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里去 古镇旧事之二十一 为什么要到城里去?城里有宽敞的公路。城里有高耸的楼房。城里有漂亮的汽 车。城里有小笼包子。城里有古镇没有的一切。 我要到城里去。 我最早到城里去的时间现在尚有物证可以证明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张拍摄于杭 州灵隐寺的照片珍藏在我的照相册里。我以寺院为背景,穿着一件小小的军便装 (这是那个年代最为时髦的服装,就连一个学龄前儿童也不例外地走在时髦的行列 里),我的右肩上挎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这个道具从何而来我现在无法澄清), 我目光炯炯地看着照相机镜头,圆圆的脸,嘴唇紧抿着。站在我身后的是我的大哥, 大哥高大的身材与我的小巧玲珑(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用小巧玲珑来比喻一个 男童肯定是不恰当的,但我那时确实长得小巧玲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一年我 大哥刚刚从古镇分配到杭州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工作,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理想。 我是怎么到的杭州?在七十年代初期,从古镇到杭州的距离给人的感觉是漫长的。 我一定是跟着我大哥的一些朋友一起去的杭州。因为那一天在灵隐寺游玩的除了我 和大哥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们。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游了灵隐寺以后是在“天外天菜 馆”吃得午饭。我们肯定点了“西湖醋鱼”,还点了“东坡肉”,到了杭州怎么能 不点“西湖醋鱼”?怎么能不吃“东坡肉”?谁到了杭州不吃这两道菜就等于谁没 有到过杭州。难道说你到了北京会不去长城?你不去登长城你到北京干什么? 我倒底是怎么去得杭州?让我来告诉你吧。 从古镇到杭州有两条路可走(与步行不同,古镇有不少人尝试过以步行去杭州, 这其中包括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步行去杭州是从事养家糊口的行当,比如进一些杂 货回到古镇或古镇以外的地方或一路上就卖了),一条路是先行水路到另一座古镇 柯桥,再从柯桥座火车或汽车去杭州。另一条路是坐埠船到距离古镇五公里外的瓜 沥镇坐公共汽车到萧山,再从萧山坐15路公交车去杭州(15路公交车现在还在,它 的终点站是延安路的龙翔桥),从古镇到瓜沥我们一般很少坐埠船,主要是坐埠船 要起早,而且速度不快,我们一般采取步行的方式。五公里路程对古镇人来说实在 算不了什么。如果是春天,一路走一路都是花香,青草香(许多人都没闻过青草香, 这是一种不亚于花香的香,清爽、纯净、淡雅),走累了,路途上有可供行人歇脚 的凉亭。凉亭有砖砌的的盖成房子一样的,也有石条、石板垒成的,它们一般相隔 二到三公里就有一座,远远看去,在空旷的田野里它们显得颇为孤独,但在行者的 眼里,它们是那样的温暖。这些凉亭始建于什么年代?无人能考证。如果是有了古 镇就有了这些凉亭,那么它们已经在风雨中沐浴了数百年。它们为数不清的旅人挡 风遮雨,抚慰过无数颗疲惫的心。(现在古镇人去杭州再也不用步行了,他们再也 用不着那些凉亭为他们消除旅途中的劳顿了,这些凉亭寂寞地站在田野上被风吹着 被雨打着,亭内的石凳子会不会已经长满了青苔?裸露在风雨中的石檐上有没有疯 长野草?) 