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上 古镇旧事之二十二 作家何士光写过一篇小说叫《乡场上》,写得是贵州。我想,贵州的乡场与我 曾经生活过的古镇里那些以石板铺成的晒场应该是差不多的概念。 古镇老街南北两侧延伸处有不少以溇命名的村庄,这些溇多以姓氏来划分,比 如徐家溇,那么这个村庄里的一半人肯定是姓徐的。我居住的村子叫陈家溇,陈姓 就占了大多数。每个村庄都会有一至两个晒场,古镇人也把晒场叫做“道地”。晒 场的功能主要以脱粒、翻晒稻谷、麦子,以及垒稻草垛、麦秸垛为主。而对于我们 的童年,则又具备另一种快乐的功能。 村庄与古镇的格局有点类似现在的中心城市周边又有卫星城的模式,只是庄子 与古镇近在咫尺,而村庄实在又是古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古镇人一般是不 分谁谁是古镇人,谁谁又是村子里的人的,只要是住在古镇附近的村子里的就一律 叫做古镇人。 村庄里的晒场面积有大有小,有长方形的,也有正方形的,还有其它各种几何 形状的。陈家溇的晒场有两个,一个是呈相对规则的正方形的,另一个则呈L形。奇 怪的是呈正方形的晒场竟然要高出地面一米多,村子里的人习惯叫它“老坟头”, 我始终搞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叫“老坟头”这样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是不是它从前 是专门用来埋葬死者的?可又没见着坟墓,也没在晒场边的泥土里见到白骨。与L形 的晒场相比,老坟头要显得平整而宽阔,但我们的活动范畴却总是以L形的晒场为主, 这大约与我们的家距离老坟头稍稍远一些之故。 夏季,有一个“双抢”。不在古镇生活过的人是很难搞清这个“双抢”的含义 的。“双抢”就是抢收抢种的意思。把稻田里的早稻收割上来,赶着又把晚稻种下 去。这一段时间是村子里最闹猛的,常常要挑灯夜战赶着脱粒稻谷。脱粒稻谷的机 器有电动的,还有一种是要用脚踩的,后来就全部改成电动的了。用脚踩的稻谷脱 粒机也是很有意思的,人站在机器后面,踩动由轴承连接着脱粒滚筒的踏板,滚动 就会旋转,滚动上钉有很多U形的铁丝,滚动飞速旋转时,稻子搁在筒上,就能起到 脱粒稻谷的作用。一台脱粒机能站两个人,配合的人却要三个,一左一右分别一个 是专为脱粒者递送稻子的,大小刚好是双手能捧住的一把。动作必须十分协调,脱 粒者正好完成手中的工作,边上的人就要很快地把稻子递上去。在他们四人的后面 还有一人,是专门整理稻草的,他的前面,脱粒者的后面,搁着一块木板,脱粒者 在向后送稻草时是不回头也不看一眼的,全凭感觉,手向后一送,稻草一般就很准 确地送到了木板上。整理稻草的人一把一把地将稻草拢到一块,拢到一定的数量, 就捆成一团,在离稻草根大约二十公分左右的部位用稻草一扎,就是一个稻草秸。 他往后一掷,渐渐地,就在他的后面垒起了一堆稻草,这是需要经过精心叠放才能 成为漂亮的稻草垛的。 稻草垛的叠放也是要有一定的技巧的,不然,叠好的草垛就容易倒掉。在开始 叠草垛时,先要在地面按照需叠草垛的大小用一个个草秸铺出一个样子来,有方形 的,也有圆形的。接下去,就有一个或两个,如果草垛面积大也许是三个人在里面, 外面也有几个配合递送草秸。一层一层地朝上码,就象砌城墙一样,不能有明显的 偏移,下面若有一点点偏位,到了上面就叠不稳了,就会整个倒下来。在草垛外面 递草秸的人有用双手掷的,也用有稻叉叉住草秸往上送的。在叠好草垛后,顶上是 有一个屋脊一样的穹顶的,远远看去,稻草垛就好象一间粮仓,又好似一间屋子。 收割麦子的季节晒场上也是颇为热闹的。是在初夏,麦子脱粒要更原始一些, 是在晒场上垒起一块块石板,石板用另一块石头搁住垒成一个斜面。