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祭 古镇旧事之二十七 清明前夕,我回古镇,上古镇东边的西忆山扫墓。那天虽有很大的风,但已是 春天的风了。田野里的油菜花已开得十分的热闹,风把花香吹得满山都是。我站在 母亲的坟前,想起母亲寂寞地长眠在这个高高的山岗上,心里就生出了无比的酸楚。 母亲的坟朝南,太阳一升起就能见到阳光。我们为母亲点蜡烛,烧纸钱,由于风大, 我们用身子砌成一堵墙阻挡着风,于是,蜡烛燃起来了,纸钱也很旺地烧了起来, 纸灰片在坟前飞舞,好象是我母亲的灵魂在飞。我发现,在母亲的坟旁有一座小小 的土堆,没有母亲的坟来得气派,但也是有一块石碑立在那儿的,我过去一看,竟 是我爷爷和奶奶的坟。这时我才想起原先埋葬爷爷奶奶的地方要夷为平地,所有的 坟一律迁移,倘若无人认领或不愿再迁移的,就一律作深埋处理。迁祖坟的钱是我 父亲出的。他在一家企业做了很多年,退休以后一直拿着每月一百多元的退休工资, 前两年,我父亲领取退休金的单位通知父亲要他买断工龄,意思就是一次性给他一 笔钱,以后他的生老病死就都与这家单位无关了。这样的决定想来总是有依据的, 不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企业都在采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减负了。我父亲在古镇他那 一辈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了,他是一直读完了高小的。企业要他买断工龄的这一 年,父亲已是八十高龄,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是要拿了这一笔钱与企业脱 离关系的。 这一笔钱的数目是三千元。 相当于富有的城里人宴请宾客的一顿饭钱,而且只是比较普通的一顿饭。 这就是我父亲一辈子为社会付出而得到的最后回报。 父亲用这笔钱中的一千二百块将我爷爷奶奶的坟迁移到了山上,我的母亲身旁。 这样,我的母亲就有了伴儿,夜晚也不会太冷清了。 这次上山扫墓,住在绍兴城里的父亲也执意要一起来,但只是坐在山脚下等, 他是没有力气再上山去看我的母亲了。但他这样坐在山下,距离我母亲就很近了, 母亲若地下有灵,是一定能见到我父亲的。 从山上下来,我们去了镇上的大姐家吃午饭。大姐家在王家桥,一听这个名字, 就晓得王家桥应当是一座桥。 在古镇的东头,无论从哪个方向进镇,都是要经过一座桥的。可惜的是我走得 不是石桥而是水泥桥。倒是去我大姐家,要从小河的南岸走到北岸去,是要跨过一 座石桥的,这座桥看上去还有些新,砌得也颇为精致,与古镇的年龄是很不相称的。 由此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座名叫“颖安桥”的石桥是后来造的。这座桥应该说 还是很有特点的,因为桥堍南边是街道,北边是民居,如果按常规的设计就要有比 较长的桥坡,这样势必会影响街道和民居。设计者在桥的两侧各形成一个T 形,引 桥坡从两侧上去,再上正桥面,使整座桥看上去象一个工字。这种设计避免了占用 街道和民居的缺陷,是很科学的。 从街道的北面望南端,骑马楼、屋檐就尽入视线了。檐下挂着不少的红灯笼, 骑马楼下的廊柱子也是刚用黑色的油漆刷过的,很让我欣慰的是小河里的水似乎比 前些年要清了一些。临河的楼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样子,只是显得有些破败。可能是 年久失修的缘故。在我站立的地方,早些年还是有一座桥的,就叫王家桥。这是一 座石桥,悬过小河的形状不是拱形的,而是呈长方形的。遗憾的是王家桥在前些年 被拆掉了,主要的原因我不是太清楚,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摇摇欲坠了吧? 