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作者:婴宿 坐在长凳上,感觉得到周遭的人的冰冷的目光。“瞧这孩子……”“就是啊… …”,“啧啧……”那些个妇女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词。 “章筝!”一个凶凶的女护士把我领到了手术台上,看见被一圈白色包围的时 候我昏厥了过去。 扶着栏杆摇摇摆摆地踱下楼梯,回头看刚才进去的房门口挂着白色塑料的牌子, 血红色的“妇科”。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朝阳。 “哟,章筝,身体好点了没?”班主任的慈祥穿透他厚厚的镜片直直朝我射过 来。 “恩,好多了呢。”我极为夸张地点头,走过去拍拍老Q 的肩。 我是B 省重点高中高三的学生,叫章筝,同学们也管我叫fish. 老Q 是咱们的 哥们班主任。因为前两天的手术,医生关照要休息起码一个礼拜,我怕老Q 担心只 告诉他因为感冒要休假两天。 医生还说做了手术之后不能剧烈运动,要吃点补品补补身子。于是那两天的体 育课我就一个人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躲在一棵大树的蔽阴下面踩甲虫,折枯叶, 看着一群群的男生女生在太阳光底下挥汗如雨,突然间觉得能够痛快的奔跑竟是种 幸福。朝阳顶着大大的太阳迈着步子向我走过来。之前我就设想过很多朝阳把那天 我在医院里的事抖露出去以后我的悲惨命运,但是直到今天我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我想我们可以面对面的解决了。 其实我虽和朝阳一个年级但却是互不认识的。 “fish吗?”他问得很直接,顺势拿走我手里的矿泉水。 我不作声等着他继续。“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他说完这话起身就 跑了。我把矿泉水朝着太阳的地方洒出去,有一条细细的彩虹。 没过多久,学校就组织全体高三学生进行体检,下午回到学校的时候,朝阳来 找我。 他仍是重复着:“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我该怎么回答呢,他要是真声张出 去了,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既然他愿意保守,我只有选择信任。 “好啊。I TRUST YOU !” 我有一个许多人十分钦羡的家庭,家庭条件好,父母关系和睦,他们对我也十 分关心。当时妈妈已经是一家外资企业的总经理,常隔三岔五地到国外公干,会带 回来许多漂亮的洋装。爸爸早些年下岗的时候就揣着全部家当跟着大户投资股票, 十年风水轮流转,那些个大户站在小散户的大堂里的时候,老爸就坐在了原来那些 大户的位子上,屁股后面也跟着一帮小散户,随便伸个手就有人递烟奉茶的。 我从小到大一直很用心的念书,我觉得这是我对他们唯一的回报也是我仅能做 的。 “HI!fish,你瞧我买了什么!”从后头冲上来的Jenny 吓了我一大跳,“这 是最新的RED EARTH 的指甲油,你看好不好看?”Jenny 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咱们俩常在一起讨论各种各样的化桩品,虽说是高三了,但我们都认为这是为将来 的大学生活打的必备基础。我问她你想好了还是要考北京吗,她说当然了这还用问 嘛,你不也是一心一意往南考吗?“哎,对了,”她问,“你为什么执意要考海南 呀?”她看着看亮晶晶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问我。“因为那是个漂亮的城市呀,因 为我想离开这儿,因为我喜欢的男孩也在那儿呀。”我也这样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 甲油。“对啊,当你知道有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孩和你在同一个校园念书的时候,感 觉很幸福。而我正是要延续这样的幸福。