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月映寒戈 透过香暖的水雾文公看到美人们林立的玉臂耀眼地晃动,她们把各种药汁倒入 水中,并将纤纤葱指在他沟壑纵横的皮囊上缓缓梨动。一丝遥远的快意由干瘪的体 内缓缓走来,但总也走不到尽头,他睁开微阂的双目浏览香汤中的躯体,有些自怜: 青筋暴突如一条干涸河流零落在贫瘠的土地间向远延伸,嶙峋的瘦骨不时隆起一道 山梁与凹陷的盆地相别,滴到上面的水流动时阻力重重。脖子两侧的深潭不仅存水 颇丰,且他自己都担心那狭窄的头颅随时有下陷的危险。上臂的溃烂似要延伸到下 臂,黄稠的脓汁滴入身下水中,伤口内鲜红的新肉和散发着异味的腐肉历历可见。 令人作呕的创口他非但不感到厌恶,却升腾起一股神奇。想起近日免不了斥责宦官 未将床铺好,现在想哪怕铺满厚厚羽毛,这不安份的骨头也会把皮肤顶破。此刻他 看不到面庞,可透过近乎腐朽的躯壳,他似又看到了形容的枯槁象干旱之年的田地, 稀疏的眉毛和仅余一小把的头发可能是寒风一时疏忽留下的几绺荒草,无神的双眸 混浊不堪,只有光线反射才知那可能是个活物。就是这双眼睛面对诸侯称霸,就这 破败的躯体数次躲过追杀,接受无数有力身形的跪拜,就这一躯体指挥了无数战役 把自己坐椅一步步引向最高阶这躯体这面容既未健美到极致,那便只有残陋到极致 才与其人极的辉煌相匹。 美人扶他在室内踱步,他感觉几日精神尚可,只是雾气比以前多些,门坎高些, 校场上士兵操练声比变得小些。这向他昭示着不争的事实—衰老,许多人避讳它, 他不,白发苍苍刚意识到自我,只有衰老给他的感觉才是安祥平静的,衰老激起他 对强壮的意识。 他挺起胸脯想俯视一切,甩开美人自由散步故意加重脚步以示有力,就一小事 爽声大笑挤出豪迈,他感觉很气魄。可笑过后先是一阵眩晕使他踉跄不稳,紧随一 阵汹涌澎湃的咳嗽令他忙贪婪地靠在美人的臂弯里再不愿有什么意识,对强壮的意 识只给他带来了脆弱。 美人凝脂般的肌肤令他无动于衷,将来如晨起药浴的水雾般模糊,现在象他的 双腿般绵软,只有过去清晰可触。昨天又是什么?是战栗、是追杀、是无暇提鞋的 奔命、是血光四射的权谋……,除对年龄体质的向往,实在无太多怀恋之处。七十 有一,昨天还是太子,今天已是苍颜白发的君王。苦难挥之不去,幸福张手便逝; 客人刚聚,天色却晚。 我的太子真是太幸福了。 他最不愿却又不得不做的是真情满怀拜谒父王陵墓。他第一次时的心情是绝对 虔诚真心痛恨由衷喜悦,这喜悦来的太晚,那个叫我父王的人死后若干年他的阴影 仍罩在我头上,还有那追杀、刀疮…… 我的刀劈向他时,那刻是凝固的。这刀将染上一位未来帝王的鲜血,历史会被 我的利刃斩断,可他居然逃过这一劫,仅留点小伤断只衣袖越墙而走,这刀顿时伟 大许多。不知是何使我躲过这刀,与其是求生欲望毋宁说是派其追杀的父王的光环 在庇护我。后我躲在草丛中,杀手的利刃近至鼻尖,我却安然吞下嘴边一颗红色野 果,尽管距死仅半只衣袖,我仍愿将其看成我最安全的一天。臂上留下的永远作痛 并留着脓血的创口,逃亡的几天一直有白胖的蛆虫进进出出,我把这可爱的创口看 成生命的标志、长寿的象征。刺客应感谢我,我使他有幸与我同处历史一页。 尽管父亲和兄弟们让你带着苦笑品味死亡追逐的凄凉,但你并不彻底痛恨,相 反倒有几许感激,不仅从他那获得一个高贵血统,更重要是一股帝王之气。不知不 觉已到墓前,他看了眼身旁太子,在其搀扶下很平和地屈下双膝。 