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 古镇旧事之十六 古镇的四周都是田园,登高一望,田园被河流切割着,纵一块,横一块,棋盘 似的。那些桥和舟楫因为距离的缘故,小到仿佛可以用手指捻着。镇子已经在眼前 变作了一溜斜铺了的黑色缎子,浓一截,淡一段,一路迤丽而去。数不清的柳树、 楝树、梧桐树、竹林都洇成了绿烟一般缭绕着白色的墙,黑色的瓦。 我是在镇东南外唯一一座叫白马山的山巅上俯瞰古镇时见到上述景致的。看得 人心尖儿直颤,野地里怎么也有这样的如诗如画? 春天的田园象一个花枝招展的村姑,这个比喻听起来俗,看起来却很雅。绿的 和黄的涂成村姑外衣的主色调。绿的是麦子,黄的是油菜,一片麦田,一片油菜田 间隔着,铺得遍地都是。油菜花正开得浓艳,香气飘得天空的飞鸟也要醉了,飞不 动了的鸟儿栖在枝头,叽叽喳喳,谁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蜜蜂却从一朵花苞 扑向另一朵花苞,不怕辛苦的还有蝴蝶,和蝴蝶一样斑烂的古镇女子。穿着红衣裳 的古镇女子背着竹篓在割青草,她们嘴里哼着的是软侬的越剧小调,灵巧的双手却 不停地在田埂上舞动着。她们将割满一竹篓,然后再采一大束野花,细心的女子还 会在背篓里放一把剪刀,等到青草割满了一竹篓,她们就要采剪马兰头了。有谁能 告诉我什么是马兰头?除了古镇人谁也不能告诉我。马兰头是一种水乡古镇田园里 特有的野菜,长在田埂边,水沟旁,它们只在春天里生长,它们只生长在古镇的田 园。女子将采剪的马兰头菜塞进裤子和衣服的兜里边,走起路来浑身鼓鼓的,象个 吃饱了撑着了的胖娃娃。她们说着笑着,回到家里将竹篓里的青草倒在猪圈兔窝, 然后嚷嚷着要妈妈快拿篮子来呀,就往外掏,一把又一把,小手似乎总也掏不完青 青的马兰头,当妈的也不急,提着竹篮站在一边等,边等边替女儿摘去头发上的油 菜花瓣。小女子急了,就有脱衣服的,把兜儿兜底掏个干净的。 洗马兰头是当妈的事。她端一张小木凳子往门外一搁,坐在凳子上开始择野菜。 古镇人在春天是经常吃马兰头的,她们摘去沾在野菜上的草叶子,然后放入篮儿中 到河埠头洗净了,搁锅里煮。煮熟了马兰头,端起锅连菜带水倒入竹篮里,复到河 边浸水中洗,这叫“出水”。出水后的马兰头在篮儿里被揉成一团,直到揉干水份, 就可以用菜刀切成细细的,浇上小车马油,放入盐,搅拌了。一道美味的野菜宣告 制作完成。那真是一种让人无法忘怀的滋味。 春天的田园里可以采了吃的不止马兰头菜。还有苜蓿。苜蓿也叫紫云英,古镇 人则叫它为草籽,开一种红色的碎花,它和油菜、麦子一起下种,有极强的生命力, 古镇上流传着一句有关苜蓿生命力强盛的谚语,叫做“□不死的婊子,踩不死的草 籽”。这句谚语带有明显的色情色彩,但古镇的农民是很习惯这样说的,不然,他 们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话来说明苜蓿生命不息这样一个深奥的问题。 上白马山抓特务是充斥我童年记忆的精典之作。老辈的古镇人告诉我白马山之 所以叫白马山,是因为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匹白马从远方奔到了这儿,它再也跑不 动了,终于倒在了这个土地肥沃,小河淌水的地方。这个传说没有多少说服力,虽 然我也曾去看过老辈人说的那匹白马留在山脚下的脚印,那也不过只是一个凹坑而 已。而且老人也回答不上来我提出的白马为什么要来这儿的问题。 我在山上看到画一样的田园时,我想那匹白马一定是被这里的香气熏了醉倒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什么是特务?特务就是那些妆扮妖冶的叫曼丽的漂亮女人。 这是当时的小说和电影告诉我的经验。但我们在白马山上要捉的不是女特务,而是 男特务或以一张白纸命名的特务。男特务通常由班上长得比较高大的男生担任。