从古镇到瓜沥也有两条路可走,除了我上面说的有一路凉亭等待的那条路(这 条路从古镇出发是向东北方向行走),还有一条路是从古镇北面直插过去,就到了 一条呈东西向横贯的公路,这条公路要高出地面大约二米左右,这是一条防海堤, 这条堤以外的土地都是围海造田的结果,从这儿向外行走,可以一直走到杭州湾的 南岸。这条堤古镇人都习惯叫它为塘。所以古镇人也把瓜沥叫做塘头,这条塘一直 连接着瓜沥镇。上塘以后左折继续前进,塘外的风光与塘内有明显的不同,塘外种 植的植物一般是甘庶、络麻、棉花、西瓜,这是由海滩地的土质决定的。塘两边植 满了芦苇,在三月的风中齐唰唰地摇摆,发出好听的声音。苇絮飘飞的季节,塘上 一地白色的苇絮,象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我们走在塘上,也是一头一身的苇絮。 塘的中途有一地方名“黄公楼”,这是一个必须说明几句的地方。黄公楼供销社在 塘边开着一家杂货店,有一次,父亲领着我去塘头拨牙齿(儿童到了一定的年龄要 换牙),我们步行去又步行回。回来我们走得是塘上,就必须路过黄公楼。在黄公 楼供销社杂货店我们走了进去。我知道父亲要给我买点什么了(一路走呀走,我确 实累了也饿了)。固然,父亲称了数两花生酥(是二两还是三两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是我的童年难得一吃的高级食品。我一路走着一路吃着,喉咙里灌满了美味食品 的快乐。父亲一块也没吃(父亲总是这样,总是从嘴边省下好吃的东西给我的童年 以无比的快乐),就这样,我力气倍增,快乐地走回了古镇的家。 走到了海塘的西端,塘头到了。塘头这个名字的来历大概与海塘到了这儿是尽 头有关。塘头每天有数辆班车去萧山。古镇人去杭州多走这条路。节省时间,更节 省钱。对古镇人来说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如果取道柯桥去杭州,也是有它的好处的。轮船从古镇的西头一个叫清墩江的 码头出发,轮船的起点是瓜沥,古镇只能算是中途港。清墩江码头的侯船室在沿街 的一幢瓦房里,搁着几条木板凳,买了票坐等轮船从瓜沥也就是塘头驶过来。轮船 也是每天有固定的班次的,从塘头途经古镇到柯桥,终点是县城绍兴,全程所需时 间为六至七小时。轮船在距离码头还有数百米的时侯就会鸣笛,笛声一长两短,在 小河的上空嘹亮地回荡,侯船的旅客赶紧走出侯船室到河边去等待轮船的靠岸。这 是一种适合在水乡小河里航行的小火轮,有船篷(完全是木材或水泥做成的),有 船舱,也有舱口,舱内有座位,可对号入座,也有不需对号入座的。轮船离开码头 时照例要鸣笛,两短一长声,两岸的房子、树木在缓缓地向后退去,水声在耳畔哗 哗地响着。我将头探出舱外,天空上的云彩在缓缓地移动,云倒映在水中,就被船 身犁开的水波搅得支离破碎了。舱内一片嘈杂,正是在这样的船舱里常常能听到一 些有趣的故事。我所知道的与徐文长有关的“野史”就是从轮船上听来的。 徐文长是绍兴有名的“师爷”,是民间颇具传奇色彩的幽默大师。徐文长本名 叫徐渭,明朝人,在书法、绘画、诗文、戏曲等多方面都有很高的造旨。徐渭的画 自成一家,尤其擅长花鸟,后世一些评论家以“用笔放纵,水墨淋漓,对后世写意 花卉画很有影响”来评价徐渭的成就。据史料载,近代花鸟画中流行的润笔写意的 泼墨画法,就是从他开始发展起来的。但由于徐渭嫉恶如仇,鄙视权贵,导致他一 生穷困潦倒。到了晚年则境况更糟,要靠变卖书画度日。后人对他的书画成就推崇 备至。清代的郑板桥刻过一颗“青藤门下走狗”(徐渭别号青藤)的印章来表达自 己对徐渭的崇敬和仰慕。徐渭的故居在绍兴市区的大乘庵东边的观庵内,现在叫青 藤书屋,很多古镇人未必去过这个地方,但他们却能说出许多有关徐文长的故事。 坐着小火轮在河流里航行的时侯,两岸有很美的风景,徐文长写过不少诗歌来赞叹 水乡的风光,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越女红裙娇石榴,双双荡桨在中流。