如血。 曾经是国际商务大厦的建筑裸露的钢筋斜斜地刺向天际,形状正像一把式样 奇特的上古利刃,在那边,将天空划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 “要是还能做朋友该多好。”她轻轻地说,轻得像六月风中飞舞的蜻蜓。话 语在微凉的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掠过我的耳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消散于 不远的远方。 风不知不觉地扬起。天空中那道伤口渗出大量浓稠的鲜血,并与流出的体液 相混合,幻化出金黄、橘红、橙色、粉红以及人类的词汇尚未加以定义的色彩。 更远的地方,是一长条铁青色的瘀伤。而伤口的正中央,是那一轮浑如完美的血 滴一般的太阳。红得如此无助而且无奈,红得如此让人心伤,红得好像她走向远 方,在即将消失在薄雾中的一刹那对你回头的那种微笑一般凄楚:并不想伤害你, 原谅我…… 血滴般的太阳散发着柔柔的光芒,静静地飘洒在我和她的身上,却已了无暖 意。光线的强度正让人想流泪,又流不出来。我没有说话。 微风轻扬起她白色的衣裙,她的短发也偶尔拂在我的脸上,感觉像一只温暖, 带着苹果香气的小手在我脸上摩挲,然而转瞬即逝,仿佛受惊地弹开。我们靠得 如此之近,我很想拥住她那削瘦的肩头。但是我知道那是我无法办到的。我顺着 她那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中微微散乱的视线望去,废弃的庞大城市在我们脚下 像什么粘稠的液体泼在平原上一般懒懒地四处流溢,并在某一个时刻嘎然凝固成 形。那里曾经香车美女穿梭如云,那里曾经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传来:交通工具声, 广告声,人们的哭笑之声,各种有意义无意义的话语的声音,还有音乐……我感 觉仿佛所有闪烁的灯光热闹的场景一切昔日的繁荣都原封不动地保存在废墟之中, 被那些冷硬的钢筋水泥吸入其内,一旦以适当的方法加以释放,它们又会全部完 好无损地重现。 但这终究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星球。 “日落真美。”她说。西方天空那一道伤口不时涌出鲜血和液体,血迹变幻 着形状不断扩大,并在边缘静静雾化。不闻呻吟的伤口,唯独那一颗血珠表达出 了无法向人诉说的疼痛,以令人察觉不到的速度向着如波涛般起伏的蓝色山脉中 沉去。山脉那一边,可是它可以被吸干遗忘的地方? “这里真美。”她用轻得几乎立刻飘散得声音说,她的气息抚摸着我的脸。 “这里有大山,有小河,有娇嫩得一碰就会颤抖的鲜花,有一下子掠过眼前不见 了的小鸟,有带着香味儿,软软、湿湿的草地。还有日落。这里每天都有新奇的 东西,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让我笑个不停。”她停了一下,我看见她眼里反射着 困惑的神色。“可是我不可能留下来的。”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像怕什 么似的扭过脸去。“在这个地方存在着什么令我害怕的东西。我似乎一刻不停地 在被什么追逐,似乎正走在一条危机四伏的路上。这里有什么东西,有很多东西 我永远也理解不了。我明白你想让我理解它们。我感到你的心跳,就像把它捧在 手上一样真实。”她定定地望向我,眼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嗔,也没有怨。 话语继续从另一个世界飘来: “但是我在你眼里看到的是永不满足的渴望和煎熬着你也煎熬着我的不安。 我没办法爱你,我无法把自己交给一个不能抱紧我的人。我无法留在这里。这里, 没有我的家。我宁愿在一个我熟悉的世界里过平平静静的生活。我也不可能抛弃 我熟悉的一切。” 一阵长长的沉默像雪花轻轻落下覆盖了我们。血滴越来越暗淡。天空一点点 失去生命的颜色。我们坐在市郊的山坡上。一个小小的旋风正在形成,草叶和褪 色的花瓣在空中飞旋。整个世界和我们两个一同沉默着,直到她再次开口说: “何况,这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你不过是在逃避!”我忍不住说。久不张嘴令我的声音变得十分古怪。 “我或许是在逃避,但你却不能给我一个逃避的地方!对不起,这不怪你。 我们拥有共同的伤痛的回忆,我怎么能面对一个那么深深了解我对他的爱还能那 么深深爱着我的人?在你面前我感觉就像……” 她无声地哭了起来。瘦弱的肩膀微微抽动。我再一次想抱住她,然而依旧一 动未动。给她太多的感动已变成伤害。我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一口气,有什么东西 还是被吹落了。往事如梦境般静静浮现,或许那的确是梦境,而真实的我正在某 处安睡,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她的泪水是那么真切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像五月 清晨的露水般透明,折射出紫色的天空和她哽咽的话语。她的话语如撕碎的纸片 片片纷飞,撒落于不知名的四面八方,却时不时再次被风吹起,无力地在空中翻 转舞动一阵,又无声地落在某地的花下草间。那是多长时间以前了?那时黄昏还 可以看到金星。那时我们还是好朋友。我和她就像现在一样坐在同一个地方。