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 古镇旧事之二十三 古镇是有好几家茶馆的,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街中间的那一家。我们习惯 上称它为中街茶馆。古镇的茶馆与城里的不同之处不光是装修上的豪华与简陋(古 镇茶馆是谈不上装修的,基本上是原汁原味,房子是啥样子的,茶馆就是啥样子的), 还在于喝茶时间上的区别。城里的茶馆,比如杭州的茶馆一般喝得是夜茶,现在也 有流行喝下午茶的,而古镇的茶馆喝得是早茶(与广东人喝得早茶又有很大的不同), 说是早茶,是没有象眼下的早茶馆那么多的花样的,也就是清汤光水的一碗茶。 中街茶馆一般是在天还未亮时分就开门了,喝茶的多是老客、熟客。茶馆是没 什么招牌的,连一面写着茶字的幌都不挂,外地人若是要找是很难找到的。茶馆临 街,用的是木排门,凌晨启门,一块一块地将门板卸下来,到了打烊的时间再一块 门板一块门板排上去。茶桌是很有些年代了,高高的四条木腿呈一个规则的平形四 边形支撑着一块平面的木板,就是桌面了。桌面黑得都发亮了,若用刀去刮,恐怕 是可以刮下一层厚厚的茶垢来的。 我晓得古镇有茶馆时,古镇已经通电了,所以每当茶馆开门时,门外的一盏路 灯就会先亮起来,灯泡大约是十五瓦的样子,加上电压不高,就显得十分的昏黯, 发出的光是淡黄色的。这是古镇最早的亮光,就连天边的晨曦也还是没有也来的。 茶馆里也会吊着一盏十五瓦或者是二十五瓦的电灯,电线从屋顶的梁上垂挂下来, 电线是花线,拧成麻花一样,因为长年没有清理,线上就积满了尘埃,甚至还有蜘 蛛织的网,在门外吹进来的晨风中微微地颤抖着。这盏灯与门外的路灯互相映照着, 给早起的古镇人照亮了被雾濡湿的青石板街道一隅。这时,街头还是静悄悄的,整 个古镇都还在睡眠中,茶馆里也就显得颇为安静。当然,安静不等于没有茶客,只 是早起喝茶者习惯了在桌旁静坐,不太喜欢高声嚷嚷。如果稍稍观察就会发现,茶 客中以老者居多,这是可以理解的,年轻人此时正睡得香,他们就是枕边响了雷也 是不肯起床来喝这碗“短命”的茶的。 老者有专门来喝茶的,也有早起到菜场卖菜提前来喝一碗早茶的。如果是冬天, 他们大多会戴着一顶乌毡毛,从门外望进去,视野里就会出现乌呀呀一片,又好象 一座一座连绵的黑色山峰,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地摇动着。热汽从他们的额前往上 冒,使外面的人看不清谁是谁了。偶尔也会出现一个嗓门大一点的,搓着双手,跨 进门来,叫着这个那个的名字,又叫着茶博士赶快给我沏一壶红茶呀。古镇茶馆大 多供应红茶,但也不是正宗的红茶,比方说象城里的茶馆有专门的红茶,古镇茶馆 的红茶后面还要加上一个字,“沫”。是红茶沫。我一直搞得不是很清楚,这种红 茶沫是专门做成这样子的,还是做红茶留下来的残沫?据我的观察,这种红茶沫汁 水是很浓的,就是泡一壶也是不需要太多的茶沫的,而且在添了水之后茶汁也不会 明显变淡。茶水冲在碗里时,茶沫会和水一起冲出来,在茶碗的表面浮起一层红红 的茶沫,喝茶时就要先用嘴对着碗沿将茶沫吹散,不然,就会连茶带水一起喝下去 的。 古镇是不产茶的,但在离古镇不远的一个镇叫平水镇却是出产茶的,一种叫珠 茶的绿茶,用机器做成圆圆的,晶莹剔透的样子,据说这种珠茶是比较贵的,所以 象古镇的茶馆也是不敢进的,倘若进了,茶客不要,岂不是要做亏本生意了?而且 古镇人习惯了喝红茶,绿茶也是喝不惯的。红茶沫与珠茶相比是肯定要便宜许多的。 古镇的茶馆里应当是有很多早新闻的,他们都会传播一些什么新闻我不得而知, 也许事实与我的猜测相反,我没有亲历喝古镇早茶,也就无法正确地说出茶客们在 喝茶时说的话来。我去茶馆总是在天亮以后,这时,街上已是人声鼎沸了,各种各 样的摊儿已经摆满了街头。我去茶馆是因为我要去东街的一家饭店吃一种面条叫 “光面”,因此茶馆是我的必经之地。“光面”也就是没有任何佐料的汤面,说没 有佐料,却是有油和葱花撒在面上的。就是这种九分钱一碗的面我觉得很美味,简 直是百吃不厌。后来,我也知道了这种面在上海还有一个很文雅的叫法叫“阳春面”, 我想,人家倒底是大城市,一碗面古镇人叫“光面”(要多直露有多直露,要多没 文化有多没文化),上海人就叫“阳春面”了,听着感觉就是不一样。 我吃完面条从东街往西街走(我家住在西街),就会经过位于中街的茶馆。