你一生叱咤风云,指点天地,;伐骊戎,假途灭虢,后又顺便灭掉借道之虞, 看着缴获的当初用来贿赂虞的名马,你爱惜地说:“马还是我的,就是齿龄老了。 ‘好一副吞天吐地的架式!你生前赫赫,身后之乱无不由选太子引起。自植恶果却 要后人品尝,史书骂名、殃及子孙的灾难、甚至死后余威不散、我仍为命奔逃。而 对于你只是身后之事,有也没有,不过是安眠中一次翻身。 放肆!不肖的东西,称了王就可以说三道四?不行杀戮,何以定江山?晋的大 群公子你、申生、夷吾哪个不想为王?哪个为王不是王?杀你们与你们互杀有何区 别?你为王恰是夷吾未能如我所说坚决杀戮。踏着别人尸体讲仁义,你不是第一个。 申生:父王年事已高,无骊姬,饮不甘、眠不安。我虽知骊姬下毒加害我,可 解释清楚父王会迁怒她,这无益父王,带着恶名出逃有何意义?谁会收留? 同父异母的申生可谓至孝,可谁能说他不是借此打动父王以期恢复其继承权? 申生:我将被废掉? 里克:太子勉励,要你如何只怕不完成,为人子应怕不孝,不怕不立国君被废, 严以律己可免灾。 父王,我不如您,我颠沛流离似乎就为摆脱你,当我决心以自己取代你时,却 发现我又回到你的路上。你未能继续不是路的错,是你未能走到底。我的太子也已 不年青,他不必东躲西藏,将来如何?看他自己,不想害了他。楚成王自埋祸根, 子商臣夺其帝位,这该死的家伙居然居然向儿子乞求吃了熊掌再死,他那宝贝儿子 即便满足他,那到嘴的佳肴一定苦不堪言,活该! 辇车在大街上缓慢行走,一种模糊不清但异常熟悉的声音传入脑际,什么声音? “满城百姓见父王出游,激动的奔走相告,正为您的健康欢呼” 这些庸人总是愿意拜倒在别人阴影下。我习惯了被人崇拜,便不能容忍自己向 别人欢呼。 这欢呼一定是负责意识形态的大臣安排的,也许明天各大报章还会刊出我与百 姓同乐的照片。开始我很厌烦,这不过是大臣们祝我万寿无疆的一个变调,长而久 之,麻木的耳朵也便相信这是发自百姓内心的呼声。当然他们也会在长久中使这下 意识的欢呼由衷且发自肺腑,我俯视他们欢呼,但我知无庸人崇拜,哪位君王也一 事无成。庸人们被压迫久了一旦有了偶像便迫不及待将其扛在头顶,情之愈切,偶 像越高。被其供养的也越发肥胖,日益沉重,变成压迫,不堪重负,又有新偶像拯 救。扛起我的人早晚会把我掀翻。 文公:楚犯我边界,夺我粮草,抢我耕牛,烧我民居,还扬言不归还边关四城, 就踏平我国。不错,楚是帮我复了国,我也答应割让边关四城,可一旦割让这暴君 势必重赋苦役于你们,本国其他居民也会因此加重赋税。本王不愿开仗,但与其看 子民被践踏而死,不如战死。 誓死保卫国家!捍卫领土完整!保卫我王!楚兵胆敢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血 战到底! 民心可畏,本王决心与国共存朕今日起与士兵同甘苦、共浴血、食无肉、着布 衣,一切为前线。加封对楚作战阵亡将士为烈士,家属为烈属,并在西铺地修筑碑 林,世世代代铭记。 楚王:大王可好?我们虽有失和,可还是有着传统友谊的嘛。过去的事应向前 看,我们两国应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我们在边境上开展贸易如何? “一言为定,地点就设在西铺地。” “晋楚友谊万岁!” 战争前夕,几名将士阵亡使举国都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可随着战争深入成千 上万人死去,不过是重复无数次的同义动作而已。