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 古镇旧事之二十五 以水为一个主题来回忆古镇旧事是古镇的悲哀。古镇一向以碧水长街著称。有 一副对联说得是古镇的从前:碧水贯街千万居,彩虹跨河十七桥。 然后现在再去古镇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景致了,虽然小桥依旧,河边的建筑物依 旧,但作为古镇灵魂的水是再也看不到河底的碎石与水中的草和鱼虾的清澈了。这 几乎是所有以水乡命名的小镇共同的厄运,它们在田野里,在古镇的街巷里清清爽 爽地流淌了几千年,忽然就泛起了恶臭,就好象一个纯洁的江南女子在一夜之间染 上了天花,面目全非了。 古镇的水最直接进入人们视线的就是临街的那条小河。这条小河完全是随着古 镇的街道建立而开挖形成的,这一点从它与街的亲密程度就可以看出来。街道从东 向西几乎是呈一条直线延伸过去的。小河也以街为邻,一路流去。就象街道有时会 出现一个个的岔口一样,河流也经常会出现一个个的口子,它们流入的是一个个村 子。当然,这条河是与田野上的河流相通的,所以,小河里的水是活水。这一点显 然十分重要,因为古镇人的饮用水源也是这条小河。 小河的水曾经是非常清冽的,如果要说有杂物,就是秋天从河边的梧桐树上飘 下的黄叶(十分令我不解的是河边的梧桐树在六十年代,也许是七十年代的某一年 被连根挖得干干净净,原来绿叶成荫的街头一下子变得光秃秃了,就象一个长发少 女在一夜之间循了空门,剪了青丝一样),这些黄叶在河面上飘荡,象无数叶彩色 的小舟起伏,显得颇为雅致。随着风的吹拂,黄叶们也会慢慢地消失在河面上的。 那时,古镇是没有自来水的,河里的水可以放心饮用,没有人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有 再也不能从小河里取水喝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结局。 房子建在河边的古镇人取水有好几种方法。最常见的当然是提一只水桶去河埠 头打水,有离埠头距离稍远的人家就有偷懒的办法了,他们用一只铁水桶,在水桶 的环上套一根绳子,人站在岸上,一手捏着绳子的头,一手就把水桶掼进河中,然 后再朝上提。这与吊井水的方法类似。夏天的时侯还有更懒的,为了用凉水擦席子, 就有人索性从二楼的窗子里放下绳子来,水桶就吊在绳上,灌满了水再一晃一悠地 向上提,等水桶快到窗口时,就一用力,悬空拎进房间里去了。 古镇人洗菜淘米都是直接到河边去的。有时,淘米时,会有一尾小虾(我们把 这种发黑的小虾叫做马桶虾)或一条小鱼游进米箩里,若是没发现,就与米一起烧 进饭里面去了。等饭熟了,盛饭时忽然发现饭里怎么跳出来一条小鱼或一尾马桶虾。 如果这米是小孩淘的,就会受到连淘米也淘不干净的批评。现在的城乡都很难觅米 箩了,这是一种用竹篾或白铁皮制作而成的圆形器具,上部的开口圆要比下部的封 口圆直径大一些,箩的四周有无数个小孔,淘米时谷屑等就从这些小孔中随水漾出 去。手在米中搅拌数圈,再将米箩沉入水中,(当然不能将水没过箩口,不然米就 会从箩口浮出去的,我刚开始淘米时就经常会将米当作谷屑漾到箩外去的)谷屑与 其它的如米泔水就浮在上面,随着手的移动,箩从另一个位置提上来,米就算基本 淘干净了。一般的主妇在淘米时还会带一只水桶,顺便汲一桶水回家煮饭。 古镇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一只或两只水缸的,是蓄水用的。这种水缸体积较大, 一般放置在灶间,它起两个作用,一是烧水做饭,另一个作用外地人未必知道,是 消防用的。古镇的绝大部分房子都是木结构,火烛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引起火灾, 家里备着一缸水心里踏实,虽说真要烧起来,一缸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但有总要 比没有好。 