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 我今年五十五岁了,那是汉人传说中的大衍之数,我一个人生活在山林中,白 天狩猎,夜晚就默默地忍受寂寞。 听说五十五是个吉利的数字,那是我的苯布师告诉我的,他说,在遥远的东方, 有一条黄色的大河,她的水面宽阔如海,其深不可测,不知来自何方,有人说,这 河的源泉是天上的天河,她是联接天空与人间的唯一道路。这河奔向大海,带给两 岸的人们大量泥沙。每年的春天,这河定时泛滥,于是汉人便想尽了许多方法去整 治她,因此却成就了汉人的文明。苯布师说,有一天,有一只大乌龟从河中爬了出 来,没有人见过这样大的乌龟,它的背象平原,四条腿象四个巨大的石柱,有一个 叫太昊伏羲的圣人,在这个乌龟上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数字,据说这数字中隐藏着宇 宙间最高的秘密,它便是五十五,汉人称它为大衍。 我的苯布师是一个极有学问的人,他曾到过许多地方,与那些聪明的汉人有广 泛的接触,我听他这样说的时候,于是便对这个数字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情,我 想,也许五十五这个数能带给我好运吧。 我今年五十五了,我从未见过苯布师口中的乌龟,我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动物。 我一生都在高原上度过,那个叫顿氐交杰的地方,曾经是我的家。但,现在一切都 过去了,我一个人生活在山林中,每日里看见的不是树,就是小鸟,有时会有野兔, 还有时会有高原狼,那是我最大的敌人。 我在离开顿氐交杰时骑走了我的爱马,那是我从那里带走的唯一的东西。可是 两年前,我的爱马在一次狩猎中走失,等我找到它的时候,只剩下一堆血迹和零散 的骨头。我抬起那些骨头,欲哭无泪,十几年来,它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伙伴,现在 连它都弃我而去。我把那些骨头埋在溪边的一个地方,我想神们一定会保佑它。 夜晚的时候,山林中就会异常安静,我总是在我的窝棚前点一堆火,然后便坐 在火旁长久地注视天空。天上有许多许多的星星,一闪一闪地,有红色的,黄色的, 蓝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美丽异常。有时,我觉得她们伸手可及,但当我伸出 手去时,她们又会变得高不可攀。当她们这样对着我闪烁着美丽而圣洁的光芒时, 我觉得也许我心爱的人便在这里的一颗星星上。我这样长久地注视星空,想着青梅, 我的爱人,我便不会那么冷,那么寂寞,我想,她一定在哪一颗星星上温柔地注视 着我,默默地关心着我,就象她曾在我身边做过的那样。 青梅。 于是,我便可以安心入睡,我想有朝一日,我死了以后,也许灵魂也会到天空, 那么我便可以与我的青梅再次相逢。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走,有时,我觉得过得太慢,我非常想能够快点死去,那么 我便可以早一点见到青梅,可是,时间却是这样的慢。我每天早上在小鸟的叫声中 醒来,然后便整理行装,出去狩猎,有的时候,不到中午,我就打到了猎物,但我 仍会在丛林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直到太阳快要西斜,才回到我的窝棚。 我把猎物洗净煮熟,那便是我一天的粮食。这时我便会冲着山林的深处大声叫: “吃饭了!吃饭了!” “吃饭了!吃饭了!”那回声在山林中传到很远的地方,我听见回声一遍一遍 地回答我“吃饭了……吃饭了……”等到回声完全停止的时候,我才能安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天我都要这样叫两声,也许我是怕一个人生活地久了,连说 话都会忘记。我记得久远的过去,青梅曾对我说过,“现在的生活虽然好,可是, 你经常要出去打仗,我真担心有一天你出去后就会回不来。亲爱的,放弃这里的一 切吧,我们去山林中生活,让别人再也找不到我们,只有我们两个人幸福地过一辈 子吧。” 那一夜青梅依偎在我的身旁对我说。我用手抚摸着她象牛奶一样光滑的面颊说: “青梅,我现在刚刚成为十八个营的总长官,又有非常高的威望,我一定会成为顿 氐交杰最成功的人。青梅,再过一段时间,等我被马桑王封为顿氐交杰的地方长官 时,我就带你走,带你去山林。” 青梅叹了口气,她说:“等你成了顿氐交杰的地方长官时,你就更不会离开了。” 青梅的头发又黑又浓,闪着美丽的光彩,象夜空一样迷人。我闻着她的身上发 出的淡淡的花香味道,漫不经心地说:“青梅,我答应你,不管我能否成功,再过 十年,我一定会带你走,带你去山林,过你想要的生活。” 现在,我在山林中,我已经过了十几年这样的生活,安静而寂寞,这曾是青梅 梦寐以求的,可是,青梅却已不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冲着山林的深处大声喊:“吃饭了!