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发 作者:小妖吟儿 青青有一头黑缎般的长发,飘啊飘,在身后铺展了一背的柔灿。躲在这长发后 的青青仿佛18世纪从皇宫偷跑出来的公主,透着一种特殊的灵气,不食人间烟火的 味道。 而我从小就是短发,男孩子一般活泼好动。男生们会把青青当娇贵的公主一般, 殷勤地呵护,想尽办法让她快乐,而只会把我当成同类。因为她是美丽的,而我的 美丽就像这头发一样短之又短,最终退化成为所谓的“帅气”。我尴尬地充当了很 多次信鸽的角色,然而可恶的青青却总是波澜不惊,不为所动。我无法想象什么样 的人才能打动她。我从心底里有些妒忌青青,但更爱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和青青大一,是L 大中的一道风景。她娇娇小小,是学西洋画的,四季裙飘 飘;我的腿很修长,学的是服装设计,只穿自己设计的长裤。她美丽如烟,我个性 张扬。我们共同的至爱是音乐,无论古典还是流行。我们经常在夏日夕阳下的草地 上,塞着耳机,捧着画板,让时间在默契与平静中缓缓流过。偶尔我要她做我的模 特,她会问问我对她的画的感觉。我们的生活就像午后的阳光一般简单而明净。 直到认识子荆。 子荆大四,是音乐系的,小有名气。我和青青都听过他写的歌,特别的,颓废 的,有些愤世嫉俗。我打趣儿对青青说,写出这种东西的肯定是个不修边幅的老男 人。逗得她咯咯地笑。我又说,青青子衿(荆),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和你的名字倒是蛮配的。 这回她便笑不出来了,瞎说什么呢,你知道我的。我知道青青对爱情总是缄口 不谈的,于是吐吐舌头住了口。 不知从哪天开始,耳边多了一些忧郁的吉他声,据说是音乐楼搬迁到了附近。 一次我们正画得聚精会神,起风了,一张乐谱飞到了青青的画板上,有些未干的颜 料被蹭脏了。一个人跑了过来,捡起乐谱:“对不起。”他抬起头来,仿佛Music Radio 中的缓慢定格:稚气的脸,面色苍白,浅浅的笑——像是太阳从云中慢慢地 钻出来的那种笑,头发有些长,身上散发着我所喜欢的淡淡的肥皂香,眼中有一点 点的淡漠,却好似蒙上了一层奇妙的色彩。“我叫子荆,音乐系的。”我万万没有 想到,这个一脸稚气的男孩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子荆!青青本来有些恼,这会儿反倒 不知所措了,求助般地看着我。我似笑非笑,幸灾乐祸地望着她,心想着,你也有 慌张的时候?可再看看这个曾被我定位成“老男人”的子荆,不禁偷笑。但我很不 解,这样的男孩怎么会有一双与他的脸格格不入的眼睛——藏匿不住的疏离与冷漠, 令人不安。 夕阳下美丽的画和忧伤的吉他声达成某种默契,我像是一个局外人。无意中看 到青青的日记:这是何时飞进来的种子?不知不觉间竟已长成一片青绿的麦田了? 我感到她正在发生着某些细微的改变,但具体是我什么又说不上来。后来,青青忙 于期末的作品《麦田里的守望者》。平时,她是不交课业的,导师也因她的天分与 灵气而默许了这一点,但对她期末的作品很是期待。青青不去草地了,而改去画室, 特别用心尽力。子荆也去画室。只有我仍坚守在那一片青翠的草地上,有些寂寞。 青青终于如期完成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是系里极少数几个被评优的作品之 一。她画的是真正的麦田,黄灿灿的一望无际,在晚风中摇曳起舞,画中的那个少 年,他的眼中有一点点的淡漠。 我完全明白了,于是劝她不要太投入,子荆很危险。青青问,他怎么危险了, 我又答不上来。青青说我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可我坚持——毫无理由地执拗到了 不可理喻的程度。 直到她哽咽着说,莫敏儿,别再说了,我很爱他,真的,我觉得等了这么多年 就是为了他。 我也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祝福我吧。我不忍看到 青青的泪,我是那么地爱她,希望她快乐,于是不再言语,默许了她和子荆,尽管 很不安。 青青开始和子荆出双入对,画画的女孩和弹吉他的男孩,近乎完美的情侣,羡 煞了校园中的男男女女。