他们完成了国家需要来场战争证 明一下的使命。 在我眼里对这些为我所用的小民并不比我的敌国侧目几许,他们远没有我的敌 手高贵,相反我自感羞愧,愚蠢守诚的宋襄公何以成事,我所不齿的是我常淹没在 这些低俗的人中。他们不可能总构成我宝座下坚实的台阶,就如同敌国不永远是敌 国。昨天卫派使者谈结盟,他们异想天开的国君竟想开创鸿毛小国谈外交的先河, 作为棋子忘记被摆放的权利却想说不,不错,他们的确有不少巧舌如簧的名士、气 贯长虹的勇者,这些人的出现本身就是大厦将倾的标示,他们唯一能引起人侧目的 本钱就是悲壮。他们当然知道假途灭虢、秦晋之好,这背后的战争他们知也不知。 秦救我饥荒,秦饥荒时,我那弟弟夷吾对其施以攻杀,道义上不用我说,军事我却 认为完全可行。只有江山不改。 晚间药浴升起雾气同样迷朦,他的瘦腿支出水外,象斜插水中的一段枯枝,一 旁躬身伫立的大臣正注视着浴盆的一角并等着他对奏折的批示,半晌,枯枝一动, 泛开一圈涟漪,未等涟漪散开忙提笔准备录下。 “××只许做副将,做副将抵两个大将,做大将不如半个废物。” “××与××相争,先不要管,到时他们必来找我,保持敌对他们会效忠求宠, 比联合起来对付我好。” “××地水灾饥民造反,无粮可放。” “先杀放粮官再说。” “告诉去中山的还钱使者,只有这些,再要只有刀枪。” 水真烫,脓水怎么又出来了?热汽里真好…… 休息。 出去探访的小队报告,介子推仍未找到。那就先停止吧,给其封地定名介山, 级别再升半阶,以昭示朕之过失。这个介子推果真背负老母在深山密林里呆上一辈 子?“昭示朕之过失”,他对我真那么重要? 他在选择一条十分冒险却又可能埋藏巨大财富的路。他是患难中追随我的极少 数贤士。 贤士有多种,介子推属世之高雅才俊,这对朕恐怕没什么现时效益,招之何用, 显示朕之贤能、提高名望,可天下归附,哪怕白养他们,至少不致资敌,最多不过 如此,患难中他们肯定忠心耿耿,可无论患难还是和平时期这些寻章摘句酸腐之徒 为我设一谋几乎不可能,和平时期要他们一张赞成票也不大容易,相反还会对朕的 朝政说三道四,大肆散布不信任情绪,甚至比反对党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 显示高洁不群。那追杀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杀手尚且积极举报使朕免于灾祸。对这些 旧臣不加赏赐,又显我冷落贤士。介子推远遁山林于他于我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封 号、表示悔过的封地,高洁又增几分,史册光耀有加。过早官列一品,那些冲关夺 隘又屡设机谋的贤臣如何?他们可能不十分高雅,不一定孝顺父母,不一定夜读经 典,但十分管用,冷落其无异自毁城墙,介子推现高高在上但对其无任何威胁,尚 可昭示君王英名。他是不争吗?他争不到,争的又十分高明。 他回视身后串串足迹,每一串边上都有一双或几双女人的脚印,所接触的一个 个女人如拥抱他的一只只螺壳,她们因他的活力而姿态万方,一旦离开她们,她们 就成为一块块空洞的石头在那里无聊地横陈,至多反映一种沧桑之美。 美人入室为他准备就寝,她们纤细的腰肢在他面前轻盈摆动,她们用柔软的手 臂包裹他走向卧榻,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内藏权力的小匣。