不说了,我先走了……”Jenny 是一个很 开朗的女孩子,她想要考北京只是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孩也会考北京,而那个让她感 觉幸福的男孩就是朝阳。 我常常在放学后去弄堂里的一家小饭馆坐会儿。那儿的招牌是木制的,用朱红 色的漆抹着XX轩,前面两个字已经剥落得只剩斑驳的木屑,连老板自己都不记得那 曾经是什么字。那是个大腹便便、满嘴胡茬的中年男人,整天都把嘴上弄得油光光 的,连头发也是一丝不苟的。《大话西游》很流行的那阵子,他就说把这屋该成水 帘洞,我说你得了吧,还是盘丝洞贴切呢。店里的墙通常是脏脏的,攀附着蜘蛛在 那边结我俩都看不见的一张网。他说“养”蜘蛛的时候店里苍蝇比较少。他这样说 的时候我俩就举起手中的莱克“Cheers”。 那天家里没人煮饭,所以我在店里坐了很久。我说老板你给我弄两盆炒菜吧, 他就很有默契地先给了我一罐啤酒然后转到厨房里弄我的晚饭。门帘被人掀起的时 候,风铃一阵叮呤当郎响了好久,墙上的蜘蛛用很快的速度退到角落里去了。“欢 迎光临!”我啜了口啤酒,然后看到朝阳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再看,原来是篮球对 训练结束,他的队友都大咧咧地散在盘丝洞的每条缝里。他看到我喝酒显然很吃惊, 当老板又拿来一罐酒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冲出了盘丝洞。 我说:你发什么疯?他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摧残你自己。 我说关你什么事,他说,走,我请你吃顿好的。 结果是当晚我坐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上和满身臭汗的他旁边,一边喝豆浆,一 边啃粢饭。 我说你这顿就叫好的,他说粢饭里有罗卜干有雪菜有肉松不比你那啤酒营养好 吗? 我说你这明明是光面,偏喜欢叫做阳春面。他和我一起大笑的时候很放肆。 抬头看星星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Jenny ,我问朝阳: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啊。朝阳也抬起了头。 真好。我说得很轻,他应该不会听见。 大雨滂沱的日子里,我躲在家里看金城武的《神》。金城武演位很有名的歌手。 马路上有人在贴金的巨幅海报。深田恭子很想要,金就跑过去摘下太阳眼镜,那个 活计显然是愣住了,深就忙跑过去抽了其中一张海报,然后被金城武拉着在马路上 奔跑。看的时候手里端着滚烫的牛奶,拿杯子的手颤抖的很厉害。几乎每一部日剧 里头都会有这样奔跑的镜头。日本人的片子很唯美,他们知道这样的激烈的情节会 显现出很多真实的东西,比如流汗,比如激烈,比如大口的喘气。 上网的时候我一律都跟别人说我是个哑巴,因为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不会说话 是种很特别的幸福。然后吓跑了很多人。但我始终不明白,只是用文字聊天而已, 为什么是哑巴就不理我了呢?我的好友栏里有Jenny ,后来加了朝阳,还有小痴。 我拉着Jenny 一起去看朝阳他们和C 大校队的比赛,听说如果表现出色就有可 能被该校提前录取。 Jenny 兴奋得忘了问我和朝阳是怎么认识的,我不怪她。 因为她即使问了,我也不会说的。那时候我就会想有一天我老去了,想起朝阳 和Jenny 我的嘴角仍是会浮上一抹笑意的。 旁边有很多女生的尖叫,Jenny 却是紧张得喊不出声来了,她一只手牢牢地攥 住我的,把我的手心捏出了汗,她还不停地发抖。我把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朝阳看,毫不回避地。他看到我的时候使劲地挥手。 想着今晚家里没人,朝阳今天的表现又异常出色,我忍不住去买了三罐啤酒要 和朝阳,Jenny 一起庆祝。“臭丫头,劣性不改,”朝阳说这话的时候用他的罐子 碰了碰我的罐子又碰了碰Jenny 的,“今天饶你一回,来——cheers!” 我喝得醉醺醺的时候记得把Jenny 推在朝阳的后座上,一个人钻进计程车然后 直奔卫生间开始吐。都是苦的。 都是苦的。 