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书房里静悄悄的,有细微的风吹动窗纱使它轻轻地摆动。秋天的冷雨正横扫整 个城市,雨寂静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响声。那个身影又静静地来 了,一袭黑色的长裙,披肩的乌发如漫天雨丝般忧郁地飘扬,清丽凄婉的眼神,灵 秀妩媚的容颜。爱,爱究竟是什么,这么痛苦又这么辛酸?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十岁那年,他妈妈领着一个小女孩进了家门,他一 下就呆住了,那是怎样一个美丽如同仙子的女孩,眉目清秀如画,肌肤晶莹胜雪, 眼睛皎皎然如星辰,带着成年人的忧郁和穿透力。 妈妈告诉他,这是新来的副市长的女儿,从小失去母亲,你可以带她玩。他的 父亲是副市长的司机,她从此也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他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也许因为是副市长的女儿,很多人夸她聪 明、漂亮,而他总觉得她聪明得奇怪。例如背诗,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有家长教,而 她自己到父亲的书架上看诗书自己背——她父亲本来是学中文的,长相非常儒雅, 有一大架子文学书,而她也从来不在人前表演背诗,可有时触景生情,她就猛地背 出一大串诗来,例如见到他们家院子里的菊花,她就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带她到市委大院的 花坛边玩,见到喷泉边柳絮飘飞,她就背:“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 扬花,点点是离人泪。”有时看到他父亲在喝酒,她就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最奇的是她有时竟捧着《红楼梦》,看得痴痴迷迷,这 本书直到今天他都读不懂,而她当时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后来她上学了,也就很少再来他家。她渐渐长成一个非常孤高的少女,独来独 往,没有朋友,他们甚至连碰上也不打招呼了。 大学毕业后,他保送美国学习法律,她还在读高三,已经是一个长发飘飘,亭 亭玉立的美少女。临行前一天,他在市委大院花坛的假山上看到她,她穿着一件薄 如蝉翼的真丝长裙在看一本书,他鼓足勇气走过去——他已经很多年没跟她说话了。 她站起来,白衣胜雪,姿态娉婷,清风吹过,仙袂飘飘,眉目清秀得象古画中的仕 女,修长的洋装,配上空谷幽兰的紫花图案,便成就了一个长腰长腿长发飘飘伴着 丁香一样忧郁的古典少女——她是红尘中人,却极象婉约词宗的一阕小令,惊鸿一 瞥之后仍觉余香在侧。 听说你要出国了,祝贺你。 谢谢,你在看什么? 一本风景摄影集。 想旅游吗? 是的。高考之后,要到敦煌去,如果可能,到蒙古草原去看看。 你现在读文科读理科? 读理科。想学物理。 成绩怎么样? 不好。 在她眼中,他一直是一个稳重踏实,勤奋上进的优秀的男孩子,成绩永远是第 一,各科竞赛获奖。 我一直以为你会读文科。 学文科的人心机太多,跟他们呆在一起很痛苦。感觉和理科生一起安全些。 那么你看吧,我不打搅你了。 你明天起程是吧,祝你一路顺风。 他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转身离去。这一别就将是四年,他想如果命运给他们缘 分,但愿四年后再见到她,能够有勇气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四年后,他从美国学成回国,站在他们唯一一次对话的假山前,他知道一切已 经物是人非,假山上扑满了黄褐色的叶子,再也没有了那个飘然若仙的身影。 她的父亲在他离去后一年因贪污罪被捕,这是当时一个很大的案件,牵涉了很 多人,不少官员因此入狱,审理了一年后才审清,她的父亲被判了死刑。 而她不知去向。 他到北京办了一家律师事物所,事业越来越大。他通过各种线索寻找过她,她 却如同一朵凋落的花朵那样不知落向了何方。 终于,他和一名美丽机敏的时尚杂志女编辑恋爱了。女编辑名叫虹,是典型的 时尚女性,经常把不薄的薪水花个精光,他看过她编辑的杂志,印刷精美,装潢时 髦,气势豪华,引领着这个城市的时尚消费。他真真实实嗅到弥漫着整个时代无处 不在的物质气息,这个时代,连精神都已经物质化了。虹是物质社会的宠儿。 他和虹的婚礼是在十月举行的,北京的十月,银杏树的黄叶飘飞如雨,他有些 神思恍惚。婚礼之后,举行了一个酒会,虹把她的同事和朋友介绍给他。就在这时, 他又见到了一别六年的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苍白消瘦,发丝丰盈如漫天细雨, 忧郁地飘扬,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嘴角坚毅,有一种孤独而又苍凉气息一丝 丝、一缕缕地从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嘴角散发出来,和周围的气氛不和谐地 交融,然后消失在时空中。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要请她很不容易的,我把她介绍给你。虹刚要为二人介绍, 却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怎么?你们认识。 红番茄咖啡馆。 她来得很晚,穿旧的灰色毛衣,黑色的长裤,象一个苍凉的影子。 