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 作者:风音 王婶站在大门口有半个钟头了,看着门口来往不绝的匆匆行人,她心里也不 晓得是啥个滋味儿。这大年三十的,谁不赶着回家过年呀。她向街口尽头看着, 小风一吹,她见风流泪的眼睛开始往脸蛋上淌着水珠,习惯了也没擦,任它往下 滑落。 过来一家三口,听女的对孩子说:“儿子快走,你奶奶等咱们回去过年呢。” 那个孩子仰脸问:“爸,你说奶奶家人能来齐不?”男的看来是满怀愉悦的回答: “能,肯定能。刚才你爷爷给我打电话,不说就等咱们三口呢。”女的又说: “我说,你别逮个酒就没完没了的喝。”男的逗她:“是不是怕我把你的脸蛋给 熏臭了?”“去你的……”这一家人的脚步那么轻快,转眼就没了。王婶真想多 听两句,可惜,听不到了。 身后的大门一响,一个人出来,看老太太在门口站着,不高兴的说:“妈, 你破衣罗索的站这儿干啥?”是大儿子出来了。 王婶没吭声,扭头看着大儿子。大儿子的身板挺拔,头发梳得溜光,穿一件 风衣显得特别的有派。她不敢说啥,前几天听他在自己的屋里发脾气,好象是上 面该提拔他偏没提拔,还说了一些个什么不中听的话,出门时还横了王婶两眼呢, 似乎这副科长没上到正科长是老太太的错。 门又一响,大媳妇和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出来,见丈夫盯着老太太她不 悦的说:“你还傻楞着干啥?我爸他们都等着呢。没事管啥闲事儿?”还是孙女 叫得亲热:“奶奶,我们到姥姥家过年去了。”王婶急忙的点点头。 大媳妇一搡孩子的手:“你快点儿走,就属你慢!” 一家三口走出去十来步,大儿子回身走过来,严肃的对王婶说:“妈,你进 院吧,看你穿成这样,这来来往往的,影响多不好?这老三真是,咋不给你弄套 新衣服穿穿。” 正巧老三也出门,拎着一筐啤酒瓶子换啤酒去,听他哥这么说,立马就嚷起 来:“大哥,你说地是啥意思呀?你咋不给妈买新衣服呢?你不给买,在那儿臭 白话啥呀?” 老大很有风度的转身走了,他懒得理一个建筑工人。老三照他的身影往地上 使劲的吐了一口,扭头看着王婶一立眼睛,“还不滚院里去?老不死的。” 王婶急忙颤巍巍的往院子里挪步,身后又有人说话了。 “老三呀,这可是你妈,老是老,可不能说死就死呀?这大过年的,你也不 让你妈多活上几年?”听声就知道隔壁邻居刘爷。这老家伙生就一个侠义心肠, 脾气特硬,见啥说啥。 老三不敢惹他,只嘟囔了一句“你管得着么?”就拎着筐稀哩哗啦的走了。 王婶回头看一眼也花白头发的刘爷,又是感激又是哀怨的说:“刘爷……, 你不该说他,回头又得骂我了。” 刘爷长嘘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才说:“老二给我来电话了,说 三十一定回来给你过年。你有盼头了,老王大嫂。” 王婶一激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会儿没风,泪反倒多起来,急忙点点 头,一摆手进了院。 院子不小也不大,大门里还有棵老杏树。正房两间,东西屋。老大在东屋, 这会儿门口挂了红灯笼,都点上灯泡了。老三在西屋,屋里通亮,电视正演着春 节晚会,老二媳妇在忙活着,那五岁的小孙子在炕上来回蹦着玩呢。 王婶哪屋也不敢进,她的屋在西山墙靠边盖的小屋里。那儿本来是仓房,装 一些破东烂西的地方。那哥俩难得合把一次,找人把那小破屋收拾了一下,让王 婶进去住,这一住就是三年。 头二年王婶还不觉咋地,可到了今年觉得不太好,上秋的时候跟老大说: “老大呀,那屋子里潮,被子湿漉漉的。妈这腿疼得受不了……” “哎呀,就你事儿多。我屋里没地方,你自己成天闲着,不会打哪儿弄点白 灰来垫垫?我这一天多忙,哪有工夫管你。”老大什么时候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上冻的时候,王婶又跟老三求:“三儿呀,妈打小最疼你来着。那小屋子里 黑,又没个阳光,我冷呀!