也不乏追随我的目光,可我一如既往地寂寞着,编演着自 己的漫不经心,说不清是为了谁。看着幸福的青青,长发飞扬的青青,我对子荆的 反感也渐渐淡了些——当初是自己太神经过敏了吧。终于有人能从我身边把青青带 走了,并令她幸福。 我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 有一天深夜,青青的书桌前还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过去,却发现她已经睡着 了,手中却还握着笔——她在写日记。于是我去拿了被子来帮她盖上,隐隐地看到 两行被浸得有些模糊的字:快入冬了,麦田里的衰草在寒风的肆虐中颤栗。它的绿 已不再,它的舞已不再,它的心呢?我寻不到守望者的目光,他离开了吗? 青青病倒了。有人通知我的时候,她已经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我赶到时她还 没有醒,额头烫得厉害。送她来的老师先回去了,我留下来守着她,紧紧握着她有 些发烫的手,心如刀绞。半夜里,青青开始说胡话,流着泪,声声叫着子荆的名字。 我感到她和子荆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我注视着她不安的睡态,美丽而苍白的脸, 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我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等青青醒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一言不发,只是掉泪。于是我也 不再问,等她病情稳定了,我去找子荆,黑着眼圈告诉他青青病了。可是他却一点 反应和表示都没有,眼神淡漠。我来火了,揪着他的衣领,眼前有些模糊,手微微 发颤。他的眼睛更暗淡了,甩开我的手,冷冷地说:“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我当初为什么要像个小女巫一样预言这种结果呢?我只是想要我们都得到幸福 ——可就算我不说出来,它又会改变吗? 青青回来了,头发有些乱,消瘦得厉害,不说话,美丽的眼睛凝视着一个我找 不到的焦距,仿佛失魂一般。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我知道她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心伤。 凌晨两点半,青青被噩梦惊醒。我扑到她的床边抱住她要她别怕。她在我怀里 颤抖着说,莫敏儿,我梦见一个满脸皱纹的奇怪的老太太……我跑过去问她,子荆 是怎么了,可她却漫不经心地伸出她的手问我是否保养得很好,我好惊诧,因为她 的手像少妇一般的润泽白皙。 她缓缓地说:“因为这双手是没有血肉的,你根本无法想象,它们曾是多么地 枯瘦干老,只因那时我幻想着爱情!”我惊恐地对着她大叫:“既然心已经死了, 那肉体还何必活着!”…… 莫敏儿,你说是不是很可怕?可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死啊。你说我怎么死呢? 就用那个刀片,在手腕上轻轻拖动一下,就可以看着鲜血汩汩冒出,看着生命随血 液一点一滴抽离我的身躯——多么简单!…… 不会的,青青,不会的!别瞎想,别伤心,为子荆那种人不值得!你还有我,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忘了吗?我们要一起成长,不可以让任何人任何事来阻碍!就 算全世界都弃你而去,我还是会留在你身边的!我们是好朋友呢!她却说,莫敏儿, 你不明白,不明白的,我是那么地爱他,我的每一声呼吸、每一滴血液的流动都是 为了他,只要有他,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甚至我的生命……什么都可以给他, 而他却……他不爱我,不爱我了啊。我居然有些恨青青,恨她当初不听我的话,恨 她付出那么多,恨她在我面前不停地掉泪,让我心酸。她紧紧地抱着我,轻声地哭 泣,瘦削的背脊急促地起伏,像个柔软的孩子。