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在十六岁那年我上深圳第四职业技工学校。那时已是八八年的初秋,金黄的银 杉叶子铺满街道,抬头向前望去一条金色的通道延伸向远方,仿佛无边无际。 我不喜欢技校,但那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我不想再留读考什么高中了。高中 对我来说就像是梦,不做梦时是万万进不去的。因此我拒绝做梦,怕梦醒来时心里 的刺痛。那是一生都抬不起头的疮疤。 人人都知道四职(第四职业技校的简称)不是好地方,从来就没出过一个大人 物,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等社会渣子倒是每年都出几个,从没空过。校风尤其 不好,打架斗欧成群结队出外闹事,调戏妇女乃至性骚扰甚至强奸无所不为,每年 都有女学生因怀孕被开除学籍,成为社会盲流。但只要不把事闹大,学校一般是不 管的。怀孕就怀孕,谁还没见过孕妇不成? 那两年是个躁动的时期,大人们都关闭户装聋作哑,再不就忙着捞钱,满大街 都是各类毛孩子到处乱窜,嘴里喊着要打倒贪官污吏,振兴中华,但实际上却是漫 无目的的四处闲逛,与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胡说八道,只要是年青人就算是自己人, 聚到一起抽烟喝酒无所不为。但却没几个大人敢管,他们似乎又嗅到文化大革命的 气息,所以都怕的要命,这就便宜我人这些不懂事的半大孩子。 我到四职的第一天就挨了顿揍,听说是见面礼,每个新生都免不了,不管他爸 是谁。这让我想起那时风靡一时的港产片‘黑狱’,想到第一天要是不站直了以后 就再也站不直了,于是我奋起反击,把打我的人的掀翻在地,夺过一张板凳瞪着眼 一阵挥舞,好似忠字舞或王八拳的‘板凳版’什么的。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眼前 全是人影,最后停手时只剩两根板凳腿在手里紧紧握着,地上躺着几个满身是血的 人,门外站几个悻悻然的人望着我,但就是不敢上前,于是我就喘着粗气走出去, 也没人敢拦,于是那天就那么过去了。 那之后就再没人敢招惹我,同学们都管我叫‘祥哥’。 我在四职只是混日子,成天看武侠小说,再不就是上课睡觉,也不理其他人是 怎么活的,也不谈恋爱。除了成绩不好之外,基本上是个好学生,连老师们都说我 全校最省心的学生,就差没给我评三好学生了。 半年很快就要过去了,我除了把眼睛熬成了近视外什么也没学到,心里腻烦透 了,看谁都不顺眼。武侠书看遍后看言情的,言情小说哼哼唧唧的没劲,就那么几 个人死去活来的爱,都不用工作似的,简直狗屁不通。于是就改看色情小说,直到 心里起了坏水才发现自己有点变质,看女同学的眼神自己都觉得色迷迷的。这让我 很惭愧,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派人,基本上属于五十年不变的那种,但没想 到经不起考验,愧对父老乡亲。于是痛下决心,洗心革面,精研课本,不到两个星 期就把近一学期的功课都熟读于胸。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全当是研究汽车的裸体, 电路的曲线。结果期末考试全班第二。老师们惊喜不已,同学们敬仰不已,我自己 得意不已。就这样评上三好学生,还代表四职去市里参加乱七八糟的会,不过那是 后来寒假时的事。 放寒假前学校开校会,校长要求学生们在假期里不准出去闹事,更不准到处胡 说八道。校长在台上声色俱厉的自顾自的讲,下面一片嘘声。各班班主任在人群里 来回的走,绷紧了脸蛋都像是戴着面具。我笑着转头时看见赵薇萌正看我,似笑非 笑,一洼秋水般清澈见底的双眼闪亮着光芒。我无端的就感到一阵燥热,脸红心跳。 再转头看时发现赵薇萌竟还在盯着我看,似笑非笑。于是我火气十足的问:“看什 么!”“管你什么事!”她开口说。我急了,“看我就不行!”赵薇萌笑了,说: “看你那小样。” 赵薇萌十七岁,是除了我之外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但并非是因为学习不好连 年退班,也不是留读过,据说是上学晚的原故。置于为何上学晚却无人知晓,也没 听她说过。其实她成绩也就中下游,许多常识性的东西都不懂,跟没学过似的。但 这并不妨碍我开始喜欢上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放假后赵薇萌常来我们家玩,连过年都驻扎在我们家。我那工人老爸就常在我 耳边唠叨:“人家赵薇萌他父母都是市级干部,你小子少跟她混!”我不理不睬, 照样跟赵薇萌一对去滑冰、看电影,气得我们家老爷子一个碗接一个的摔,结果寒 假还没完碗柜里就全换了新碗盘。