脱粒就在石板 上进行,脱粒者高举手中的麦子,用力朝石板摔去,被太阳晒透了的麦子就纷纷落 在石板上,接着就跳到了地面。麦子脱粒完以后,也是照例要叠麦秸垛的。相对稻 草垛,我们更喜欢麦秸垛,因为麦秸垛更显得滑而亮,我们常常钻进麦秸垛挖出一 个洞来,用麦草做成一只只麦哨子吹。黄昏时分,麦哨声在晒场此起彼伏,一直吹 到大人们站在各自的家门前叫喊自家的孩子吃饭为止。我们从麦垛里钻出来时,也 是要边走边吹的,这是我的童年最为动听的乡村音乐。 与麦子一起收割的还有油菜籽。油菜籽脱粒后有无数的籽壳堆满了晒场,堆得 高的有数米。我们在油菜籽壳堆里也能找到无穷的乐趣。我们在软绵如垫子一样的 壳堆里翻跟斗,摔跤,还在壳堆里挖出一个一个的陷井,上面用油菜杆搁着,再在 杆上撒上籽壳,看上去与边上的壳堆没有什么两样,但下面已经有一个空洞在等待 着猎物的来临。我们若无其事地在陷井的周围玩耍,一会,就有另一拔人上来了, 他们兴奋地在壳堆上跑来跑去,忽然,就有一个人,接着是两个人不见了,于是, 我们听到了他们从陷井里发出的求救声。我们放声大笑,跳跃着庆贺我们的成功。 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仰躺在麦垛上或油菜壳堆上,静静地遥望天上的月亮。籽 壳会在我们的耳畔发出奇特的声音,现在我猜想是壳子在我们的身下碎裂时发出的 声音。 在晒场上我们经常做的游戏是“老鹰捉小鸡”,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游戏;我们 还玩一种“追逃”的游戏,是分成两方,一方逃,另一方追,逃者被追到了,就要 到一个指定的地方等着自己一方的人来解救。而追的一方则要千方百计阻止对方将 俘虏解救出去。于是,就会有一场激烈的战斗。严重的还有摔破皮肤流了血的。 三档头是晒场边上的一个弄堂门,石砌重檐,雕以人、动物,颇有一些明清的 遗风。三档头里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在村子的稻米加工厂上班,他能讲很多故事。 我最早接触的民间文学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也能讲《三国演义》、《水浒传》。 我很钦佩他的记性,他每天讲一回,我几乎是回回不拉。有意思的是他平时说话是 有点结巴的,但一到讲故事的时侯,就流利了。更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大女儿也是能 讲的,她和她父亲不同的是讲得是另外一种体裁的,也是很吸引人的。我从她那儿 听到的故事记忆最深的有《唐伯虎点秋香》、《徐秋影案件》。她坐在三档头“挑 花”(一种类似于绣花的行当),边挑边给我们讲故事。有时,到了做午饭或晚饭 的时间,我们就自告奋勇帮她去淘米、烧饭。等饭煮熟了,又接着听她讲。她给我 们讲的故事有些是她自己编的,但我们依旧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使唤,只要有故事 可听,我们都是很愿意为她做一些事情的。 晒场到了冬天,就会冷清许多。只有在阳光普照的早上,在朝南的一面才会集 聚起村庄上的男人们。他们与其说是在晒太阳,还不如说是进行每天一次的例会, 彼此心照不宣,到了一定的时间,就走到了一起。他们或站或坐或蹲,有将双手拢 在袖子里的,也有将两手插在裤袋里的。他们聚会的地方有很充足的阳光,那儿却 是一个茅坑。但他们似乎是无所谓的,有一些人坐在那儿拉屎,也不会影响他们的 聊天。好象是那个年头营养不好,连茅坑也不臭似的。