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红菱 古镇旧事之十五 临河而建的骑楼应该已是明清时代的建筑了。木结构的板壁、地板下是一条青 石板铺面的雨廊,雨廊粉墙上是一个又一个镂着花格图案的石窗,细看了,石窗雕 的是八仙过海,唐僧取经和江南的民俗活动。河水沿着骑楼一路蜿蜒,流过一座又 一座石拱桥。下雨的时侯,雨线从骑楼顶上的黛瓦间哗哗地往下淌,在空中淌成无 数条扯不断的雨帘,风吹去,雨帘便斜斜地晃动,洒在河面上,溅起无数的水花, 女子酒涡似的,好象有数不清的江南女子躲在水中浅浅地笑。 一叶乌篷小舟划过来了,穿过桥孔。雨点在乌篷顶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划 船的老大头顶支起一把硕大的油布雨伞,黄色的雨伞在雨中开成一朵艳丽的花。老 大手脚并用慢悠悠地划动着轻舟,喊一声:“红菱要哦!”就有骑楼的窗子被“吱 呀”一声推开了,探出一张女子的脸,她招招手,老大就将船在岸边靠了。女子从 窗口放下一只竹篮子,竹篮一晃一悠地向下移动,女子的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篮子 里装着用塑料袋包着的一毛钱纸币。老大伸出手接了篮子,将钱取了,用木勺子盛 起一勺子红菱装进竹篮,一松手,竹篮就复又一悠一晃地往上提,提到窗台,忽悠 一下,就不见了。待小舟摇开,就看见红菱壳儿从窗口飞成一弧线跌进小河。 也有挎着竹篮的女子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撑得是一把油纸做的伞。她一路走来, 巷里的雨声在她身后滴滴嗒嗒,戏台上开演前乐队试音似的,无一律的韵调。女子 脱了鞋,赤着脚,裤脚挽到了膝盖,就露出藕似的小腿了。女子买了菱,又转身进 入雨中的小巷,隐入蒙蒙的雨雾里,不知她进了哪扇木做的门。 这不是诗人笔下的雨巷。这是我童年的记忆。 红菱红艳艳的形象在我童年的雨季里忽隐忽现。 若干年前,我到余姚,参观了河姆渡遗址。我首先看到的是遗址上悬空架起的 “双凤朝阳”复制模型。一对利喙长尾的巨鸟昂首振翅,从两边拱护着一轮光焰灿 灿的太阳。这是一幅绘刻在一块蝶形象牙片上的远古画面。七千年前,河姆渡人就 崇拜着太阳,渴望到苍空翱翔。在阵列馆内,我看到了人工栽培的稻谷,据说稻谷 刚出土时色泽如新,在阳光下闪烁着黄灿灿的光芒,芒刺完整,梗上的纵脉和稻毛 清晰可辩。从馆内的文字记载中,我还看到了炭化了的菱角。如此推算,培植菱角 在我国少说已有七千年的历史。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记录。 我童年的红菱是四角的,色泽鲜红,角尖。四角菱应属野生的,人工养植的多 为两角菱或无角菱。菱喜水生,春播秋收,未采的红菱自然沉入河底,次年重生, 夏日开花,白色或红色的花朵在水上密密的菱叶间随风摇曳。水乡是植菱的好地方, 可栽于河,也可植于荷塘,夏日可采莲藕,秋季可采红菱。也有植于湖面上的,望 去一大片,只用竹子隔出一条窄窄的水道供小舟进出。 采菱的木舟形状十分奇特,有椭圆形的,也有圆形的,只可供一人乘坐。采菱 的女子一人划着一只木舟,在水上边采边拉动菱蔓缓缓前行。采下的红菱扔进舟中, 人菱合坐一叶扁舟。采菱女子大多不甘寂寞,游曳在青翠翠,密匝匝的菱叶之间, 双手上下翻动菱蔓,采摘着成熟的菱角,一边采着,一边就又说又笑了。也有喜唱 的,唱的是莲花落,越剧,旋律软绵绵的如菱叶下的水波一层一层地平铺过去。采 菱女中也有男子的,大多是帮恋爱中的心上人,木舟靠得近近的,眉目传情,心里 唱起一首民谣:“桃花红来杨柳青,清水塘里采红菱。姐采红菱郎采藕,红菱牵到 藕丝根。”歌是好听,我却听出一丝不妥来,采菱是秋季,何来桃花红,杨柳青? 小时侯去荷塘折莲篷,采红菱有说不尽的乐趣。剥着莲子,啃着生菱,困了, 扯过一张莲叶往脸上一盖就睡倒在荷塘边了。一觉醒来,旷野无人,与同伴慌慌地 折一根柳枝握在手中,以驱赶一路的蛙鸣,又将荷叶的茎部去掉,挖出一个孔来, 往头上一套,穿成一件荷叶衣裳,凉凉的。右手执柳,左手还提着一包用荷叶裹了 的红菱。离开荷塘,回头一望,莲花在夕阳的映照下颇有风度地摇曳,便忍不住往 回跑,将柳、菱扔在池塘边,扑通一声跃入水中,非要把莲花折了带回家。 江南产菱,按颜色分,有红菱、绿菱、青菱、白菱、紫菱。按品种分,有嘉兴 的“南湖菱”、杭州的“西湖菱”、温州的“三角菱”、南京的“蝙蝠菱”、吴县 的“元宝菱”、无锡的“馄饨菱”。此外,还有荆州的“郢城菱”、广州的“泮塘 菱”、江西的“波阳菱”。这其中,尤以嘉兴的“南湖菱”最负盛名。“南湖菱” 无角,查阅《嘉兴县志》,方知南湖菱原本叫小青菱,也有角,后经千百年来人们 精选体大,角短而圆的菱为种,年复一年,就变成无角菱了。我去南湖正是秋天, 站在烟雨楼,望不尽一湖的菱叶,想象红菱沉沉地荡在水中,等待采菱女子纤纤玉 手的舞蹈,就生出一丝笑来。嘉兴人说南湖菱一离开南湖种植就会长角,我听了好 笑,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莫非菱也如此? 杭州西湖的莲一年比一年长得美丽,菱却少见了。偶尔在湖面上见到,也不是 成片的,只是孤独地依着篷篷的莲,陪衬似的。开出的花形小而不及莲花的艳,只 好在湖上寂寞地芬芳着。 而我,想念雨中的轻舟载一船红菱划过明清的小河成为这个夏季清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