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祝福 古镇旧事之十七 古镇人是很看重除夕之前举行的祝福大典的。先生在著名的小说《祝福》中对 这种古镇特有的祭祀仪式有过简要的描写。祥林嫂因为“克”死了她的丈夫,以至 百身莫赎,在鲁府祝福时连端“福礼”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祥林嫂从此万念俱灰。 可见祝福在古镇人心目中的神圣(先生笔下的鲁镇是虚构的,但这样的鲁镇风情可 以从古镇的每一块青石板,每一道骑楼雨廊,每一间粉墙黛瓦,每一座石拱桥,每 一条小巷,每一扇黑漆台门,每一个河埠头,每一叶乌篷小舟……得到重现)。 祝福的意义除报答恩谢神祖以外,更重要的是对来年幸福的祈求。 祝福在古镇一带方圆数十公里有着极高的地位。古镇人未必一定是把除夕举行 的这一仪式叫做祝福的,他们通常叫做做羹饭,意思是一样的,从排场上,祝福似 乎更大一些。到了除夕的前几天,几乎家家都要为做羹饭(我权且把它们通称为祝 福)准备若干供品,而且很有讲究,比如鸡必用阉鸡,毛色要特别鲜艳;肉呢,必 用正方(但据我所知,古镇人在选用肉时,更推崇猪头),以大块为上;鱼则非鲜 活不可。作为古镇年终大典的一种岁时习俗,在《越谚》中也有记载,寥寥数字, 却是言简意赅:祝福,岁暮谢年,谢神袒,名此。 祝福的时间一般在农历十二月廿三夜送灶神上天之后至除夕(灶神爷在古镇也 是有地位的,只要是明清或民国建造的古镇人家的厨房里都会有一墩面积很大的炉 灶,到过鲁迅故居的人都能在周家的厨房里看到这种炉灶。灶上有一平台,是专门 用来供奉灶神爷的,农历十二月廿三夜是灶神爷上天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古镇人 就可以进行祝福了),但以除夕夜居多。古镇人在举行过祝福大典后就散福、守岁 到天明。关于祝福,在古镇流传着两个传说。这两个传说与古镇所在的地区绍兴有 关。绍兴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卧薪尝胆,洗雪国耻的越王勾践,城区府山公园的越 王台就是为了纪念勾践而建的。到了南宋,绍兴也是有过辉煌的。建炎三年,宋王 朝四面楚歌,金兵铁蹄尾追不舍,高宗一路仓皇逃难,历经建康(今南京)、杭州、 越州(就是现在的绍兴),最后在无奈之中,把小朝廷装进船内,经定海(即今镇 海)、逃往台州、温州。这一路,总算是老天有眼,下海追拿高宗的金兵遇台风暴 雨,被迫而返。南宋政权终于于建炎四年四月北返越州,并将越州作为行都,次年 又改号为“绍兴”,绍兴元年,也就是公元1131年十月,升越州为绍兴府,以示 “绍继中兴”。至今,在绍兴,就有一条连接杭甬高速公路的城区主干道名为中兴 路。 古镇人在祝福时供奉的神像被古镇人称作“祝福菩萨”。神像上印有“黄山西 南”或“南朝圣宗”两种。传说就是从这两幅神像上沿袭下来的。“黄山西南”的 画像上是两个神;“南朝圣宗”上则印有帝王和将领多人。传说中的“黄山西南” 是宋朝金兵南侵时,绍兴有兄弟二人,于年底从萧山(与绍兴相邻的一个县)回家 探亲,路过铁岭关,恰遇金兵抓民带路。这了解救乡亲,兄弟俩挺身而出,冒死领 路。此时夜色黑暗,兄弟俩翻山越岭,把金兵带到黄山西南外的海涂上。他俩佯装 走不动了,而金兵也早已精疲力竭,就在海涂上歇息。到了午夜子时,海潮似万马 奔腾,席卷而来。顷刻间,金兵大队人马被巨浪吞噬,兄弟俩也同归于尽。人们为 了纪念他们,却又不知其姓名,所以就以他们牺牲的地点为名,尊其为“黄山西南”。 而“南朝圣宗”说得则是明朝灭亡以后,百姓为了纪念抗清复明的英烈,就在过年 祭祖前,先祭忠烈,祈祷光复明室。据传,神像正中着帝王服饰的是明末“福王”, 旁边是杨继盛、史可法、张苍水等明朝大将。因反清复明在当时为非法活动,百姓 是不敢公开的,因此祭祀活动只好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进行。后来,这一典礼不仅广 为流传,而且增添了答谢神明保佑和祈求来年幸福的意义。 “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不说其他,从民间的祭祀仪式也 可一窥大禹之乡的铁骨傲气。 祝福的地点是很有规矩的,非正厅堂前不可,而且必须大开正门。祭品如我上 述的如鸡、肉、鱼被冠名为“托福”或“福礼”。摆放托福的桌子则必须是八仙桌。 在选定祝福日子开始前几日,古镇人早早地将厅堂、祭桌、祭器等打扫得干干净净。 大部分古镇人家则是将这些桌啊器的搬到小河边去洗刷的,真当是擦得纤尘不染。 祝福这一天(古镇人家基本上每年都选在除夕夜进行这一神圣的典礼),是要忙碌 上一整天加一晚上的,也有通宵的。白天是烧煮供品,按规定是要到后半夜五更天 才可举行祝福仪式,但古镇人家大多是提前到零点到来之前就开始动手的,主要原 因是小孩子不能熬夜,往往是一开始我们这帮小孩最新鲜,时近午夜就呵欠连连, 随便往哪一歪就睡着了。为了能让我们也参加祝福典礼,大人就采取提早进行的办 法来吸引我们的参与。 古镇一般的人家在祝福时用得是“三牲”,即肉一方,或猪头一只、鱼一条、 鸡或鹅一只。