他们聊天的内容五花八门, 其中有两个人是去过朝鲜战场的,高个的姓蒋,他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也没有老婆, 他家的前面是一个菜园,还种着好几棵香椿树。村里人都叫他老蒋。老蒋每年去民 政部门领取一些钱(好象叫伤残军人抚恤金),但他从不说是在什么部位受了伤。 老蒋与另外一个个子稍许矮一点的经常会说一些与朝鲜战争有关的事情,但大家都 晓得他们只是运送后勤物资的民工,是没有到过前线的,更不要说打过仗了。一到 春节,老蒋就要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系着一根稻草绳子,左胸别着一枚赴朝参战 纪念章,挨家挨户去乞讨,一般是不会倒霉的。别人家都在舂年糕裹粽子时,老蒋 就去乞讨,他用讨来的东西过年。老蒋心情不好的时侯,还要站在晒场上骂人,骂 谁谁谁连谁谁谁都不如,我老蒋到过朝鲜战场,为革命受了伤,如今连一碗饭也吃 不饱,诸如此类。这些话,在那个时侯要是换了别人说早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抓 起来了,但老蒋好歹是去过朝鲜的,所以村子里似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另外一个 老蒋的战友在春节倒是不去乞讨的,但很多年以后,他竟然成了给死者“做道场” 的一员,他用念经念佛超度死者的亡灵。 晒场上也会出现打架事件。最严重的一次是打架的一方拿了一把杀猪刀去追一 个对手,幸好没追到,如果追到的话,肯定要放血了。也有两兄弟吵架到动手的, 一个用了扁担,另一个则搬起了凳子。 晒场的电线杆上曾经吊过一个据说是“强奸犯”的外村男人。那是一个秋天的 早晨,我听见晒场上人声嘈杂,跑出去一看,只见大家都在朝田野上跑,我也莫名 其妙地跑着大人跑,跑到田野里,就见几个村子里的人正押着一个男子过来,那个 男子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身上沾满了泥巴。押着他的人在说他就是强奸犯,我们 是在油菜田里抓住他的。接着我又看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跟在后面。有人在问 那个了没有?押着“强奸犯”的人说没有,他正要那个就被我们抓了。“强奸犯” 被押到村子里,用绳子勒着手指吊在电线杆上,双脚刚好踮地,押他的人中的一个 还用柳条去抽他,要他交待是如何强奸那个女子的。我看到当柳条抽到“强奸犯” 身上时,他就会全身一哆嗦,而且脸上和手臂上也能见到被柳条抽起的伤痕与血丝。 这是我在晒场上见过的最为惨无人道的私刑。且先不说那个男子究竟有没有强奸那 哭泣的女子(押送他的男子说他并没有强奸成功),就是真强奸了,也不能把他的 双手反剪着吊在电线杆上呀,而是应当将他送到派出所去才对呀。这事后来是不了 了之,那个男子吃了皮肉之苦,最后还是被放了。而且我怀疑他和那哭泣的女子不 会是不认识的。会不会是他们在油菜田里亲热,被误认为是男子有不轨之举而遭到 了村里人的围追堵绝。那女子又要面子,就说也说不清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 猜测是对的。那确实是一对未婚的恋人,那天早上他们也确实是在油菜田里想做一 件男女之事,结果被人发现,当作了一起强奸案。) 老坟头是我们滚铁圈、“追逃”的好地方。在这个晒场的边缘还有一片小树林, 种的多是苦楝树,树林边是一个牛棚,关着生产队里的几头水牛。我们经常去牛棚 里看水牛吃草,水牛睁着一双无比巨大的眼睛,旁若无人地嚼着木槽中的饲料。白 天,水牛也会被放到林子里,牛鼻子被绳子栓着,它很老实,从不乱走。我们骑在 它的身上也不会生气。