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 古镇旧事之三十八 村子为生产队的时侯,古镇叫人民公社。生产队一般以自然村为单位,一村一 大队,下设若干个生产小队。村长就是大队长。生产小队的首脑自然叫小队长。 大队是有大队部的,实际上就是村委会,只不过是换了一块招牌。当然,工作 的职能也是有相当大的不同的。大队里除了有大队长,大队书记依然是实权派人物。 所以,在说话的声音上书记的嗓门总是最大的。书记在私下里说过,江山是共产党 打下来的,我是共产党的书记,我就是代表共产党来坐江山的,我的喉咙不响,谁 的响?因此,队里的人好象都有点惧怕书记,只要书记的喉咙一响,大家就不作声 了。书记还爱说这样一句话:要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他把这句话说过无数遍,连 文盲都牢记在心了。 我出生的时侯人民公社已经不实行大食堂吃饭了,所以,客观地说我是没有见 过吃了食堂饭的人虚胖、浮肿的可怕样子的。但还是很不幸地赶上了三年困难时期 的一个尾巴,家里的生活可想而知。我的家就在古镇的一个村子里,虽然是靠发粮 票过日子的,也不用种田,但我与村子里的人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我常常会在生 产小队开会的时侯也装模作样地跟大家坐在一起,听他们评分,这是生产队里最主 要的活动,谁的分评的高,最就能在年终多分红。在生产队里,一个壮实的劳动力 最多可以评到十分,也叫十足劳动力,然后,依次递减。女的则要更低一些,说是 男女同工同酬,实际上好象不是这么回事。大家也心知肚明,女的在农田里的本事 总是要逊于男人的,而且明摆着力气也没有男的大。为了说明这个问题,男人们会 以一些暧昧甚至于带点黄色的笑话来证明,比方男的问哪个说女的厉害?举个例子 给我听听?男的就会举例说明,说我和老婆那个那个的时侯为什么总是我在上面的? 有时,也会有“不要脸”的女人反驳对方说,我家为什么总是我在上面呢?说得男 的赤红了脸,哑口无言。然后说女人要么不说,一说真是了不得。 我参加生产队里的会次数多了,大家就会开我的玩笑,说你这么喜欢跟我们在 一起,是不是也想做“红脚梗”啊?“红脚梗”是队里的人自己给自己取得外号, 因为他们下田劳作的时侯是要将裤脚卷得高高的,太阳晒得时间久了,露在外面的 小腿就被太阳晒得发红、发黑了。我腼腆地笑笑,不说话。 生产小队是集中出工干活的。我一直觉得这种方法不太科学。早上,小队长站 在晒场上吹着哨子催大家出工,这时的大家其实应该叫社员。有首歌《社员都是向 阳花》唱得就是生产队里的人们。社员们听到哨声,到晒场上集中,由队长分配活 计,然后各自根据不同的活儿去队里的仓库取锄头之类的家具。再走向田野寻找自 己干活的田块,真等到要干活了,太阳早已升到大半空了。懒洋洋地做一会,就坐 在田埂上歇脚了,效率是很低的。小队长自己是蛮劳心的,带头走在最前面,社员 们休息了,他还在田里卖力地干着,都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小队长的身体力 行似乎并没有引起社员们的理解和响应。后来,在年终的评分会上我才晓得,社员 们吃辛吃苦干了一年,不但没红可分,还要倒挂。倒挂这个词是极其美妙的,从字 面上理解,是一件物体倒着挂在空中,如果这件物体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头 朝下悬在空中了。倒挂的意思是说社员做了一年,扣除口粮等一些费用,还要欠着 生产队里的。这就很难让社员们发挥应有的积极性了,他们做了一天的工资是几毛 钱,工分低的,也就几分钱。一年累计,也是清汤光水的。队长也没有办法,只求 社员能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他照例是要在早上吹着哨子的,有时,他忘了带 哨子了,就用嘴喊。 生产队是有妇女主任的。社员们说当妇女主任是一定要长得好看的。我不懂这 是什么意思,当妇女主任又不是当电影演员,为什么非要长得漂亮呢?社员们不肯 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只是暧昧地笑。而且我觉得大队书记是参加过土地革命的老 同志了,对妇女主任长得是年轻还是漂亮应该不会有太高的要求了。社员们说这个 你就不晓得了,年纪越大越要那个的。他们说话总是说半句,吞吞吐吐的,我又不 好意思多问,心里就有了问号。 生产大队的队部在一个墙门里,墙门小小的,里面却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还有 连片的房屋,这批房屋就是大队队部。楼下是空的,堆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 如红旗、锣鼓之类的,也有做彩门拆下来的木架子。楼上是大队办公的地方。也没 有象样的办公桌,房间倒是有好多间的。后来就是在这其中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一 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一个妇女干部和一个大队里的小伙子在被窝里给人抓了,本来, 他们是在谈恋爱的,但在大队部里做这种事情让大队干部觉得很没有面子,大队要 妇女干部作出选择,要么与小伙子一刀两断,要么不做妇女干部,社员们都认为她 会选择前者的,要知道做一个大队干部是有很多好处的,但想不到妇女干部选择了 后者。社员们在婉惜之余,也是很为妇女干部的选择感动的。 大队书记易人以后,来得是一个从部队里复员回来的退伍军人。