这 时,我就看到了坐得满满当当的茶馆,大家似乎彼此不搭话,只顾自己低头喝茶。 我坐在茶馆的木门槛上,很茫然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又扭过头去看茶馆里 面的人,发现他们的脸部表情也都冷漠得很。这时,我就看到了杀猪的阿发。阿发 的猪肉一定已经卖完了,那时的猪肉是凭票供应的,阿发就很吃香。阿法的个子不 高,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矮子,阿发的头很大,大家就都管他叫大头阿法。阿法的眼 睛很大,眼珠子是朝外鼓着的,象一对金鱼眼。阿法的脸总是通红的,这是因为他 喜欢喝酒的缘故。阿法到茶馆喝茶总会带着一只竹篮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付猪大肠。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留下的。待会回家,他就会把大肠掷给老婆,让她去弄干净红烧 了吃。阿法老婆做红烧大肠是有名的,她放进桂皮、香椿树枝、生姜等等佐料,能 把大肠烧得喷香扑鼻。 阿法的杀猪技术在古镇是一流的。我亲眼看见阿法杀猪的场面,阿法真是了不 得。他在自家的园子里有一套专门用来杀猪的工具。平时我是看不到阿法杀猪的, 他在半夜就要起床杀猪了,不然就赶不上早市了。只有在春节前夕阿法才会应邀公 开在晒场上杀猪,而且是在白天。这种猪是古镇的农民杀了过年吃的,那时,农民 杀了猪是不好随便背到市场上去卖的。阿法也不用自家园子里的专门工具(除了杀 猪刀是阿法自备的),而是借用一条长板凳,请几个年轻力壮的做下手。猪的前后 爪被绳子牢牢地绑着,阿法早已叫人准备了一只脸盆,里面装了半盆清水,我们都 晓得这是盛猪血用的;边上的墙上还挂了一只铁钩,是用来挂褪了毛的猪开膛用的; 而褪猪毛的大铁锅早已烧好了热水,只等猪一“捆翻”(这是古镇语言,就是死了 的意思),好下锅。阿法命帮手将嚎叫不止的猪横着按倒在板凳上,阿法则从工具 袋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一口就含在嘴上了。他用手测试了一下猪的下巴颏, 那个部位看上去很柔软。接着,阿法一手握住猪的嘴巴,顷刻间,猪的嚎叫变作了 呜呜的呻吟。阿法的另一只手从嘴上取下杀猪刀,我还来不及看清楚,阿法手中的 刀就全部插进了猪的下颏,只见血流如注,哗哗地从猪的颏下涌出来,流到事先准 备好的水盆里,清水在一瞬间就染得血红血红了。猪一开始还在小声呻吟,慢慢地, 呻吟声就没有了,刀插进去时我看见猪还在抽搐的,过了一会,随着血越流越少, 猪也就不动了。这么大一头动物,几分钟之间,生命就化为一盆血水,象烟一样地 消失了。想想这个阿法真是残忍,他每天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坐到茶馆里来喝茶,而 且还要讲一些黄色的笑话。我看着阿法,在心里想,怪不得阿法的脸色这么红,一 定是喝猪血喝多了,他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 我终于发现,阿法在茶馆里是不怎么受欢迎的。阿法讲黄色笑话时,大家都是 不笑的,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阿法好象也不管大家的反应,只顾自己过嘴瘾。 阿法喝茶时会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他把头埋在碗沿边,因为水烫,他就先是呼呼地 吹着,接着又滋滋地喝起来,象吃菜一样,我就觉得阿法的喝相很难看。一开始我 以为大家是因为阿法杀猪杀多了太凶恶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阿法是一个马屁 精。阿法把猪腿肉和猪腰送到古镇的领导人那里去,那时古镇叫公社,阿法总是一 家一家地给公社的大小领导人送猪腰,送猪爪。古镇的老百姓就常常买不到想买的 猪后腿或猪爪和猪腰。阿法也因此而深得公社的赏识。阿法去公社是直进直出的, 门卫都认得这个杀猪的阿法,只要他一去,门卫是连问都不问一声的。更为可恶的 是阿法卖给公社领导的肉便宜了,剩下的就贵了,晦气的还是古镇的平头百姓。