憨妆 又怕旁人笑,一柄荷花遮满头。杏子红衫一女郎,郁金衣带一苇航。堤长水阔家何 处?十里荷花分外香。”这样的好诗,古镇人不一定都知道,只有在说起徐文长的 故事时,才眉飞色舞,充满了智慧和想象力。我到现在还记得从轮船上听来的两个 故事。说得是有一次徐文长坐轮船(明代应该还没有这样的小火轮吧?),舱内人 满为患,徐文长走到一张椅子旁,对坐着的旅客说能否让出一点点空间给我坐坐? 那旅客说你看见的,已挤成这样了怎么让?徐文长说没关系的,我是橄榄屁股,只 要有针尖那么大的位置就可以了。那旅客想,针尖那么大?就往里挤一挤让出很窄 的一点空隙给徐文长坐。哪晓得徐文长越坐越得寸进尺,以至于到后来他整个人占 据了一张椅子,躺下了。乘客们愤愤不平,说这个人太过份了。徐文长说我怎么过 份了?我跟他说过我是橄榄屁股的,你们想想,橄榄屁股怎么能直着坐呢?肯定是 要横着躺的。还有一个故事说得是有一个盲人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徐文长,徐文长决 意要报复。一次,徐文长在河边遇到了那位盲人,两人就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徐 文长又叫盲人算命,盲人问你尊姓大名,徐文长说我姓都,名来看。算了命,徐文 长说天这么热,要不我们下河洗个澡,盲人答应了,就脱了裤子下河。过了好一会, 盲人已洗好了澡,摸上沙滩,在下河前放衣服的地方却摸了个空,盲人急了,就把 双手拢在嘴边大叫“来看,来看,都来看。”这一叫,就吸引了很多人来看倒底是 怎么回事。一看,见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盲人站在河边,心里已明白了大半。 这两个故事我相信是民间创作。徐文长一向性格耿直,参加过反倭寇、反严嵩 的战争与斗争,如何会这样与老百姓过不去呢?一定是嫉恨徐文长的人编造出来的。 船到柯桥,沿104国道行走约二十分钟到火车站,这是杭甬线上的一个小站,每 天有几班从宁波方向开来的慢车经过。慢车是旅客列车中行驶最慢的一种车次,它 一路晃悠,遇到前方来车要等,碰到后面有快车也要等。在柯桥只能坐这样的火车。 若要乘快车就要去绍兴,但从时间和费用上计算,古镇人一般愿意选择在柯桥上车。 慢车的车厢是简陋的,还是木椅子,这种车厢我在反映三、四十年代生活的电 影里见过。我第一次坐火车就是坐的这趟列车。我想我终于乘了火车了。我坐着这 趟列车去了杭州。杭州在我的脑子里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城市,汽车川流不息,高楼 鳞次栉比,西湖山清水秀,物品应有尽有。我第一次透过车窗见到了著名的钱塘江, 我乘坐的列车还从钱塘江大桥上隆隆驶过。然后我见到了一片又一片在我当时的眼 睛里象森林一样的树林,这些树林除了绿化还有防台风的作用,这是我自己的猜测 (后来我在一所古镇小学当代课老师给五年级学生上自然课的时侯我专门讲到过这 片树林,我说这是一片很大的防台风林子,既好看又能防台风,真是一举两得)。 车子经过南山路时我看见了西湖。这是我梦想中都想见到的西湖,波光粼粼,“划 自船”(古镇人就是这样叫西湖里的自划船的)在湖上游曳,湖畔柳树成荫(古镇 也有很多柳树但没有西湖边的柳树漂亮,它们是倒挂着柳丝的,所以叫倒挂杨柳)。 那一次去杭州我不仅去了西湖边,去了灵隐寺,还去了红太阳广场(红太阳广场原 先叫武林广场,七十年代改称红太阳,现在又改了回来还叫武林广场),那时的红 太阳是一个宽大的草场,据说杭州一些大型的集会都是在这儿举行的,广场上可以 站上万人。 我后来去杭州还乘过一种列车叫“棚车”。这种棚车本来是货车,一般用来装 猪狗牛羊。春节客流高峰时当作临时加班车。棚车的票价比正常的班车要便宜,有 不少古镇人宁可选择乘坐棚车。棚车里面是没有位置的,旅客席地而坐,人挨着人, 还能闻到猪粪或牛粪的遗味。