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 作者:蛮 从前有个强盗,谁都抓不住他。但有一天,他开始读书。 强盗如此地爱读书,以至每天缩在山洞里,完全放弃了原先的职业。 他过去的手下逼他出山,否则就要烧他的书。 为了赎回心爱的书,强盗又去抢劫,却终于被抓住了。 他的朋友给牢里的他念书,给审判时的他念书,给绞架上的他念书。书里的 主人公最终被绞死了。 “和我一样!”强盗满意地,被绞死了。 ――这是卡尔维诺的故事。让我很难受。 从前有个厨师,他在船上干活。不识字,却藏着一箱子书。 船上洗碗的小伙计里,有人识字。于是厨师带他到自己的房间,翻出一箱子 书,让他念给自己听。 厨师长得很粗鲁,连耳朵上都有毛。但他在听故事时会哭。他抱着自己的书 箱,像母亲爱抚婴儿。 因为要给厨师念书,小伙计不用洗碗,被同伴所嫉妒,终于被赶走了。 离别时,厨师和小伙计都很伤心。 他们多爱一同读书的时光! 厨师送给小伙计一个烟袋,感激他为自己念书。小伙计把厨师写进自己的小 说,感激他的小书箱。 ――这是高尔基的故事。也让我很难受。 难受的时候,我读很多书,仿佛抑郁者暴饮暴食。 还有个印度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寡妇,她和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住在一起,被他们吆来喝去,苦不 堪言。但她越是苦闷,就越是发胖,更成为他们的笑柄。 寡妇只能离家出走,她来到一座荒庙,对着墙诉说自己的不幸,墙不堪承受, 倒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竟然因此轻了一些。 就这样,四堵墙都倒了,她也摆脱了全身的肥肉。 和那寡妇一样,为了摆脱令人痛苦且难堪的肥胖,我倾诉。 ――这就是我要讲的,关于写作的故事。 皇恩浩荡 康斯坦丁搞登基三十年大庆时,尤西比乌斯(Eusebius of Caesarea) 撰写长文拍他的马屁,大意是上帝是上面的皇帝,而康斯坦丁是他在人间的 摄政。 御用文人容易被看不起,御用神学家大抵也一样。其实尤西比乌斯的调调类 似于董仲舒,并不新鲜,却也不寂寞。但董的儒家神学好景不长,很快就被三国 魏晋的乱世抛在一边,而渐渐聪明起来的人们开始知道“清谈”的好处了,虽然 头还是杀了不少。傍上罗马帝国这号大款的基督教却好命得多,从此平步青云, 几乎忘了自己的苦出身,连教堂里的耶稣像都气派起来,变成了手执权仗,脚踏 寰宇的大皇帝。 灰姑娘的故事,其实可以这样写下去:灰姑娘当上了王后,决意要铲除白雪 公主。白雪公主幸免于难,当上了又一家王后,开始迫害海的女儿。海的女儿没 有变成泡沫,她矢志置白天鹅于死地……依此类推,不一而足。最近,已经发展 到飞机撞楼,人肉炸弹了。 不说风凉话了。回来声讨尤西比乌斯。其实他倒是真心感激康斯坦丁大帝的 浩荡皇恩的,因为后者全力罢黜百家,独尊基督,让很多人感激涕零。以前教教 义史的老师是耶稣会士,口口声声说教会的发展有圣灵一路关照,所以才能清除 异端,光大正统。但尤西比乌斯身在此山中,倒是更清醒些,知道马屁要拍在皇 上身上,不必揪出圣灵当马脚。 其实,圣灵倒真是显灵了的,不过不便说穿,说穿了,不过是皇上维护“安 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的决心和手段罢了。帝国大统,一神教比多神教更悦龙颜, 所谓普天之下,皆为基督子民。