我把尘封了很久的歌拿出来听,《残愿》,《夜奔》,《哭了》,《很苦》… … 小痴是我认识了近一年的网友,我们一直聊的很投机,我跟他说我妈妈很有权 有势所以我虽然是个哑巴但在常规学校里念书,他就信以为真;我说我要响应党的 号召高中毕业后去支援边疆,他说你的理想真伟大,我却只能被现实围困;我说这 里的椰子汁很难喝,他说改天我给你邮递一个正宗的椰子。听到开门声的时候,我 啪嗒拔掉了插头。 “小筝啊,来给老爸捶背,老爸很久没看到你了,穿得漂亮一点。”我穿着一 件刺绣蕾丝的睡衣跑到爸爸的房间。 我开始在和朝阳,Jenny 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说话,我看着Jenny 总是春光满面, 朝阳一脸笑意的时候,很疼。 我很粗鲁地撩起盘丝洞的门帘,刚想朝老板吼说给我来罐凉的,竟看到老Q 坐 在里面,于是莫名其妙地要了一杯橙汁。 老Q 问我,小筝啊,你要考什么大学? 我说还没想好呢,老Q 猛地咳嗽了两声,而且越咳越凶,我走过去拍他的背: “老……老师,你……您没事吧?” “咳,咳,”老Q 吞了粒药,“没事。小筝,以你的成绩应该可以上F 大的你 周记里也常写,老师想也许是父母对你的影响吧,让你很坚决地想要考外地的学院, 过独立的生活。咳……咳,但老师还是希望你可以报F 大,我这儿,咳,咳,我这 儿有张推荐表你拿去,考虑考虑吧,咳……” “老Q !”我接过表格的时候,哭得一蹋糊涂。 高考前放假的一个礼拜,我去海南看了小痴。他说:咦?你是fish? 我说是啊怎么了,我还以为他要问我怎么会开口说话的事呢。 他说你不是短发的吗?我说,唉哟,寄给你是的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那为什么会想要留长呢?因为……因为遇到了一个人。 你怎么会在这种非常时刻来这?为了喝一口你说的正宗的椰子汁啊。 还有呢?为了见你。?为了跟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因为我骗你说我是个哑巴啊。 哈哈,我们俩也开始放肆得笑,像某天星空下放肆的笑声一样。 因为我不能再考海南的大学了。我是哭着说这话的。 老Q 给了我F 大的推荐表格,我思量了半天仍是还给了他,当时他只摇摇头, 连叹气的力道都没了。老Q 是个好老师,很疼我们这帮子学生,该管的管,该松的 就给我们足够的自由空间。 突然有一天早课老Q 就没有来,我也是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跑到他办公桌 前看到那张还压着的推荐表格,我和邻桌的老师说了一声,他就同意让我拿走了, 因为他看到姓名一栏里填着“章筝”。我飞快地跑回到座位上,期望跟老Q 说声我 回心转意了,但他一直一直没再来,后来我才知道,老Q 是患了肝癌,活活痛死的。 朝阳被C 大提前录取后,Jenny 自然报考了本省的院校。 于是我们三人的友谊又延续了4 个春夏秋冬,也或许,没有这么长。 世纪末的那晚我们三人原是约好一块儿去守夜的,我却一个人呆在漆黑的屋子 里看电视机里的喧闹,人群沸腾,焰火乱蹿。朝阳竟是在这时候跑来按我们家门铃 的。我俩坐在沙发上,不开灯地喝酒。 为什么不来?不想去。 你的父母呢?你也看到了啊。我喝了一口酒,从我在老Q 面前喝橙汁的那一晚, 我原是打算不再碰酒了,但考上F 大以来,我仍是一口都没戒过。“我是被领养来 的孩子嘛,任何人都无所谓。” 黑暗中我看不见朝阳的表情,但他竟然知道我的手很冷,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其实,我很感激你,朝阳,你能替我守住那个秘密那么久,我真的很感激, 朝阳。”我又猛喝了一口,“我更感激的是你什么都不问。” 我突然就也不说话了,因为电视上开始变得大片大片的雪花。 “那是我父亲,你知道吗,朝阳,那是我父亲的。”朝阳坐过来,搂住我颤抖 的肩说:“别怕,fish,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后来我们两个人一直呆到了天亮。坐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上。看星星,也看朝 阳。 朝阳每天放学都到校门口来接我,有时我们一起去“盘丝洞”看那里的老板, 有时去地下广场打电动,去得最多的是电影院,因为我喜欢在黑暗中和朝阳坐在一 起的感受。那时Jenny 已经和朝阳在一起了,Jenny 常跟我抱怨说朝阳不常陪她, 我会猛地想起黑暗中朝阳握住我冰冷的手和细碎的亲吻,我说,他是爱你的。 