吃饭了!” 于是山林的回声便嘲弄地对我说:“吃饭了,,吃饭了。。” 我几乎潸然落泪,如果有可能,我愿望用我的生命去换青梅的生命,我愿望放 弃我曾得到的一切。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青梅。 有一天,我象往常一样,煮熟了肉,然后就对着山林大叫:“吃饭了!吃饭了!” 山林仍然冷漠地回应我,“吃饭了,吃饭了。”等到回声停下来的时候,我正坐下 准备吃饭,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回答我说:“来——了— —!来——了——!” 我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揉了揉耳朵,又大声叫:“吃饭了! 吃饭了!” 于是那声音便再次回答我:“来——了——!来——了——!” 我吃惊地站着,在心里一遍遍地说:“这不可能。”可是,我相信我没有听错, 那应该不是我的幻觉。这么久以来,在这山林中,我没有见过一个其他的人,也没 有听到过一句人类的语言。 我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大声叫,于是那声音又回答我。那不是幻觉。 可是,并没有人走出来,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相信那人离得还很远,不知 道她要多久才能走到这个地方。 我坐了下来,不再喊叫,十几年的山林生活,这是一件几乎让我手舞足蹈的事 情,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安静地坐在火堆前,享用我的晚餐。我的定力曾是 顿氐交杰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虽然十几年孤独的生活使我变得脆弱不堪,但我 毕竟曾是一个冷静勇武的人。 我仍象往常一样吃掉了我的晚餐,然后,我便坐在溪边。看着溪水中憔悴不堪 的面容,我想,如果青梅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样呢?她会不会不认识我,还 是会抱怨我,还是会更怜惜我。我沉默地坐着,想象青梅美丽的面容,皎好的身子, 那曾是我手上的幸福,现在却只能回忆。我对着溪水低声说话:“青梅,那个女人 是谁,是你派她来的吗?” 我抬头向天,天空中星辰如宝石般闪烁,青梅,你在哪里? 第二天,在吃饭以前,我心里有些奇异地希翼,我几乎不敢开口大叫,但最终, 我还是大声冲着山林叫喊:“吃饭了!吃饭了!” 回声慢慢地落去,我发现,此时我的心里竟充满了紧张,十几年来,这种情绪 都不曾困搅过我,即使在我面对最可怕的高原狼群时,我都是那么轻松。 “来——了——!来——了——!”那声音如期地响起,我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又叫了两声,那声音也答了两声。今天听起来,仿佛比昨天要近了许多,如 果照这种速度,再过四五天,我就可以看见这个女人了。 我坐下来吃饭,心里忍不住期待,我想也许是我太寂寞了,十几年来,这可能 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五天后的傍晚,我如常对山林大叫:“吃饭了!吃饭了!” 那女人的声音回答我:“来了!来了!” 随着这声音,从山林中走出了一个女人,真地走出了一个女人。五天来,虽然 随着这声音地越来越近,我相信我终会见到她,但当她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 却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十几年来,我都不曾见过一个人,更不要说是一个女人。 那女人垂头走出来,她有长长地黑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她抬头看着我, 眼神忧郁哀伤。她的皮肤是黑褐色的,眼睛漆黑,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我沉默地看她,觉得她忧郁的眼神似曾相识,我想起在我离开青梅的那一夜, 她便是这样地久久凝视着我。这种哀伤的眼神使我忍不住产生怜惜,我沉默许久, 不知如何开口。那女人便也沉默不语,最后,我说:“吃饭吧。” 那女人垂着头慢慢地走到火堆前坐下来。可能是长久没见过人的原因,我仿佛 已不会说话,我只能机械地蹲在火堆前,将煮好的肉捡了一块递给那女子,女子并 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下去。于是我便也吃。她吃完,我再递给她,她便再吃。 一锅肉很快就吃光了,因为把肉分给那女人的原因,我其实并没有吃得很饱, 但那是十几年来,我吃得最有滋味的一锅肉。 