皇上本来已经很满意,却谁知基督教内部闹得厉 害,为个神人二性,三位一体什么的扭打成一团,俨然头可断,血可流。 皇上不喜欢阿里乌斯(Arius ),因为他要分裂三位一体中的父和子,有悖 于“团结”的原则,于是阿里乌斯被打成异端,发放边疆。他的对头阿瑟内休斯 (Athenasius)本来很受宠,别人捏造种种罪名都扳不倒他,但这人到底不够圆 滑,坚信神权高于皇权,不走“安定”路线,终于逼皇上由爱变恨。而阿里乌斯 另辟蹊径,想法设法讨上皇太后海伦娜的欢心,竟然获准回京,却失算于天意, 在厕所里一命呜呼(似乎是脑溢血吧)。好在还有尤西比乌斯,其实他是个暗藏 的阿里乌斯派,却学会了以大局为重,不拘泥于安内,让攘外先行,写了洋洋洒 洒的驳异教徒书,声名好得很。阿瑟内休斯的倒台和阿里乌斯的暴死无疑把政治 舞台拱手让给了这个尤西比乌斯,时不我待,难怪他要赶着三十大庆的良机大唱 赞歌。 无论是康斯坦丁一朝的政治(神学)斗争,还是基督教史上卡尔西顿会议前 的神学(政治)斗争,都远比上面的小片段精彩。比方说,阿瑟内休斯的对手们 为了陷害他,竟然拿了只人手来说他谋杀某某主教,而阿瑟内休斯也不是善类, 他的手下悄悄抓来藏匿中的那位主教,专等着对头上法庭指控,然后当堂出人洋 相。当然,结果是没有出洋相那么简单的。 中国人常说晚明历史够热闹,党派之争眼花缭乱,其实,要是有好事者做基 督教阴谋传,其热闹程度也很让人叹服。 名言云:与人斗,其乐无穷。就在这些斗争中,基督教发家了,更准确地说, 屹立至今的天主教会发家了。圣灵的指引真是让人勇往直前呢。但康斯坦丁大帝 应该没有料到,吵吵闹闹的基督徒里,日后会出荣耀不输给他的教皇,而他“安 定团结”的大帝国,最后还是四分五裂了。 较之皇恩,还是圣灵更浩荡。 皇恩附丽于一朝一家,而圣灵是机动灵活的,它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趋王避 寇,其乐无穷,其乐无穷。 斯维登堡 瑞典不过弹丸之地,却人才辈出。很早就喜欢斯特林堡的戏,阴森森的,后 来更喜欢,因为知道他老婆(一个名演员)给他戴绿帽子,样式比较特别――他 老婆搞的是同性恋的婚外恋。我以斯特林堡为出发点,往后找到了导他的戏的柏 格曼;往前看,有个叫斯维登堡(Swedenborg)的通灵人,据说,斯特林堡的作 品很受他的影响。 OlofLagercrantz 也是瑞典的宝,他主攻文学史,写过但丁和斯特林堡 (都没看过,但翻过雅斯贝尔斯的《斯特林堡精神分析》,没想到连大哲学家都 对他感兴趣,暗地高兴),[Epic of the Afterlife] 是Lagercrantz 对斯维登 堡的一次文学性探访,终于被翻成英文,大幸。Lagercrantz 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把人物传记,文学评论,神哲学探讨熔为一炉,非但不显驳杂拥挤,反而文字浅 近,平实亲切,抓人得很。更厉害的是:一般人写评论,常把一点点芝麻拿术语 理论夸成西瓜,Lagercrantz 却能把深渊般的奥义三言两语扑克牌一样摊出来, not to exhaust the rhetorical subtlety and profundity of the target work, but to preserve and even further the very expressiveness in evasiveness of the literary original through the rhetoric (dis )play of his analysis. 唉,只能叹着气叫绝。 