有天井的人家还会在园子里置一只大水缸,接天落水用,作用与灶间的水缸是 一样的,但天落水的味道是有些微甜的。无论是天落水还是从河里打来的水,都是 很清的,所以,这些水缸里还会养着鱼和鳗。这也是有理由的,一方面可以吃鲜活 的水货,更重要的是这些鱼和鳗在水中的呼吸能净化水质,因此,古镇人家在水缸 里养的鱼或者鳗通常是不吃的。我们家也是有一只水缸的,下半部分埋进地下,大 约有水缸的四分之一,露在上面的是凸出来的水缸肚子,口子上盖着木板。水清到 可以当镜子照,我就是经常要揭开缸盖把头俯在缸口去看水中的我的。缸体在夏天 很凉爽,热得难受了,我也会将身子贴在缸体上,便会感觉周身清凉。 古镇的田野里有纵横交叉的河流。这些河里的水自然也是非常清澈的。它们的 作用主要是浇灌农田。大面积的浇灌用得是抽水泵。水泵的管子有一个小孩双臂合 抱那么粗,它们是被装在一只木船上,后来是水泥船上,开动水泵时,水从管口喷 出来,白哗哗的。水通过水渠流向稻田或麦田油菜田。如果是夏天,我们就会去水 渠玩水(小孩天性是爱玩水的),我们将双手扶在渠的两边,迎着水泵管子口勇敢 地挺起胸,岂料,水流是很急的,我们一下子就被冲跨了,整个人都被粗大的水注 冲得东倒西歪,也有一下就摔倒的,顺着水渠滋溜滑开去了。水渠里会有鱼,它们 显得颇为悠闲,这些鱼不知是怎么从河里游入田里的。我一直认为它们是从抽水泵 里随水一起抽上来的,但也有人反对我的判断,他们认为这不可能,如果从水泵里 抽早就抽死了,不抽死也要抽昏了,怎么可能还会游得这么轻松?另一个解释是这 些鱼是在发大水时河流里的水漫上田地时游进来的,然后就在水田里繁殖,这个假 设现在看来可能性更大。 在水田里捕鱼要比在河里捕容易得多了。当然,水田的鱼从数量上来说是很有 限的,但就是这有限的鱼也让我们的捕鱼充满了乐趣。我们一般要做的准备是织一 张鱼网,这种鱼网要用竹架子撑起来,撑成一个四方形,一面要开口。我们将鱼网 布在水沟的一端,又在鱼网的两边用泥糊住以防鱼从边上溜出去。然后我就从水沟 的另一端向这边赶鱼,动作很简明扼要,只要用双脚在水中走动就行了,认真一点 的则弯腰加上两手的驱赶,但我认为光用双手与双手双脚并用在作用上不会有太大 的区别。鱼在我的前面惊惶失措地向前游动,它们是不会晓得前面的出口已经被堵 死了的,它们无路可逃,等我走到鱼网前,另一个人就一下子将鱼网提起来,鱼悉 数入网。就这样,我们一条水沟一条沟地捕过去,竹篓里往往会有不小的收获。有 古人说水清则无鱼,这句话在古镇好象是不成立的,至少是缺乏说服力的。现在的 古镇水倒是奇浊无比,鱼虾却不见了(这自然是气话,古人说的水清与水浊不是我 们现在见到的浊)。 所谓的古镇发大水多是在夏季,连绵的雨季中小河里的水开始上涨,一直漫过 河岸,溢出河床,在田地与街巷中四处流淌。这时的水稍见混浊,也会有从水底泛 上来的污泥与水草。整座古镇似乎都浸泡在水中了,鱼儿们的天地也大了许多,它 们从河里游上岸来,在街道上,小巷子里快乐地穿梭。乌篷船也划到了巷子里。水 中到处都是悬浮物,吃苦的是野放的猪狗鸡鸭与猫。它们望着漫到屋前房后的大水 一筹莫展,猫上了房顶,在瓦片上焦虑地跑来跑去,其它的就只好困在窝棚里,无 助地叫唤以引起主人的注意。终于不耐寂寞的还是上了房顶的猫,它们天生爱吃腥, 这一回机会来了,它们从最初的逃避到主动出击,成为鱼的敌人。猫伏在屋子的门 槛上,双眼警惕地盯视着水中的鱼,而鱼是并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的,当有一条鱼 (一般是鲫鱼或鲢鱼)从猫的眼前游过时,猫敏捷的身手再一次得到验证,它以令 人惊讶的快捷突然窜入水中,这个动作就象参加世界游泳大赛的健将在听到出发的 号子声一样以最快的速度跃入水中,接着,它又迅速返回到门槛上,而这时我们已 经看到它的嘴上衔着一条鱼了。这是鱼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结局。猫的代价是全身都 被水浸湿了,它的样子显得颇为滑稽,原本蓬松的毛全部紧贴在身上,但猫似乎并 不在乎自己在形象上的受损,而是对自食其力的工作显得很满意。