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 古镇旧事之三十二 从古镇的地理位置上来圈定,古镇与沙地不在同一个区域内。但沙地与古镇似 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是相距太近,或许是沙地给古镇人带来的联想。总之, 沙地这个名词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也是一个稍带神秘色彩的地方,但 在大多数古镇人的眼里,沙地与海涂是同一个地方。大家想当然地认为沙地就是围 海造田的结果。那是一片广袤的土地,沙荆摇曳,甘蔗成林,瓜田遍地。这片土地 不断地向外拓展着海岸线,这种在我看来属于破坏自然生态的运动在当时被称作人 类造田的伟大创举。 古镇离沙地不远,古镇人看不到人们在海边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地围垦,但能 感觉得到那儿的气氛是何等得不同凡响。沙地,在古镇人看来就好比是一个十分遥 远的地方,去沙地围海造田是一件颇为悲壮的事情。 到如今,沙地在我的心中依然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我有限的生命历程中,与 沙地有关的事情有这样几件。在我的童年时代,我曾去过一个叫靖江的地方。我的 一个姨在靖江,我去靖江是去参加我的一个表兄的婚礼。当时我并不知道,靖江是 典型的沙地,关于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讲到。我和母亲坐埠船离开古镇到五公里以 外的一个叫瓜沥的镇上坐汽车,那儿每天有班车去萧山并经过靖江。这是我记忆中 最早一次出“远门”,尽管这个“远门”距离古镇不过几十公里。意想不到的是我 们竟然上错了车,我们坐上的一辆班车不经过靖江,等到我们晓得可能产生的后果 时我们已经在车上了。可以猜测到六岁的我是何等的恐惧,我第一次出远门就遭遇 了坎坷,我伏在母亲的怀里象一只迷路的兔子,吓得默默地流泪。有关这一段经历 我在一篇题为《世界上最悲痛的事情发生了》的文章中有过叙述。我和母亲最后在 车售员的帮助下中途下车搭上了一辆大篷车才辗转到了靖江。在我眼里的靖江已是 一个绿树掩映的村庄了,瓦房的格局与古镇没有太明显的差别。在靖江,我吃到了 一种藕,藕孔里塞满了糯米,加入糖,搁在锅上蒸。这种食品在古镇是常见的,我 没想到在沙地也能吃到,莫非沙地上也有了荷塘?也生长着莲藕?靖江的甘蔗很甜, 这与沙地的土质有很大的关系,沙地是由围海形成的,土质以咸碱地为主,种出的 甘蔗却比在普通的土地上种的要甜,这似乎也是一个悖论,在咸碱地上种出的植物 是甜的。不光是甘蔗,沙地上种出的西瓜也格外的“沙甜”。一到甘蔗、西瓜收获 季节,古镇的小河里就会出现一船一船产自沙地的甘蔗和西瓜,这是古镇人喜欢吃 的果品。 从靖江回古镇是先由我的表兄用船将我和母亲送到车站,然后我们再坐汽车经 瓜沥回到古镇。 海涂一到涨潮时节就会发生决堤之类的事故。与古镇有关的是一名区长。这名 区长在一次抗洪抢险中被潮水冲走了,一去不回,过了好些天才打捞到他的遗体, 已被海水浸泡得不成样子了。区长的家在古镇,但他工作的地方在区上,他全家都 是随他的工作调动从外地迁居到古镇居住的。我去过区长的家,是一座平房,进门 有一个天井,种着一些花草,青菜,平房好象是二井,第一井是客堂间,第二井是 卧房。我能进入在古镇人看来很大的官员家中是因为区长的儿子和我是同学,而且 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更为有利的是区长的家就在我们就读的小学边上,放学以后, 如果我要去区长家是很方便的。只是我很少见到区长本人,他似乎总是很忙。在海 涂发大水的那一年,区长带着人去抗洪,结果就以身殉职了。区长去世后不久,他 的家人也搬走了,包括我的同学也转了学校。从此一直没有他们的音讯,他们就象 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古镇人谈水色变,只要一说起海涂,说起沙地,就会说到死去的区 长。偶尔古镇在梅雨季节因为雨量充沛而出现河水漫溢也会紧张一阵,以为是海涂 那边决了堤,是海水倒灌进来了,直到一尝水是淡的才放心。 为了开发海涂,政府曾号召古镇人移民去沙地围垦,但结果不是太乐观,不要 说吃商品粮的古镇居民,就是靠种田吃饭的农民也不肯离开古镇去海涂做垦殖人。 但也是有很少量的人举家移民去了海涂的。不过,这些移民不是土生土长的古镇人, 他们先前也是从外地移民到了古镇来生活的,他们对古镇的感情不如一直生活在古 镇的人们。他们说走就走,一条船就把全部的家当运走了。他们去了海涂,做了一 户沙地人。他们的工作主要是种植,根据季节的不同种棉花,种络麻,种西瓜,也 种甘蔗。