由Lagercrantz 来写斯维登堡,遗憾只有一个――前者的理性主义到底 不能dojusticeto 后者的神秘境界,虽然Lagercrantz 比起康德要客气得多, 康德是直接骂斯维登堡为江湖骗子的。这个骗子其实只是记了一本日记,说自己 白天黑夜都能见到灵魂――拿中国的土话说,这人是个阴阳眼――但他的“见鬼” 比较特别,因为所谓的灵,或鬼,其实是古往今来的所有死人,他们存在于一个 特殊的世界,等待上帝的末日审判。 这个世界很好玩。比方说,你想起某个灵,他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不受 时空限制;还有,你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窗不够好看,它马上会自动变成你喜 欢的样子。当然,这个世界并不完美,灵的想法也会失败,有时候,窗扭来扭去, 就是变不像样,这不是窗的问题,只因为你的想法有缺陷。Lagercrantz 半玩笑 半正经地写:要是灵还保持着人的样子,那么他们要不要吃饭拉屎啊?斯维登堡 对此倒是很不在乎,他自己不愁吃穿,所以只思考并感受更为spiritual 的问题, 而Lagercrantz 正是抓住了这条小辫子揭露并嘲笑他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灵魂世界)”。呵呵,Lagercrantz 有点酸溜溜呢,虽然他自己也不愁吃穿。 我更酸溜溜,不仅因为他们都是精神性的上层人,还因为斯维登堡每天要睡12个 小时!我这种人,不仅愁吃愁穿,连懒觉都没得睡,不知是哪辈子积的孽。 斯维登堡睡够了觉,就写他的圣经注解,据说,有时候还会由某些灵借 他的手来写作。他的手稿藏在瑞典国家图书馆,好像字迹确实不尽相同。他之注 经,说穿了是“六经注我”,与正统教义多有相悖,却非常有趣而provocative. 亚伯拉罕杀子,Kierkgaard解过,说成由道德向信仰的跳跃。斯维登堡却说:亚 伯拉罕自己就是上帝化身,他本来要行血祭,但在最后关头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游 牧民的部落神,而是更为高尚的独一神,遂换亲子为羔羊。“人人皆圣”是斯维 登堡的基本论调,所以他认为耶稣之死并非为人类牺牲,而只是为自己的牺牲, 并由此牺牲完成由人到神的升华。我们的得救,应该是主动地效仿耶稣,成就自 身的神性。Lagercrantz 说,希望神学的先驱ErnstBloch(布洛赫)也有相似说 法。我还觉得,Kathryn Tanner对耶稣的论述(《Jesus ,Humanity,and the Trinity 》),与斯维登堡竟也不乏不谋而合,她虽然强调神人二性的统一,却 也说耶稣作为“神”,有个时间上的成长过程,他的每次经历,都是神性的逐步 实现。但斯维登堡更倾向于low Christology ,他的由人到神,仿佛希腊思想的 great chain ofbeing ,而Tanner,尽管也是自下而上,到底更为在意thetranscendence of God,the great chain of being在人和神之间是断开的。 我对斯维登堡和Tanner的问题却是一样的:你们说耶稣由人成神是个过 程,那么究竟哪一点是他的“成神”,那一点之前,耶稣到底算什么?这逻辑来 自芝诺,他问:沙堆由沙组成,那么,是哪一粒沙使沙成堆? 