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 作者:断蝶 1。在辽西已将近一年了。 这里风景很好,放眼看去一片绿色。乌骓在我旁边安静的伏着。我走过去拍 拍它的头,这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气势轩昂,父亲从远方把它牵来的那天的太 阳很好,乌骓的鬓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风吹起的时候,像舞动的旗帜。这让我 暂时忘记了我正在苦苦思念着的家乡。父亲告诉我,等听到楚歌响起的那天,就 骑上它回去。我兴奋的抚摩着乌骓光滑的脊背,在父亲的眼中我看见自己的笑颜, 绽放,舒展。 这天我跟往常一样,带着乌骓出来放羊。今天的乌骓有点异常,不安的打着 响鼻,时而扬起头烦躁的眺望。我提起裙角,想跑过去陪它,安抚它,让它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阵萧声。 那是楚歌的韵律。不受五音约束的自由,没有逼人的气势却在本质上显现的 沧桑。我确定。 我忽然在草地上奔跑起来,边跑边放声大笑,辫角飞扬。我抓住乌骓,翻身 跨上,朝着我日思夜想的那个方向奔去。 乌骓真的是匹好马,十天以后我终于看到了那面湖水,跟我走之前一模一样。 我在马背上高兴的唱起歌来,突然从侧边跑出一个手里拿着萧的男人,乌骓受惊 而起,两蹄腾空,我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后落到一双臂弯里。 他说他叫羽。 我说你听到楚歌了么。 羽说那是我吹的萧声。我经常在乌江边上一个人吹萧。 我说那么,这个天下还是姓秦么。 羽忽然使劲的转过头,你听到的楚歌,是前奏。 2。我和羽常常带着乌骓在江边散步。 有时候羽吹着萧,我对着水面梳妆,乌骓在我们不远处安静的吃草,那是很 美的画面。我希望一直就这样下去。可是羽总是吹着吹着陷入沉思,萧声时不时 的忽然停顿,风吹着,江面荡着细微的涟漪,我有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 羽的祖父燕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羽跟我说很想念他,如果祖父还在,那么 他就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对羽说只要你想,你可以做你 想做的一切。我也不知道羽想做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羽不是一般的男子。 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天在我给羽洗完昨天跟乌骓嬉闹弄脏的那件长衫时,羽忽然一下子撞开了 门进来。一身的血污。 叔叔项梁设计我杀死了郡守殷通,以祖父的旗号起兵了。 啊。 手中的木盆应声而落,溅起一屋子的水花。 那天晚上我陪着羽,在乌江边上,羽沉默着一遍一遍在沙子中清洗自己的双 手。铠甲上和剑上的血腥味让我头晕。 半轮月亮在江面升起。 3。那之后我跟着羽离开了彭城。日子过得很混乱。 羽的军队很快壮大起来。听说比羽先起兵的“张楚”在这年秋天还没有结束 的时候就结束了。羽带着他的队伍不久就打到了雍邱,所向披靡。 渐渐和羽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匆匆见一面,转身就走。留一屋子等待和惆 怅给我。连乌骓也难得见了,见了,也是累得没力气像以前一样听我说话。我常 常在临时安顿的帐篷里走过来走过去,心悬着,焦虑着,担忧着。 外面杀声震天。 羽每次战罢归来,总是全身无力,疲惫不堪。似乎连我靠在他肩上那点轻微 也承受不起。已经很久很久没听羽吹萧了。我怀念曾经乌江边上那幅平静恬淡的 画面。 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流血,换天下太平。 这个恐怕很难。羽的眼神直直的望着前方,一片空白。 我知道羽为此苦恼。于是我跟羽谈起了辽西的草原。那里天高云淡,我每天 就仰睡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看蓝的天,羊群从我身边安静的踏过,空气里飘着 草的清香,我以为那就是和平。 和平。 羽的情绪又一下子败落。 我轻轻的问羽,天下还有一块地方可以供我们安生么。 羽忽然抬起头,大声的说,有的,我会替你打出这么块地方来的。 可是羽的眼神让我无比陌生。 4。这天晚上下雨了。很大的雨。似乎天也怨了这血腥。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这天夜里秦军偷袭了定陶。三十万大军冒雨把楚军的阵营掀了个底朝 天。叔叔项梁在睡梦中失落了自己的头颅。羽无动于衷,顾着和亚父范增研究此 事带来的种种困难和怎样解决。随着战事的进展,羽的野心越来越膨胀,似乎已 经忘了人的七情六欲,任何事任何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他行军途中的工具。 我时常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帐篷外边,看天边火红的,翻滚着的云。我想念辽 西,想念乌江,想念彭城。我记起羽说过要跟我一起骑在乌骓背上,浪迹天涯。 我知道那个梦已经离我好远好远,永远不会实现。这个世界,为什么总要用刀说 话呢。我也永远不会明白。 羽越来越让我感觉到陌生。 羽的队伍现在士气高涨,渡漳河时,羽竟然命令全军把所有的锅砸了,把所 有的船沉了,羽说这是因为给养跟不上,他要激励士兵们,和秦军一决死战。渡 河后,在矩鹿的战斗中,羽将对方战将一剑挑落身首异处,然后将头颅挂在辕门 上示威。