最后老爷子的脾气终于给磨平了,他说对我说: “我知道你命硬,跟谁一块都没事,只有你克别人,没有别人克你的理。”背地里 却对着我妈的牌位说:“这孩子流年不利呀!” 我代表四职出去开会那几天里,我走到哪赵薇萌就跟到哪,我写发言稿,她就 给我改错别字润稿;我在台上讲,她就在台下听;我们俩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 笑着给对方擦鼻涕;一起跑去看雪,她常常累得走不动,而且头痛得要命,我就背 着她,结果她便常常在我背上睡觉;醒来我们就坐到一起互述衷肠,互相揭短,她 说我懒我就说她贪睡,她说我上课流口水流得满桌都是,我就说她没记性刚说完的 话再问就忘了,她说我肌肉不够发达,我就说她走两步就喘,还动不动就流鼻血, 还得我来背着去卫生所,她就笑着说谁希罕;说到没话可说时就比赛对视,看谁先 眨眼,极终肉麻能事,但却从不涉及情欲。我们俩小心的保持着清醒,心里却都有 一个念头,关乎天长地久。嘴上却对别人说:“只是玩玩,那什么还挺规矩的呢。” 寒假快要结束时赵薇萌随父母去了北京,临别我们在机场抱头痛哭,仿佛生死 决别。她留给我两张照片,说每天看一眼,那即使再过十年也不会忘记她的样子, 我噙着泪答应了她,我也要她一到北京就给我写信,她流着泪说一定。于是我就看 着她那么上了飞机。 我失魂落魄的过完寒假最后几天,回学校报到。上课总提不起精神,对什么改 革开放全盘西化也不再积极驳斥,贪官当道就让他去贪吧,总有倒台的那一天。尘 埃终会落定,我还就不信在中国没王法了呢! 我也不吸烟、也不喝酒、也不赌博、也不打架斗欧、也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们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有我心里清楚,我在乎什么,那关乎天长地久。 每天的每个课间休息我都要到传达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从没如此焦急的 等待过,每个行人每张面孔我都看得格外仔细,是笑是愁是喜是悲我都看的格外清 楚,就连路边的野花、房上的小草、树上的鸟儿、楼间的旋风、日落的余晖我都看 在眼里。时间停滞不前,我被定格在无数个瞬间里,挣脱不开。于是我开始相信真 的有天长地久那么回事。那几天仿佛就有一生一世般的漫长。 然而,二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我的信。 我那时刚满十七周岁,正是花季般的年龄,班上的同学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 志,把省市区的官职都分了个清楚,似乎仕途坦荡,搞个一官半职如探囊取物般容 易。而我却不理那些,整天呆坐不动,任他是谁都休想叫我到操场去玩球,我只静 静的坐着写朦胧诗,一首接一首。我的学习成绩一天差似一天,期末考试前的摸底 测验我已是全级部倒数第一,比那张局长的白痴儿子还不如。虽然我的诗一首接一 首的发表在纯文学期刊上。 父亲到学校见老师时一个劲的叹息,说:“流年不利呀!” 黑暗终将在黑暗中毁灭,光明必定在光明中诞生。这是悖论,但却是必然之事, 不必怀疑。我在一个寂静的清晨忽然醒来,回想往事恍若隔世,有许多事许多细节 都记不起来了,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看着阳光一缕一缕的射 进宿舍,这世界真实而又充满希望,生命的朝气四处涌动,我笑了。 许多人不理解我,说我反复无常,令人捉摸不透。我笑着对他们说:“我不是 用来捉摸的,我是生来被理解的,人人都是如此。” 我努力学习,废寝忘食,夜以继日,都有点自虐倾向,全然没发现学校里的人 一天少似一天。时值八九年五月下旬,离七月的期末考试时日无多,我得抓紧,还 有一半功课没补上。老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师们却说:“这是必然的结 果,因为吴君祥是聪明人,当断则断,决不反受其乱。”话都让他们说了,我也就 只剩下努力学习的份。但冥冥中我却感到有些不对劲,似乎那个天长地久的念头不 该这么不堪一击。 周末回家,用短波听‘美国自由之声’才知道北京有学生绝食请愿,而且各地 学生也正涌向北京。跟当年红卫兵进京似的,不过这一回是要求改革到底,严惩贪 污腐败分子,撤换国家领导人。我立即想到可借此去北京找赵薇萌,话还没说出口 老父便已猜到,他腊黄了脸得了肝炎似的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握紧我的手说:“儿 子,别去,别去……”我至今还能感到那双手传过来的颤抖,仿佛心碎了般的绝望。 