还有个针对Tanner的问题:你说耶稣的事迹都有实现神性并拯救众生的意义, 那么,早期教会有条口号:what was not assumedwas not redeemed,耶稣的一 生只是人的一生,有人的局限性,他不曾经历的事(或罪)怎样由他来拯救?如 果我们求助于原型象征之类的说法,那么,对有限事件的无限(?)解释就成了 新问题:耶稣成了被解释的对象而并非解释的标准,而按照教义,他才是衡量万 物的尺度。这解释与被解释的游戏,该怎么玩? 说远了,斯维登堡好像没那么思辨。他的徒孙柏格曼认为:电影就是要 打破现实的天花板――深得祖师爷的真传。要是天花板都不存在了,我们还拘泥 于吊灯的挂法做什么。反正,聪明人,我羡慕,却更羡慕通灵人。 而每天都能睡24小时的地方,一定是天堂――这样的想法,应该是我颓废的 根源。 刘含康奈尔来的俄国女人(名字是Olga,姓忘了)讲越南宗教,focused on three versions of stories about one goddess,Lieu Hanh ,据说是中国 道教里玉皇大帝的女儿,因打碎玉杯被罚下凡,在越南民间以智慧和独立被尊崇。 玉帝女儿好像很多,什么织女七仙女的都被拉进他家,这个刘含却从未听说 过,是我孤陋寡闻。 Doan Thi Diem (1705-1748)是越南历史上最早的女性作家之一,她写了 “Story of Van Cat Goddess”赞美刘含,很有feminism的先知先觉。但好景不 长,刘含公主很快就被势力嚣张的佛教所“驯化”,有一派叫做School of Inner Way 的,说他们的一个术士剥夺了刘含的法力,从此“悍妇”刘含只能乖乖向佛。 就这样,刘含倒也被“不计前嫌”地请进了寺庙,继续接受礼拜。然后到了现代, 二十世纪初,越南被法国侵略殖民,民族主义者Kieu Oanh Mau 再次改写刘含的 故事,把她说成越南的民族女神,祭她可以凝聚民心,反抗殖民力量。 Kieu OanhMau很受十七世纪日本国学派Kokugaku的影响,但没有人家民粹得 彻底,因为他推崇的刘含,说穿了起源于中国,不是越南本土女神。但他的功绩 还是卓著,因为不像先人DoanThi Diem,who wrote in Han,classical Chinese in Vietnamese pronunciation ,Kieu OanhMau是用越南土话写作的,到底有了 些反殖民(无论古今)的意识。 俄国女人口音奇怪,听得比较累。她的大意,只能勉强复述如上,实在是挂 一漏万,对不住人家。因为对她的研究感兴趣,觉得以后可以为己用,所以记下 来,连同自己的一点感想。 俄国女人不通道教,她的重点是女性主义和殖民地国家的现代化。但刘含的 故事,如果放在道教的背景里读,也很有趣。比如说打破玉杯:玉是道教中长生 不老的象征(玉帝的名字就是一例),她之破杯,其实有点反抗宗教之彼世的意 味,有点择人道,弃仙道的启蒙思想,这里虽然没有年轻男子和浪漫爱情,但刘 含和她的姐妹们还是心有灵犀的。呵呵,民间故事里的叛逆,大多是女人。 看看白娘子,多么有情有义,再看看许仙,一滩烂泥。 还有,玉杯是玉帝宝物,也可被视作父权象征,刘含至少是个无心的挑战者, 或者说,潜意识里,她就是个rebellious的野丫头。更妙的是,刘含的故事,和 别的故事一起读,体现了女性主义的不同侧面,因为织女的美德是勤劳,以家务 (纺织)胜,而七仙女的幸福也不过是和老公一起干活,刘含却完全以聪明“强 悍”著称,难得。 还有一点,道教仙女刘含被佛教术士所驯服,这倒是让我想起《西游记》里 的孙悟空来了,他的本事都是从道教师傅那里学来的,后来却侍奉佛教师傅。 道教和佛教的互相渗透和冲突,在中国宗教中是个大题目,不知和越南历史 比较着看会有什么新收获。