我 的目光游离于落日晚霞和城市废墟之间,不发一言地倾听她诉说她对他的爱。我 记得他,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眼里流露出既坚定又温柔的目光,那目光像晴空 下的大海。我也记得她凝望他的目光,那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火星表面被扬起的红 色尘埃,要花大约亿万年才能落到地面。我嫉妒他,不仅因为他拥有她的爱,而 且因为他是新港人,而我生活在地面上。他拥有新港人那种自信和快乐,那种雄 心壮志。我则在颓败的楼宇和疯长的植物间与生活赛跑,寻找一个我自己也在多 年的奔波之中忘记了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所有的生活都是在寻找它,如 果我不能把它到底是什么搞清楚,我又能把她带到哪里呢?我能把谁带到什么地 方呢? 但我并不羡慕他。在明如皓月的新港和渐渐死去的地球之间我无条件地选择 了后者。我不知道的为什么。我只能如此选择。这是我的生活。我看着他在鲜花 与彩带之间微笑着离开,甚至有些同情他。土卫六毕竟太远了,尽管传说那里极 尽富饶和繁华。他也失去了她,作为即将进入社会最高层的访问学者。“我不愿 意做他的花瓶,况且我们之间有太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我原来以为不会阻止我们 的……”她没有看我,“我只能告诉他让我们就做兄妹……”她的语声失去了控 制,在暗河奔涌般的痛苦中断续。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如风雨中的树叶 挣扎着要离我而去。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眼中,灼痛了我的双眼。那天乌云密布但 滴雨未落,空中弥漫着落叶酸的气味。“我爱他……”当她在我怀中沉沉睡去之 前她梦呓般地说。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启,一滴晶莹如钻石的眼泪沿着她苍白的 脸颊缓缓流下,划出彗星般完美的轨迹。我很想低下头吻去这滴泪水。北方天空 出现闪电,如同天使撕裂胸膛,随即传来熔岩涌动般的雷声。我在这不祥的雷声 中用无声的声音对她发誓说,我要给你幸福,让你忘掉一切心痛,保护你一生不 会受到伤害…… 我抱着她坐到天明。 那时太阳还会升起。 我问自己能够做到吗?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生活在一个正在迅 速死去的星球上的人,在那里让人厌恶的工业基地、荒蛮畸形的原野山林和一群 被主流社会棗新港人棗所拒绝的人布满满是疮痍的大地。我的父母也是新港人但 我选择了这里,过着一种非现实的、或者说刻意去过一种非现实的生活。我一度 沉醉于这种生活,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和着我的心律跳动。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 因为我遇见了她。我的生命已在那一瞬间改变了方向。这么说并不为过。 因为这样的我无法带她到任何地方。我自己也许并不一定要抵达一个什么样 的彼岸,但是为了她我必须找到这样一个家园。为她我要筑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哪 怕是窝棚的家。为她我必须停下漂泊的脚步。那一天星空低垂,夜色如春夜的溪 水无声地渗进每一颗卵石,并极尽轻柔地抚摸它们,直至它们的表面变得如天空 一般光滑。我剪去了我的长发,烧掉了我的吉他。在我漫长的漂流岁月里,在我 也记不清日子的日子里,它一直在我身边发出类似战斗的颠覆性的悲鸣。这种古 老的乐器只在地面上流传于和我一样的流浪者之中。弦被烈火烧断的一瞬间,我 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断了。随后扭曲的颤音持续到它再也无力振动,只有火烧木 材的噼啪声像某种象征性的节拍般在静夜里回响。 我知道我的生命从此为她而凝固。 我希望我不曾凝视那双眼睛。那双星空般深邃而纯洁的眼睛。从那里静静流 淌着欢笑与忧伤,在那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喜欢我,就像花朵喜欢给它带 来了另一个世界消息的风;她依恋我,就像候鸟依恋水草丰美的沼泽;她需要我, 就像伤口需要清水来冲刷洗涤。但是风也带来那边的阴冷,候鸟的终点终归是南 方,清水也不可能治愈伤口。只是我那时还并不了解,以为一切可以开始于梦幻, 结束于传奇,以为我真的可以用我双手的温柔令她忘记过去所有的悲伤,跟我去 流浪。 鲜血耗尽于无穷的绝望,终于消逝溶融在已失去生命颜色的天空的尽头,在 那里,有谁在呼唤谁,但我已听不见了。天空好似死去动物的表皮层层剥落,显 出冷冷的铁青色。西方一轮弯月越来越明亮。 那就是新港。 “想听你唱歌。”她不知何时已止住了抽泣,对我说。我向她望去,一弯泪 痕正在“月”光下如枯水的小溪般微微闪亮。她的眼睛望向没有地方的地方,嘴 角挂着浅浅的悲伤的微笑。我看了她很长时间。四野只有风声,像一块巨大的液 体包裹着我,使我发不出声音。但是我终于低声唱起了那首歌,关于一个流浪歌 手的情人。 是的,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我记得冬日的下午温暖的阳光照金那座废墟洞开的窗口,照在我们身上那种 麻酥酥叫人想流泪的感觉。