随后将来投降的二十万秦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悉数活埋。 这样的羽让我恐惧。 那天晚上羽酒醉舞罢回到帐篷,笑着跟我说,虞,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 面的时候。 我浅浅的笑着,怎么。 那天我的出现惊跳了乌骓,你说乌骓是匹宝马,无霸气的人,怎会使它轻易 失控。 我记起了,那天的乌骓将我甩上半空,落到羽的双臂。 哈哈,我喜欢这个霸字,我要做一个霸王! 就在这个晚上我离开了羽。带着一腔的失望和满腹的怨恨。 5。我回到了彭城。我想好好静下来,想想我和羽。 虽然仍是战火连绵,土地上却没浸入太多的血腥。 每天早上我都起得很早,遥望着天空被染红的那个方向在心里祝福。可是晚 上我总也睡不着,就算睡着了,梦里,一些魂魄对着我放声大哭。惊醒,小屋中 清灯如豆,蔑窗外风声呼啸。拥被无眠。 全部的心力搜集关于前方的战报。 听说羽带了他的部队奉了怀王的旨意准备救赵。 听说沛公刘邦却在这个时候占领了咸阳。 听说羽跟沛公吃了顿饭,很多年以后人们为这次赴宴起了个名字叫做鸿门宴。 我没法不牵挂羽,睡不着的夜晚我在小屋里放声悲歌,哭声幽怨而凄凉,穿 越重重的黑夜,如同楚歌的旋律,寄托我对羽无限的思念与爱怜。 窗外,总是一弯残月。 这天黄昏如同往常一样,草草的吃了点东西便准备就寝。忽然门外一片喧哗, 我吃惊的推开门,小城里的大人小孩一起蜂拥着往城边上跑。我以为是秦军打过 来了,慌忙也跟了跑。可是到了城边,所有人都直挺挺的站在江岸。 江的那面,火光映红了一半个天。 那个悲壮的景象,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后来才知道,那是阿房宫。 骊山前面,举世无双,豪华无限,耗尽天下心血,却被羽一声令下,付之于 炬。 然后传说羽禀了怀王,将天下重新划分为四块,西楚,衡山,临江,九江。 羽要了西楚,定都彭城。 世称西楚霸王。 6。这天早上醒来,阳光透过蔑窗射进,耀得刺眼。 推开木门。一个高大的人影伫立在门外。唇边的笑容让我眩晕。 我跌入一怀熟悉的臂弯。羽么? 虞,我带了你要的来了。 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羽和我带着乌骓过了好几天轻松的日子,我们像往常一样在乌江边上散步, 领了乌骓嬉戏。 或是到江的那边狩猎,羽总是笑得很大声,像个孩子。那些日子我很快乐。 这些日子,成了我有生之年和羽在一起的最终记忆。 没过几天,亚父范增匆匆赶了来。沛公刘邦对羽宣战。 于是我又在一觉醒来转了个圈后又继续重复那些杀戳血腥的梦境。 亚父不停的责怪羽那次宴席不应该轻易放走沛公,如今换得如此险境。 我站在帐外,看着灯火辉映中,他们在帐上映出的,互相争执的身影,头晕 目眩,身心力疲。 睢水一战,汉军死伤无数,尸体堆积在河里,迫使河流改道。 沛公派了使节,求和。定下楚河汉界。 晚上,和羽相坐大帐,红烛高烧。四目相对,彼此无语。 羽忽然站起来,拨剑,起舞。 剑光四溢。剑气阴寒。人影散乱。 是不是仗打完了,觉得有些许的寂寞么。我开口。 羽停住。落座。不答。 我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这个夜晚,我梦见了乌江。 7。一觉醒来,世界似乎又翻了个身。 沛公毁约,在羽行至亥下一无准备的情况下,调动韩信,彭越等几路大军直 扑而来。羽的处境非常危险,陷入重兵包围之中,粮食却只能维持一个月。 只能选择突围。羽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可是几次交战不得而终,韩信的部队用意在于困死羽,不得战,不得出,士 气消退,全军力疲,弹尽粮决,始终不与羽相战于阵前。 羽越来越烦躁。在帐营里不停的走来走去。 已近一月。韩信显然已经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楚歌是在午夜时响起的,那个时候如往常一样,羽下了阵。脱了铠甲,我则 在大帐里给羽摆好酒菜。虽然已处绝境,羽的眼中,他的女人还是平静依然,看 不出丝毫的慌乱。 羽坐到我的面前,神色疲倦。 虞,这次,恐怕是我最后的战争了。 打算怎么办。我低垂着头,给羽斟酒。 除了突出去,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抬起头,羽,我们能突出去么。 当然能,我背都要把你背出去。 我应该感动,可是我却沉默不语,片刻后我说,我不想这样。 啊,羽大惊,为什么。不是说好仗打完以后一辈子相守乌江边上泛舟狩猎的 么。 即使你赢了天下,可是你能保证不再有第二个羽么,这天下有洗得净血腥的 时候么,我累了,活着总要面对那些无休止的杀戳。我也不想连累你,多了我, 你就多了层顾忌,而韩则多了你一个弱点。羽,你是我这一生最心爱的亲人,你 一定要突出去。 最后那句话我加大了语气和声调。 羽望着我,从我的眼里他读到了我的决心和坚毅。 就在这个时候,楚歌响起来了。在四面像潮水一样由远而近。那是真正的楚 歌,悲壮而悠扬,仿佛自天而降,绵绵蔓延,从汉营传到楚营,穿透黑夜的帷幕, 响彻天地。 羽挽着我,情不自禁走出大帐,月色凄凉。 我仰起头,伸手抚摸羽脸上的沟壑,这是我的爱人啊。 我在羽的怀里抽出剑,挺身,反手,冰凉的剑锋划过我细腻的肌肤,我看见 自己还带着微热的血喷射在羽的脸上,混合着他眼角滴落的泪,融入一体,倒下 去之前,我向他绽放了今生最后一缕笑容。 8。我叫虞姬。 我的爱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叫项羽。 后记:很多年之后,多事的人们为我们写了无数的故事,只是故事的名字, 都叫做霸王别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