还有一个没头没脑的想法:孙悟空是无性繁殖的,怎 么“他”倒是男的?虽说孙一般被traced back to《罗摩衍那》里的神猴,但民 间传说《西游》的背后,有没有被湮没了的其他故事呢? 轻重 开始读卡尔维诺,惊为天人。一来,他的散文笔触轻巧精妙,底子却很见深 广;二来,他的小说实在好看,睡觉前读《树上的男爵》,竟然像《哈里波特》 般放不下手。 写散文的人,以前只服罗兰巴特,现在终于可以加一个名字。但卡尔维诺却 有点太过聪明而高高在上,他的文章,怎么说都有点足不点地,所以不知疾苦的 滋味。有趣的却是,叫人读卡尔维诺的老师,给的书单自《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始,却终于薇依的《gravity and grace 》,从轻到重,有 他的寓意。 卡尔维诺的六则备忘录,第一则就在讲“轻”,然后是“迅”,等等。 他喜欢有翅膀的赫尔梅斯,轻灵而迅疾,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去年我走在 路上,忽然看见一个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吓了一跳,然后发现是只鸽子,这一切 发生在大约一两秒内,就在我辨认出鸽子的形状时,它重重砸在地上,落地的那 一瞬间,一辆车全速驶过,轮胎满满地碾过刚才还是鸽子的东西,绒绒的碎毛飘 散开,水泥路面上留下一滩扁平而形状怪异的东西。 轻灵的鸽子,怎么会石头般重重地往下坠? 迅疾的车辆,它留下的痕迹需要很多天才能自行消失。 总之,之后大约半个月里,我每天都观察地上的鸽子,看它越来越扁,越来 越干,直到分崩离析,消逝殆尽。 奇怪的是,一滴血都没有。从鸽子到虚无,我不曾目睹一滴血,哪怕在车轮 碾过的瞬间。 其实,那天我走在去超市的路上,买牛骨头炖汤。血很难洗干净,即使在已 沸腾的汤里,还是会泛起暗棕色的血沫,煮熟了的血,只能拿勺一点一点撇出去。 再其实,卡尔维诺是很聪明的,他说他称道某些品质,却并不一定贬斥它们 的对立面。这人,我服,却并不一定要引为同道。 海上花上学期期末从图书馆拿了本《海上花列传》,放在架子上一 直没看。今天百无聊赖,竟然开始翻,原来又是妓院的故事。早就听说这书有张 爱玲“翻译”的国语版,好像还拍过电影,里面有梁朝伟,朋友看过,大骂其洋 泾浜苏州话。我拿回来的是吴语的“原版”,里面的对话读来果然惊喜,真真骨 头都要酥掉,却是因为心酸。 中国的文学,大抵都用普通话,细究下来,却并非所有人的“母语”。 海上花这样的方言写作,虽然外地人看不懂,但所谓“吴人”,却能够体会 出别样的婉转和炎凉。像句末的一些虚词,比如哉,-(口加宛,取英音的were), 说来虽虚,但言谈间却负担着许多的情致,轻重缓急,气象各异。几个人称代词 也很有趣,像吾(我),耐(你),倪(我们),俚(他、她),平时说得嘴滑, 看到写成字样,却又生涩而滑稽了。 把故事匆匆看了两章,虽然不喜欢那种腐朽的末世气息,却还是感慨其生动。 黑人写诗作文,往往拿自己的口音拼字,也有人通篇都用black english 叙述, 后人读来,执拗的苦味历历在舌。相比之下,韩邦庆只把方言用于对话,竟还不 够激进,但已经足够让我恍然还乡,仿佛又置身于木宅老井的所在。 转眼又是一年,吴地三月的嫩柳,不知何年重见。放下闲书,整理明天的书 包,笑笑:无啥。 忽然想看张爱玲的“译本”,她的文学天才,我一向不太能欣赏,但如果她 能妙手再现吴语的风范,倒是不得不服的,因为这好比脱了一个美女全身的皮, 再给人家套一身新皮一样,来不得半点差池,否则美女变成怪物,或者至少也是 无盐。 