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舒心今天已是第三次为自己的事来到总经理室门口了。她拉了拉衣角,抬手 轻轻叩了叩门。许久,传来总经理程天意略带沙哑的声音:进来! 说实话,舒心知道这个时候来找他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天意公司上上下下的 员工都知道午饭后的半小时休息是老板下午半天工作的提神醒脑剂。这个时候他 会把总经理室的电话掐掉,更不喜欢任何人去打搅他。 程天意的妻子莫莉生病卧床已将近一年,身为公司老板娘,亿万富翁的太太, 莫莉自然受到了非比普通老百姓的医疗待遇,虽然这样的待遇所有的人都不希望 落到自己头上。 莫莉生病期间每天在本市最好的医院里,住着最昂贵的高干病房,受着最精 心的护疗,而且一住就是几个月。在这期间舒心也曾几次作为公司代表去看望过 她。她记得最后一次去时,正赶上医院要给莫莉作脑部肿瘤切除手术。当时程天 意也在医院陪着莫莉。因为她的病,程天意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公司上班了, 所有的事务都通过电话在联系。舒心的到来,一方面是看望病人,另一方面也是 来向程天意汇报工作的。 为了能请到全院最富盛名的脑外科医生为莫莉主刀,并能在手术时尽心尽力,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商人,程天意只有使出了他一贯的金钱手段。他让舒心 找到那位主任医师,并交给他一个信封,舒心知道那里面是一张一万元人民币的 现金支票。 主任医生是一位中年开始发福的男人,已显出双下巴的圆脸上戴着一副小巧 的无边眼镜。舒心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就有些反感。事实上她一向比较欣赏戴眼 镜的男人,但是她认为男人要戴眼镜就必须要瘦一点才行,而且她觉得这样的男 人如果再配上一双黑邦白底的布鞋就更有味道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 想法,这也许与她中学时的语文老师秦钟业有关吧。秦老师就经常穿一双这样的 布鞋,略显苍白的脸上常年架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 他从来不打骂学生,讲话的音调也不高,可是再调皮捣蛋的学生只要被他冷 冷地看上两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老实下来。这一点让舒心感到非常的奇怪而且敬仰, 因为她知道那几个调皮的男同学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们敢和身强力壮的体育老师 对打,也敢偷偷在老校长的饭盒里放沙子,可正是这些玩皮的乡下野孩子在文弱 的秦老师面前却一个个老实得象见了猫的老鼠。 在舒心眼里,秦老师更是一个令人崇拜的偶像,他文采出众,博古通今,讲 课从来不用本子。 站在讲台上的秦钟业娓娓道来,舒心盯着他的脸,如痴如醉地听着,她眼里 的秦老师也慢慢地高大起来。 主任医生的形象让舒心勾起了对秦老师的回忆,相比之下她的反感也更加强 烈了。然而工作了这么多年,舒心也学会了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绪,她甚至可以做 到强颜欢笑而看不出一点点做作的痕迹,这一点让她自己也很佩服自己,但同时 也有些讨厌自己。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她明明拿着一大笔钱来送人,却还要在脸上堆起谦恭的 微笑。舒心把装着支票的信封递给主任医生时,她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她知道医 院是明文规定不准医生收受红包的,当然她也明白这些纸上的规定并不能制止事 实上的交易,只不过让这交易从地上转入地下罢了。也许是舒心谦恭的微笑,也 许是侥幸的心理,主任医生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还是接过了信封。毕竟这是一笔不 小的数目,即便为了它冒一次险也是值得的。 一万元现金支票的作用是换来了技术高明的主任医生亲自为莫莉开刀。手术 中凡在场的麻醉师,助理医生,护士等都在事先得到了大小金额不同的红包,因 此手术进行得相当顺利而且成功。手术后的莫莉需要继续在医院观察调养一段时 间,而程天意必须先回公司料理生意了。一个多月来的陪床已让他疲惫不堪,公 司的事又千头万绪,因此他每天晚上只有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中午的半小时 休息对他来说就显得格外珍贵了。这段时间里公司里的人都很自觉地不去打扰他, 甚至连讲话都放低了音量。作为总经理秘书的舒心当然知道这一点,如果是在平 时,她甚至会守在总经理室外以拦住一些冒失的员工或客户去打搅他。可是今天 却是她自己要来打搅他了,因为舒心知道等程天意一醒过来,他办公室的电话就 会响个不停,找他的人也络绎不绝,根本就无暇再顾及她的事。今天早上她就进 去过两次想跟他说,第一次程天意正在与他的姐姐人事部兼财务部经理程天丽讨 论下个月的货款到帐及银行还贷情况,她不便打扰他们,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次进去时正在打电话的程天意身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招手示意舒心过去 帮他接听手机。那是个公事手机。程天意一般都带有两个手机,一个手机号码印 在名片上,贴在公司布告栏里,但凡公司员工或客户有事找他都打这个号码。