落地大玻璃窗外面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在雨雾中飘落大片 大片的叶子。寂静幽暗的店堂里有氤氲着怀旧的音乐和浓郁的咖啡香,让人恍然。 这几年,你一直在北京吗? 她轻轻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啡,依旧清雅飘逸、纤尘不染的美丽容颜因为在热气 氤氲中显得有些不真实。那眼睛迷蒙中透着冷寂,清丽中微露哀伤,仿佛是繁杂喧 闹的现代商业社会中一缕古旧的幽香。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在一点点复苏。 我是三年前来北京的。 你靠什么生活? 写作,给杂志、报纸写专栏,也给广告公司写广告词。 这样能维持在北京的生活吗? 很难。但是没办法,我的谋生能力非常差。对不起,我觉得我上学后就没再和 你说过话,而且,我也好久没和人这么面对面地接触了,竟然有些不习惯。 没关系。我们说过话的。你也许记不得了,我出国前一天。你知道吗?我回国 后一直都在找你,到你念物理的大学,他们说你退学了,到你姨妈家,他们说你离 开了。到处都找不到你。其实很多人都关心你。 我早就厌倦他们了,深深厌倦了那一张张或精明或憨厚的脸,厌倦了那一双双 或同情或谄媚的眼睛,更厌倦了一颗颗自私贪婪又虚伪的心。我早就该离开那个环 境了。 你的心态…… 我害了自闭症。感觉自己受这个世界的伤害太重了,从出生起就不停地受伤害, 伤得太重,怕了,也厌了,只想躲到一个人的世界里。 怎么会?感觉你以前象个骄傲的公主。 其实政治的环境对一个敏感坦率的灵魂是伤害最大的。我在五岁的时候曾看到 父亲和别的女人作爱,有许多时候不知如何解释这个世界。想躲到物理学习中去, 而天赋有限,功课常常跟不上。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世界,也希望能早早离开。好了, 天晚了,我要乘公车回去了。 你应该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我们以后可以常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希望任何人再闯入我的世界。我不愿和你再联系。 那么我把我的手机号给你。 她叹了口气说,我可以把住址给你,但是离北京市区很远,你最好不要去。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想照顾你,很想给你…… 不要说了,你已经没有资格说了。你的妻子是虹。 他目送她孤独、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象一粒水滴汇入了大海,他知道, 当他有勇气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这个权利。 他从此不再和她联系,和虹步入了稳定的婚姻生活。 虹编辑的杂志每半个月出一期,她在虹的杂志里为一个“时尚羽衣”的专栏写 稿,这个专栏主要是刊登各种美女时装,她负责为每一幅时装美女写旁白,例如“ 寂寞胭脂:玫瑰花瓣和烛光,你曾经呼喊过的名字,模糊不清的容颜再也忆不起, 而你终于擦肩而过,只剩下胭脂寂寞如许。”、“风花雪月:往事如雪飞落,我看 不远处的春天,不是我迷恋感伤,是这场风把我的心事说穿。”,也有的干脆直接 用古诗词题成,“淡定如菊: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 风,人比黄花瘦。”“轻舞飞扬: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雨衣曲。玉容寂寞泪 阑干,梨花一支春带雨。”……他也常常看她发表在网络和文学刊物上的小说,大 部分是短篇小说,主人公多是一些被商业社会吞噬了肉体和灵魂的年轻人,文笔非 常简洁大气,一点也不象她本人的纤弱。 虹和他的生活开始出现裂痕,出访了一次韩国,虹的生活更加奢侈,重新装修 了房子,买了高级轿车,兰蔻的化妆品,名牌的套装,精致的鞋子和皮包,每周到 健身中心和美容沙龙……,他逐渐感到经济吃紧。虹开始对他赚钱的本领不屑一顾, 她本人和广告公司联系,开始接拍广告,这使内心传统的他十分不满,两人开始了 冷战。 结婚一周年,虹要求两人一起到北欧旅行,而他坚持钱已经不多,改到海南岛 度假,两人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虹不知从何处借到一笔钱,登上了去欧洲的班 机。 他按照她给她的地址来到了北京郊区。 他没想到这里离市区这么远,来到时已经近黄昏,可以看到远处阴沉沉的天幕 下红绿斑驳的山谷里升起紫色的雾霭,山脚下有一排孤零零的平房。 他按响了她院子的门铃,门开了,她静静地站在门口,依旧长发披肩,依旧风 致楚楚,黑色的紧身毛衣,黑色的棉布长裙,窄窄的肩上披着暗紫色的镂花披肩, 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她把他让进院子。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正在秋风中大片大片地飘 落黯黄的叶子,屋角有几株菊花,蕊寒香冷,已经有些残败。 推开屋门,他才知道只有一间房子(走廊对面是小小的卫生间和厨房),大约 只有十七八个平方,却整理得纤尘不染,家具全是橡木的,一张小床,一把摇椅, 一个立体的电脑桌,一个书架和衣柜连体的组合橱,他最后在一幅画前站定,那是 一幅工笔的仕女图,一个纤弱的古典少女手把花锄伫立在满庭花雨中,旁边题着诗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浊陷渠沟。” 她推着一个小小的活动餐桌走进来,上面有两杯热腾腾的茶。她请他坐下。 怎么?你和虹吵架了。 是的。我觉得虹的物欲可怕得大,我不知道该怎样工作才能供她这么挥霍。 