两位女诗人 Anne Carson 名气还算大。这个加拿大女人本身是古典文学教授,搞希腊的 东西,学术论文写得一套一套,看得我眼睛变成蚊香。她有很多崇拜者,其中之 一是HaroldBloom ,这人居然写文章说自己死时的憾事之一就是没能读完卡森 的诗作,马屁拍得很煽情。但这人不以马屁著称,倒是骂名卓著,是胸挂科学院 金奖章的大批评家。我读了他的文章去找卡森的诗集,果然咄咄逼人,倒不是因 为卡森学识渊博功底深湛,她是有着呼啸山庄般阴郁狂暴气质的女人呢,而她的 长诗The Glass Essay 便果然写了很多爱米莉勃朗特,让人觉得这两个女人好像 前后世,隔着轮回,却是一般无二的灵魂。另一位女诗人KimAddonizio在访谈中 也很是称赞卡森,说她的聪明玩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于股掌,却不曾聪明反被聪 明误,有真心,有激情,撕心裂肺起来比谁都狠。真让人嫉妒。 较之卡森的高远与磅礴,荷兰女人Anna Enquist显得宁静,静到几乎默默无 名,当然,荷兰诗歌本来就没多大影响,英美几乎译遍大语种文学,荷兰的东西 却寥寥无几,所以才更值得读。本着这样的想法,我拿了本荷兰当代诗选回来, 没想到竟然惊艳,倒不是说发掘出什么大师手笔,但这本集子的十四位诗人里, 没有一盏省油的灯,个个保证中上之姿。而恩奎斯特是我个人的最爱,她言词宁 静,淡泊,而纯粹,读来平平,却回味深远。卡森以气质胜,恩奎斯特却长于境 界。气质诗难写,没有沸腾全身骨血的天分,最好放手。境界诗也难写,同样的 三言两语,一颦一笑,叶落水流,恩奎斯特能写出小景况里的大荒凉,换个庸人, 则不是矫情就是嚼蜡。还是那句话:真让人嫉妒。 月暗的周一 赶上了周一那晚月暗,康格拉的女人就要祭菩提树,在树下要摆洗衣妇苏娜 的小人偶。谁是这洗衣妇苏娜? 来听我讲《七重海》的故事吧。 从前有个寡妇,过路的圣人对她说:你家女儿命里没男人没福。寡妇伤心欲 绝,圣人看她可怜,自己却也没办法,只能叫她们去七重海的对面找洗衣妇苏娜。 于是,寡妇的女儿和一个兄弟出发了。他们翻山越岭,却望着七重海兴叹。 那天晚上,过不了海的女儿怎么也睡不着,竟被她看见大蛇要吃树上的小野 鹅,女儿叫醒兄弟把蛇砍死,第二天,回巢的一对大鹅感激不尽,答应接送她们。 寡妇的女儿终于找到了洗衣妇苏娜,苏娜感激她每日帮自己祈祷,教她:你现在 回去,赶紧找个男人结婚,在你们绕火堆转到第四圈时,他会腹痛暴死,但你们 全家千万别哭,要拿白布盖住尸体,然后一起想着洗衣妇苏娜,我就会出现在你 们面前,把起死回生药给你男人吃。寡妇女儿依言而行,最后终于得了个活生生 的丈夫。而康格拉的女人感激洗衣妇苏娜,在祭菩提树时都不忘她。 Kirin Narayan 是个美印混血的女人,她搜集喜马拉雅山脚下的民间故事, 而这些故事有个特色,就是必须在特定的祭祀日,由女人讲给女人听。给Kirin 讲故事的,是个叫Urmila Devi Sood的印度女人。她们的书交给牛津大学出版, 就是我手里的《月暗的周一》。 今天翻了两本关于印度神话的东西,一本介绍几大史诗里的众神故事,看得 昏昏欲睡,却还是必读,真苦。而推荐书目里的这本女性民间故事,却让人爱不 释手。中国有特别的文字“女书”,而印度也有只在女人中流传的故事,所以说 什么女人的文学到底低等,看起来“证据确凿”,却其实是销毁并禁断了更多证 据的缺席审判,没有公平,只是可憎。 单单一个《七重海》,里头的滋味就已经难以名状。 寡妇为什么那么想要女儿有个男人,那是因为她自己知道寡妇有多苦。 