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年糕 古镇旧事之五 新千年第一个春节到来之前,古镇搞了一次颇具规模的民风民俗展示活动。来 自省内外的数百名摄影师聚集在古镇的街头,用镜头聚焦古镇女子出嫁的船队,听 戏台上铿锵铿锵的社戏,品尝扯白糖,笑看舂年糕。这些镜头里的画面上了省里几 家主要的报纸和省外的一些摄影杂志。令长年生活在城市里的读者耳目一新,原来 在我们不远的地方还有这么一个古老的小镇,居然还保存着如此古朴的民俗,应当 去看一看。倘若有百分之几或者千分之几的读者产生了这种想法,我想古镇的这次 活动算是有了成果。 古镇一睡千年,第一次这么闹闹嚷嚷着被人看来看去,一座桥,一条雨廊,一 张镂花木床,一顶竹笠,等等等等,都被无数的照相机拍得晕头转向。古镇人在一 夜之间犹如醍醐灌顶,忽然意识到了镇上一切越古越老的东西都是可以标上文化的 字样的,或许什么时侯自己祖辈居住的在明朝就已经造好的老屋重放异彩了。 我却从报上的图片中看出了一些“做秀”的影子。这样说也许会扫了古镇人的 兴。但古镇本身是一座历史民俗博物馆,是用不着羞涩的。发表在报纸上的图片为 了追求艺术效果总是要讲究方方面面的。而且,因为时光如水的缘故,一些青年人 已不愿意继承古镇老辈人的手艺,所以出现在图片上的人物除了出嫁的船上是年轻 人,舂年糕和扯白糖的都是老者,这就有一点点做戏的味道了。当然,老人更加熟 悉民俗,做起来更加逼真,但据我所知以及我的亲历,至少舂年糕这样的力气活一 般是不让老人做的。从前,其实是在并不遥远的我的童年,一到腊月二十四这一天 开始,几乎家家都要舂年糕的。年糕一舂,过年的气氛就出来了。 舂年糕大多是几户人家合起来的,一则舂年糕的工具有限,不可能分得太散, 二则数份人家合舂能降低各方面的成本,比方说节约柴火、人工等等。最重要的是 热闹。从傍晚一直舂到次日清晨,连冬天也似乎远去了。 舂年糕的工具主要有木杵(约八十公分高,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圆木,上端有一 握把)、臼(用整块巨石凿出的圆形石臼)、木蒸锅(我们称作稻锅)、印板(一 小块竹板,一面平,另一面刻有图案)。程序并不复杂。先将米(晚米加入适量的 糯米)轧成粉,置稻锅内蒸。稻锅的底座是一只普通的大铁锅,锅上为一圆形两头 穿空的木筒,筒的下端密搁在铁锅上,上端则加木盖。稻锅的下端有夹层,米粉就 放在夹层上,下面摊上一块纱布。烧火者是需要有比较高的责任心的,火势要均匀, 不能时大时小,更不能中间断了火,不然,米粉就会夹生,第一道工序失败了,后 面的事就没法做了。烧火用的是稻草,很容易燃烧,能保证火势的旺盛。 米粉蒸到一定的程度(掌握火侯的人是舂年糕的主角),就有一壮汉手拿两块 湿布搭在稻锅两侧的“耳环”上,叫一声“嗨”就将锅端到石臼上空,这时早有蒸 汽呼呼地往上窜,一片弥漫,连一屋的人都看不清了。朦胧中只见壮汉将稻锅朝下 一扑,雪白的已凝结成一团的糕花准确地落入石臼中。期待已久的舂年糕终于开始 了。负责舂年糕的一般也是青年或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他双手握木杵,很老练地 先在臼内轻捣数下,将糕花摊开,然后,他吼一声“来——”,高高地举起木杵向 下舂去。石臼旁还有一人,是专门负责为糕花翻身加水的,若总是在一个位置舂, 年糕就会韧度不一,加水是为了防止糕花在用力舂击下粘在石臼底部。两人的配合 必须高度默契,节奏稍有先后,木杵就会砸在另一个人的手上,真要那样,就惨了。 但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怎么可能出现这种让古镇人笑话的失误呢?他们是既有胆识 又有经验的舂糕高手。