吃完饭后,女人拿着锅去溪边洗,洗好后,她就默默地坐在火堆旁,不说话也 不动。我便坐在她的对面,也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星星便出来了。 我抬头看天,天上的星星似乎更明亮更美丽了,我仿佛忽然有了灵感,于是我 便说:“你相信吗?人死了以后,就会到星星上面去。我的女人青梅,一定是哪颗 星星上。” 女子黑如点漆般的双眸沉默地注视我,她忽然开口说:“你就是那个占堆吗? 那个工布的大王,占堆?” “工布,占堆。”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两个名词,十几年来,我从未想过, 但现在却有人提起,那已经被我遗忘了十几年了。“是的,我就是工布的大王占堆, 二十年前,我曾经是这高原上最伟大的男人。” 我出生的时候,故乡工布被马桑王朝统治着,但著名的年氏七王的时间已经过 去,马桑王的统治也正在慢慢地衰落。我信奉苯布仙人穆沃且,我象广大的高原同 胞一样,相信他是月亮的化身。听说,在仙人穆沃且出生以前,他的母亲曾梦见明 月和八颗星星飞进腹中,然后便生下了穆沃且。仙人穆沃且曾在高原上行使各种神 迹,那些故事,我的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讲起。在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带我去参拜圣 山冈底斯,我跪在母亲的身后,听见母亲祈诚地说:“上天的儿子,伟大的仙人穆 沃且,请你赐福给我的儿子占堆,使他长大后成为一个勇敢机智的人。” 我抬头看着神山冈底斯,说:“妈妈,如果穆沃且仙人只是月亮,那么谁是太 阳呢?” 母亲回答我:“占堆,穆沃且仙人对大家说过,在我们的西方,在穆沃且仙人 之前,太阳已经出现了。那个人伟大而神圣,有朝一日,他的教会传到这里来。他 的教博大而精深,一定会使人们变得和平而善良。” 我不知母亲说的是谁,我想其实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但穆沃且仙人这样说了, 那一定是真实不虚的。 从冈底斯山回到工布后,邻近的游牧部落向我们发起了一次突袭,他们冲入村 子,发疯一样地抢掠财物和女人,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几十年后,我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我的父亲抱着我躲避着敌人的长矛,有一 个长大胡子的敌人把我的母亲拖到他的马上扬长而去,我看见母亲悲哀绝望地眼神, 她默默地望着我,却没有流泪。我用力推着父亲,说:“爸爸,有人抢走了妈妈, 你快去救她。” 我的父亲只是用力抱着我,我看见他流着泪说:“占堆,你妈妈死了,她已经 死了。” 我无法原谅我父亲的懦弱,我知道我的母亲并没有死,而且她将会受到十分可 怕的非人般地对待,从那天起,我不再敬爱我的父亲,一直到他死去。 我十五岁离开家,开始军旅生活,十年后,我成为顿氐交杰的十八营长官。我 成为长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去毁灭了那个曾经偷裘过我家乡的部落,我指挥 我的士兵屠杀了整个部落的男人,一个也没有留,把女人全部带回工布,为奴为娼。 但是,我却没有找到我的母亲,我听说,她已经在十三年前,不堪折磨而死去。于 是,我便痛恨那个部落的所有女人,我决定将我母亲的仇恨都报复在她们的身上。 我打算疯狂地摧残她们,让她们尝到比我母亲所忍受的更加可怕的痛苦。那一夜, 他们给我带来那个部落最美丽的少女,青梅。 感谢神,感谢穆沃且,为了青梅,几十年来,我祈诚地感谢天神,是他们把青 梅带给了我,带到我的生命中。有时,我想人的机缘真是奇妙,如果不是因为我对 我母亲的遭遇一直满怀仇恨的话,我的生命也不会因此而产生如此奇异美妙的爱情。 感谢母亲,我想,那一定是她留给我的礼物。 那一夜,在盈盈的红烛中,青梅走进我的营帐。她的脸色因为惊吓而显得苍白, 在她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痕,她仇恨地看着我,说:“恶贼,你想干什么?” 我痴迷地看着她明媚的双眸,我不相信人间会有如此美丽的眼睛。她身穿白色 的纱衣,在摇曳的烛光中,皮肤如莹白的玉石。我从未见过这样柔弱的身姿,象仙 女一样仿佛会随风飞去;这样白晰美丽的皮肤,在高原可怕的太阳下,这种皮肤几 乎不存在;还有那样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报散也令人目眩神迷。我不由自主地站起 身向她走去,刚刚还存在于胸中想要报复的念头已经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用手捧起 她的脸,这一刻,我只想好好地爱她,让她的双眼不再流泪。 