夏天多牛蜢,这是一种专门叮咬水牛的虫子,它们在空中嗡 嗡地飞着,一不小心,就落在牛身上。我们就常常担当起驱逐牛蜢的任务,我们的 工具是一把扇子或者一根树枝,只要牛蜢一靠近,我们就拿着扇子或树枝在牛身周 围舞动。牛与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有时,我们会解开系着它的绳子,骑在它的身 上去河边洗澡。牛走到河滩边,一步一步很小心地朝水里走,生怕走得快了会把我 们从牛背上掀下来。走到一半,牛就蹲下身子,我们的双腿也浸在水里了。牛只露 出一个头,会在水中浸很长时间,直到天色暗了才会在我们的催促下上岸来。这样 的日子对于牛来说是享受。更多的时间,它要去田里耕地。后来,有了手抚拖拉机, 不需要水牛了,我们亲眼看着水牛在人们的屠刀下流血、死亡。牛棚也从此空了许 多年,直到因为年久失修而倒塌。 老坟头边上的一户人家种着葡萄,葡萄架子下搁着石桌子石椅子。这户人家的 女儿大约有三十来岁,长得是很风骚的(这是村子里的人说的),奇怪的是一直没 有结婚,独身着,她常常闷声不响地到河边来洗衣服,夏天还穿得很少,露着雪白 的臂腿,村里人说喏,她就是男人不要了的,现在又来害人家。原来她是被男人抛 弃的,怪不得总是独往独来的,可是我又想不通,她怎么就害人家了呢?难道说她 长得漂亮就会害人吗?大人们是不会告诉我实情的。一直到了我长大以后我才知道 她确实是被男人抛弃的,她的男人是从城里到古镇来插队落户的,后来就不要她了。 后来她也确实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治安联防队还找过她的麻烦。但也有村子 里的人说治安联防队找她是想吃她的豆腐,豆腐没吃到,就要找她的麻烦。这个漂 亮的我不知名的女人在若干年以后去了长沙。她的父亲在那儿退休她顶职去了。 老坟头晒场边上还有一户人家的一个女儿长得象一棵梧桐树一样挺拔的。她在 河边洗手或洗腿的时侯大家都说这个女子长得好看。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 看。她几乎和我们差不多年龄,却做出了让人吃惊不小的事情。她喜欢的一个男朋 友在一九八三年被抓了起来,罪名是轮奸、走私、盗窃。我们都觉得他要坐牢了。 但意料不到的是他竟被处了极刑。主要的原因就是轮奸罪。而轮奸的对象居然就是 那个有着梧桐树一样挺拔身材的女子。他们是朋友,怎么可能会是轮奸呢?轮奸是 要杀头的。但确确实实,她指控他伙同他的朋友轮奸了她。古镇人都为他感到了婉 惜,大家都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她不认为是轮奸就可以救回一条人命的,但她没有 改变最初的指控,他也终于在一个冬天的上午被五花大绑押向了刑场。这一年,正 好是我离开古镇去城里的日子。 那个女子也终于没有在古镇生活、工作下去。她的父亲从上海退休后她顶职去 了。 老坟头晒场给我的记忆总是与死亡或与之相近的事情有关,这会不会是由于老 坟头这个名字的缘故?瞧!老水牛死了;梧桐树一样的女子的男朋友也死了;还有 那个漂亮的住在葡萄藤下的女人远走了;那片小树林最终也没有留下来,估计也被 砍了。 现在,无论是老坟头晒场还是L形晒场都已经消失了。都造起了农宅。以前村里 男人聚集的茅坑现在已经拆除批给一户人家盖了相当豪华的新房,这份人家的主人 是收购旧纸板的。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能盖起这么好的房子。这个茅坑拆了,另外 一个更大的茅坑建起来了,是拆了一片竹林的围墙正对着小河建的,村干部们一致 认为,茅坑比竹林更重要。 200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