他们的配合必然天衣无缝。只要看一眼就会对他们的精湛技 术赞叹不已。舂糕手高举木杵时,翻糕手的双手迅速伸进臼内,湿手先在韧性渐足 的糕花上拍一拍,然后又是迅速地将糕花彻底翻个身。如此循环数十次,舂糕的程 序靠一段落。这时,由翻糕手用双手托起已舂得光滑白亮的糕花掷上案板,几个人 将糕花分成二到三部分,各自大力地揉搓。揉搓成粗粗的一条,又分折成几小部分, 继续搓,搓到细细的一条时(大约直径三到五公分左右),就开始折下一团一团的 糕花。接下来轮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了,我们抢着将一团团糕花搓成更细的一条,然 后搁在案板上,取过竹制的印板对准了往下一按,年糕的形状就出来了。这一按不 能太重也不可太轻,太重了年糕会显得太偏,太轻了又会显得太胖。年糕上的图案 是根据印板雕刻的图案来定的,简单一点的是刻几条线,漂亮一些的则绘出一些花 朵。印好的年糕由一人(一般由我来做这项工作,我比较喜欢把年糕叠得方方正正 的样子)来叠年糕,一定要叠得整齐才好看。 我们最高兴的时侯是一蒸(约合二十至三十斤米)年糕做下来后,留几团未搓 成条的糕花请人捏各种各样的动物。手巧的舂糕手能用手捏出惟妙惟肖的生肖动物。 我属兔,他会把我捏得胖胖的,因为我从小就生得矮小,他说把我捏得胖一点,就 能多吃一点,胖起来就快了。兔子的眼睛是红的,他早已准备了红豆,往两个眼窝 里一放,兔子就活了。这只兔子我一直会放到身子开裂,才不情愿地浸入水中,这 样又可以多放一些日子。 舂年糕不光用大米,也有用高梁磨成粉做的。古镇人管高梁叫“打粟”,所以 我们又把高梁年糕称作打粟年糕。 一户人家舂多少年糕根据条件而定,有舂一蒸的,也有舂好几蒸的。舂多了的, 过了元宵也吃不完,就得把年糕浸到水里去,要不然年糕就会开裂、起滑,容器为 水缸,量少的则用坛子。还有的人家将年糕切成片晒干了,有爆米花的来了就爆年 糕泡(是不是这个泡我没有把握)。春节后的一段日子里,很多份人家早吃汤年糕, 中吃炒年糕,晚吃蒸年糕(用白糖或红糖蘸了吃),夜宵吃得是煨年糕,吃得人嘴 里起了泡,发誓明年再也不舂这么多的年糕了。但一到来年的腊月二十四,早把誓 言给忘了,又财大气粗般地舂上好几蒸。 对我的童年来说,年糕的吃法最值得回忆的是煨年糕。邀几个好伙伴,取几条 年糕跑到田野里,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挖出一个小圆坑,捡来稻草,在坑内焚烧, 然后把年糕放到草灰里,继续加热,半小时,也许是半小时多一点,年糕煨熟了, 扒开草灰,只见焦黄色的煨年糕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香气一缕一缕地在我们的鼻子 底下游荡。也有煨过头了的,变成黑色了,只有将皮剥了去,再吃。刚从草灰中取 出的年糕是很烫的,但我们急不可耐,将年糕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边倒边用嘴 吹气,边吹边咬一口。我们实在拒绝不了煨年糕喷香的诱惑。 若干年以后,古镇出现了第一台做年糕的机器。虽然速度快捷,但做出的年糕 没有舂出来的香、韧。而且过年的气氛也似乎一落千丈,我再也得不到用红豆嵌做 眼睛的小白兔了。古镇人无奈而被动地接受了这种变化。他们只有在回忆中说笑往 事,却再也没有兴致联合几户人家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舂一次年糕了。 现在,大概无数的古镇人也只能沾摄影师们的光重温昔日的场景了。时光一去 不回,只好笑看檐下的石臼被厚厚的灰土尘封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