另 一个手机号码是不公之于众的,只有程天意的家人和少数几个亲友知道,舒心谓 之亲情号码。程天意曾用这个号码给舒心打过电话,因此舒心的手机里也存有这 个号码,但是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是他家人的专利,我算什么呢,舒心想。 电话是美国安森公司驻上海代表处的李约翰打来的。他告诉舒心安森公司总 裁的儿子司考特先生将于下周三到访天意公司并恰谈明年的采购计划。同时司考 特先生需要一些天意公司最新机器的图样和报价单。安森公司是美国的一个经销 商,是天意公司最大的客户。舒心接听完手机时程天意还在那里打电话,她便自 去整理资料,然后传真给了李约翰。 一整个上午舒心都没有机会跟程天意讲自己的事,她知道下午就更没有时间 了。根据日程安排,下午程天意还有两个会议在等着他,所以舒心只有抓住这中 午的半小时空档来找程天意。她推门进去,程天意靠在老板台后面的真皮转椅上, 见她进来,便对着她略略欠了欠身。舒心看到他一脸倦怠的表情,头发有些凌乱, 衬衫领扣打开了,松散着领带结。舒心平时看惯了仪表整洁,精神抖擞的程总, 乍一看到他这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颇有些不适应。这正如男人早上醒来时突然发现 身边原本浓装淡抹的女人变成了黄脸婆一样。 程天意示意舒心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舒心没有坐下,她对这个位置有一种 本能的抗拒,她觉得坐在那里有一种被审问的感觉。 舒心递过一页纸说道:“程总,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请您批准。” 程天意接过纸来习惯性地要往上面签字,听了这句话,握在手中的笔不由自 主地抖动了一下:“辞职?为什么?你觉得薪水不够?” “不是的,事实上我很满意我现在的工资水平。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在 上面都写了。” 程天意带着疑问的眼光看了看舒心。他的额头上隐隐有一些抬头纹,眼睛里 有不少红的血丝,但眼光依然锐利。这让舒心有一种小孩子做错了事想撒谎却被 父母预先洞穿了的不安。 程天意低头去看舒心的辞职报告:因个人能力有限,不能适应公司迅速发展 的要求“你没有说真话”,程天意看了两句就断然把辞职报告撕掉了:“我不同 意。即便你真的要辞职,我也需要一个真实的理由,而不是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舒心被程天意的蛮横激怒了。但她的好脾气和善解人意的心使她想摔门而出 的冲动又平息了下来:“程总,我是真的要辞职,而不是想借辞职来要挟你什么。 至于辞职的理由,我那样写是因为我尊重你。”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 已经做好了移交工作的准备,只等你派人来接替我的工作。如果需要,我可以在 公司继续留一段时间以便帮助新任的总经理秘书熟悉工作。如果不需要,我可以 马上离开。” 舒心平静而又坚决的语气使程天意再次抬起头来审视他面前站着的这位不起 眼的女秘书。虽然舒心做他的秘书已将近三年,他却从来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她的 容貌。当初程天意决定在公司内部挑选秘书时,舒心只是外贸部的一个小职员, 相貌平平,学历也一般。然而也正因为这样程天意才找到她,并询问了她一些业 务上的事,舒心都很熟练地回答了他,这使程天意最终做出了让舒心做他秘书的 决定。程天意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如果找一个相貌堂堂,聪明干练,雄心勃 勃,名牌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做他的助手,虽然表面上很风光,他也可以轻松一些, 但他这个总经理难免要被喧宾夺主,这是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再如果找一个年轻 漂亮头脑简单的小蜜来做花瓶,又显得自己档次不够。况且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 整天看着漂亮女人进进出出,总不免要想入非非。哪怕是柳下惠,虽说是坐怀不 乱,但谁又能证明他没有想入非非呢?天意公司是程天意一手创办起来的,是他 全部的心血,他不愿意让一个外人过度地涉入他的公司,也不愿因为女人的问题 影响到家庭的和睦,他只想把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他的事业中去。舒心正好符 合了他的这些要求:作为一个女人,她并不漂亮,不足以让身边的男人见了她就 会心神不宁;作为一个员工,她熟悉自己的业务,工作勤勤恳恳,却也没有过人 的才华和野心。总之,舒心是一个令人放心的助手:能做事,但绝不多事。 如今这个平平淡淡让人差一点忽略了她的存在的女职员正站在程天意面前, 紧闭着双唇,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她的眼睛似乎有点潮湿,但仍极力保持着 一副平静而沉稳的姿态。程天意看出了舒心的坚决,便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对她 说道“小舒,你先回去考虑考虑,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可以跟我说。总之,我希望 你能留下来。”程天意的话简明扼要,他是搞技术出身的,言语向来不多。 “程总,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我是非常非常郑重地提出辞职的。”舒心仍 然态度坚决。 程天意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辞职。莫莉的病再加上公司各种各样的事 让他最近一段时间感到很心烦,听了舒心的话,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有点不耐 烦地说道:“既然你那么坚决,我勉强留着你也没有用。这样吧,你手头的工作 暂时先移交给莫铭。还有,我希望你能留到司考特先生来过以后再离开。” “好的,我会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等司考特先生来。但莫经理是管采购的, 他接手我的工作是不是有点——?”舒心的语气里有些狐疑。 莫铭是莫莉的弟弟,任天意公司采购部经理。舒心一向觉得此人有些仗势欺 人,而且有些阴险,她之所以要辞职与他不无关系。如今听程天意说要把工作移 交给莫铭,出于一种对天意公司本能的关切,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毕竟,她在 天意做了这么多年,看着它从一个不足百人的小厂发展成今天这样一个颇具规模 和知名度的集团公司,这中间也有她的青春,她的热情。不管怎样,她总是希望 天意公司能够越来越好。但是最近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隐隐感到天意似乎 潜伏着某种危机,但是她不清楚是什么。舒心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而且象天 意这样一个家族制的企业,她怎么说都只能是一个外人。公司从总经理到各部门 经理,都是与程天意和莫莉有着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怎么排也轮不到她去操心。 虽然如此,然而要她把工作交给一个她认为不利于天意的人时却让她有些担心了。 “怎么,莫铭他有什么问题吗?”程天意问。 “哦,没什么。那我先去准备一下。”舒心又有些怪自己多事。莫铭既然是 莫莉的亲弟弟,程天意的小舅子,工作移交给他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舒心转 身要走,程天意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小舒,这样吧,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莫铭。” 舒心点点头,走出了总经理室,出去后把门轻轻带上了。 程天意望着她小巧的背影,睡意全消的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舒心一出来,同事小周就急急地跑过来一把拉住她,先是夸张地用手烫了烫 她的额头,然后拿腔拿调地怪声道:“舒心,你有没有搞错啊,这个时候去找老 板?怎么,有鸡毛信?” “去你的。”舒心抖了抖肩膀想抖落小周搭在上面的手,可是没有成功,小 周反而把她搭得更牢了。 “我是去跟老板辞职的。”舒心正言告诉小周。 “什么!辞职?”小周大惊小怪起来,瞪大了她本来就已经很大的近视眼睛: “别吓我,舒心,我胆子很小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让老板给你加薪对不对?” 小周很为自己的聪明而洋洋自得。 “狗眼看人!”舒心白了她一眼:“老板要是再给我加工资还不把你气死啊。” “这倒也是,你的工资已经跟部门经理一样高了,再加上去,咱们就不是同 一个阶级的了,那些经理们也会有想法的。不过,对他们来说,工资不过意思意 思而已,年终的红包才是真货色呢!要不哪能一个个都过着这么奢侈的生活。” 最后一句小周压低了嗓门讲的,还偷眼瞄了瞄周围的人。 “我是真的不想干了”,舒心说道:“你知道的,我学的是中文,对机械行 业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而且也没有兴趣。这些年虽然勉强把工作应付过来了,但我 觉得很累,我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可你当初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天意公司又不是从作家协会分离出来的。” 小周并不放过她。 “当初为了挣钱养活自己,供我妹妹上学,我一个乡下女孩,只有大专文凭, 人也不漂亮,又没什么背景,能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就谢天谢地了,哪有条件东 挑西选的。”舒心实话实说。 “这么说你现在有条件选喽?”小周追问她。 “现在么可以说有一点点了。我妹妹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我自己这些年来 也积攒了一点钱。只是可惜年纪也大了一点。我最近老是留心报纸上的招聘广告, 都是要求本科以上的学历,就连饭店服务员也都要求二十五岁以下,一米六以上, 还要五官端正,也就是说要漂亮一点的。这些条件我都没有。”舒心有些宽慰又 有些担心。 “那你还辞职?万一真找不到工作你积蓄再多也要坐吃山空的。除非找一个 有钱的老公嫁出去,不过这好象比找一份好工作还要因难哦!对了,你那个小记 者有没有钱啊?”小周又问她。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试试看。即便不成功,将来老了也不会后悔。至少 我努力过了。” 舒心喃喃地道,有些答非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