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佬 古镇旧事之三十 老辈的古镇人习惯称理发师为剃头佬。这个称呼听起来显得有些不敬。但以前, 大家都叫惯了也听惯了这样的称呼,就没有感觉太明显的不妥。如果张三是理发的, 大家就习惯叫他剃头张三,依次类推,古镇就有了不少以剃头命名的理发师。这和 古镇人称种田的为种田佬的意思是一样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经常去的剃头店有三家,为了避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或误会, 我在这里用得都是化名。 在我尚需要大人陪着去剃头店的年纪,我去的最频繁的是阿楚剃头店。我想我 之所以去阿楚剃头店是因为这家店距离我家不远,就在弄堂的另一端。从我家出门 到阿楚的店里只要走几分钟。剃头阿楚的个子不高,看上去有些斯文,那时阿楚大 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看见我去了,就很友好地打招呼,一边用白色的围巾掸着座 椅,一边叫我坐上去。椅子先是木头做的,后来是一张皮椅子。椅子前面有一面大 镜子,我坐在椅子上以及阿楚给我剃头的样子就原原本本地映在我的眼前。阿楚的 剃剪不是电动的,那时在古镇好象还没有电动的剃剪。我坐在椅子上,耳边就会响 起剃剪喀嚓喀嚓的声音。这时,我是不能随便动弹的,不然,剃剪会夹住我的头发, 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如果剃剪夹着了头发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曾经碰到过 这种意外,我在阿楚推剪的过程中,因为将头部扭动了一下,头发就一下子被剪子 夹了,痛得我嘴巴都咧开了。我相信一定有好几根头发被活活地扯下来了。阿楚的 剃头本领在古镇只能算一般化,他似乎剪不出好看的发式来,象我这样的小孩去剃 头,最常见的就是剪一个“马桶盖”,这是古镇人的说法,就是从后颈开始就将发 剪光,包括耳朵以上,只以两额为水平线,然而以此为基点向上留一块头发。远看 就好比头上加了一个黑色的盖。 阿楚剃头店的门面不是沿街的,所以生意也主要是老顾客。阿楚在他的家中堂 屋开设了剃头店,显得比较暗淡,但他似乎有不错的视力,总是能在幽暗的光线中 把我的头发剃得有模有样。阿楚剃头的价格不高,我估计剃一次也就是八分到九分 钱的样子。便宜是确实便宜,但他的成本也是不高的,比方说他的剪子是用手推的, 就省去了电费,唯一的成本是他在给我洗头时用得是热水,这是需要计算的成本, 因为阿楚家的煤球也是要凭票供应的。但是在夏天是连热水的成本也可以省略的。 阿楚在给我洗头时我就觉得很舒适,总想着他能给我多挠一会。 阿楚本人显得斯文,他的儿女们也是显得很文气的,这一点倒是很难得的。我 一直以为阿楚生来就是做剃头佬的,后来才晓得阿楚其实不是做这一行的,他原先 是做另外的工作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才做剃头师傅的。对了,我去剃头店一 般是叫剃头佬为剃头师傅的,象阿楚,别人叫他剃头阿楚,我就叫他阿楚师傅。 阿楚后来不做剃头佬了,他到一家厂去做会计,但古镇人好象还记得他曾做过 剃头佬的经历,始终叫他剃头阿楚。我在心里想别人这样叫的时侯,阿楚是一定不 开心的。但他不会当面跟人翻脸,总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在我稍长大一些以后,我去过街中的一家剃头店。店主姓名的最后一个字是根, 大家就习惯叫他剃头阿根。阿根的名字听上去土气,但他的剃头技术在古镇却是数 一数二的,阿根是古镇最早使用电推剪,并最早开设烫发服务的,所以,阿根的剃 头店在古镇可以说是最前卫的,只是那时没有人想过要给阿根的剃头店取个叫得响 的店名,一直是剃头阿根剃头阿根地叫着。阿根就成了递头的代名词了。与阿楚相 比,阿根的剃头功夫要显得深多了,他在剃头时是始终穿着一件白大褂的,而且洗 得也颇为干净,在褂子的左胸口有一只口袋,总是插着一把梳子,而阿根本人的头 发也总是洗得亮闪闪的,朝后梳着,形成一个大背头。阿根在剃头这一行的出名还 因为他的老婆也是一个不错的剃头师傅。阿根的老婆在给人剃头时很喜欢与人聊天, 话特别多,他总能不停地说话,这是我很钦佩她的地方。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是不会 有这么多的话好说的,阿根的老婆居然能象小河里的流水一样哗哗地说个没完。阿 根老婆也是穿着白大褂干活的,就是上街也是要穿着的,这样,全镇的人就都认得 这位爱说话的剃头师傅了。 我去阿根的剃头店剃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阿根家的房子。阿根的剃 头店在中街,朝南的一侧,但有趣的是他家不是跟其它的房子连在一起的,而是完 全独立的,这幢房子面积不大,是一楼一底,楼下开剃头店,楼上就是他家的起居 室。房子的南边紧贴着小河,北边与朝南的连片建筑隔着一小段距离,大约不足两 米宽。