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 作者:傅红雪 她见过那把刀。 那刀,那把安静得有如一泓湖水的刀。那把刀上面还清晰地刻印着她的父兄 惊恐的眼睛,还深刻地铭记着她身上发生的所有耻辱。 可是现在她笑了,弯弯的眼角似乎随时有蝴蝶愿意停驻。 几年来,她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有了这把刀,她想,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眼泪了。 当月亮掐断了最后一抹太阳的余辉,安静便无边无际地淹没了整个山村。地 上错落的茅草屋宛如天上错落的星星,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笑声。 他就踏着这份安静走来。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见过他的人,委实只会说一句:怪人。 每当听到这种评价,他就会咧开大嘴,似乎脸上每一根胡子都开心地抖动。 然而笑过以后别人就不会再说他怪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况且,一个没有了头的人,不是比他更怪? 地上的草在他的脚下发出温柔的沙沙声,两旁的树枝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这样的夜晚美好得让人手痒。心里有一种蠕动的渴望好像蛇一般沿着肠子弯弯曲 曲爬上来,而后又绞住他的喉咙。 他,多久没有杀人了? 前方的林子传来了小孩的笑闹声,这声音揪住了他的胃,他裂开大嘴,傻笑 起来。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一个问题可以难倒他,除了一个,那就是, 他今年究竟几岁了。 每当有人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就挠头皮。而且满脸为难的神色,扭曲得看 的人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这时候他就会做好事,帮你把眼睛挖下来,真的,看到 别人痛苦,他更痛苦。 他很喜欢说,我老人家就是因为心肠好,所以才活了这么久。 在他家附近,住满了他拿钱赡养的或者无家可归或者老弱病残的人,每赚到 一笔钱,他就会拿给他们用,还会买很多很多东西分发给人们。 这样他最愉快。 只是吃他的饭的那些人,经常在睡一觉起来后,就发现自己同伴的人数又少 了。 他抹着眼泪告诉他们,这些人半夜被一只恶狼叼走了,他人老了不够力气, 救不了他们。 他和他。 第一个他,人称杀人王汪大段。 第二个他,人称好事做绝江辛。 稍微有点行走江湖的常识的人都清楚,一般看到这两个人的人都可以回家准 备后事了,不然,他们就不是汪大段和江辛,而是武林中哪两个不知名的小瘪三 小混混了。 他们两人从长相到性格无一相似,然而爱好共通。 那就是杀人。 一般擅长杀人的人都不容易被人杀,所以他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最近两个人都有点不开心。因为他们在找它,却找不到。 它是一把刀。 一把绝佳的杀人好刀。 与普通刀不同,这是一把青色的刀,色泽温柔得好似情人的眼波。通体的绿 宛如在诉说着一个和春天有关的哀伤的故事。江南三月的湖水,在杨柳的倒映下 就是呈现这般动人的浅青,然后在三月的风中,缓慢地泛开涟漪。 它美得好像一场梦。 汪大段和江辛不喜欢做梦,但是他们喜欢这把刀。这把刀刀锋不仅锐利得惊 人,而且刀身很轻,即使是一个手无负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能轻松地挥出一片灿 烂的刀痕,灿烂过后,就是片片飞红。 更神奇的是,死于此刀的人可以听到自己身上的血汩汩流出的声音,可以看 着自己的血慢慢慢慢流尽,在自己平静的瞳孔里。 冶炼此刀的,是战国徐夫子。继徐夫人之后,他是战国最负盛名的铸剑大师。 然而此人有一不容于世的怪癖,就是只好男色。为了纪念他已逝的“红颜知己” 辜弱兰,他花费数年的光阴炼造了一把绝世名刀,刀出炉,他随即投入炉中自焚, 青色的火焰三天三夜才熄灭。后人称这把刀为断袖。 可惜这把传奇的刀,自江南第一刀客东方失踪后,就在江湖人的刀光剑影中 遗失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传说似乎总是遥不可及,然而汪大段和江辛既然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杀人的 胆识,也就具备常人没有的敢于一切的勇气。 他和他,都在找它。 