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 作者:菲琰 苦难是人生的大学,历经的越多,对高贵的理解也就越深刻,对生存的内在 本质顿悟也就越多。 没有星光的夜晚,每个人是否都在与自己内心的苦难作战? 苦难,是人类的悲剧史诗,它在历史光明面的背后徘徊独立;它在英雄精神 轨迹的转折处咏叹地平线的盼望。 苦难,是人类的孤独苦旅,它在心灵飘摇的深处回眸世间的沧桑,它是被岁 月磨蚀的标本被上苍悬在一条艰难的寂寞长路上。 我从北岛的《回答》中,看到了一个过往时代的不幸与少数清醒者的苦难。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铬。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 竞?诗的震撼人心,首先来自诗人的深刻洞察,及其超越苦难的理性思辩。面对 一个荒唐、昏昧的时代,诗人率先喊出了“我不相信,这是悲愤的声音,这是常 深沉的苦难压在一个民族身上的反弹。”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 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微弱的应答 中,苦难尽管还在背后左右呼啸,可一个英雄主义的声音,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告 白,已是喷涌而出、直冲云霄。或许这就是我心仪已久的一个不平常的普通人的 苦难观。 英雄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挺立住自己道德底线与人格风范的战士,它是那位敢 于唾弃世俗的桂冠而仰望神圣的呐喊者。弥尔顿的故事就是一个明证。弥尔顿是 17世纪英国出现的一位伟大的精神斗士。在他才十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反对赫尔 主教的论战。他天生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执拗不驯的性格,他十分崇拜当时正被 罗马教会迫害而已双目失明的具有反判精神的伟大科学家伽利略。1639年春天他 二度去意大利佛罗伦萨,专程拜见这位划时代的巨人。这位在精神和肉体上备受 折磨而又永不屈服的老人给他的一生以极大的鞭策,使他在失去光明的后半生中, 常常以伽利略的形象鼓舞自己,始终没停止不屈的战斗。 当查理二世妄图复辟的时候,弥尔顿眼疾正重,一只眼已在消失视力,医生 警告他不可参战,否则将双目失明,但弥尔顿为争取自由深感责无旁贷。此时的 英国人需要精神上的支柱,他宁可牺牲双眼也要作一个自由思想的卫士。于是, 他精神亢奋,奋笔疾书写下《为英国人民声辩》一文,痛斥为查理二世鼓噪鸣锣 的英顿大学拉丁文教授沙尔马修。不久,这位在瑞典女王里斯第娜宫廷中受宠的 大教授因遭弥尔顿的驳斥,大丢脸面,便悄然离去,于653 年去世。而弥尔顿的 代价则是从此失去了光明。但弥尔顿并没有停止写作和斗争。1660年5 月,王朝 复辟,查理二世重登王位,“弑君者”克伦威尔的坟墓被掘,尸体吊上了绞架。 而精神上的弑君者弥尔顿也同时遭到逮捕。经多方营救,当局才在绞架下当众烧 毁了他的两本书,以示惩罚。弥尔顿尽管获释, 但此时已痛风病缠身,性情乖戾。但他却再一次不甘失败,以晚年的精力创 作了三部不朽的诗作:《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 失去光明的卫士,一个坚强地立足于苍茫大地的诗人弥尔顿,在描述自我的 境遇时,是这样自勉的:“在茫茫的岁月里/我这无用的双眼/再也瞧不见太阳, 月亮和星星/男人和女人/但我并不埋怨/我还能勇往直前” 抗拒苦难是高贵者命定的天职。弥尔顿失明的境遇与坎坷的经历,走的是一 条忧伤长路。即使遭遇的是旷世的孤独,但他无怨无悔地选择坚强。就像1639年 春天发生在佛罗伦萨的那次会面已经决定了他一生的写法,不因为他是否目睹光 明,也不因是否经历不幸与挫折,更不因外界是赋予他光荣还是施之以耻辱。他 默默的一个决念,已经让他穿越了阴暗的历史而变得崇高与神圣。 茨威格在描绘弗洛依德这位令世界惊惧的思想家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情景,对 弥尔顿来说也是丝毫不来得夸张:“要当精神上的英雄……死神使他的面颊枯瘪 干瘦;使太阳穴从额角绽出来;死神扭歪了他的嘴巴,使他的嘴唇无法说话,可 是死神对他的眼睛却无能为力,那是一座无法破坏的灯塔,这位英雄的精神巨人 就是从这里观察世界的。眼睛和思想直到最后时刻还是那样明亮和清醒。” 苦难也许总是漫无尽期,千古孤独的背影也总是那样的如缕不绝。但一个高 贵的智者“手里不必仗剑,但心中不能没有”,它总是以最本质的穿透担当起人 类历史何去何从的启示者,并有勇气担当起孤独到底的绝望。他们是一群密涅瓦 的猫头鹰,是一片雅典娜的上苍阳光。 对苦难的沉默,没有一人来倾听你的言说,没有一人鼓掌为你喝彩,你也绝 不放弃告白的权利。