当地风俗中,婚礼上新人要绕火七圈,而女儿的男人要是在转第四圈时死, 女儿就会被卡在少女和妇人之间,即未成人,又已丧夫,为等级制度所不容。 然而,这故事却又不全是诉苦:女人们哪怕别无选择,还是竭尽所能地追求 最微小的幸福。助人渡海的野鹅,据说总是成双成对,仿佛中国的鸳鸯,是伴侣 的象征。而印度女人虽说只以婚姻生活为幸福,看似无奈,却不尽然,因为:掌 管长生不老药的,竟是个低贱的洗衣妇,而圣人却只能给人看命,真正做到“我 命在我不在天”的,还是女人们自己。 徒劳 刀片一样薄而冷的悲哀,只有在川端康成的笔下才看得到。好几年前,陪朋 友买日汉对照的《雪国》,坐在书店的楼梯上翻了几页,不敢再读下去。固执地 说着徒劳的驹子,还有歌声清亮的叶子,她们的美刀片一般在心上不动声色地划。 故事里的一切,无非是徒劳;讲述这样的故事,也是徒劳;读与不读,说穿了还 是一个徒劳。 川端康成的悖论就在于:要是还有气力喜欢他的小说,你便没有能力懂他。 你要是懂了他,无论怎样的美,却都忽然之间化做指间飞灰。这时候,悲哀现出 愚蠢,苦笑却又故作姿态,真的是无可留恋了。而川端的东西,就是过了河之后 可以被拆或被遗忘的桥。 我对所谓的彼岸,一向是耿耿于怀的,因为名字里有水有船,仿佛命里注定 要求渡。现在却固执地想:这边的徒劳,在那边,只怕有着更壮大的影子。 于是不恋生,也不畏死,与事物之流擦身而过,衣服不湿,不是什么神奇, 衣服湿了,只等它干。 所以竟然嫌弃川端的固执,那面对徒劳,刀片一样闪着寒光的固执,映出我 的脸,到底有些猥琐的模样。而自己到底不够死心,竟然喜欢《古都》里的织匠 秀男,虽然为人平庸,却好歹能够鉴赏别人的花样,然后从自己手下织出精美的 腰带。 做这样一个勤恳而手艺好的匠人,是我徒劳的人生里唯一的奢望。 穷苦 喜欢读写穷苦人的东西,这是我的一个毛病。 然而,写穷苦人的东西,一旦写好了,却容易让人忽视现实,而夸夸其谈于 某个叫做苦难的概念。有苦难言,真的是很苦的一个词。有时候想,是谁这么恶 毒,竟然用哑巴吃黄连这样的比喻。所以,能写透黄连滋味的,倒不是什么大家, 他们太不哑巴了。 日本也有无产阶级文学。这个好像只有中国比较热衷于介绍,至少我从小就 读小林多喜二。而宫本百合子也很不错,这两天翻了一下她的《小祝的一家》, 只觉得憋气,虽然她是要往光明的方向写,而我却只看到生活的无望而已。这一 点,日本人的无产阶级文学比较特别,不像俄国人那样讲究精神力量,感觉穷苦 得很踏实,连觉悟都点明得若有若无。那本选集里还有平林泰子,一个很短的故 事,讲同一列火车上有高贵的亲王,低贱的民众,和被做人体实验的中国战俘。 然而,小说的叙述者虽然披露了阶级对立,毕竟还是说到了日本的老百姓因 为自己的艰苦而磨灭了对战俘的同情。 读到这里,心里很冷。倒不想骂日本人,反正该骂的,别人会骂。 我在挣扎求生的时候,能够向别人伸出援手吗? 实话实说,这种时候,踩人一脚这样的事,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 老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竟然有点做梦的感觉,仿佛自 己还是背书包上学的小学生,而眼前这个叫做女儿的东西,只是一团一吹即散的 空气而已。 不止一次地,妈妈这样说。 类似的不现实感,我也常有。小时候总埋怨自己是小孩,以至幻想总有一天 会一梦醒来,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大人,而爸爸妈妈只是一团一吹即散的空气。 