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作者:息楚 1.雨夜 她爱着一位年轻的男子。 在风云席卷夜空之际,他们相约走出城市,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在一棵暴 雨的树底,相吻相拥。他紧紧箍住她的身体,臂肘夹着她的肋,手掌捂着她的脊 背。而她的手托着他的瘦颊,拇指按在他的喉咙上,摸索他喉结的蠕动。雨水不 只是从树顶灌下来,也从树外吹进来,他们的衣裤可早都湿了。夜虽然是俱黑, 但由于这雨的白亮,便不是那么的骇人。 她说,全湿了。 他也说,全湿了。 如同两片树叶,他们被风雨卷住,卷起来,与黑夜同被抛入到尘世之外。 雨竟然是那么大。 雨过后的夜晚是个月夜。 他们把湿的衣裤脱下来,挂在树上。他绕树周撒了一道尿迹,而后,两人同 睡于月光之下的树底。 2.他们 他姓肖,她姓韩。 大约在十年前,他们在北方一个城市相识。更早,他去过一个南方的城市, 实说,便是某城,当时是在冬天。那时的感觉有如邂逅了一位佳人,及到遇见她, 便又想起很早以前的那次游玩。他猜她是南方人,他是对的,她的确是南方人。 他是怎么猜得到的?但他现已确信,确实存有一些东西能令他对一位异性一见倾 情。 遇到时,他是盯住她看的,只要不致于引起她的恼怒,他就要看下去。有时 他太过用力,看得自己都目眩了,而她就在他眼前一花时走过。他目光又无礼又 执拗,但她并不躲闪,只是下颌似总要歪一歪,才肯又端直了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的盯视有了回应。她也在看他,起初是在夜里,她的勃颈都拧向他 了,但他却未及时发现,等人走了过去忙又后悔。后来,她的注视不再择时,白 日里,也会把头掉转来看。 但,对一个人注视过久,就会对他入迷,就会悄悄地爱他,只是这爱来得不 明白,便也易于疏忽,而它却趁势在这疏忽间长了起来。怎么好解释?最后可为 最初作解释,最初时却没有解释。 3.约定 她每周有几次去学舞,他在这个时候去打篮球。他们会在操场边的一棵槐树 下碰到,而后,他走入操场,她则走入一栋矮楼。 雨天是没法打球的,但依然要把这路走一回,因为学舞的还是照旧,他怕因 这一次的爽约便把所有的约定都取消了。她不打伞,在雨中是跑的,到了树前方 停下,慢走,一直到走进那个矮楼。他要等在树底,确定那人不再回头,方从树 下离开。 那时,天已暗下来,她正走出矮搂,她看到球场上他被人抬起。 他在球场上折了腿,正被人抬向一辆车。他见她在人群的背后张望,又被人 头挡住,后来是被车门挡住车门关了,他放声喊痛。 他拄着手杖走到树底,一面与人招呼,一面想起一个月前有人用目光送他。 这一天,她可以去学舞,也可以不去,但她来了。她穿着灰绿色的风衣,背 着书包,书包是白色的,有很亮的绿边。虽然她来,但并不是学舞的样子。她看 到他在树底时,稍立,又转了身走回去。 他看见她的手臂摆起来,脚也在往上弹,身体好似往上跳了一跳,继而又听 到她哼出一点什么。他看出她的愉快,想像她神情的轻松,一面在心里说:她有 什么好高兴的?他也低头笑,神情轻松,他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4.疏离 因她的犹豫,他疏远她。因他的疏远,她越加退缩,连正视都不敢了。 仍同往常,她还去学舞,他还去打球,仍从树底经过,但相视却不答言。他 负了气似的逼视她。她躲避他。虽如此,却仍是不肯爽约,一到傍晚,仍从树下 一前一后的走过。 他知道她要去内蒙了。中午,一辆大车停在公寓前,很多人在往车上走。他 留神细看,只是没看到她,他猜她已坐在车里,只怕已看到他。他想走到车里去 看看,却终未前去,手里提了一个饭盆愣在那里。车开时,他才慌地举手摇了又 摇,也不管人有没有看到。 她在车里从那只手辨认出他,站起来一面转身,手抓在座上,便见他木木的 立在路当中,直直地向后退去。车转了弯,她开始思念他,仿佛已有几个春秋没 有见面。他的心灵是她的老朋友,虽然她想的是一个还不熟悉的男子,但若相隔 于千里之外,无任她怎样想,想做什么,都不过分了。她坦然从容地思念他,承 认爱他。 