三儿,你给妈想想办法呗?” 老三回答得特干脆:“你闲得呀?冷!冷你不会多拣点劈材烧?” 后来还是刘爷让儿子送来一些劈材和煤,王婶才暖和了半冬。这会儿劈材和 煤没了,她不好意思再找刘爷,人家问也说够用。 门口稀哩哗啦的响,是老三换啤酒回来了。她急忙进了自己的小屋,一边走 一边寻思这个三儿以往是白疼他了。 常言说一母生九子,各有不同。王婶有三个儿子,老大浑身透着虚,说什么 都虚,虚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老三就是一小娇惯的,他眼里只有自己没别 人,而且六亲不认。只有那个老二,一小就是个倔,自己有老主意,谁说也不中。 后来闹翻了,和媳妇搬走了,这一搬就从东北搬到了新疆。 也有人说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就不一边齐。一碗水端平?那是放桌面上吧?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楞不是一个对待法儿,当然,她自己也是一样儿的。老头子 喜欢老大的派头,说是光耀门楣的希望。她疼老三,一小就惯着有点没边儿了。 中间剩个老二,是爹不打眼娘不吭声的。 王婶躺在冰凉的床上伤心的琢磨着。别说,她睡了一辈子的火炕,还硬是让 她睡了三年头的床。这个小木床是大孙女小时候睡的,王婶睡着短,在脚下加了 块木板才勉强不硌腿。 头昏昏的,浑身无力。能有一个多礼拜了,她只进些粥水,一点油腥不敢沾, 一沾就上吐下泻。这不,又来了……她捏了几张破纸到院子里的茅房去。一边蹲 一边想:“这年我恐怕是过不去了。”她真想看一眼老二的模样儿,出去好多年, 还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后脑勺有两个旋儿。 从茅房出来,她眼冒金星,两眼发黑,勉强的扶着院墙,喘了一会儿,才慢 慢的挪到大门后那棵老杏树下,靠着站下。这老杏树不知道怎么了?今年没结果。 可能是太老了吧。 院子外边,到处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老三屋子里很热闹,孩子唧唧喳喳 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媳妇还在忙活,老三在喝酒。 王婶猛然想起那年的春节,也是三十晚上。老二对着王婶大吼:“妈,我媳 妇病成这样,你咋就不连碗热水都不给烧呢?要不是我今天下班回来早,不得闭 过气儿去?”老二媳妇有哮喘病,王婶忙了一天,就没到老二屋里看,真不知道 老二媳妇又犯病了。于是她和老二吵,又哭又闹,还在地上打滚,硬把老二弄得 没招,进屋背起媳妇就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扭头说了一声:“我再也不回来 了。” 老大冷笑,他看着比他聪明的老二来气。老三微笑,说:“走了好!今年我 结婚就有房子了。” 老二走了,走到新疆去了。多少年也没个信儿。 老二走了,老大就和老三争,因为有老头子在后面撑腰。老头子死了,老三 就占了优势,因为有王婶在后面撑腰。于是年年打呀,终于打得什么情分都没了。 王婶记忆忽然清晰起来,她想起老二背着媳妇站门口扭头时,眼里那个酸劲 儿!她心咯噔一下,这老二那时候这么恨我,还能回来了么? 房门一响,老三出来了,端个盆儿到王婶晃了一圈。出来看王婶站在老杏树 下,脸一酸就说:“你没事儿站那儿干啥?该吃饭了。” 王婶努力张了张嘴,才说:“我吃不下。” “不吃拉倒!”老三进了屋,但马上探头说:“我说你别老站那儿好不?” 王婶点点头,没说话。看老三进屋,她心想:“你个王八羔子,占了便宜就 不拿老娘当回事儿了。真毒!” 老三是毒,他哄着老娘开心,把王婶存了好多年的家底都掏空了。看王婶没 什么可掏的,就和老大开始平分老娘,说一人养活半年。老大不干,于是两个人 一合计,把王婶弄到那个小屋里,一人供一个月的饭。 