我们一定在那个窗口投下了美丽的剪影,但是谁曾经 看到过呢?她的小手温暖而潮湿,在我的手中像初生的小鹿一样轻轻地颤抖。她 轻咬着嘴唇,低垂着她那黑珍珠般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抖动,冬日在她 光滑的皮肤上抹上淡淡一层金色。从我破损的喉音里滑出那徘徊于无奈与豪情之 间的歌词,碎砖瓦砾,灰色的天空和她一起静静地听着,它们可以证明我是在用 心来歌唱。但是她只是低着头,一缕发丝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神。“你在害怕什 么?”我问。“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几近哽咽,“第一次有男孩和我这么接 近,他也没有过。”我轻轻放开她的手。沉默如流沙,静静地吞没了我们。星辰 在运行,在死去。但我在燃烧。我在无声地燃烧,无声地融化…… 然而今夜的旋律中没有任何一种激情,有的只是时间的流淌和任时间流淌的 漠然。已经到了懂得不去挽留无可挽留之事的时刻。我伸出手去,想要触摸我们 身边虚空中飞舞游移的萤火,但是它们永远和指尖保持那么一点点遥不可及的距 离。我在手指的尖端感到了时间的流淌。时间正如溪水,缓慢而不可挽留地前行。 记忆的石子沉淀在水底,慢慢地被一点点消磨。我们有过快乐的日子,正是这些 已凝固的欢乐像某种幼虫一般啃啮着我的心脏,消耗着我的身体。 我盯着新港在空中明亮的侧影。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是正常的世界,她的世 界。她追随他来到地面,在他离去的日子里她偶然遇到了我,事情不过如此。但 她终须回到她的世界,在那里结婚,生子,老去。 她回去结婚。那里有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将要娶她。一对陌生的嘴唇将 印上她的嘴唇,一双陌生的手将温柔地抚摸她,她将在他的怀中颤抖。我努力不 去想这样的情景。我只恨自己终归一无所有,连说一句“留下来!”的力气也没 有,连把那首歌完成的力气也没有。说到底,我能给她什么呢? “什么时候婚礼?”我问。 “下个月。” “爱他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来他跟我说,当初只要我愿意,他宁愿放弃土卫 六的位置回新港来娶我。” 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说的不是她的未婚夫。有什么东西在我心脏上划 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新港柔和的光芒给地面上的万物投下奇妙的阴影,这阴影由 于与夜色过于相近而在无法辨别的地方悄悄遁入黑暗。我注视着阴影如猫科动物 一般无声地移动,逼近虚无中的某一点。 “后悔了?”我说。 “至少,”很久以后她才说,“我已经决心走出所有这地方这些事的阴影, 开始新的生活。” 我无力地点点头。 我感觉一种流体萦绕与我和她之间。是的,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生长,长出枝 蔓与茎叶缠绕着我们。柔软的长着细毛的触手轻轻地攀附在我们的肌肤之上,几 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乃至呼吸,每一丝空气纤弱的振颤, 我都能感觉到那微弱但是坚定的牵引。日早已落尽,最后的余辉也已隐没在无边 的夜色中,只有新港的月光在冷冷地投向荒芜的大地,投向每一个被迫孤独的流 浪者,和他们的情人。 行星在周天运行,沉默如细雨沾衣不湿地落在我们身上。我陷入时间的泥沼。 往事每每被撕成无法辨认的碎片被爱与迷惑的狂风卷起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并 在我身边回旋不止。我闭上双眼。 但是,我感觉到了她正在凝视我的目光,温柔而灼热。我慢慢扭过头去,我 们对视着。在我们之间流动着灵魂的触手,为了更深的了解,为了从前忽略了, 今后将永远失去的东西。她的眸子深如星空但清如溪水。我的心被一只轻柔的手 拂过。在我们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过去的一切恍然凝固于过去,未来也永不再 来。只有现在无限地向每一个维度延伸,直至成为永恒。我和她用永远地对望着。 我们什么也不拥有,同时拥有一切。她将在下一个时刻离去,但是她永远在我身 边与我相望……我听见她的声音穿越无数行星和尘埃、穿越无数痛苦和欢乐飘来: “对不起……” “和我在一起,快乐过?”我问她。 她凝视着我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把她揽在怀中。她轻轻地侧过头,把头靠在我的肩窝中。如丝的秀 发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空气中轻洒着青苹果的气息,夜的气息,大海的气息, 羊齿植物的气息,还有,爱情的气息。 “睡吧,”我在她耳边说,“一早就要去机场了。”我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 和高悬的新港。那月光太过明亮,以至我不得不扬起脸,泪水才没有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