我抓住她的肩膀,吻她那美丽的头 发,像吻我的妹妹,让她的泪水流成我的泪,浸湿枕巾。 莫敏儿,你说,你说他怎么会不爱我了呢?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他,想起 那些麦田,想起那些在麦田里散步的黄昏,想起他抱着吉他轻唱《身边》时的腼腆 与深情。他说过他不愿用时间来度量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他说希望是永远的,他还 说我是他的全部灵感,他怎么会舍得伤害我呢?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吗?可 是,他已经离开了,好久,好久,到底怎么了呢? 我默然,剜心般地痛,青青,天真的青青啊,你叫我怎么回答你呢? 你以为爱情满是浪漫与精致,其实它就像玫瑰一般妖艳,蛊惑着人的心,等你 忍不住伸出手来,它却又亮出坚硬的刺,令人流血受伤。 知道人鱼的传说吗?那水族馆中等待救赎的人鱼,痴情的少年为救她历经重重 磨难潜入水中,而相触的一刹那,笑容忽然扭曲成了欲望,令人沉迷的容颜成了狰 狞的血口。少年幸福的神情还来不及凝固就被情人的利齿撕裂了,贪婪的咀嚼之后, 连碎片都不曾残留,只有殷红的涟漪轻轻荡漾着。传说中,人鱼肉可以使人不死, 而人鱼本身,是食人的猛兽。 飞蛾扑火的时候,并不知道是毁灭的结局,它只看得到璀璨的光芒,所以它是 幸福的。 而青青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被践踏,是为了最重要、难以忘怀的人吗?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她本来可以挽回什么的,如果子荆回望一眼的话,他应该 能看到吧,青青眼中的凄迷绝望。那他又于心何忍呢? 然而,子荆不会回头,因为他是一个眼神淡漠的人,那他的心呢? 我恨他,我将那么单纯快乐的青青交给他,他却让她这般伤心哭泣。既然迟早 都会厌倦,那当初又何必要开始?我忘不了当初他是怎样地抱着吉他苦苦追寻青青 的身影,而如今却只留下飘渺的往事和空洞的诺言。我感到心中的殿阁倒塌了。爱 与不爱,可以那么轻易与草率吗?汉宫秋女借梧叶传书,柔情的流水也能流传出一 段千古姻缘。那洛水旁的神女把满腔无从化解的相思变成萧萧的斑竹,美丽的小人 鱼为了爱情失去了美妙的歌喉,只为换来她那明澈的眼眸和清婉的舞姿能和王子相 对。可是,可怜的青青,有什么人能和你相对呢?子荆吗? 不!你惟有将这份入骨的深情珍藏,深藏成千年冰峰下的一粒种子,山风呼啸, 朔雪漫天,子荆他能听见你绝望的期盼和渴望吗?姜女哭城,有那蜿蜒千年的长城 为证,梁祝化蝶,有那翩跹世代的彩蝶为证。而你的青春和爱情呢?又何以为证, 以何为证?! 我无声地抱紧了青青,泣下如雨,思绪万千。她垂下眼,披肩的发丝滑落颊畔。 我说,睡吧,青青。 第二天,小雨淅淅沥沥,像婴儿的轻吻。我和青青去了画室,与画中那个眼睛 里有一点点淡漠的少年作别。青青还是抑制不住地哭泣。泪,淋落在《麦田里的守 望者》上,晕开了,模糊了,混乱了,世界倾覆了。我立在一旁,任她哭一场,等 她累了,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说,走吧。 潮湿的街道,同一把伞下相互偎依的情侣,一脸的幸福沉浸。我眯起眼,看着 这些陷入平庸爱情中的平庸男女,想着他们何时会结束。 我陪青青去了理发店,用这“三千烦恼丝”来祭祀她逝去的爱情。剪发的师傅 说,多好的头发啊,剪了怪可惜的,真的要剪吗?青青咬咬牙,只吐了一个字,剪。 我看着青青的头发开始一丝一丝地飘落,想起以前,我对她的柔柔长发那么欣 羡甚至妒忌。我好希望她的幸福和她的头发一样长。可现在,青丝断了,伤心地落 下来——那个长发如纱般飘动的青青,小公主一般的青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才是真正的原文,三千年前注定的缘分,却也注定是悲凉的结局。 那长发似乎不愿离去,在青青周围流转飞舞,突然间让我觉得有些悲壮。 爱情就如同那铺了一地的凌乱而柔美的断发,挂满了泪珠。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