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祈祷 作者:风尘水往 幽暗的森林中,我和亚瑟并肩而行,手中的烛台上,火焰跳跃着,像随时会 被莫名的风吹熄。亚瑟紧握着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挨着我的手臂在轻轻地抖 动。 “不要害怕,亚瑟。我会在你身边,天使也在,他会保护我们。”我安慰地 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 亚瑟朝我微笑。倾斜过来的身子挨着我,问:“哥,我们会死吗?” “不会的,亚瑟。因为我们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因为天使会为我们祈祷。” “是,哥。”亚瑟的回答是平静的,安详的,他不再颤抖。从小,他就对我 说的话深信不疑,但这次,其实连我也无法肯定。 我叫卡伦,皇族之子,亚瑟是我的弟弟。我有两个姐姐,但我想她们已经死 去了,在那场皇族与叛军的战斗里。那一天,当叛乱的军队冲入父皇的宫殿,我 第一次在他刚毅的容颜中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叫 做绝望。我的母后和两个皇姐裹在银色的披风里,侧耳听着渐近的喧闹,流下的 泪水晶莹剔透。我记得他们将我和亚瑟交给近卫队队长凯恩——那个有着一头黑 亮长发的年轻男子,要他护送我们逃离。他们说我们是这个国家日后唯一的希望, 因为我们有最纯正的血统。 我和亚瑟在震耳的叫喊声中离开了,我回头的时候,只看见父皇正拿起银色 的长剑,母后和皇姐们的披风在瞬间被风灌满。他们带着一种甜美的微笑,神色 都已经是那么的坦然。 凯恩的马车像狂风般驶出城门,马鞭落在枣红色的马身上像最密集的雨点。 后面跟随着敌人的战马,紧追不舍,一步不离。我看见护送的士兵不断向后射箭 并用长刀斩杀着追上来的敌人,同时也不断地倒下。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只有凯 恩一个,还在疯狂地驾着马车,他的手臂还有后背早已鲜血淋漓,但那头黑亮的 长发,却一直在风中飞扬。当我们的马倒下的时候,凯恩终于将我们送到了黑森 林的入口,穿过这里就是我们盟国的领地,那里的国王会等着我们并给予我们保 护和照顾。 凯恩已无法再跟随我们了。他的伤很重,但神色却很坦然,他跪下来,微笑 对我说:“卡伦,亚瑟,我亲爱的皇子,我只能送到这里了。穿越这片森林,就 是盟国的土地,到了那里,你们就安全了。但这片森林,至今没有人能走过,可 是,我亲爱的皇子,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并且我们也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平安走 出,因为你们是这个国家仅有的希望,因为你们有皇族最纯正的血统。去吧,卡 伦,亚瑟,请相信,这世上有天使,他们隐没在空中,注视这苍茫大地,并为那 些为其所爱的人们祈祷。” 我和亚瑟在黑森林中已经走了很久了,但除了重重阴暗的参天古木、缠绕的 藤条,以及潮湿的泥土,我只看见各种从未见过的植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河流,没有风声水声,也没有任何的动物,树枝间甚至没有 一尾跳跃的松鼠。古怪的安静。 安静……安静的氛围是我所熟悉的。皇宫中我常常独自呆着,只有亚瑟陪在 我身旁。我们不说话,让风声水声和姐姐们的琴声从眼前流过,日复一日,年复 一年。 我的皇姐爱得拉和耶达,是闻名天下的美丽公主。她们颠倒众生的容颜和令 人惊叹的才华,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我只知道,她们是非常宠爱弟弟的姐姐而 已。 她们曾告诉过我这世上有天使,他们隐没在空中,注视这苍茫大地,并为那 些为其所爱的人们祈祷。 每当我和亚瑟想要安静呆着时,她们又会让人不要打扰,然后其中一位在附 近的阁楼上调琴。低低切切的琴声飘飘忽忽,若有若无,沉静了气息,平稳了心 绪,如风行水上,使山水清明。就仿佛她们双眸中的微笑,清亮动人,倾国倾城。 可是我的姐姐,我深爱的爱得拉和耶达,现在已经消逝在冷冷的风中了。叛 军的烽火葬送了她们的美丽,冰冷的刀剑掠夺了她们的鲜血。但我可以想象到当 那些人围住我的姐姐时,在空气中弥漫的猩红中她们银色披风下灌满的风,以及 眼眸中不变的微笑和坦然,清亮动人,倾国倾城。 黑色的森林中出现了一方白色的石碑,它隐没在纠缠的藤蔓和重叠的苍叶下, 如果今天不是我们来到这里,它或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石碑上没有刻任何字, 也没有任何象征的花纹,但我却知道这下面埋葬的是谁——在纠缠的藤蔓和重叠 的苍叶中,我分明看到了那个哀伤的笑容。