我知道父亲怕极了,怕失去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 但我还是去了。 我与班上的几个同学一起走的。到了北京他们直奔天安门,一路说笑着去了, 倒像是观光旅游。我则按赵薇萌走前留的地址找,心里在骂自己蠢,有地址为什么 不去信?非要等人家先来信。看来恋爱中的男人跟女人一样的没脑子。 地址没错,但赵薇萌已经搬走了。她留了封信给我,是她还在深圳时就写好的, 是她母亲要房主代转给我的。看完信我才知道她有脑癌,已是晚期。 她在信中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来。不想让你看 到我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样子。若是与你在一起的时间能够永恒该多好,但是不能, 所以你还是忘了我吧!虽然我也不舍得,虽然我仍希望你找来……” “直到将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什么环境,我们仍会恋爱, 命里注定了的,我会爱上你,你会爱上我,哪怕知道明天我就要死去,你我也都不 会后悔。而且会因为知道必死,所以才爱的更加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我从房主那知道了赵薇萌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因为她到北京时就已经昏迷不醒。 我当场嚎啕大哭,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到北京来,为什么会对那个天长地久的念 头产生怀疑。房主没有赵薇萌的新地址,只听说她还活着,但不知道她在哪所医院。 这已足够,我向房主借了张北京地图后便出发了。 我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找,带来的钱全花在车费上了。 外面华灯初上,而我仍在路上。 我至今仍不明白那股激情从何而来,不计后果只求那曾经天长地久的青春年少。 或许也只有当我们还年青时才会这样,为爱痴狂。 当我最终在医院找到赵薇萌时已是三天后的事。这三天里我只要对别人说我是 外地学生就会有人给我吃的。那都是些善良的人,他们劝我早些回家去,不要再请 什么愿了。我没对他们解释,也没必要。那时我只知道要继续找,不管有多苦。因 为我知道我必然会找到她,因为她正在等我。 我在病房看见赵薇萌时她正写信,天近傍晚,夕阳透过参天的白杨把淡红的余 辉投射在雪白的墙上,晃动成一副绝世佳作。而她就坐在那团影中,头也不抬就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说她做了个梦,在梦里找不到我,急得哭了,却没人理。一会又看见我在很 远的地方向她招手,于是就跑过去,跑着跑却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想着一个人却 不知道那人是谁,大叫‘吴君祥’时才想起那人就是我,但我已经不在那儿了,所 有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她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她说这话时我感到她在颤抖,绝望 如我父亲的一般。她说她的手术虽然成功了但仍需要奇迹才能康复,即使康复了仍 会失去大半的记忆,而且生活不能自理。她说她怕这样的活着,怕忘记我的模样, 怕我来看她时她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更怕忘记曾经的天长地久。 她说了很多话,她虚弱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心痛 的无以复加,捏碎了好几个苹果。我也说了很多话,她只脉脉的望着我,永恒了一 般。 医生不让我待的时间太久,怕她的病情反复。我看着她微微笑着对我说:“看 你那小样…”没有眉毛苍白的脸庞上挂着淡淡凄惨的笑,我忍不住的泪眼朦胧,转 过身去。她又说:“医生说,或许我睡一觉醒来就会全好了,国外有过这样的事。”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可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哽咽着动了动嘴唇,她问:“什么?” 我说:“不要忘记我。” 赵薇萌的母亲告诉我说:虽然手术成功了,但癌细胞已经扩散。