一缕醉人的幽香如春 风般脉脉袭来,他并未嗅到,只是想像中应有,可惜即便真的嗅到也不会给他带来 丝毫冲动。戎马半生,奔波一世终得欲望中所有。谁知佳肴满席,确无胃口消受。 女人是什么?实在太渺小,也许只是一床使我安然入睡的华丽的寝被吧。这寝 被有时并不安分,时刻为她的儿子们也为她自己窥视着王位,象致我一世苦难的骊 姬。现在粉黛如云,令我动情者少之又少。 又一次仓惶出逃。 这次可能到齐,我二十五年不回,你可改嫁。 二十五年?我坟上的柏树枝也可以成材了,不过我还愿意等。 她若不是真情痴,那便是个目光深不可测的女巫。称王后我只叫人送去大笔财 宝,见到又如何?满面皱纹的她能激起六十有二的我情欲?情感、情欲两码事,况 且到齐后桓公将宗室之女与我,这里还有夺我皇位的子圉之妻,情欲复仇同时得到。 武帝欲立钩弋夫人之子为嗣,却因一点小事杀了钩弋夫人,她死之时,草木悲 伤、天空落泪。武帝:此非小孩愚民所知,国家所以有乱,皇帝幼小、母亲骄横, 无人能止,我此举…… 宁静的后宫有时凶险似战场。 夜…… 他让宫人把他抬到殿外中央空地上,平素恩威广布,在人流不息的宫中未感到 什么。这凄静的夜晚,我是那样无力和寂寥,夜风鼓动阵阵凉意,一弯冷月孤立无 助,几点夜萤瑟缩而舞。殿前流水夜中也不见清澈只感觉水在动,静静的水声和如 墨的夜色令他想起战场上的血迹。四周灯光在风中踉跄欲跌,宫殿和老树的巨影不 知在谁的指使下时而逼近他时而匆忙逃散,远处黑虚虚的山峦和司空见惯的楼宇在 夜的掩护下变得面目狰狞,加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和风在山林间的哭号仿佛战场上血 泊中游动的冤魂,令他噤若寒蝉。 月的冷辉洒落身上,也落在不远处放着他曾挥舞拼杀金戈的兵器架上,虽看不 清但想来已锈迹斑驳,此刻静立在那更象一段枯木。 成年为太子,屡被追杀,花甲之年践帝位。苦难半生,戎马春秋,安乐一时, 也算波澜壮阔,只是这甘苦的巨大差异是否划算?这不堪回首的日子就是为了换个 令人羡慕的美好回忆?想不到与我分享这回忆的只有我自言自语的回声。对于我, 追杀的痛楚和悲戚比不上称王后对孤独的恐惧,称王带来的为所欲为的快意仍无法 与我刀尖下安然吞食甜果的偷欢相比。齐桓公一代天霸,可为他送终的只有成群结 队的蛆虫。称王也许是错误,应象许由、务光那样归隐山林、独钓清江,可我骨子 里始终有个声音呼叫:不,你的天性就是不为绿叶,人人都想对天下美女财宝美食 有着绝对支配欲这也是英雄的渴望。不为王我同样可以享用恒公送我的美女不必提 心吊胆,而逼我舍弃齐女的谋士们却一无所有,我称王也是为他人谋福。不超越个 人不可能超越的极限实在无趣,美不和险伴生便减色;草民也知登高望远、品尝毒 蛇。人欲无止为王也算人欲终极,也许正因终极才感孤立凄凉。 昔日盛名天下之尧舜。也许已成为百姓梨头的一缕粘土。 来生,我还要称王。 也许有人称颂一些几朝臣子苟全性命于乱世,使生灵不致涂炭没有战争没有回 忆的时代才是幸福时代。屁话,人到底该不该有条永不弯折的矩尺?没有战争的年 代是不完整的,战争是和平的一部分。 再做君王,又能如何? 中学历史课本一册×页,春秋时期我国先后出现了诸侯割据称霸的局面,他们 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阂闾、越王勾践,又一说 …… 2000年11月13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