我相信他们的收成一定要比在古镇好得多,当然,他们的付出也一定比在 古镇要多得多。他们在收获季节来到古镇推销他们的劳动果实,他们摇着船回到他 们曾经生活过的古镇,一边与熟悉的人谈笑风生,一边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将他们的 产品卖给古镇人。 我至今都没有去过海涂,我以前去过的靖江已不是我心目中的海涂了。而现在, 这种围海造田的运动肯定已经停止了,由于围垦造成杭州湾的萎缩是人类的悲哀。 已经完成围垦的土地上依旧在种植着一些人们生活必须的东西,但古镇的小河里似 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从海涂摇来的船,也听不到船上的移民在叫卖他们的果实了。 他们大约也和许多人一起进了工厂,不用再头顶烈日,沐风淋雨了。 有一个时期,古镇出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好象也不是古镇人。 他出现在古镇的街头或村庄的晒场上表演一些节目,大人们认为这是一个患了花痴 病的人。我却不这样认为,他看上去大约五十来岁,他在离我家不远的晒场上有过 好几次表演,一般是表演独舞,跳得是类似于华尔兹、伦巴、探戈的舞,可惜当时 我们都看不懂,以为他是在抽疯,这是古镇的大人们的说法。他没有舞伴,只是将 双手摆成一个姿势,一个人在那儿转圈儿。也有人说他曾经是上海滩上的小K,现在 是落泊了,所以靠着这种毫无意思的表演来回忆他的从前。他不光是跳舞,他还会 表演一种奇怪的节目叫做捉潮头鱼。表演得背景就是在海涂上,在潮水到来之前, 他如何勇敢地迎着来临的潮水捉被海浪打昏了的鱼。他抗着一柄鱼斗,边跳跃边做 出各种捉鱼的动作。嘴里还发出奇妙的声音。我觉得他捉潮头鱼的表演不如他的舞 跳得好。但我从他的这个类似于跳大仙的表演中了解了海涂是可以看潮的。也知道 了区长之所以会被潮水吞噬确实是有缘故的。 沙地在很长一个时期是不为人们所认识的,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从小生长在沙地 的女孩子写了部名叫《沙地》的长篇小说。 这个叫陆亚芳的女孩子在她十八岁那年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来改变她的人生。 她以沙地为背景向读者讲述了一个与沙地有关的故事。我在一部反映陆亚芳写作生 活的电视专题片中看到了她生存的状态,她曾经生活着的房子,一盏幽暗的电灯下, 蚊子在狂舞,她把双脚浸在水盆里以避免蚊虫的叮咬。五年后,这部叫《沙地》的 三十多万字的小说出现在杭州各大书店的书柜里。人们惊奇地发现,这部小说的作 者竟然这样年轻,居然还是一个看上去相当稚嫩的沙地女孩。 在《沙地》出版后大约一年多,我认识了这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这时,她已经 到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民营企业当了秘书。她的生活有了着落,她不必再如写作《沙 地》时那样为了起码的生存而奔波了。她甚至有了一台便携电脑,尽管是从北京电 子市场购买的二手货,但与她的从前相比,她已经十分满足。她是个对生活很容易 满足的女孩。写作确实改变了她的命运。她是从沙地上走出来的第一个作家。因为 她,沙地这片人所罕知的土地重新被外界所认识。在一次文学奖颁奖典礼后,我们 开始有了几次书信的往来,我发现,她不光能文,而且字也写得相当漂亮。她用得 是一种年轻人很少使用的竖格书写方式,一手飘逸的行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感觉 与一个生长在沙地的女孩联系在一起。陆亚芳出生的沙地与我生长的古镇相距不远, 她出生时,沙地应该已是很具规模了,但由于沙地只能以种植业为主,生活在那儿 的人们是贫困的(尽管古镇也是贫穷的,但相比之下,沙地比古镇的生存状态更加 糟糕),但她没有向命运低头,她以自己的力量改变了命运的挑战,她是生长在沙 地上的荆柳,充满了韧性和顽强的生命力。最近一个时期,这位执着的沙地女孩在 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她请了半年的创作假,又开始了新一部长篇的写作。她告诉我 她有信心让这一部小说写得比《沙地》更厚重。她没有告诉我她是否又回到沙地去 了。我认为那是一个让她充满伤感与力量的地方。 无论是在古镇还是在远离古镇的外地,我都只能以眺望的姿势遥看沙地。在人 类的进化史上,沙地担当的可能不是一个光彩夺目的角色,但它验证了人类在某一 个阶段的生存能力。为此,我要写下以上文字,遥祭沙地。 200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