我是一只懒鱼,在寂寞的空气中游来游去。我在QQ中这样介绍自己。 小痴每次上线都问我:fish,你还很寂寞吗? 是啊,特别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我不是最美丽的花儿,但我会为你绽开快乐。”这是花儿常说的话,花儿是 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她说她的梦想是可以有这样一个男孩,放她在自行车的后座然 后带她到处去玩,她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仅此,而已。 朝阳也是我的一个梦。 “我不是最美丽的花儿,但我会为你绽开快乐。”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去爱朝阳。我对他说,朝阳,咱们结拜兄妹吧,他摇摇 头说,fish,我娶你吧。 初中演话剧的时候,看着班里的女生束起高高的发髻,往身上套漂亮的曳地长 裙,缀大朵大朵的花,一转起圈来象散开的瓣片儿纷纷坠下来,美极了。而自己只 能穿白衫黑裤扮成彬彬有礼的绅士请公主跳舞。 “漂亮的公主,嫁给我吧。”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fish,我娶你吧。”朝阳是这么是说的。 我把这句话写在白纸上,折成飞机飞出去——它就这么直直的飞出去了,撞到 了Jenny 的怀里。 又一年高考的前夕,我一个人去山上看老Q ,买他喜欢抽的牡丹,给他念“莫 使金樽空对月……”,还放他常听的甜蜜蜜,萧索的风,吹的我的头发乱乱的舞, 曾几何时,我的头发已经及肩了,可谁都没有注意到。 老Q ,我常常会觉得寂寞,平时也很少说话。以前我会羡慕哑巴,因为他们可 以拒绝说他们不想说的话,而我呢,即使想说话也是没有人听着的,比哑巴可悲多 了,还是给你写周记的那段日子比较快乐。来,老Q ,我敬你一杯! 我坐在老Q 的坟旁边,沉静地喝酒。 两个月的暑假,朝阳和Jenny 我谁都没有见,那天Jenny 忽然问我:fish,你 和朝阳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父亲朝夕相处着,他一直柔声地对说,要是我不听话,他就停止替我付学 费。母亲早在一年前嫁给了外资企业的董事长,在国外定居了,我就再也没有买过 新的洋装了。我总想大学毕业后,一切都会好的。 最后仍是要开学的,朝阳和Jenny 一起来了,我生日的那天。朝阳送给我一只 磨砂的玻璃杯,他知道我想用这样的玻璃杯喝水是我从高中以来的梦想。“喝水吧, fish,不要摧残你自己了。” Jenny 递过来的是他俩的结婚照,说一毕业他俩就结婚。我使劲地握她的手: 恭喜啊,恭喜啊。 当天我就改变了主意,回到家给父亲做丰富的晚餐,给他给自己不停的斟酒, 我透着磨砂的玻璃杯看里面的金黄色的酒滴,托起白色的泡沫,想起美人鱼的故事。 然后看着父亲倒在了自己的面前,唇边有白白的沫儿。 萧索的山上的风,两块紧紧挨在一起的石碑,一块刻着朝阳,另一块自然是Jenny. 而寂寞的我寂寞地站在这里,想着Jenny 的母亲痛苦地告诉我,那天Jenny 和朝阳 在一起蛮愉快的喝酒,后来朝阳说他想娶一个叫fish的女孩,然后没多久两人就都 倒下去了。“你知道哪个女孩叫fish吗?”Jenny 的母亲很信任地问我,我告诉她 终有一天fish也会和他们躺在一起的。 我在想无论那天朝阳的回答是什么,这样的结局是Jenny 早就预料到的。我宁 愿躺在这块土地上的是我,一块碑上刻着fish,旁边有朝阳和老Q.我静静地卧在那 方土地上,把莱克的罐子埋在了泥土的下面。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 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 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 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 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