我想,我实在是太沉迷于她的美貌中了,所以完全没注意暗藏在她手中的匕首, 等到我注意到的时候,那匕首已经刺入了我的胸膛。 我踉跄后退,看见青梅故做镇定的眼中闪烁着惊慌不安,我用手按着胸口的伤 口,感觉到烫手的鲜血从我的指间争先恐后地涌出。奇怪地是,那一刻我并没有觉 得任何不快,或是痛恨,那一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用手抚摸青梅的脸,然后告诉 她,不要惊慌。 等到青梅已经成为我心爱的情人以后,有一次,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她会改 变主意,会爱我?有一度我曾以为那是不可能的。青梅甜蜜地微笑,她回答我: “因为在我用刀刺伤你的时候,你竟然又走到我的面前,我本来以为你想捏死我, 谁知你只是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说了一句,不要怕,不会有事的。我想,从那时起, 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谢天谢地,幸好那时我坚持着没有马上倒下,幸好那时我做了这个动作,多少 年后,我都为了我曾如此坚强而感动,因为那使我得到了生命中的女神。 生命因青梅而变得有光彩,在我伤愈后,青梅已不再似先前般地痛恨我,但我 仍用了许多时间才使她慢慢地接受我。 后来的一夜,我终于得到青梅,我温柔地拥抱着她,向她讲述我的母亲,讲述 我的母亲曾在神山为我祈祷,青梅说:“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会杀了我们部 落所有的男人。” 我叹气,我说:“青梅,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仇恨是那么愚蠢,它使我瞎了 眼睛,使我满手血腥,但却幸亏这个仇恨,如果没有它,我不会得到你。” 她浅笑不语,我痴痴地看她,觉得她一定是仙女下凡。 女子沉默地听我说话,她不回答,也不提问,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火堆旁,火 光的影子照射在她的身上,摇曳不定,有时我会有一种错觉,其实她只是一个雕塑。 夜深了后,她便站起身,对我说:“我走了。”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想问她住在哪里,想问她明天还来不来,但我都没问出口。 我已经习惯如此寂寞的生活,今天能够见到一个人,我已经十分快慰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睡梦中,青梅似乎走到我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额 头。她仍然象以前那样温柔,那样美丽。 第二天,女子仍在我大叫“吃饭了!吃饭了!”后出现,这次,她带来了一些 水果。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水果,我与她吃了肉后,便一起吃水果,水果很甜,我觉 得非常满足。 我从未想过,因为我的原因,使青梅的生活并不快乐,她不见容于族人,她们 族幸存的女人都骂她是不要脸的女人,说她和仇人苟合,这使她非常苦恼。而工布 的人却因为她是俘虏的女子,觉得她不配与工布最伟大的男人在一起。这些我都是 后来才知道。那时我的心中眼中只有青梅,我并不太在乎兵营的事,我每天从早到 晚唯一想到的就是与青梅在一起,就算是分离,我也总是速速赶回,我想不到,我 对青梅的宠爱竟会成为后来的祸根,我看不见的嫉妒杀死了我的女神青梅。 有一天,从我的家乡来了一个信使,他对我说,我的父亲已经在几天前死去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我无法想象我那么健壮的父亲竟也会去世。我忽然发现,其实我 并不象我想象中那么恨他。 我有点惶惑不安,我觉得心里负疚,从我十五岁离家后,我便再也没有去看他, 现在他死了,我竟在他死前也没有见他。 青梅说:“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你的父亲死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去奔丧呢?” 我矛盾地看着青梅,我说:“我一直痛恨我的父亲,如果他不是那么懦弱无能, 我的母亲也不会被人劫走。” 青梅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占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他是为了你,才会那 么做。如果当时他不顾一切地去救你的母亲,可能你就会死在敌人的手中。我想他 一定是为了你。” 