更可贵的是,你还怀抱着一种融化寒冰的心情去憧憬明媚的 对话与默契的倾听;对苦难的不幸,生存境遇最严重的贫困与思想状态最黑暗的 一言堂,你有勇气进入时代的深渊,担当起冲锋陷阵的使命,在革命的阵地上忍 耐各种武器的击打与困扰;对苦难的曲折,精神的歌吟不会一路飘摇,路漫漫有 荒漠有荆棘有深谷,你不放弃初衷昂然赤脚走在路上,仍然在通过心灵的启蒙唤 醒沉睡的一切与尘封的记忆,最终抵达生命的澄明之境;对苦难的深重,你看到 背井离乡的漂泊无定与潦倒失意的祸不单行,以至于目睹“星星的弹孔里流出的 血红的黎明”,但你也愿意做一个失败的英雄,把自己树成一面不倒的旗帜,凝 聚思想的精血以成理想与正义的川流,为蒙昧的时日增添光明的风景。 苦难,是一个民族,一个群体与一个人精神成长的素材。而贫乏的时代之所 以贫乏,往往在于诗人不知苦难的深刻,人民不知苦难的深广,民族不知苦难的 深重。只有承受苦难之后的不屈不挠,才称得上是灵魂的一种坚实状态,才称得 上是源自坚强而又返归坚强的精神性存在。巴金《十年一梦》的一段文字,证明 了知识分子精神圣诞的来临是需要在历史的沉浮中勇于直面惨 淡的人生,勇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1969年我开始抄录,背诵但丁的《神 曲》,因为我怀疑‘牛棚’就是‘地狱’。这是我摆脱奴隶哲学的开端。没有向 导,一个人在摸索,我咬紧牙头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为了赎罪,却是想弄清是 非,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不怕三头怪兽,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发女怪,不 怕赤热沙地……我经受了几年的考验,拾回来‘丢开’了的‘希望’,终于走出 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别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虽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 还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还能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我不再是‘奴在心 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我是我自己。我回到自己身上了。” 一场“革命”借文化的名义横行九州大地,多少悲剧在这个荒唐的幽灵面前 上演,多少苦难在政治斗争和无情打击的旗号下集聚。可高贵的智者是不轻易低 下自己的头颅,尽管他有过短暂的迷失与麻木,但他历经的苦难越多,对高贵的 理解也就越深刻。他把自身的挫折与凌辱当成性灵的启悟,并洞悉到生存更隐秘 的内在本质。巴金的《随想录》就是这样一本具备生命厚度的书。他所讲述的知 识分子心灵历程的波澜曲折,是自我剖析精神的萌动,是顿觉今是而昨非的心灵 复苏。我看到并深悟了“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 的时间所遮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 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 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也许难以预期的苦难与个人的情感阴影,总是难以摆脱地缠绕在每个人具体 而复杂的轨道上。我们也曾看到“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沉默依然 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我们也曾遭 遇“悲哀的雾/覆盖着补钉般错落的屋顶,”我们也曾害怕“即使鸽子落在肩上 /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我们也曾惊心于刀光剑影的步步紧逼,也曾战栗中死 神白色的寒光中。但北岛冷峻的声音,给我们灌注的不仅是烈士的力量,更是一 曲唱给未来的英雄交响:“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 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遇罗克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颗坚贞的生命被昏昧的统治者强暴地停止了歌唱的 权利。然而它永远不会是结束,在墓碑的一侧,另一个不屈的战士已在夜的尽头 重新出发,去寻觅被苦难砌在墙里的传说,以及那篇被遗忘的英雄日记。 这是苦难者横眉冷对不幸的姿态,这是英雄之美最终的灿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