但一拆绝对是一个愚蠢的举动。正是由于拆除了王家桥,才有了后来的颖安桥。有 钱可以造很多座比颖安桥更漂亮的桥的,却再也买不回古老的王家桥了。 古镇的建筑以及整个镇的布局与江苏的周庄有异曲同工之处。周庄是一个“井” 字,而古镇则是一个“一”字。古镇是一条街一条河相依相偎一路走来,走了也有 好几百年了。论河上的桥是不比周庄逊色的。周庄的出名与陈逸飞画的双桥有关。 古镇没有这样的机遇,但就古镇的桥本身而言,从古镇的历史、民俗民风而言也是 有它的独到之处的。但从整体的保存来看,周庄要做得比古镇好。比方说我刚刚说 到的王家桥,它就算是要倒了也是万万不可一拆了之的,而是应该想方设法将它维 修保护好,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珍宝啊。 更为令人痛心的还不止一座王家桥。还有镇东头的一座大桥(我小时侯这座叫 做新桥的大桥还在的),这座大桥真是造得好到极点了。它是一座石拱桥,高度我 不得而知,但确实很高,它的拱形足有大半个圆月,只在靠近水面时才将弧形沉入 水中。我记得小辰光去看新桥是要仰着头才能见到桥上的石栏的。桥的石阶因为年 代的久远和踩得人多了,就不仅显得十分光滑,不少石阶居然还凹了下去。桥孔边 上垂满了青藤,象一张绿色的帘子挂在那儿,从桥下穿行而过的船只只要一伸手就 能扯下一根来。我不晓得这座桥的确切建造年代,古镇从前如果没有镇志也是不会 有它的记载的,而后来修得镇志我相信也无法弥补有关这座桥的资料了。但在我看 来,这座桥是很有资格代表古镇石桥的形象的。它颇象一个历尽沧海桑田的老人, 默默地呼吸着古镇的空气,倾听着古镇一年又一年匆匆的步履声。它大约是在六十 年末或者是七十年代初遭受厄运的。古镇要在东边修一座水泥结构的桥,但这座石 桥的南侧桥堍又恰好挡住了待建水泥桥的斜坡。于是,这座石桥就被拆除了。是不 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敢确定,但拆除了石桥却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如果当时只拆 除了南侧的桥堍而留下了桥孔与北端的桥堍该有多好,由于历史的原因,残缺有时 也是一种美。那么古镇的文化就不会如现在这样支离破碎得不成体统了。现在,我 看到的水泥桥真是无比的丑陋,一想到这座桥是以拆除一座古石桥为代价而造成的, 我就要发笑。 古镇的石桥有很多,光街河上,从古诗里说得留下来的就有十七座。而整座古 镇则远远不止这个数。这些千姿百态的石桥构成了古镇最具文化内涵的文物之一, 它的每一座桥墩,每一根青藤,都写满了这座镇子的岁月。虽然王家桥拆了,新桥 也拆了,但毕竟更多的石桥还在。不说亡羊补牢,要是现在再来拆桥,就是伤天害 理的事情了。 在我的记忆中,西横湖的三座桥是很有意思的。西横湖地处一个十字水路口, 为了行人与舟楫的方便,古人分别在河上造了三座桥,形成了一个水上互通立交。 除了其中的一座是后来重新翻造的,其余两座均是原来的桥。这三座桥中的其中一 座不是圆拱形,而是平板状的;其中一座的拱形稍陡;还有一座的桥面显平缓,这 样,使三座桥的组合更显得生动活泼。这三座桥在古镇是很有代表性的,也从一个 侧面显示了古人的聪明才智。位于古镇西端清墩江上的一座桥(我们都叫它清墩江 大桥)从建筑的角度来看是很让人叹为观止的。由于清墩江相对于古镇的街河在河 面上要宽得多,它采用得不是拱形设计,而是平板桥设计。但在跨度较宽的河面架 设这座桥,中间又没有桥墩,就要有很长的石条来铺设桥面。清墩江大桥的设计与 施工者做到了现在我看来相当困难的事情。他们将数条长石条铺在两个桥墩中间, 在桥面两边还各有护栏,也是巨形条石铺设而成的。我第一是惊诧于这巨石的来源, 第二是惊叹于前人的伟大。他们那时没有机械可以帮助,肯定是用人力把这些沉重 无比的石条抬到桥面上去的。