这样,古镇的街道到了阿根的剃头店就突然窄了起来。这幢独立的房子在建 筑风格上与别的房子没有太大的区别,临街的一面也是用的木排门,楼上则几乎全 部是木墙,屋顶形成一个人字形,南北下延,一下雨,临河的将水泻入河中,临街 的则全部流在了街面上,很让过路的人头疼。远远看去,阿根的剃头店有些摇摇欲 坠之感,这其实是眼睛产生的错觉,这幢颇有些一枝独秀的房子在古镇是很能说明 一些问题的,象古镇明清建筑的构造、历史等,它就象一个明清建筑标本从成片的 建筑群里脱颖而出。但万分遗憾的是阿根没有在这幢房子里住很久,他在某一年的 某一月某一天被告知他应该搬迁,这幢房子作为危房应当被拆除。 于是,在我后来再回古镇想寻找一些东西的时侯,这幢房子不见了。它很象一 个古镇的亮点被一帮愚蠢的人毫无表情地拆毁了。他们或许不知道,他们作出的一 个决定,是把一截极其宝贵的历史、文化割裂了,切断了。这是无法修补的遗憾。 阿根失去了他在中街的剃头店,他又在东街重新开张了他的剃头店,他有得是 手艺。他依然和他的老婆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大褂每天开门营业。阿根渐渐地老 了,但他一直不肯放弃他的剃头店,即使在古镇有了美容美发厅之类的理发店以后, 他也依旧开着他的店门,因为他相信他的手艺,他知道在古镇总会有一些人需要他 阿根的。事实证明阿根的判断是对的,古镇上了年纪的人以及刚刚满月的婴儿都是 要在阿根的剃头店剃头的。这是阿根的店总是开着的重要的原因。有好几次,我回 古镇,能看见阿根无所事事地坐在店门口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与人打一 声招呼。他也是一定在怀念他在街中的剃头店的,那是阿根一生的辉煌。阿根一定 很坚决地认为,中街那个地方的风水好,所以他的生意才那么好的。 我去得次数最少的剃头店位于中街偏东。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叫老三的剃头佬 居然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儿子。日本女人很早就在古镇落户了,具体的时间我说不清 楚,据我的估计应当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女子随国内的军队到了中国,又到了 古镇,就嫁了人,在古镇定居下来了。古镇人对她的存在并不感到奇怪,大家就象 一个镇里的人一样待她,她能说一口流利的古镇方言,长相也跟古镇女人没有特别 的区别。她进进出出,象所有的古镇女人一样安详地生活着。似乎从来也没有来自 日本国内的消息。更多的时侯,大家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是一个日本人。古镇很宽容 地接纳了她。 忽然有一天,她就去世了。做剃头生意的儿子没有多少钱来为母亲的葬礼做得 隆重而体面,他尽他的所能,让母亲在地下能安息。也许,只有做儿子的才晓得他 母亲心中的苦。 令古镇人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日本国内的人就找到了剃头老三,说是根据日本 政府的决定,在二战期间流落在异国的日本人可以回国去,当事人已经不在了的, 他或她的后代也可以去日本,所有费用全部由日方承担。到了日本,由政府提供经 费先学日语,然后择业,定居。剃头阿三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日本人 了。他的儿子们竭力动员父亲去日本定居,他的儿子们也是没有想到因为有一个在 日本出生的奶奶,他们也要成为日本人了。 老三不是放不下他的剃头店,只要他愿意,在日本也是可以开一家剃头店的。 老三是想不好自己离开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古镇去遥远的日本会不会睡得着?或者说 晚上会不会总想着古镇的一砖一瓦而失眠。老三的母亲在日本还有亲戚,他们似乎 为了补偿死去的亲人,而希望她的儿孙们能去日本,过好一点的生活。 老三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离开古镇的。随老三去日本的还有他的儿子、儿媳们 以及他的孙子。老三的老婆在日本女人去世不久也患病去世了。老三定居的城市叫 北海道。老三说了一辈子的古镇方言,从此,他将要学说日本话了。很让我觉得奇 怪的是老三的妈竟然没有教会老三说日本话,在老三的记忆中,日本话就是在电影 里听到的诸如“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花姑娘的有”。他到了北海道, 恐怕是听不到这样的日本语的。 日本女人的后代终于离开了古镇,到她出生的国度去了。他们,包括年逾六旬 的老三也要从头学做一个日本人,接受日本的文化。只是不晓得老三能不能接受得 了。听说老三是回过一趟古镇的,说得还是一口古镇方言。也不晓得老三有没有在 北海道开一家剃头店为日本人剃一个中国式的头? 20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