它采取的是“守 株待兔”的方法,成功的比例虽说不低,但毕竟没有那么多的鱼会游过它的身边, 所以,有时猫蹲伏上数小时也不一定有收获,但猫好象对这项工作充满了乐趣,也 许,它是因为终于找到了自身的价值而欣喜。倒是窝棚中的其它牲畜除了叫唤就再 也不会做出一点让人称赞的事情来的。 大水退下去后,阳光出来,整座古镇就仿佛是刚刚从霉蒸天里走来充斥了发霉 的味道。街巷里到处都是从河底泛上来的污泥和杂物。人们忙着收拾,把晒干了的 污泥用竹箕盛着运到田间地头去,古镇人认为这是一种很有营养的泥土,是很适宜 庄稼的生长的。这样做,既避免了二次污染,也确实对庄稼产生了好的影响。从前, 古镇小河的疏浚大约就是这样的,虽然好几百年过去了,小河水总是泛着清凌凌的 波浪。 现在古镇好象很久没有发大水了,古镇人在镇外挖了一条比街河宽得多的河叫 新开河,主要是雨季泄水用的。这条河开挖以后,小河里的水似乎再也没有溢出河 床(幸亏有了这条新开河,要不然如果现在再发大水的话,河中的臭水漫上街巷, 整座古镇就要成为一个巨大的臭水塘了,鸟儿从天上飞过也要被冲天的臭气熏得从 空中栽个跟斗掉下来了。古镇人呢,也一定是一个一个象喝醉酒的人一样连走路都 要东倒西歪了,天空的云彩看了就觉得奇得不行,叹为观止,羡慕地说:倒底是酒 乡,瞧瞧,个个喝得要多爽有多爽)。 在古镇我记得还有人贮藏雪水的。他们在冬季下雪的日子里取一只干净的陶瓮, 将雪灌满了,然后用盖密封了,放到阴凉处,等到来年的夏天再启封,瓮内的雪早 已化为水了,据说喝了这样的水是消暑的,不会中暑,比喝百合绿豆汤的效果还要 好。我家却始终有点将信将疑,所以我们家也从来没有贮藏过雪水。现在想来,在 夏天喝这种雪水是一定清凉无比的。首先是感觉上,启开陶瓮时,就会从瓮口飘逸 出冷冷的汽体,再回想装雪入瓮时的情景,就周身凉爽了。 古镇的井水也是很值得记忆的。井水是冬暖夏凉,夏天我们通常是用井水来冲 地面,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石板地在井水的冲刷下会发出滋滋的声音。井水应属于地 下水,奇得是古镇人好象很少用井水烧了喝的。在古镇也是有喝凉水的人的,但他 们一般只喝河水,大部分是喝天落水,就是不喝井水,这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据 老辈子的人说喝井水会容易生病。尤其是夏天,人很热时是不能喝太冷的水的,一 热一冷就容易使人受到刺激而生病。要说喝井水会生病,从医学的角度来讲,喝任 何生水都是不卫生的,但老辈的古镇人偏偏对井水另眼相看就让我难以理解了。 古镇的水质好到可以生喝时是万物的福气。那时的田野是绿得赏心悦目的,不 需要任何化学药品来催生植物的成长(现在冠以绿色植物的东西在很多年前的古镇 就早已司空见惯了)。河上的桥倒映在碧水中也似乎没有多少特别(只有现在才知 道那是多么值得珍惜的无价之宝)。 水被污染或许不光是一座古镇的事(连名扬天下的大运河都成了一条臭水河, 相对于明朝中叶才开埠的古镇,隋朝就成河的大运河历史更长也更冤了),当大家 都意识到水的珍贵时,才想到水对于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重要。古镇后来有了自来 水厂,这其实已是很勉为其难的事了,因为水源污染了,水厂是没有能力让水重新 唤发活力的。或许一些人的口袋里有了一些钱,但更多的人却因此而遭受劫难。小 河里的水流了几乎上千年都是好好的,一下子就不行了,这是谁的不是?古镇人又 要用水缸接天落天喝,这又是谁的悲哀?古镇如何向祖宗作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其实,一座小小的古镇是无法抵抗野蛮的现代文明的侵入的。它也无法抚慰古 镇人的哭泣,更无力给我一个圆满的答案(古镇也在暗自落泪,它也在发问,是谁 让我变得如此丑陋?是谁毒死了我的水草我的鱼虾?)。在这个连人的心都可以被 染得发黑发臭的年代,又何况一座古镇,一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