他 们比我们早几小时上山,各自找地方躲藏起来,他们有的用山上特有的茅草扎成一 顶帽子戴在头上(这是我们经常在一些与战争有关的电影上看到的,比如象《打击 侵略者》),也有的用树枝盖在身上,埋伏在一个地势较低的地方。但无论特务们 如何狡猾,如何躲藏,我们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他们找出来。我们折一根树枝握 在手中,在长满茅草的山坡上到处划拉,东戳西戳,倘若正好戳在特务身上,他想 忍也忍不住,我们就能在特务因疼痛而发出的叫唤声里将他一举擒获。比这些特务 难捉的是那些小纸条,这些纸条上写着特务的名字,比如象“蒋该死”、“徐曼丽”、 “003”,等等。我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在山坡上找到这些纸做的特务。这些特务 往往被藏在石头下面,树枝上头,甚至坟墓旁边。我们费了好大的劲也不一定能捉 完。在捉不到这些特务的时侯我们改采杜鹃花,古镇人把杜鹃花叫做映山红。我认 为映山红这个名字比较好,想想吧,花儿把山都映红了,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花 朵? 白马山真是很小,它的海拔高度是五十米左右,形若一只馒头,所以古镇人又 称白马山是馒头山。我想那时的老师一定还想到了比馒头更能确切地形容白马山形 状的东西,但他们谁也不敢说出口。现在我远离古镇,可以说出当年老师们藏在心 底没有说出的话来了。那座山固然象馒头,但更酷似一只丰满、健硕的乳房。它是 那样骄傲地挺立在一大片平原上。它赖以生存的肌体就是广袤的田野。 夏天到来的季节,田园里一片热闹。人们忙着收割,播种。这是一年中古镇人 最繁忙也最辛苦的时节,天气热,雷阵雨频繁,他们必须抢着把麦子、油菜收割、 脱粒、摊晒、卖掉。然后把稻子秧播种下去。而我们在暑期到来的时侯,有无数快 乐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戳黄蟮、吃甜瓜,捉知了。 先说戳黄蟮吧。这是夏天晚上最有成就感的活动。工具简单,一盏小油灯,一 只竹背篓,一支竹叉子(一根竹杆尖上绑上两枝或三枝磨尖了的钢丝)。沿着田埂 一路行一路低头找。这时的水田已灌溉上了水,土已经翻过来了,只等牛或手抚拖 拉机来犁了。这样的水田里黄蟮是最喜欢从泥土下钻出来透气的。黄蟮们悠闲地伏 在水中打着瞌睡,却不知道危险已经近在眼前,在油灯的映照下黄蟮一动不动,我 手握竹叉,将尖头对准黄蟮的身子一下扎下去(这一扎显功夫,必须又准又狠), 钢尖戳进黄蟮的身子,可怜的黄蟮在水中扭曲成一团,我将黄蟮掷进竹篓继续寻找。 一个晚上能戳到十几条黄蟮。整个田野上,灯火这儿一点,那里一点,这些灯火都 是戳黄蟮人提在手中的小油灯。回家的路上,如果是顺着河边走,我们也会顺便戳 一些虾回家。虾在河水中睡眠,是看不见岸上的灯光的,戳虾的动作几乎与戳黄蟮 类似,但难度更大一些,因为虾的身子骨小巧玲珑,戳下去时手腕稍稍一抖,就戳 一个空。这时,被惊醒的虾象弹弓上的弹子一样迅速地在水里弹跳开去,顷刻间无 影无踪了。 说到吃甜瓜,准确地说是偷摘甜瓜。是一件提心吊胆的勾当,虽说偷得是生产 队里的瓜,但终究是一个偷字,若被捉了,是要当作小偷论处的。好在我们都是摘 瓜的高手,没有被捉过一次。我们乘着夜色潜到瓜地边缘。看瓜田的草房在田边的 东头,我们就从西边下地。匍匐着滚进沟里,瓜叶瓜藤盖在我们的身上和头上,仰 脸一望,只能看见几颗稀疏的星星在瓜叶间闪烁,耳畔灌满了青蛙的鸣叫。我们摸 索着爬行,边爬边伸手摘一只甜瓜。手上拿不下了,就脱下裤子,在两只裤脚上打 一个结,甜瓜装进裤腿里,一直到拖不动才歇手。我们把鼓鼓的裤子搬回到一处空 着的牛棚,牛棚里铺着厚厚的稻草,我们就把甜瓜倒在草堆上,滚得一地都是,然 后,取几个到河里洗了,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脆。 