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楫 古镇旧事之八 古镇的船依赖橹和桨的有一大一小两种。大的是航船,航船又分夜航船和埠船, 小的是乌篷船。 夜航船实际上是货船,一般都是在夜里航行,因为它的体积相对比较大,水乡 的河道狭窄,在夜里行驶可以避开航运的高峰。夜航船的功能与公路上的另担班车 类似,集中一批同航道方向的货物,在规定的时间启航,一路行去,中途也有停靠 点供货物上下。夜航船的起始点分别是古镇和城区,走水路大约二十一公里,几个 人轮流摇橹,一夜未必能走完全程。但船工们不急,他们行驶的速度基本保持匀速, 由于是依靠两叶橹的摇动来推进船体,速度比人在陆地上行走要慢。船体象一条巨 鲸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熟睡的田野之间,除了天上的星辰,甚至看不到几点光芒。只 有到了途中的卸货点,才有可能见到汽灯的光芒在河畔闪闪发亮。 船工们生活在船上,用竹篷弓起的船舱是他们的卧室,一只煤炉则是他们煮饭 炒菜的唯一工具。船上备有一只水桶,也许是一只水勺,烧水做饭时就蹲在船舷边, 弯下腰从河里取水,那时的河水真是清澈得令人心都要醉的,船工弯腰取水时就看 到了水底摇曳的水草和游弋在水草旁的鱼虾,若有兴致,取一张网就能捉得几尾小 鱼,数尾河虾作盘中餐了。夏天,船工们脱光了衣裤,裸身下到水中,手搭住船舷, 船在动,人也在游,水抚摸着身子,滑溜溜的,偶尔,还会有鱼从对面游来撞在身 上的。年轻的船工不愿依赖船的运动,他们喜欢跟随着船的行进在后面游出各种泳 姿。胆大的,上了船,还不穿上衣服,让夜风凉爽爽地吹着,直到身子被风吹干了 才穿上衣服继续他们的工作。冬天最冷的是双手,船工也是有办法的。他们会在木 橹上的某个位置。大约是在木橹三分之二的地方做一只棉套子,固定在橹上,开一 只口子,大小刚好伸进一只手,这是右手保暖,左手也有法子,橹顶连接甲板的一 根绳子中间也可如法炮制制作一只棉套,也有直接带手套的。总之,船工是有足够 的办法度过寒冷的冬季的。 比夜航船稍微小一点的船叫埠船,是载客船。埠船的行驶时间刚好与夜航船叉 开,它是在凌晨启航,一般是短途的客运。我所知道的埠船客运路程大约在五公里 左右,行驶时间为一个小时,与人在陆上行走的速度基本相当,再远,就无法显出 它的优势。埠船除了前后甲板全部用竹篷支着,船舱内铺着木舱板,船舱的两侧搁 着长条形的木板,是供旅客坐的。凌晨四点左右,埠船上响起海螺号声,这是埠船 启航的笛声。它从镇东向镇西行驶,这一路就长达1500米,它一路响着海螺号,一 路靠在河埠头让早起的旅客上船。我想这种客运船为何叫埠船与它停靠在河埠头有 关,如果没有沿河那么多的埠头,它就会让上船的旅客感觉不方便。雾笼罩着古镇, 河旁的街道还在沉睡,粉墙黑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被雾水濡得 湿漉漉的。只有茶馆已经开门,戴着乌毡帽的老人们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发黑发 亮的桌旁,桌上的瓷碗里已泡上了一浓浓的红茶,热汽腾腾地向上冒着。他们悠闲 地看着埠船从眼前缓缓驶过,目光一直随着埠船隐入薄绸样缥缈的雾里头。 天亮了,乌篷船穿越拱桥出现在古镇的街头。乌篷船的体积要明显小于夜航船 和埠船。乌篷船由于它的娇小玲珑,在古镇的贸易流通上起着独一无二的作用。它 起初是鱼佬儿的工具,捉螃蟹、河虾、网鲫鱼,到后来采红菱,甚至买水果、销布 料都用上了乌篷船,至于再后来的用乌篷船旅游已是后话了。 乌篷船的竹篷大多漆成黑色,从船头到船尾几乎全部支着乌篷,只在船尾为艄 公(我们称他们为船头脑)留出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有丰富的内容,船尾竖起一块 木板,是船头脑的靠背,靠背后支起一把油布伞,一般是黄色。船头脑坐在伞下, 双手握短桨,两足蹬长桨,手足的运动绝对有韵律,在他的划动下,乌篷船象一条 黑色的鱼在古镇的小河里游来游去。乌篷船卖鱼、蟹或虾没有固定的地点,沿河划 去,岸上有人招呼了就靠岸,掀开脚下的盖板,舱底是活蹦乱跳的鲜鱼鲜虾或网在 竹篓里的螃蟹。这些水产都是鱼佬儿们在前夜从河里捞上来的。说捞是轻松,他们 可是在冰冷的寒夜中守侯了大半夜才获取得这些水鲜。 用乌篷船捕捞的鱼佬儿们大多有家有室,卖完了水产品他们就会上岸,很少有 人以乌篷船为家的。我认识一个人则是例外。我至今都不晓得他的名字。他的腿有 残疾,上身却很健壮,我们都叫他阿瘸,阿瘸有一条属于自己的乌篷船,即使在非 人道的年代也不例外。他每天晚上离开泊船的岸边摇着他的小船去野外,野外有他 放置的鱼饵和竹篓,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竹篓,是专门诱捉螃蟹用的,口子上有竹刺 向篓内倾斜,越到里边口子越小,螃蟹爬进竹篓就再也无法爬出竹篓了。阿瘸利用 这种竹篓每晚能捉到不少螃蟹。次日清晨,阿瘸摇着他的乌篷船去街上叫卖,很快 就能见到他划着空船回来了。阿瘸有房子,但他喜欢睡在乌篷船里。他在前、中舱 铺上木板,形成一张床的位置,木板上铺上被子,就连冬天也睡在这儿。他将船泊 在岸边,一盏用玻璃罩着的煤油灯挂在船尾,我们就知道阿瘸睡在船上。乌篷能挡 住冷风的侵入吗?睡在那儿水面起风荡起水波时船就会晃动,他难道不怕?我想如 果是在春秋,睡在乌篷船上倒是一定很有味道的。 乌篷船载了红菱到镇上叫卖,如果碰巧是雨天,是很有一种水墨画的雅致的。 黄色的油布伞,黑色的乌篷在雨帘中穿行着,象一朵开在水帘中的黄蘑菇。乌篷船 泊在河埠头,从小巷里走出一位撑着红色油纸伞的古镇女子,扬手喊着她要买红菱。 她就蹲在岸边了,红纸伞就在雨丝里凝固成一朵红玫瑰了。这一红一黄加上乌篷的 黑,衬着漫天的雨雾,湿淋淋的雨廊,就长出一个缠绵、阴柔,风姿绰约的江南了。 此刻,我回望古镇,记忆中的夜色是多么的宁静,田野寂静,航船轻轻地驶在 广袤的平原上流出的曲曲弯弯的河里。海螺号吹开了夜的睡眼,裹着一船的浓雾启 航了。泊在岸边的乌篷船上那盏在风中摇晃的玻璃灯倒映在水中,水也变得温暖了。 无声的怀想里,我的双眸渐渐潮润,是不是被古镇的雨雾濡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