飒亚…… 曾几何时,飒亚这名字即使在宫中也一样有着无比的尊贵,因为他是这个国 家里最年轻也是最强的星术师。他的占星术和幻术出神入化,同时又有着飘逸的 身型和忧郁的眼神。没有人能控制飒亚,即使父皇也不可以,飒亚敢当面拒绝他 的要求,也敢在众目睽睽下飘然出宫,但他无法拒绝的是耶达,无法走出的也是 她。 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看到耶达和飒亚在湖边。耶达一袭白衣,抱膝坐在水旁, 鹅黄色的头发散开随风飘起,那时飒亚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如蓝色湖水般的 温柔。 飒亚曾在一个有着满天繁星的晚上让我和亚瑟登上他的观星台,那是一座高 耸入云的塔,同时也是帝国的禁地。除了最高地位的星术师,即使高贵如皇族也 不得任意踏入。 塔顶上的风很大很冷,从四面八方吹来,飒亚微紫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双眸 亮如寒星。他告诉我们说他不久就要离开,和耶达一起,然后永远都不会回来。 因为他在前一天的晚上,看到了巨星陨落,落在这个国家的中心。 “那么你为什么不阻止呢?”我问。 “卡伦,我的皇子,没有人能改变将要发生的事。天赐予我们这些人占星的 能力,是让我们为这个世界的运转加以扶持,但对于那些从星星中看到的东西, 我们没有左右的能力。” “那么,身为星术师,不是很痛苦吗?”亚瑟忽然说,声音如掠过的风般轻 薄脆弱,“眼看着结果而无能为力的人。” 飒亚停了停,看着亚瑟的眼睛,说:“是的,皇子。所以我要离开了,永远 ……” “那我们呢?这个国家呢?你不管了吗?”我追问。 然后我就看见飒亚的眼眸中有一种另样的温柔流动。他在我的面前跪下,吻 我的佩饰,微笑说:“……命运无法扭转,也不能逃避。我的皇子,请背负起所 有的责任和希望,只要你自己不言败,就没有人可以阻止你重建辉煌。请相信, 这世上有天使,他们隐没在空中,注视这苍茫大地,并为那些为其所爱的人们祈 祷。” 在这天晚上之后不久,我就听说帝国最高地位的星术师飒亚在某天晚上观星 时,忽然就消失了。 后来耶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闭门不出,只让爱得拉陪着她。当我再一次看 到她的时候,她美丽柔软的鹅黄色长发已经变成了苍白的颜色,白色的头发飞舞 在冰冷的空气里,似乎昭示着什么。 望着这方石碑,我忽然觉得很累,飒亚在这里沉睡了有多久了?他的唇边是 否依然荡漾着那哀伤的微笑?是否还会仰望星空,用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深爱的皇 子去相信传说中天使的祈祷?这个帝国在如他所言般陨落的同时也带走了耶达和 那飘飞的苍白头发,飒亚他是否知道? “飒亚一定知道的。”亚瑟轻轻开口,接着我心中所想的说,“他一定早就 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可是无能为力,而他也一定看到,这一切都按照他的预言实 现了。对吗,哥?” 默默点头,越过石碑,我们又默默前行。穿梭在层层密叶中间,不时会被锋 利的叶边割伤。在涉过一个河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精灵。 她很小很可爱,也许是迷路了,才会在这里徘徊。她的耳朵很尖很长,身体 发出白色的光芒,背上的翅膀薄如蝉翼,透明的眼眸晶莹剔透,天真迷茫的表情 似曾相识。 她飞到我们身边:“日安,皇子们。” “你知道我们?”我奇怪。 她咯咯地笑了:“这里谁都知道你们,还有你们的国家。我叫蜜娜。”凝视 蜜娜小巧的脸,我忽然竟将她和玛姬重合了。玛姬啊,那是多么久远的回忆了… …“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皇宫的花园中,我曾遇到过一只精灵,那就是玛姬。精 灵没有烦恼,只会快乐,可她却有着非常悲伤的心灵,因为玛姬的父亲是人类, 生下她之后就离开了,而她拥有了人类所有的情感。她痴迷于花园水池中那一朵 纯洁的睡莲,于是在这里住了一个夏天直到花的凋零。在这段时间中,我每天都 陪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单纯的悲伤,如此执著的悲伤,她固执地将自己 锁在一手建立的悲伤中,像蚕蜷缩在蛹里,不肯出来。而这悲伤,与我如出一辙 ——那是孤单的感觉。 那时候和玛姬聊了很多,也看她在睡莲上踮着脚尖起舞,扇着薄如蝉翼的翅 膀,透明的瞳眸晶莹剔透。她其实很可爱,偶尔在不经意间,可以见得她悲伤外 的天真和稚气。当她快乐时,身体发出的光是那么美丽,那短短的快乐光芒,照 亮了整个花园的角落,这时,我会感到莫名的温馨。我想,除了亚瑟,玛姬是我 唯一的朋友了。 在那个夏日的最后一天,玛姬告诉我说她决定了要去寻找她的父亲。“…… 虽然那很远很远,可是我想,或许我可以找得到他。”她这样说。