与偷摘甜瓜不同的是捉知了是公开的活动。夏天最不安生的就是树上的知了了, 它们躲在树叶间不知疲倦地叫个没完,搅得人睡不好午觉,吵得原来就热得要死的 午后更让人心烦。我们捉知了的工具是一枝长竹杆,一种是在竹杆头上粘上面粉, 面粉里已经加入了发粘的东西;另一种是在竹杆头上装一只塑料袋。我们循着知了 的叫声跑到树下,瞧见了知了,就用长竹杆去粘去套。但成功率不是太高。有性急 的就光脚朝树上爬,还没等他爬到树上,知了就往上飞了,飞到我们的竹杆够不到 的树梢上。因为我们的行动受阻,所以古镇的夏季是知了歌唱的舞台,它们唱得无 法无天,一直要唱到夜晚来临,唱得夏天过去才肯罢休。 古镇田园的夏天是丰富多彩的。那么古镇田园的秋天又是怎样的充满了诗情画 意呢? 田园的苦楝树开始黄了,又开始掉叶子了,渐渐地,苦楝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 和枝头的楝树籽了。这些黄色的楝树籽象一串一串的葡萄挂在枝间。我们爬上楝树, 摘下这些楝树籽来到河边,比赛谁能将楝树籽掷得最远,树籽雨一样地落在平静的 水面上。树籽掷完了,我们又比赛“撇瓦片”,瓦片在水面上跳跃着一点一点地飘 过去,在水上飘出一连串的涟漪。技能高的,能把瓦片撇上对岸的碎石滩。技能差 的如我只能让瓦片在水面上出现三、四个涟漪就沉入河底了。 玩得手脏了,不必愁。田野里有皂荚树。剥开皂荚籽,里面是一颗类似桂圆一 样的黑籽,外壳在水中浸了在手上磨擦,能出现肥皂泡一样的泡沫。这是我在童年 时代使用频率最高的肥皂。 秋天的田野里有遍地草茎。这些又老又黄的草茎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有一些草 茎剥去皮,在水中洗净了是可以嚼的,草汁有甜丝丝的味道。还有一些草茎则有特 别的韧性,我们拨来这种韧性十足的草茎进行斗草。斗草是乐趣无穷的。两人各取 一根草茎,一人双手扯住草茎的两端,另一人将草茎伸进对方的空间再用手扯住两 端。使两根草茎形成十字交叉状,然后叫一、二、三,双方向反方向用力,谁的草 茎先断谁就输了。总是扯不断的那根草茎我们命名它为草茎王。 冬天的田园最令我感兴趣的不是垒雪人滚雪球打雪仗,而是捉麻雀。冬天的麻 雀觅食艰难,特别是在下雪天,白雪把田野上的一切都覆盖住了,麻雀在空旷的田 园上飞着,忽然就发现了一只竹匾,竹匾下有稻谷,这正是麻雀寻觅了好久的食物。 麻雀小心翼翼地飞到竹匾旁,却不急于走进竹匾下,它一定是在想这样的雪地里何 来稻谷?但麻雀实在是饥饿到了极点,它要是放过了这些谷子,它也许再也飞不动 了。于是,它慢慢地走入竹匾下(我们设置的一个陷井),环顾四周后,低头飞速 地啄起雪地上的稻谷来。这时,我轻拉手中的绳子,只见竹匾在不远处倒下了,麻 雀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竹匾压住了。这种捉麻雀的方法是最为原始也最容易掌 握的,一只竹匾斜支着,支点是一根大约三十公分长的竹子,竹子的下端系着一根 细绳子,这根细绳子一直延伸到我们埋伏的地方,这一般是在一堵石墙后或一个草 垛旁。麻雀钻入竹匾下正啄得欢时,就一拉手上的绳子,竹匾一倒,麻雀很少能逃 脱的。 田园给了我的童年无穷的乐趣。只是时过境迁,古镇的田园现在已经没有了多 年前的那种味道。田园里建起了数不清的厂房和民宅,这些毫无规划的建筑将美丽 的田园割得支离破碎。唯一一座有着乳房一样迷人的白马山大约已经被取石开山的 炸药炸得面目全非了。那些苦楝树、皂荚树应该还在。知了大约还会在夏天叫个不 停。水田里的黄蟮不会再有了,就象小河里的虾再也见不到一样。从厂房里流出来 的污水让小河永远也无法回到清澈的从前。下雪的日子,田野上不知道还会不会有 捉麻雀的竹匾?春天的午后,从山巅上俯瞰古镇,还会有洇成雾烟状的绿色跟着黑 缎子一样的房子铺成一首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