大 家虽然知道,也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最多也就是阿法来喝茶时不理他的话,把阿 法的话当放屁。 我在茶馆还经常见到古镇有名的牛皮阿三六斤。六斤名字的来历和古镇的传统 有关,说是六斤生下来过秤时只有六斤,就叫六斤了。六斤生下来就小,就一直很 小,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很小。在我的眼里,六斤是茶馆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他不象 其他的茶客早早地就来了,六斤是要到天亮以后才到茶馆的。他单要一把茶壶,自 己给自己倒水,也不要茶博士续水。但在我看来,茶博士添水的动作是很好看的, 他拎着一把硕大的茶壶,壶嘴对准了茶碗,就一点头二点头三点头地续上了。六斤 宁愿自己倒水是有他的道理的。六斤一直认为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他不要跟大家共 用一把茶壶的。在茶馆里见过六斤的人都知道六斤有一个娘舅是南京军区的师长, 进门出门都是跟着警卫员的,坐的当然是小吉普,就象电影《南征北战》里国民党 军长坐的那种小吉普车。我刚听六斤说起这事时是很有一些敬畏的,师长是什么? 师长是管着千军万马的。《南征北战》里我方的那位师长站在坦克上说话的调子多 威严有力。后来,六斤老说老说,我就有点不相信了,茶馆里的人从一开始就都不 太相信六斤的娘舅会是南京军区的师长。他们说只要看看六斤就晓得他说的话会有 几句是真的。我想想也是的,六斤这个样子,象条菜青虫一样,他的娘舅就是一条 龙了不成?六斤见我一个学龄前儿童都不信他的话,又说他的大伯在北京工作。有 人问他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工作,不会是在中南海吧?六斤说对对,就是在中南海工 作的。你们晓得一个姓王的XX部长吧?他就是我的大伯,他参加过朝鲜战争,我也 姓王呀。这一回你们总该相信我了吧?茶客里有一个是姓朱的,老朱说我姓朱,不 会连朱总司令也是我的大伯了吧?大家就哈哈大笑。六斤说你们总是不相信我,总 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相信我的话的。但六斤也就是这么说说,他一直没有足够的证据 说明王部长是他的大伯。六斤依然要一个人泡一壶红茶喝。直到有一天古镇放了一 部电影《祝福》,大家就说六斤跟祥林嫂差不多。 六斤一直没有娶老婆,这在古镇是一桩很抬不起头来的事情。六斤不是不想娶 一个老婆来暖被窝的,但六斤长得太小,象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年似的,人家姑娘与 他见了面,就在暗地里连连摇头。再加上六斤喜欢吹牛皮,又没有一门手艺会做, 对方一打听六斤就是有名的牛皮阿三,更加不肯做他的老婆了。她们说吹牛皮又不 能当饭吃。一句话就把六斤给蹬了。茶馆里的茶博士给六斤出过主意,叫六斤去南 京军区给当师长的娘舅做勤务兵去,是一定能娶到一个老婆的,茶博士说六斤你想 想,哪个姑娘会见了跟在师长屁股后头坐吉普车的勤务兵不动心?茶博士又说要不 然你去北京也行。就是去中南海扫地也比在古镇要有出息得多。六斤吱吱唔唔,最 后说我是要去的。后来茶博士问他六斤你啥辰光去南京军区呀?啥辰光去中南海呀? 六斤说我总归是要去的。一边说一边用嘴去吹开浮在碗里的茶沫。 茶馆到了下午似乎就冷清了。古镇的茶馆好象是专为老人们开的,老人醒得早, 也起得早,就来茶馆坐坐,喝碗热茶,还能灵灵市面。听听六斤之类讲讲“大头天 话”(这也是古镇的语言,与天方夜谭的意思差不多)。这是古镇茶馆特有的文化。 从我记事的那年起,古镇茶馆的样子一直没有改变过,一直是木排门;一盏昏黄的 电灯泡;黑得发亮的茶桌;戴着乌毡毛的茶客,望去乌呀呀的一片。中街的茶馆现 在想来应该还在的。只是泡得不晓得还是不是红茶沫?阿法要是还健在,是一定无 力再杀猪了,阿发嫂估计也烧不成红烧大肠了;六斤不知道有没有去找他的师长娘 舅和部长大伯?老茶客肯定已是换了一拔又一拔了,他们一定已经忘记很多年以前, 曾经有一个学龄前儿童坐在茶馆的门槛上看他们喝茶的样子,听他们说话的声音。 200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