我看着青梅美丽的双眸,她真是个仙女,我忽然变得迫不急待,我一跃起身, “青梅,谢谢你,你一下子化解了我心里十几年来的仇恨,我要回去给我的父亲送 葬。”为了快一点到家乡,我并没有把青梅带在身边,只带了我最尊敬的那位苯布 师,当时我是一片好意,我担心青梅无法承受日夜奔徙,所以才把她留在顿氐交杰。 但想不到,那竟成了我们的永绝。 半途中,苯布师在马上卜得一卦,看了卦象后,他皱眉沉思很久,然后他对我 说:“占堆,从卦象上看,你最近会遇到不幸,但这个不幸却会使你成为一个真正 的领袖。” 我好奇地问苯布师,“那会是什么样的不幸?” 苯布师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知道这些,但我想你会失去生命中十分珍贵 的东西。” 为了这个预言,我变得郁郁不乐,但我却无法知道我会失去什么。这种感觉真 是折磨人,明知道会失去一样东西,却无法确切地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 回到家乡后,我便立刻着手办父亲的丧事,我将他的尸体放在一个巨大的陶罐 中,不知为何,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眼前竟一直出现青梅的身影。我看着我的 父亲,完全没有悲哀或是喜乐的感觉,我只是麻木地在敛葬他,心里不时地想到青 梅。 那一夜,我守在父亲的尸体前,疲倦而忧心,我不知我为何那么担忧,也许是 因为我从认识青梅后,都没有一天是和她分开的。后来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在 睡梦中,我忽然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尖叫,那叫声是那么凄惨和真切,我悚然惊醒, 全身冷汗。我看见苯布师仍然在念经,周围并没有女人,那么是谁的尖叫声呢?我 完全相信我是真地听到了尖叫声,那一定不是我的梦境,于是我问苯布师:“大师, 我的青梅,她出了什么事?” 苯布师停止念经,他捏指一算,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死,他的嘴唇颤抖, “占堆,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青梅她已经发生了不幸。” 我立刻转身而去,我说:“大师,帮我埋葬我的父亲,我必须赶回顿氐交杰。” 我的青梅!! 我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全身赤裸,身上到处都是鲜血,她沉默地躺在地上, 那双明媚的大眼睛再也无法向我睁开,满地的鲜血,那是我的情人,青梅的血。 青梅的侍女跪在她的身旁,低低地哭泣。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能够安静地走到青梅的身旁,脱下我的衣服盖上她的身 体,然后我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青梅安静地躺着,她仍然那么美丽,仿佛只是在 睡梦中。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于我的语气的平静,但我知道我马上就会杀 人,用最可怕地手段杀死那些人。 青梅的侍女一边哭泣一边说: 长官走后,就有几个马桑王的王族公子来到顿氐交杰,他们说是马桑王派他们 来巡视的。副长官把他们安排在贵宾馆住下,并且用好酒招待他们。谁知他们喝醉 后,就找了一个士兵,要他为他们找女人,还说要顿氐交杰最好的女人。那士兵回 答他们说:“顿氐交杰最好的女人,是长官您的情人。”可是那些王孙公子却不管 青梅是您的女人,派了士兵来请她。青梅不肯去,那些王族的人,就派了士兵把她 强带了去。我不放心,偷偷地跟在后面。看见那些王族公子喝醉了酒,他们让青梅 喝酒,她不肯。他们说她美如天仙,她也不回答。那些王族公子恼了,就要和她交 欢,她便用力挣扎,誓死不从。谁知道那些王孙公子就让士兵们按住她的手脚,然 后乘机强暴了她。青梅一直哭骂,后来她一口将一个王孙肩上的肉咬了下来。那些 王族公子竟然就用刀杀死了她。 侍女嘤嘤地哭泣。我的青梅,我的珍宝。我几乎吐血。但我并没有。我只是站 起身来,手持长刀向贵宾馆走去,他们这样对待我的青梅,我要让他们十倍偿还。 第二天,我集合了所有的中上层长官,当他们看见那十几具血肉模糊,完全无 法分辨的尸体时,许多人忍不住呕吐。可是我却仍觉得不够,如果可能,我想让他 们再活回来,再忍受一次昨天他们曾忍受的恐怖。 我的青梅。 我简短地告诉大家我杀这几个人的原因,然后说,“我将不再臣服于马桑王, 我咀咒一切年氏的后裔。我将在工布建立独立的王朝。” 从此后,我成为工布王朝的大王。 女人每天在傍晚时分来和我一起进餐,带来各种新鲜而奇异的水果,我便对她 讲我的故事。她总是沉默地听,我觉得她是个好听众,因为虽然她不说话,可是她 的双眼却总会有一种了解的光芒。 