这不是虹的错,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通病。欲望仿佛一个巨大的旋涡,我们每 个人都被卷进去,想逃也逃不出来。只不过虹陷得深一些而已。 有时我觉得虹有她的内心世界,我有我的内心世界。她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 的世界她也走不进来。一个人的肉体和另一个人的肉体合一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而一个人的灵魂和另一个人的灵魂融合是多么艰难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在付出爱 和感受爱的时候依旧摆脱不了深深的孤独感。 她沉默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才发现开始下雨了,天已经全黑了,雨点点滴滴打 在玻璃上,好象心里的回声。他又听到她在轻轻地背诗,就象她小时侯一样,“满 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你其实和我一样,很孤独,不快乐。他对她说。 我喜欢目前的生活,隐遁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有呼啸的大风吹着落日的群 山,没有人,只有我的一颗心在痛苦的挣扎。她的声音冰雪般寒冷。 他走到她身后,把她弱不胜衣的身体搂在怀中。 如果我和虹离婚,我能对你说那个字吗?你不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 你不能了。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不能爱,也不能被人爱。你不要觉得虹有 什么不对,她只是忠于她自己的欲望,我不是也在用文字装点这个商业社会,出卖 古典的心迎合时尚,以换取必要的生存资料吗? 不仅仅是这些。 你觉得孤独是吗?那么我告诉你,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地生,孤独地死。爱只 能缓解孤独,不能消除孤独。 她轻轻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该走了,你还可以赶最后一班到市里的共交车。 外面在下雨。 我有伞,我送你到车站。我们这排平房快要拆了,有开发商想在这里盖别墅。 以后别来找我了。 冷风寒恻恻的吹拂着,细雨无边无际地飘洒着。雨在伞上细碎地敲击,雨雾苍 苍茫茫地织成好大的一片网,他们走在网中,走在一片苍茫和空虚中。 他和虹开始实行经济独立。两人不再争吵了,而裂痕却在扩大一次,虹不经意 地对他说,奇怪,她的稿子怎么老不到?电话没人接,发E-MALL也没反应。 他匆匆地向那排平房赶去。 按门铃没人开,他请房东打开了院门,院子里枯叶满地,他敲了敲门,没声音。 窗帘紧闭。 你几天没看到她了。他问房东。 有两三天了。 她会不会出去了? 不可能。 那么我们只有把门撬开了。他心头突然掠过惊慌的感觉。 门一开他就吓呆了,屋子里一股血腥味,她蜷缩在床头,瘦弱的身体痉挛成一 团,面色惨白,仿佛一只受伤的虾子,而藕荷色的枕头和棉被已经满是血渍。 他冲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她还活着,但已经气如游丝,她的嘴角全是血, 她在吐血。 他叫了救护车,当他抱起她的时候,就如同抱着一片羽毛,他眼前恍然出现了 她少年时被前拥后簇、千娇百宠的样子,而她现在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她很早就害了胃溃疡,急性发作,所以会大口吐血。 手术后,他看着还没有醒来的她,暗暗下决心,不管怎么样,他要和虹离婚, 他要照顾这个女孩,给她安全,给她温暖,恢复她爱的能力。 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和虹办妥了离婚手续。 这一年中,她恢复了健康,从郊区搬到市里,开始为电视剧写剧本。她对他和 虹的离异表现得很沉默,仿佛这是一件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 离婚后,他买了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穿了灰色的高档西装,他要见她,对她 说出在他心地辗转了十几年的那句话。 可是到了她的住处,房东告诉他她已经搬走了,临行前留下一个纸条:我走了, 不要再找我。 她又一次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变得很消沉,工作之余常会去酒吧买醉,醉了的时候常把自己的那份感情讲 给酒吧的老板听,老板对他说,不要再想她了,你们没有缘分。现在这个世界讲究 及时行乐,已经没有人再为无缘的爱执着。 可我真的想她。他说。 半年后,他收到了一张来自内蒙草原的死亡通知单和一封信。她已经因胃癌去 世,葬在了蒙古草原。他读她写给他的信: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 界,不属于这个兰色的孤独而傲慢的星球,走了这么久,总觉得束缚重重,总觉得 不是家,现在终于快要离开了,也许可以去天堂。如果有来生,如果有缘分,愿意 和你一起用爱来抵抗生命的空虚。 他去了蒙古,在塞外的凄迷芳草中找到她的墓,他把一束开得如同燃烧的玫瑰 放在墓前,对着墓碑,对着蓝天和草原大声说: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如果有缘,天上人间,她该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