5.等候 渐渐地,他在后悔,她的性情是熟知的,就不该过于逼迫她。她是胆怯的, 他也是,但既然他首先看到,他就要多分一些心思。他又急躁了,球场上很爱撞 人,回应他的是,他的腿又跌折了,还是先前那只,还是同一个部位,虽不比前 次厉害,走路已不能自如,只得又寻回了先前的那只拐杖。这时,他反倒心安。 每日的傍晚,依旧走到树下,可是熟识的人多,虽装做看球,站久了,仍要不好 意思,等待究竟不是一件易事。 他思念她,以为她也在同样做,以为当初若是没有刺激她,或许现在就能读 到她的信,那么,她的思念就是摸得着的又可揣在身边的东西了。杨花在着个时 候吹得很厉害,它像雪又像水,在空中能飞,落到地上又能游。他想起初见和相 识,那时隐隐的心跳和急促是怎样的?因她过于好看,他是担心过的,他想起来, 手拍着树干,低了头笑着。他把爱喻作杨花,它初来时,便若有那样的一朵落上 后襟,怎么能发觉?待到它落了满身时,才慌张起来,这才看到了它的莽撞。它 确实莽撞,而且犹在生长。 众目睽睽之下的等待是难堪的,何况等的又是一个陌生人,这难堪是要和她 说起的,她会怎样笑?想及此,脸上竟不觉流出笑意,引得路人也向他尴尬地笑 时,方记起自己的失态,为了掩饰,又忙还以微笑、点头,转过身后,却真的忍 不住扒在栏杆上大笑了一番。笑了后又担心起来,怕等的人竟因一时的负气与别 人恋爱了。 终于,在一个微雨的黄昏,他等到了她走来。 她穿着蓝色的衬衫,头发又长了,因沾上了雨水而柔顺而发出些微的白光。 没有跑,头是仰着的,牙齿露了出来,似在对着天空笑。不是,他没有辨出她有 没有在笑,也许只是心内在笑。他们都喜爱这难得的北方的雨,雨为他们带出了 积蓄许久的冲动。 她立在他面前,看着他,一面嘲笑,她以为那手杖是湖弄她的,便猛然将它 夺过。 他全没料到,向着一边就要栽倒。 她急忙搀住,看着他惊慌未定的脸,想着自己的误会,因羞愧而满脸通红。 6.五月 清早,她走入一个花园,他在那里等她。他们常常一起坐到阳光普照的时分。 她说,我在恋爱吗? 他说,你在恋爱?谁会和你恋爱? 她说,原来不是,我还当是。 他说,原来是,我还当不是。 他们确实在恋爱,只是这恋爱不能为人所知,只能偷偷地来。一面他们要蒙 骗外人,一面他们常常把自己也哄骗了。 他想吻她,她也想,可是并不容易做,这冲动要积蓄很久,然后送出去,方 能略有所成。爱!爱?若或没爱过,也不知道畏惧,但,这可不能怨谁。 7.市郊 她家不允她留在北方,他家也不许他去南方,可他还是去了。 他们早有一个十年之约,这意思是他们相交不得超过十年的时间。它快到了。 他们搬到一个离城稍远的地方住,因为更安静。他们已商定好在一两个后就 分开,虽如此说,但未必分得成,只是因为这次与相约之年临近,才觉得有些不 同,心中真的是有些惴惴不安的。 他睡得太多,他总是躺在床上,看她在灯下的背影。他们很少说话,仿佛在 十年中已将所有的话说完,他们的相处极为安静。她好像听到他在叫她,她回过 头去。他正看着她,但他并没有出声,他微微一笑,手指也轻轻动起来,对她说, 读出来。她走到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将吊灯灭了,又将台灯打开。在她念 诵时,他的手揽住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身上,神情如同一个少年。渐渐,她不再 读下去,因为夜太安静,她停下来,她停下来时,他的手绕过她的身体把灯熄掉。 感觉之中,仿佛有星光落入到屋舍,它们是从窗户从瓦的缝隙中走进来的, 就像风那样。夜是无声的,人心在这个时后变得温柔,它诱人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他们为它制定规则,什么都是许可的,世界有多大啊,与 他们有多少相干?只有这件事要紧。 8.酒醉 他仍是不能习惯南方的潮气和阴雨,经常生病,虽没什么大碍,可总是让人 不痛快,脾气不好了,健壮也在离开他的身躯。渐渐他喝起酒来,他喝,她也跟 着喝。两人原不会喝酒,最初只消几杯就能醉倒,后来多起来,似乎一斤酒也只 够润一润喉咙的。喝起来他们都无节制,也不相互劝阻,似乎无任于己于他都不 必再加以庝惜了。 