有一天,我看见顿氐交杰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火焰一定燃烧得十分猛 烈,我离那里那么远,一样能看见冲天的火光和黑烟。我沉默地看着火焰,希望那 不是灾难的象征。 傍晚,女人来的时候,她问我,“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做大王,却一个人在山林 中?” 我对她说,我无法忘记青梅,青梅曾希望和我到山林中生活,在她生前我没有 办到。她死了后,我曾用了许多努力想忘记她,可是她的影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我的 眼前。夜晚,我让人带来美丽的女子,她们有的很美,比青梅还美,可是我看见她 们的时候,却总是想起青梅。我无法入眠,我总是忍不住悲伤,我思念青梅,她仿 佛已经进入了我的血肉。 工布王朝迅速地强大,我却更迅速地憔悴,思念象恶魔一样日夜折磨着我。于 是有一天,我终于无法再忍受,我将王位让给我的副将,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这一晃,便又过了十几年了。 女子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她总是满怀悲伤,沉默不语,她说:“世 人都想做大王,你做了大王却要让给别人,你这人真有趣。” 后来我听见那女子在溪边的唱歌声,她的歌声并不十分动听,但那是我十几年 来第一次听到歌声。 顿氐交杰的火光直到三十天后才熄灭,在火光消失后,我觉得天地间有一种奇 异的肃杀之气,如冬日的北风般渗入我的肌肤,使我经常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在我 的臣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种不祥之感充斥了我的心中,我觉得是我回顿氐交杰 的时候了。 那一天,我对女子说,我要回顿氐交杰了,如果不回去看一看,我是无法心安 的。 女子沉默不语,她只是垂头看着溪水,浓密的黑发遮住了面颊,我无法看见她 的眼睛。但我想,她定是不愿意我回去的。但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出阻拦的话,只是 问我:“你还会回来吗?” “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山林才是我的归宿。” 几天后,我回到顿氐交杰,眼前的情景使我痛不欲生。曾经是高原东面最繁荣 的城市,现在却只剩下了一片废墟。我看不到一个人,曾经繁华的街市已不复存在, 只有被火薰黑的墙壁和成堆的瓦砾。 在过去的皇宫旁边,我看见我的苯布师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的衣衫破烂,头发 散乱,脸色黝黑。在我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但当他抬头看着我,我 便知道那是我的苯布师。 他挣扎起身,我连忙走到他的身边扶住他,我发现他的双腿已经不见了。我最 尊重的苯布师,他的十指插在泥土里,我看见泥土中有殷红的血迹。他的喉咙中发 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后来我知道原来他在哽咽。 “大王,您回来了吗?” 我跪在地上,拥抱着我的苯布师,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是的,尊敬的老师, 是我回来了,占堆回来了。” “大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谁知诸神有灵,让我在死以前还能见到您回 来。” 我的苯布师全身颤抖,他曾经那样飘然出众,在高原明媚的阳光下,他侃侃而 谈,以丰富的学识和阅历折服了所有的人,他曾经是高原上最接近于神的人。但现 在,他却象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哭泣,眼泪糊涂了他昏花的双眼。“老师,发生了 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 马桑王无法忍受工布的叛逆,他派了使者到顿氐交杰,要求工布的人民投降, 他说:“如果不投降,那么工布的人们就要为他们悲惨的命运而哭泣。” 但工布的人们杀了使者,并正式向马桑王宣战。可是马桑是那么地强大,而工 布毕竟才建立了不久,而且人口也少,很快马桑的军队便攻入了顿氐交杰。马桑的 首领要求我的人民臣服,但我英勇的臣民们没有一个区服,他们在敌人的长刀前傲 然而立,以一种轻蔑的态度放弃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一个人投降,甚至是妇女和儿 童。 