随着时光的流逝,清墩江大桥显出一种沧桑的颜色, 那是一种类似于青与黑之间的色泽,只有时间才有可能让石头变得如此光彩夺目。 在古镇的田野上,石桥更是多得数不过来。简单一点的,在小河上架一块石板 就算是一座桥了。当然,田野里也是有造型漂亮的拱桥的,只是它们在建造的过程 中肯定没有街河上的那些桥来得重视,所以,田野上石桥的用材似乎也要稍逊一筹。 比如说桥梁接近水面的地方采用的往往不是整块的青石,而是由一些不规则的石块 叠起来的。但这也是很见造桥者的才华的。田野上的桥走得人没有街河上的多,因 此在用材上的区别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记得有一座简易石桥,是架在一条不能算作河的河上的,这条河我看最多也 就是一条稍宽一些的水沟,但人是跨不过去的,就要架桥。估计架桥者也是算过一 笔经济账的,所以对这座桥的架设就显得十分随意和吝啬。在水沟的两端倒是有桥 墩的,桥面竟是一块不足四十公分的条石,就算是桥面了。也没有护栏,要过桥就 要从这块石头上走过去。胆量小一点的,是走不过去的,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一走 到桥跟前,我的脚底心就要发痒。我有好几次是骑着石头过水沟的。双腿叉开,骑 在石上,两手扶在前面,手朝前移一点,屁股也随着手向前移一点,若干分钟后居 然也过去了。回来也是如法炮制。我和同伴们每次骑着石头过桥时都是要诅咒造桥 者的可恶的,同时也很钦佩在桥上行走自如的人。 古镇的桥只是作为桥都绍兴的一个分支,与整个绍兴三千多座桥的数量相比只 是很有限的一部份。如果要看桥,在古镇的周围还有许多可看。从古镇坐船出北边 不远,就能见到一座久负盛名的太平桥。这座跨在运河上的石桥一向是作为多跨桥 梁的代表作展示在世人面前的。从确切的史料记载,太平桥始建于明天启二年,又 经清乾隆六年、咸丰八年二次重建。桥的南端为拱桥,北端是九孔跨径为三至四米 的石梁桥,直到现在还保留着拱桥和高低石梁相结合的原始形式,这是十分不容易 的。在拱桥石栏上还刻有精细的石雕,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对立桥头。太平桥很受 画家、摄影师的青睐,特别是在黄昏日落时分,水波由于晚霞的映照呈现出金黄色, 衬托着古桥,使桥的轮廓既充满了线条美,又给人一种凝重的沧桑感。如果是在太 阳刚好下山时,站在太平桥的东侧眺望,就能看到桥孔里的两个夕阳,一个在水面 上,一个在水中,整座桥的影子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颇有彩虹一样的风姿。 太平桥地处运河,旁边又有国道和杭甬铁路经过,所以很多旅人都是在车子飞 速驶过的一瞬间领略到太平桥的美的。车子是不能停下来让旅人仔细瞧一瞧太平桥 的,但见了这座桥的人却是将太平桥的影子记在了心里的,留着一个念想,等着有 一天再来看桥不迟。 这样想着,我就又一次深深地为消失的古镇石桥而悲哀了。 人死了,每年的清明我们可以去坟前祭拜,寄托我们的哀思。就连我的爷爷奶 奶,也是要由我的父亲用他毕生的血汗钱来让祖先的灵魂得到安妥的。 石桥被愚昧处死了,一座古镇浓厚的文化积淀就缺了一只角。它再也不能复活。 几百年的文化毁于一旦,真是古镇的大不幸。 听说古镇正在申报以“鲁镇”命名。不知结果如何。我是从心底里希望申报有 一个圆满的结局的。先生笔下的鲁镇本来就是一个虚拟的古镇,就古镇的历史、风 情、民俗而言,是很有鲁镇的遗风的。要是石桥没有被拆毁,大约申报的力度会更 大一些。倘若因为石桥被拆之故而导致申报的周折甚至于流产,古镇人是一定要捶 胸顿足,大喊冤枉了。 而我,只能在这个花开的清明时节,怀念我的母亲。怀念我的爷爷和奶奶。也 怀念古镇死去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