我对他的印象 不是很深,因为他没有说过前任那样的精辟语言,但有一次他带头搞了一次活动, 很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为了纪念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 帅(这是当年的通用词)毛主席畅游长江若干年,大队也举行了一次游泳比赛,地 点就是在村子的小河里,那时的小河水还是很清澈的,可以看见水中的水草和游鱼。 游泳比赛的起点在村子的晒场上,从这儿向前游约一百多米左转再游几十米就可以 进入古镇的街河了。新任书记的意思是要一直游进街河去,而且是要有一大批人, 这样才有可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书记首先义无反顾地跳进河里 面去的,接着就有很多人跟着扑嗵扑嗵地跳下去,象是有几十只数鸭子呼啦一下就 溅起了水波。这其中也有女的,因为没有游泳衣裤,都是穿着家常的内衣裤,不一 会,水里的人就显出了各种姿态来,有的因为短裤的橡皮筋不紧,在向前游的过程 中受到水的阻击,短裤就滑了下来,女的穿着小褂子,一游动起来,褂子就不听话 了,总是要向上翻,露出白花花的背脊,她们只好边扯小褂边游,不光影响了速度, 而且也多化了不少力气。这支游泳队伍游到街河以后固然引起了轰动,街河两边站 满了看热闹的人,古镇人除了见惯了长长的游行队伍,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壮 观的水上运动了,他们好奇地跟着泳者走动着,一边在岸上走还一边喊着加油。 这次活动让新书记威望大增,大队也增加了不小的名气。就在新书记踌躇满志 的时侯,队里又发生了一件事,很让新书记伤了一阵脑筋。事情就出在离我家不远 的一幢生产小队的仓库里,有人看见上面有白胡子老人和一个女妖精。这件事听起 来有点象童话。这间仓库年久失修,朝北的一面楼上已经没有可以遮挡的木板壁了, 因此,站在下面就能对楼上的一切一目了然。传说中的白胡子老人和女妖精就出现 在楼上的草垛丛中。由于这件事渲染得比较厉害,社员们都不敢上楼去了,书记说 他是无神论者,他是不相信有妖精的,社员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想的,那你上 楼去看个究竟呀。书记也是不敢上去的,最后,只好报告了镇上的派也所,瘦高个 的唐所长腰间别着一把手枪来了,我一直怀疑唐所长的手枪不是真的。这一回,唐 所长把枪从腰间取了下来,握在手中,然后与书记一起小心翼翼地上楼去了。当然, 他们不可能看到什么。 但经过这件事,书记的威望又下跌了,社员们认为你既然说你是无神论者,怎 么也和我们一样?也怕白胡子老人和女妖精? 但不管如何,书记总归是书记,他是代表共产党来坐江山的。这事过去不久, 他的喉咙又响了,虽然比不上他的前任,但只要他的喉咙一响,社员们也是有些怕 的。 大队里一直有当地和外地来的插队知青。他们无论读几年书,都一律称之为知 识青年。村子里来得最多的是上海知青。有男也有女的,自从有了男女知青,大队 里就不安耽了,男男女女的事就多了起来。占便宜的有当地的队干部,也有从上海 来的男知青。一些女知青干脆跟不少的当地农民结了婚,生了子女,以最实际的行 动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 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等诸如此类的号召。我一直有些搞不太清楚,接受农民 的哪些教育呢?连农民自己也没有搞清楚自己身上倒底有哪些东西是可以教给从大 城市来的知青的。他们只好很认真地教知青如何锄地,如何拔秧,怎样割麦子、怎 样浇粪便。一个知青都会有一个师傅,就象工厂里一样,只不过农村的车间是没有 厂房的田野。 知青们也是不肯寂寞的,他们吹口琴,唱一些在当时是地下流行的歌曲,有一 首歌唱得是知青离开家乡,曲调颇为凄凉。唱着唱着,他们就会哭出声来。他们也 会去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比如说偷村里人养的鸡,冬天又去打人家的狗煮了吃。 队里的人都晓得这是知青们干得勾当,但也不怎么计较。这倒真是值得知青们好好 学习的地方。 后来,知青们陆续回城了,从上海来的男男女女大多都回上海去了。回去的就 都把婚离了,好象也没遇到多少阻力,好象这是一桩顺利成章的事情。她们回去时 把小孩也带走了,只剩下男人一个,孤家寡人,在空空的房子里进进出出。但也有 例外的,村子里也不是所有的上海知青都走完的,也留下了一个,她没有回上海去, 这个知青刚到村子里时长得真是如花似玉,后来跟一个农民兄弟结了婚,生了两个 女儿,也是一色的美人胚子。她是知青返城的潮流中十分罕见的漏网者,她没有走, 但把两个女儿的户口迁回上海去了。她从一个上海人变成了一个古镇人,她的两个 在古镇出生的女儿又由乡下人变成了上海人。在中国,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户口即 命运。她一定也是坚信这一点的。 曾经吹过哨子的一个生产队小队长后来到公社食堂做炊事员去了,他对这个工 作很满意,因为他可以接触到不少的公社领导。那个总是强调要实行党的一元化领 导的老书记在年迈以后脾气也好了不少,最明显的变化是他的喉咙不再象在任时那 么响了。至于那个带头跳进河里游泳的部队复员军人后来也没有往上升,不做书记 以后干什么去了我不得而知。 生产队终于解散了。人民公社也散伙了。这是必然的。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更何况这桌宴席上的菜越来越差,越来越少,哪还会有不散的道理? 20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