我不明白那是 什么意思,她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匆匆离去。只是我看见在她转身时眼角有大 滴的泪水滴落。 天黑后我又溜进病房,赵薇萌已经睡着,于是我就伏在她床边祈祷,向上天请 求不要让她离开我。或许是四五天没睡好的原故,我不觉中睡去了。 我做了个梦,梦见赵薇萌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回学校,一起在银杉树下走过, 说说笑笑,手牵着手。我梦见她一脸灿烂的对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的 泪水淌了下来,于是睁开了眼,天已大亮。 病床上不见了赵薇萌,而我却躺在床上,手腕上插着输液管。我抬头细看,是 昨天的那间病房,于是我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我拨下细管,大叫她的名字,摇晃 着向外跑去,却被医生拦腰抱住。医生对我说:“她死了,但你还得活下去!”我 撕心裂肺的大喊,狂乱的痛哭。她答应过我的,我们还要一起合吃一碗混沌的。但 我知道,一切都已不再可能。 这世上我最在乎的那人去了,我的天长地久真的变成了曾经。 “赵薇萌离开了我们,她在梦中去了遥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我这样 说时赵薇萌的父母终于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就匆匆离去。他们有很多事要办,这是 为官的悲哀。北京的局势有点乱,大学生们有些失控。赵薇萌的父亲离开前安排我 坐火车离京,由他的司机送我上火车。 我记得那天是五月二十八日,火车站人流汹涌,一眼望去似乎都是些学生模样 的人。他们吵吵嚷嚷的不知在说什么,我被挤来挤去,懵懵懂懂的被推上火车。耳 边汽笛长鸣,我就这样离开了北京。 火车上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议论时政,说中国只有变成资本主义社会才有 希望。我忽然感到无比的愤怒,走过去对他们大声说:“你们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吗?如果你们要打倒的是自己最亲近的父母你们还会这样轻松吗?如果你们要推翻 的是几代人为之奋斗为之流血牺牲的今天你们还会这样雀跃吗?如果你们将要砸碎 的是十二亿人生活的希望你们还会欢欣鼓舞吗?如果资本主义能救中国那为什么中 国人民要把蒋介石赶出大陆?你们这些蠢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的愤怒,我只是喘着粗气站在那盯着他们,那几个人 没再说话,于是我回到了座位,昏昏沉沉的睡去。耳边是火车运行时那冰冷的金属 声响,窗口还有风声,我感到寒冷刺骨,仿佛在落在二月份的冰湖中,觉得自己正 在向下沉,意识一点一点的消失,但我睁不开眼,也不愿睁开。“就这样去了吧!” 我想,“不能让她一人孤零零的上路,她害怕孤独,我也怕。” 我再次醒来时躺在医院里,父亲正伏睡在床边。他头发变得花白,仿佛已七老 八十;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沧桑中显得疲惫不堪,却仍遮不住忧虑担心的表情。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阳光透过窗帘慢慢的升起,照耀在父亲 花白的头发上,闪烁出奇异的光华,我再次泪眼朦胧。 两个星期后我出院回到学校,离考试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于是我努力学习, 努力忘记忧伤,努力平静的活下去。但是不能,有些事发生了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忧伤是如此,爱情也是如此。 一九八九年,那年我们十六七岁,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一切都似乎理所当然。那时我们相信世上有天长地久的爱情,而且还相信爱情不是 无可奈何的结果。然后,赵薇萌死了,我感到黑暗一样可以永恒,就像别的什么东 西一样可以占据人心灵的全部。然后,一晃十年过去了,纯真不再,而我仍生活在 这城市里,像所有的人一样会常常想起一些往事,唏嘘不已。然后,在每一个无人 寂静的黄昏,我都会翻出那两张照片看,想着那曾经的天长地久。然后,一觉醒来, 发现爱情已经变得无可奈何了…… (完) 2000.2.11 2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