王婶伤心了,她后悔自己这么多年对孩子的教育不够。人家说偏疼不得继, 还真是哟。 前些天,隔壁的刘爷拿着一个信封跟王婶说:“这是我在垃圾箱拣到的,看 是老二的寄来的,里面没信。”王婶这才知道老二还是有联系的,只是自己不知 道。后来刘爷跟老二通了信,才知道老二在新疆和老毛子做生意发了,生活得不 错,而且经常有钱寄来,每次都不下于一千块的。王婶跟刘爷说自己从来没接到 过,刘爷和她分析了一阵子,才肯定的说是老三都私自匿下了。 “这个孩子可真毒!我说,老王大嫂,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咋教育的呀?” 刘爷气愤的说。王婶尴尬到老脸通红。后来老二打电话到刘爷家,王婶才隔了好 多年第一次听到老二的声音,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刚才刘爷说老二能回来过年,他真能回来么? 鞭炮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天上的焰火五颜六色的。 这都几点了呀?她抬手仔细辨认着老头子死后留下的老上海表,看了半天才 看清,都十点半了。老二呀,你能回来么? 她心里开始发冷,身上也发冷。老二不是还记恨她吧? 肚子一阵的闹腾,她急忙去茅房。这次拉得不多,但她老眼昏花的竟然看到, 便了好多的血。她心一紧,看来是自己够呛了。 从茅房出来往老杏树走的那几步可真的累呀。王婶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才走了一半儿。这时,鞭炮声震耳欲聋。 这些年的习惯该了。以往都是正十二点才放鞭炮接神的,现在改成十一点了。 老三一家三口人也出来放鞭炮了。看王婶正一点一点的往老杏树挪步呢,老 三就嚷:“我不告诉你别老在那儿站吗?你咋就不听呢?越老越不懂事。” “你快点儿放你的吧,管那些干啥?”老三媳妇数叨老三。 孙子也高兴的嗷嗷叫。于是他们开始放,成挂的小鞭,蹦老高的二踢脚,吐 球什么的,放了能有半个多小时才完。 王婶还在往老杏树那儿挪步,这几步是那样的艰难。老三放的鞭炮对她毫无 影响,她顶着这些焰火,慢慢的挪着。 终于,她靠在了今年不结果的老杏树上。喘息着,好象用了一生的力气。 都接神了,老二是不能来了吧? 王婶没了思想,只是静静靠着老杏树。 夜空多好啊!四处都被鞭炮焰火弄的通亮的。她失神望着天,她怎么什么都 看不到呢? 过了一会儿,院子外响起了刘爷兴奋的喊声。 “老王大嫂,老王大嫂,老二回来了!老二他回来了……” 大门被推开了。进来好几个人。 老二领着媳妇孩子,好多年的思念,让他急的不知所以了。他想妈,在外面 更想。 刘爷看到老杏树下站个人,一看,正是王婶。 “老王大嫂,老二回来了!” 王婶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她眼在看着夜空,好象在问:“今天晚上咋没星星 月亮呢?” 老二也奇怪了,见自己的妈没反应,就扑通跪到地上,把头使劲往地面一磕, 哀哀的说:“妈……老二回来给您拜年了!” 身后,媳妇和孙子也跟着跪下。 老三一家闻声出来,一看,楞住了。这老二,穿得可真阔呀!他看到老二穿 得皮大氅,老二媳妇穿得是貂皮大衣。嗬!有派!比老大有派。 老二头在地上不抬头,皮帽子滚到一边。那后脑勺正好是两个旋儿。 王婶还是没动静。老二抬头看着妈,再慢慢起身。 “老王大嫂,老王大嫂……”刘爷还在叫。 老二慢慢走过去,走到王婶的身边。王婶的眼睛还在看天,漫天的焰火在她 的眼里一闪一闪的。 “妈……”老二颤声叫了一句。 伸手去扶王婶,可就那么轻轻的一碰,王婶就顺着老杏树软软的倒下了。 她就倒在了老二的脚下。 2002年2月11日,农历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整。 王婶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