这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法则的具体体现,乘客一般是不 会有太多的牢骚和怨言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自己不在乎钱是完全可以去绍兴乘 坐快车的,又舒适又快捷。 去杭州对大部分古镇人来说是一桩近乎于奢侈的事。无论是走柯桥线还是塘头 -萧山线,时间都要在半天以上。到了杭州还要吃要住,开支不会小到哪里去。去杭 州意味着什么?去杭州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意味着我们去游天堂。 到城里去在古镇还有一个特定的含义,就是去绍兴城里。去绍兴大多选择坐轮 船。从古镇坐船到绍兴途中需六个小时,一般是早上五点左右出发,十一点左右到 绍兴,下午二时则有一班轮船返回古镇。以一天来回计算,在绍兴城里只能待三个 小时。古镇人去城里主要是采购物品,也有专程去玩的。绍兴有什么?有大禹陵 (知道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么?),有兰亭(知道曲水流觞么?),有府山公 园(知道越王台,知道“卧薪尝胆,洗雪国耻”的勾践么?)有沈园(知道陆游, 知道“钗头凤”么?)有东湖(知道东湖上的仙桃洞,洞上的一副对联“洞五百尺 不见底,桃三千年一开花”么?) 那么三味书屋,百草园总该晓得吧?那个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后慷慨就义 的鉴湖女侠秋瑾不会不晓得吧? 城里有如此多闪烁着历史人文光芒的去处怎么可以不去呢? 我记不清已经去过多少次城里了。我坐在轮船里还看到了古纤道。这样的古纤 道除了绍兴已很难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建造古纤道是为了方便船家背纤行舟,又能 躲避风浪。它架设在水面上,由一座座石桥连接而成,远远望去,宛若一道飘带卧 在运河上,时而一面临水,一面依岸,时而两面临水,平铺水中,蜿蜒而去。古纤 道的路基是用石条砌成的一个个石墩,高出水面约半米,墩与墩之间用三块长约三 米,宽约半米的石板平铺而成,石板一块连着一块,架起水上平桥。“白玉长堤路, 乌篷小画船”说得是古纤道的诗情画意。倘若你看过《阿Q正传》,看过《祝福》, 看过《舞台姐妹》,你就会想起那道奇特、精巧的古纤道。 去城里除了看风景,还要吃小笼包子。古镇人一直对城里的小笼包子津津乐道。 他们认为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之一。一个小小的竹笼里卧着十只皮子薄到几近透 明的包子,用筷子夹起往嘴里一送刚好一口,所以古镇人又把小笼包子称作侯口馒 头。馒头在嘴里破了,流出鲜美异常的汁水。古镇人对有些人认为的小笼包子是杭 州知味观的好的说法不以为然,因为他们坚定地认为,知味观的创始人孙翼斋是绍 兴人,所以杭州的小笼包子应当是绍兴的种。 九十年代的某一年,杭甬高速公路从古镇边缘穿越而过。到城里去变得令古镇 人不可思议的快捷。若用自备车,从古镇到杭州只需半小时(而以前则需要半天或 半天以上,如果不巧,也许需要一天时间)。到绍兴城里只需二十分钟(而以前则 需要六个小时)。 我是在八十年代的某一个冬天离开古镇的,我到城里去了。我背着的行囊里有 二十年古镇的呼吸。我舟车劳顿,走了一年又一年,那些田野上的凉亭离我越来越 遥远,塘上的芦苇只能在我的记忆里摇曳,古纤道上的纤夫弯着沉重的腰喊出的号 子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手搭凉棚于额前,以眺望的姿势,看到了一个古镇男孩正快 乐地走在花朵盛开的田野上。 他正走在去城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