可是谁都知道, 精灵是不可以飞离她们的出生区域的,不同地方的空气会让她们窒息。但玛姬依 然坚持,就像她那固执的悲伤。 玛姬飞走的时候,是很早的早晨,天空中有丝丝绕绕的浅露,她微笑,带着 一点逸出眼眸的泪水,吻了我的额头,转身离开。在她身影隐没的方向,空中穿 来她轻轻的声音,仿佛传说中精灵在黑暗森林中的夜间吟唱:“……我走了就永 远不会回来了,卡伦,我亲爱的皇子。后果我也清楚,可我还是无能为力要去尝 试,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结局,我想也是一种美丽。卡伦,皇子,有一句话我一 直没有说,现在告诉你:请你相信,这世上有天使,他们隐没在空中,注视这苍 茫大地,并为那些为其所爱的人们祈祷……” 在玛姬的声音消逝的时候,我看见那朵睡莲悄悄地凋零了。 如今玛姬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她,不想在看到蜜娜的一瞬, 往昔的记忆还是在心中翻涌了出来,依然那么鲜活,那么生动,一时间,我的眼 中似乎有什么融化了。 而蜜娜仍然在说着什么。“……我找不到失落的东西了,能帮帮我吗?如果 你们帮我找到,我会回答你一个问题。” “那么你失落的是什么呢?”亚瑟问。 “头发,一缕金色的头发,和你们的一样。” 金色的头发,是皇族的象征。尽管如此,我还是抽出匕首削下一缕金发给她。 因为我们都知道,精灵遗失的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在那些东西离开的一瞬,就 都变成了风,包括精灵的生命。 “谢谢你,皇子。”蜜娜很开心,“那么你想问什么?怎样走出这座森林吗?” “不是。”我望着她的眼睛,那透明的瞳眸晶莹剔透,和玛姬一样,“我想 知道的是,玛姬是否在你的族群中?” “谁是玛姬?” “她也是精灵,我的朋友。” “哦,那她什么样子呀?” “她……她的眼睛和我一样吧。”想到玛姬的孤单,我说。 “没有,没有啊!我们那里没有像皇子你那样悲伤的眼睛啊……”蜜娜摇摇 头,飞走了。 河边的风很凉,我知道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说起玛姬这个名字了,但我清楚 她会永远在我心里的,那悲伤得像清晨的风一样的小小精灵,我唯一的朋友。 悬崖边,是一座吊桥,桥很破败,只要过了这桥再爬上小山,就是盟国的领 地了。 “我们快成功了。”我说。 “不,还未到最后,谁也不能说自己成功。”亚瑟在我背后,轻轻摇头,我 不知道是否就在这时他就预感到了什么。 我们踏上那座桥,走得小心翼翼,我祈祷着它够结实能让我们过去。亚瑟抓 着我的手,走在后面,当我回头时他对我微笑,甜美仿佛安琪儿。 但人的意志还是比不过自然的力量,随着巨大的断裂声,吊桥折断了。我和 亚瑟抓住旁边的绳子,悬挂在空中,贴着悬崖壁。而不久,我又听到了绳子承受 不住重力发出的声音。 亚瑟也听到了。他仰头望着我,我看见他微笑的表情,听见他细若游丝的声 音在风中飘荡:“……哥,从来我心中就没有神,我的神就是你,我一直都看着 你,看你那么孤独那么沉默,我只有伤心而无能为力。我很难过,我什么都不能 帮你。哥,卡伦,还记得飒亚说过的话吗,‘只要你自己不言败,就没有人可以 阻止你重建辉煌’,这条绳子只能救一个人对不对?现在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 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事是什么了。哥,请你相信,这世上有天使,他们隐没在空 中,注视这苍茫大地,并为那些为其所爱的人们祈祷。哥,再会……” 风中亚瑟轻轻松开手,落下山崖。我看见他坦然的微笑,还有逸出眼眸的泪 水,这情景,仿佛是从前时光的重现,而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们口中 “天使的祈祷”究竟是什么。 因为已经逝去的、善良温柔的人们,放心不下那些他们深爱着的人,所以会 在天空中注视着他们、冥冥中庇佑着他们,为他们祈祷…… 那些人,就是天使,有着美丽翅膀的安琪儿…… 那些坦然的表情,晶莹的泪水,还有甜美如安琪儿的微笑…… 我的父皇、母后、皇姐,以及凯恩、飒亚、玛姬,还有亚瑟,还有整个帝国 的臣民…… …… … 我爬上了悬崖,朝小山前去。一路上几乎没有藤蔓和树根再碍着我了,或许 是天使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而同时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身后无数双眼睛在看着 我,忽然间,我不再感觉到孤单了。 当我到达山顶时,正是黎明,我抬头仰望那初生的旭日,看着远处盟国国王 的军队迎接我而来,我知道我成功了。 就在这一刻,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