醉了时,他们便不像情侣只像朋友,虽像朋友,说的却又都是情话,几年前 的话竟然要在这个时候才说出来。 他说,是谁诱惑了谁? 她也说,是谁诱惑了谁? 他们不停地重复追问,他抓着她的臂膀,两人一起大笑,直到眼泪都笑出来。 这有些令人不解,不知他们是喜是悲,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衷来? 醒来时,站在镜子前,便各发现了脸上的憔悴,哦,衰老,仅仅是为时间, 多没意思。而他们都是爱惜过相貌的,只是,不致损坏肉体,这精神便不能安静。 一个人的孤独或可让另一个人来消解,可是,两个人的呢?两个人的怎么办?这 个人群只有两个人,它也很孤独。 9.病 因为他的病,她常暗自希望自己也能病一场。入秋时,她真的病倒了,还不 轻,一个月不能出门。 他有一个月没见她,终于,他等到了她出门。 这一天的阳光有些曖昧,处于其中会不知道身在哪一个季节,也不知身在南 方还是北方。她瘦得太多,但依然好看,而且纯粹。 他没有去迎她,看着她在风中向他走近,他想起刚经过的酒店的名字风中玫 瑰,但马上纠正了,怎么好把她喻作花,那太落时了,至多只是取它颜色的浓重, 她仍同一杯烈酒,他想,但或许这酒里加过某些花末吧? 他看到她头上的白发,它生得太早了,他伤心它长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头颅上。 她却有些欣喜,它是不会受到轻视的。激动时,她就恨自己生得不逢时,无 论早些晚些,总比现在痛快些。 他让她坐到轮椅里,推她到河边一个公园,在一棵树底坐下。树的叶子已经 红透,单从颜色看,与北方那株殊无二样。他想起那时她是那么年轻,他也是那 么年轻,在初夏,玫瑰、月季、牡丹、蔷薇,哦,可都开了,槐花也在那时开的, 低空里到处弥漫的是花的香气,那是最美的时候,他一定是那时吸入了过多的花 香,所以沉醉至今。 她从轮椅中走出来,立在他身前。 他抱着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腹下,委屈地哭出来。他们并不常流泪,除了这 仅有的数次,并未流过其它的泪。 她捧着他的头,听着他的哽咽和低语,待他哭完了,方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说,我喝醉了。 她问,你喝醉了?喝的是什么酒? 他报的酒的名字是她的名字。 她说,有这种酒吗?没听说过有这种酒。 10. 深秋 病中,她住在家里,到了此时,他方接回来。她依然全身无力,单是病并不 足以让她变成这个样子,她好像又长了回去,又从一个女人人长成一个少女。这 个时候重新看她,就会知道她有多纯净。 她有时发烧,发烧时,就迷迷糊糊地做梦。她梦到自己已经很老,耳朵听不 见,眼睛看不见,走路都不能了,只好爬行,这时,她的爱先于她的躯体而死, 她去一个山谷埋葬它,塟完了,躯体的死期也已临近,她用最后的一点时间等待 她的肉体的死亡,一面为她已死的爱树碑,碑上这么写:爱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他坐在窗边遥遥看着她,看见她在梦中微笑,待她醒了后,便走近她,同她 说,你又在梦中发笑了。 她示意他倾向她,要他的脸贴紧她,轻轻对他的耳朵说,我在梦中与你做爱。 说过后,又沉沉睡去。睡中,仿佛见到下雨,再醒来,已是黄昏,果然,那雨犹 在窗上低低地响着。 她问,下雨了? 他说,下了,下了一个小时。 她说,我梦到自己死了,很快乐的死,心离开肉体快乐地游。 他说,死了吗?可不要死。 他们是不忌讳说到死的。 她说,要是我死了,你就我的头切下来,放在身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他说,我不到哪里了,我只在这里。 她坐在床上,他坐在窗前,他们遥遥看着说话。 他说,北方的女人要比南方的女人好看些,只有你是个例外。 她说,回想起来也是这样的。 他们说了一夜的话,一夜说的都是女人。 她说……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