可是它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 无边的细雨轻柔地融入芬芳的泥土,驿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春雨的柔情中变 得益加鲜活和生动。两旁的杨柳多情注视着往来的路人,妖娆的身姿在细雨中摇 曳着妩媚,早春三月的江南,是道不尽的风情万众。 烟雨中,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亦动,人亦静。马上的他是一派的悠然自得。 被大漠的风沙打磨得粗糙无比的脸,在湿润的江南里获得了自由。 明净的天空似乎是所有旅人都可以放心休憩的家。 突然!马嘶,马停,马倒地! 当他惊愕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面目慈祥的人。 老人晃悠悠地向他走过来,嘻嘻笑着,问他,年轻人,你没事吧? 他当然没事,严酷大漠长大的人,怎么会因小小一摔而有事?他刚想笑着致 谢,却发现自己真的有事了。 一把匕首,深深地在他的胸口上。 他想拿刀,可是手中已经没有刀。 他想出声,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不知道,这把匕首,是什么时候跑到他胸口上去的。 面前的老人还是嘻嘻笑着,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无关,他只是一个 过路的陌生老人。 在倒地的那一刹那,他明白了,眼前的老人就是江辛。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见不到他最爱的女人。 那个美丽如这江南的女人…… 月圆的时候集市是热闹的,不管这个年头有多少的亡灵在空中飘拢又散去。 无数的人们用笑容堆砌自己来往的匆匆,老人孩子的眼中都是近乎残忍的麻木和 凄凉。 货郎的叫声在集市中只能勉强不被淹没,这个汉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自己的 货物,行人则忙着埋葬他的身影。货郎笑了,诡异的笑。 一个卖不出东西的货郎,为什么还会笑?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喊叫,这声音足以撕裂所有的热闹与宁静。 在这叫声中有个人躺在了地上,肮脏不堪布满脚印的地上。 无数的瞳孔都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是如何的流尽他身上最后一滴血而后死去, 也看到了掉落在冰冷的尸体旁的刀鞘。 刀鞘中已经没有刀。 江湖还是江湖,江南还是江南。江湖不会因为江南的多情减少它的丝毫血腥, 江南也不会因为江湖的冷漠而中止它妩媚的律动。 江湖还是江湖,江南还是江南。其实在江南死几个人原本不应在江湖上造成 任何的风吹草动。 可是最近江湖沸腾了。因为江南。 大漠之鹰阮彭最心爱的小儿子在江南离奇被杀,震怒的阮彭已经挥军南下, 悬赏万金,誓要杀死凶手,为子报仇。 皇帝的第三个兄弟南王爷在微服游玩江南的时候遇刺身亡,至此龙颜大怒, 从州到府各级官员全力追捕凶手,一时间举国慌乱。 她见过那把刀。 那刀,那把安静得有如一泓湖水的刀。那把刀上面还清晰地刻印着她的父兄 惊恐的眼睛,还深刻地铭记着她身上发生的所有耻辱。 可是现在她笑了,弯弯的眼角似乎随时有蝴蝶愿意停驻。 几年来,她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拥有了这把刀,她果然可以不再有眼泪了,而且心愿得偿。 把世间所有耻辱附加在她身上的人现在一定在生不如死的逃亡中苟延残喘, 而且很快就会凄惨地死去。 十分凄惨。 杨柳岸边无数的垂钓客在悠闲地等鱼上钩,她静静的看着他们钓鱼,不仅又 开心地笑起来。这把刀,这份诱饵,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最最高明的垂钓客呢? 断袖其实找这把刀的人一直都不知道,自从江南刀客东方死后,这把刀就沉 入渭河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是谁把它沉入河底的?这把刀现在又已随水漂流到何方?很多人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 快乐如此刻的她,只想安安静静和自己喜欢的人厮守完下半辈子。 只是她还得考虑,是选择那个后宫有三千佳丽的皇帝呢,还是那个大英雄阮 彭? 这是一个关于复仇与被复仇的故事,也许断袖已经不是一把刀,它是一种复 仇的信念,一种智慧的寂寞。更也许,这不是讲断袖,而是在讲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