条件好一点的则用“五牲福礼”,如鸡、鹅、元宝肉、猪头及鱼。在 古镇,祝福时最为考究的是“七牲福礼”,除上面说到的五种供品外,还要加上熊 掌、羊肉。但我从未见过“七牲福礼”,我想主要的原因是搞不到熊掌,这不光是 保护动物,用了是违法的,而且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熊掌可供古镇人祝福。 福礼是不能随意乱放的,它们必须放在一些红色的木漆盘内,福礼上要横七竖 八地插上一些红色的竹筷子,数目以成单,而且以七、九为宜,千万不可插上十根, 不然,“物满则仄”,如果插了十根,福神以为你家已是心满意足,就不会再赐福 于你了。这可是一桩马虎不得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我数完了福礼上的筷子后,见 只有九根,就自作主张加插上一根,以为凡事总是成双的好,结果受到奶奶和母亲 的严厉批评。福礼旁还备有一把厨房用的菜刀和一碗蒸熟的牲血,连筷子也用鸡肠、 鹅肠缠绕起来,表示这是全鸡全鹅,福礼丰盛(在古镇,不光是祝福时讲究用全鸡 全鹅,就是男婚女嫁也是十分在乎婚宴上的一个“全”字的,比方说有全鸡、全鸭、 全鱼,这是讨个好彩头,喻示完完全全,美美满满)。此外,在福礼中还少不了一 盘豆腐、一碟盐、数块年糕、一串粽子,外加三盅茶、六盅酒。福礼的摆法更是充 满了规矩,出不得半点差错。如鸡、鹅是一定要摆成跪姿的,并头朝福神,以示欢 迎。鱼要鲜活,倘若能张嘴掀尾则更是上上佳品。祝福选用的大多是一尾活鲤鱼, 以红绳穿过鱼的脊梁,悬挂在“龙门架”上,用剪有“福”字的红纸贴住鱼眼,象 征的意思是“鲤鱼跳龙门”。祭神用的蜡烛台也根据家境的不同有质地上的好坏之 分。一般的古镇人家(比方我家)用得多是锡制的,富裕一点的则备有“五字蜡烛 台”,这五字是福、禄、寿、喜烛台各一副,再加上供花筒一副。 至此,祝福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仪式开始时,家中按辈份大小行礼(很早很 早以前,祝福是很讲男尊女卑的,女子无论太太还是小姐都是没有资格上堂行礼的。 后来,这一套就慢慢不吃香了,不要说祝福非男当家的主持不可,好多古镇人家都 是女的在操办这一典礼了。我们家是折中,父亲准备福礼,母亲负责程序的执行, 当然,排场是很小的,意思到了,心意也到了),行礼有三跪九叩大礼,也有以双 手合掌弯腰鞠躬的,我家似乎是采用后者。我在家排行最小,给菩萨鞠躬也只能轮 到最后。这也有一个好处是前面的大人与哥哥姐姐都认真地鞠了躬,轮到我就可以 少许偷懒也不会受到大人的责怪的。有时,我要问,菩萨是怎么来吃这些东西的? 或者问菩萨吃过的东西怎么一点都不少,是不是菩萨没吃过?我们怎么能吃菩萨吃 过的东西呢?对我提出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母亲只有一声“别说话”就把我给打 发了。我寻思,在祭祀仪式上是不好随便开口说话的,不然,就会打扰了菩萨的用 餐。 行礼毕,是焚烧纸钱。焚烧过的纸钱变成灰(奇的是灰是成片的,不碎)在空 中翩翩起舞。这些纸灰象一只一只的灰蝴蝶,飞到八仙桌上,粘到了漆盘中的鸡鸭 鱼肉上,这是不好去取的,这是菩萨的灵魂在飞。 祝福后,接下去要做“回盘羹饭”,是祭祖。祭祖后才是散福。什么是散福? 说出来真是很简单的,就是用煮福礼的汤汁烧年糕吃,这当然不是随便吃吃的,是 有意思在里头的,叫做“吃了散福糕,来年节节高”。零点快到时,古镇上空会响 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连空气里都飘满了硫磺的味道。这时燃放的的炮竹古镇人称 之为“关门炮仗”。放完了炮仗,就到了守岁的辰光,一家人终夜围炉而坐,一直 到天明。那时,没有电视机,守岁是货真价实的,是充满了古镇人对来年平安、幸 福渴望的虔诚的。只是在我的记忆中,我好象没有一次是完整地守过一夜的岁的, 常常是吃完了散福,燃放了关门炮仗就上床睡去了。我的梦中,是一觉醒来,枕下 是压岁钱(也许是一毛,也许是两毛,一定是新钱,拿在手中晃动时会发出好听的 声音,这个数字我永远不会嫌弃它的少),枕边是一套新衣服。这个规则在我家吃 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里也不曾破坏过,父母就是借钱也要给我置一身新衣,别人 家的孩子有新衣服穿,我们家的就不能没有。我现在买一件衣服的钱就可以让我的 整个童年穿得多姿多彩,但我依旧是多么的怀念那些飘荡在梦中的新衣服的气息, 怀念我从梦中醒来时见到枕边的新衣服时的那种欣喜。 古镇一到岁末,是依然要举行祝福仪式的,这是祖传的规矩。只是形式上大约 要简单一些了。年轻一辈的,不会象老辈人那样循规蹈矩了,福神和祖先们也许不 一定能吃上全鸡全鹅,他们的仪式可能不一定象模象样,但古镇的后人们心意还在 的。他们的日子好过了,福神和祖先的在天之灵才能得以安妥。所以,福神与祖先 也一定是可以原谅古镇后人的粗枝大叶的。 200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