马桑的军队将所有的人赶到一起,在他们的周围架起了木柴,并洒上了牛油, 然后他们便点起了这场大火。大火一共燃烧了三十天,我工布所有的人民都丧生在 这场大火中。 苯布师用手指着前面厚厚的灰烬说:“大王,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我亲眼看 着他们死去。他们没有杀我,因为我是苯布师,连他们也不敢烧死一个苯布师。” “那火焰真是美丽而壮观,五颜六色,如天上的神火,我的一生,从来没有见 过那么美丽的火焰。” 我坐在苯布师的旁边,看着他手指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火焰,只有灰烬,但 我知道我的同胞,曾在那里被火焚烧了三十天,我与苯布师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 地看着那里,一直到太阳西落,太阳又升起。 苯布师说:“大王,我就要死了,请您允许我为您做最后的占卜吧。”苯布师 双手向天,他的口中念念有辞,二十年前,这情景我曾十分熟悉,那样我无论做什 么事都会请苯布师先卜一卦,现在又再出现在面前,我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动。 “大王,您今年五十五岁了,那是大衍之数,希望这个数字能带给您好运。在 您的身边,那个女子,她是个妖物。大王,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是个妖物, 请您一定不要被她迷惑,她出现在这个世界是因为您的念力的存在。请您杀死她吧, 杀死了她,您才会得到解脱。” 我听着苯布师的话,想起丛林中女子忧郁的眼睛,她是妖物吗?但奇怪的是, 我并不觉得惊讶,也许在心里,我早已经认为她不可能是人。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 怎么可能一个人生活在山林中呢?我说:“谢谢你,老师,我都明白了。” 三天后,我的苯布师死去了,我埋葬了他的尸体。从此后,我便是顿氐交杰唯 一活着的人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报仇,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二十年的丛林生活也 使我完全没有了仇恨之念。我的苯布师也完全没有提到报仇的事,我想在他的心中, 可能也已完全没有了仇恨的念头。那也许是懦弱,也许只是对命运的一种服从。我 只想回到山林中,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回到山林后的第二天,女子在听到我叫“吃饭了!吃饭了!”后再次出现,我 看见她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喜色。我也十分快慰,只有在回到山林后我才觉得心里 安宁。但我知我要做一件事,我的心情非常宁静,我相信我的苯布师说的话,我相 信那是因为我的念力而产生。我想二十年的山林生活,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与女子一起吃了饭,也吃了她带来的水果,然后,她象往常一样洗干净了锅, 坐在溪边听我说话。于是我便告诉他发生在顿氐交杰的事情,但我并没有告诉她苯 布师的预测。天色晚了,女子告辞而去。我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向丛林深处走去,我 拿起了身边的弓箭。在拉起弓箭以前,青梅忧伤的双眼出现在我的面前,似乎在轻 声地责备我。但是我,我必须得这样做。 我拉开了弓,箭象流星一样向女子的背影射去。我听见一声尖锐的惊呼响彻了 山野,那是我听过的最凄厉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从我的心底响起,一直冲入我的 耳膜。 我抛下了弓,慢步向女子消失的方向走去,我很快看见血迹,沿着血迹向下走, 然后,我看见我的箭身在一棵桦树上,洞穿了那棵树。箭尖上有许多鲜血,还有大 量的血从箭尖上涌出,我知道,她已经不复存在了。 然后,我回到我的窝棚前,坐在火堆旁,默默地注视着天空,青梅,在人世一 切的事情都结束了。 我一直这样坐着,也不睡觉,我看见太阳升起,我不再去打猎,生命于我已全 无意义。我便这样沉默地坐着,我曾是工布的大王,但我即将死于一个无人的山野, 在我死后,不会有人知道我,也不会有人记得我。太阳温柔地照在我的身上,轻轻 地抚摸着我,象青梅温暖的双手。我沉默地坐着,小鸟在头顶歌唱,时而有野兔从 我脚旁跑过。 我今年五十五岁了,我听说在遥远的东方,这是一个十分吉祥的数字,我想这 也许会带给我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