忽然发觉,父母和孩子一直互相诅咒着呢。 昨晚睡觉前读高桥多佳子的《相似形》,说母亲如何暗地憎恨吸血鬼般榨干 自己的女儿,不由得打起哆嗦来。还好,我妈妈只对我说起过生命的延续,而不 是生命的抢夺,虽然事实上,我们到底互相诅咒着,虽然谁都没有挑破其中的敌 意。而这样强烈而暧昧的感情,才是爱吧。 妈妈已经老了,和所有同学的妈妈一样,下岗在家。楼下稍微年轻些的阿姨 还有去街上卖棒冰,妈妈只是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和同样无所事事的爸爸一起。 有时候,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才是最大的不幸。小说里的 世界却总是扭曲而丰富,反倒单薄。 林芙美子在《晚菊》里写一个五十多岁的艺妓和早年的情人见面,那人却只 想从她身上榨钱,于是两人没皮没脸地尔虞我诈起来。那老女人靠注射药物和躲 避阳光伪装青春,而青春时爱慕的幻影来到眼前,只剩下些贪婪和猥亵。 林芙美子的东西很打动我,精致中渗透着丑恶的颓唐。 富冈多惠子的《稻草狗》也很不错,写一个老女人四处寻找年轻男人做爱, 甚至不放过公园里带孩子的年轻父亲。她凭直觉挑拣男人,把他们当作稻草狗般 的性玩物。这样的“老妖怪”,富冈多惠子信笔写来,不带感情,不加议论,让 人惊叹于她的强力。在整本现代日本女性文学的选集里,这个老女人笔下的老女 人最有光彩,比那些鼓吹妇女解放或是控诉战争的文章有意思得多。 不知道妈妈读了会怎样说。 不知道我老了后重读,又会怎样说。 朝鲜战争 听说一则笑话,不知是真是假。抗美援朝的时候,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 地开赴战场――这说法不是修辞,而是事实:当时天冷得厉害,跑步出汗会在军 裤上结冰,于是大家只好脱了裤子急行军,而穷孩子没有内裤穿,结果造成了后 面光屁股,前面小揪揪的雄壮场面。 那时候北韩打南韩,联合国军帮南韩,中国人去打联合国军,还有俄国人偷 偷掺一脚后全身而退。反正是一团糟。 南韩人写那场战争的诗也是一团糟,南韩政府竟然给诗人发工资让他们写宣 传诗。拿了本美国出版的韩战诗选回来看,水平差得不堪,编者SUNJI-MOON自己 都承认,不过书题还不错,叫做“兄弟敌人”。那时候,兄弟对阵,父子相残的 故事太多了。不过,相比之下,中国的解放战争好像差距也不太大。 更哭笑不得的是,有个叫YU CH ‘I-HWAN的诗人还写诗献给牺牲的联合国军, 歌颂他们为国际反共事业而献身。诗里自由博爱之类的大词,让我很不舒服。就 技术而言,我是很反感大词的,而这一次,技术之外的东西更让我厌恶。 这本诗集,是这些年来我最厌恶的读物之一。 翻了一下诗集,有不少人道主义的诗人写北韩兵的尸体,比如据说是富有佛 儒精神的CHO CHI-HUN 的《这里躺着一名共产党士兵》,和那位YUCH‘I-HWAN的 《如同一朵野花》。死者无害,可以做倾注同情的容器,诗人们放心地描绘着碧 空静水,微风小花,所谓的美和永恒却让人不寒而栗。 活着的兄弟竟是敌人,死了的敌人才是兄弟。 而民主的意识形态下的诗人们,他们首先要树立起自由的旗帜,然后高举之 与自由的敌人战斗,最后,才可以雄纠纠气昂昂地同情一下人,被抹杀的人。 按理说,爱与同情,不该被优先献给某某事业,而是人。但这么说出来,反 而又矫情了。 说实话,我终究是厌恶人的,只是更厌恶所谓事业而已,还厌恶把小鸡鸡冻 成小揪揪的天气。今天天气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