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漂红 作者:风音 当孙强看见我从花店里抱着一大捧的玫瑰出来时,就认定了我是要去送给情 人。他故作憨笑地说:“李哥,您老人家可真有情调啊!要是你让我瞧瞧你那个 小可爱两眼,今儿我一定请你吃饭。” 玫瑰花是用那特别漂亮的玻璃纸包装的,不怕把花朵压坏,但我还是小心翼 翼的把他们放在车的后座上。坐回前排摇落车窗闷闷的抽着烟,孙强见我不应他, 知我向来诡秘,就没再逗我。“到哪儿呀?”他问。 “沿滨河路往东去。”我回答着,但脑子里却在想着花店那个挺着大肚子的 小老板娘用软柔柔的南方话跟我说:“大哥,多给你一些百合吧!配上你这九十 九朵玫瑰花,就是‘百年好合’了。” 我看这她已长了些妊娠斑但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脸,冷冷地说了句“不要”。 她一楞,就没敢接着说其他,只是用心包扎着玫瑰花束。递给我的时候,小心地 用眼睛瞄了我表情严峻的脸一下,可能是鼓足勇气了才又说:“大哥,其实,我 早就认识你。” “哦?……对不起,我没印象。”我努力舒缓了一下脸部,给了她一个微笑。 见我有了笑容,她马上也笑着说:“你头几年经常来这里买花,陪你来的是一个 大姐,可漂亮了!那时我在这里还是打工的,看到那个大姐的身材那么好,羡慕 死了。” 我心里一阵的揪紧,酸楚难当,但为了不再吓到她,我还尽力维持这笑容, 说:“你现在成老板娘了,发财啊!” “是啊!我去年把这里给顶下来,自己经营。大哥,看来你把我给忘了。” 她好象没注意到我的不自然,还在期待我把她从自己的记忆里捞起来,还在说: “那时候我总是给包装纸上打一个漂亮的大蝴蝶结,你想起来没有?” 我实在挺不住了,扔下一句“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的注意力不在你身上。” 转身就出去了。 前面有个交通警察在招手,孙强气急败坏地嘴里咒骂着,急忙把吉普车停在 路边,下去跟那个警察点头哈腰上烟递话的。可人家脸一板,看那表情就是一切 行不通。一会儿,孙强垂头丧气趴车窗对我说:“李哥,真对不起。他看我超车 非要罚我五百不可,我身上还没带那些钱,就把我驾驶证给没收了。” “我兜里有三百,你拿着,再和他研究研究。”我边说边掏。 他想了一想,一跺脚告诉我不用,他要找人去,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我一个人在车里抽着闷烟,见旁边不远是化工站的一个花圃,就把那些玫瑰 用报纸盖好,锁上车门到花圃里的小凉亭里坐下。四周花繁叶茂的,有很多奇花 异草,处处绽放着花儿们的娇嫩可爱,招人注目。 本来是晴朗暖和的天气,过了二十多分钟,就阴云密布,开始下起一场细雨 来。这时,我感觉风凉了,这一场春雨制造了寒冷,似乎有意要欺负那些在春天 刚开不久的花儿。 这雨细得如烟如雾,好象要把正在长叶的那几排柳和这满圃的花儿困住,笼 罩住,不让它们生长。抬眼望去,烟雾似的的细雨伸展到千里之外,无边无际, 半点儿阳光也不让透漏出来,似乎它打算偷偷地把明媚的春天很快打发走。 雨点又细又密,使整个天地之间迷迷蒙蒙的。那又细又密的雨,仔细看去像 无数根丝线在飘舞着,使整个空间看起来,如同一张从天上挂下来的水帘,一动 不动。它们好象担负着无比沉重的愁苦,想飞走,但还驻留着,就如同我的心境, 怎能不怨?不愁? 春雨无情,伤花残柳。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花瓣儿,被雨激打落地,却无能 为力。 绵绵雨沾湿了原来在花圃中飞舞的蝴蝶的翅膀,使它的双翅沉重,无力起飞, 只得停留在花草间,一动不动;快活的反倒是那些从南方飞回的燕子,它们十分 高兴的飞来飞去。因为泥土湿润了,便于燕子们衔泥筑巢。看,它们以喜悦的心 情,低飞后衔了泥土,唰的一下飞上了楼头檐下。 这一静一动,在春雨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所谓“愁着自愁,乐者自乐”。 “叭叭叭……”的喇叭声在催我回去。我冒雨疾走,见孙强兴高采烈的坐在 车里冲我笑。还没等我问他就说:“证要回来了,你知道是谁帮我要回来的?” 我摇摇头,因为还未从刚才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懒得说话。 “李哥,就是你上回介绍我认识的老顾啊!他就是管这片儿的交通队长。我 一提你还在车里等着呢,他一个电话就让刚才那个家伙把证送回来了。他还跟我 说以后有事儿尽管找他呢!”他说到这儿,我才回过神儿来。瞪了他一眼。他一 见我瞪眼,涎着脸说:“你瞪我也白搭!我就知道你宁可掏钱也不愿意求人,我 去替你求还不行嘛!” “手机给我。”我板脸一伸手,他赶忙儿从腰里摘下递给我。我拨了老顾的 电话:“谢谢你!顾哥。” “算啥事儿呀!咱们谁跟谁?老弟,你上回车祸的旧伤好利索没有?”他的 声音很温厚。 “好些儿了,只是下雨阴天的总是酸疼。这次的事儿麻烦你了,以后再说。” 我诚恳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挂了。 孙强笑咪咪的发动,跟我说:“李哥,你今儿伤哪儿都成!” 雨开始大起来,车顶棚一阵接一阵的哗啦啦响。滨河路有一段路没修好,满 地的泥水坑。多亏是日本的吉普车,那样还颠簸了十五分钟才到地方。 “李哥,你就要来这地方儿?”孙强惊问。我说:“我干什么你最好别管, 别看是我求你出的车。” 抱着那一大捧的玫瑰下车。虽然雨很大,但我没接孙强递过来的雨伞,脚步 沉重的冒雨慢行。 地面的水很深,没过脚面了。我就这么哗啦哗啦地趟着,一任雨打风吹。在 劈头盖脸的雨中,我努力睁着眼睛,看向左面。 河岸左边是一排住宅楼,我的目光不用数也能快速的定位到靠河的那个四楼 的那个窗口。可一盯住,泪水就涌上来,模糊了双眼。一霎时,曾在那个窗户里 发生过的情意绵长,那些旖旎的情景,在脑子里快速的翻转起来: ……黑色的大沙发上,斜卧着一个穿着紫色睡衣的女人,她把一双纤细的脚 片儿,伸到一个蠢笨的男人衣服里,并甜蜜的笑着; ……墨绿的地毯上,那个女人在舞蹈,一丝不挂的舞蹈着。房间里到处是她 曼妙的身影,她就如一个上天下来的犯了过错的仙女; ……温柔的大腿,男人疲惫的头枕在上面,任由那美丽的女子在他的头上轻 拨着间杂的白发,并倾听着那偶尔的轻声的叹息; ……一声忘我的尖叫,颤抖着回荡着;男人泪如雨下,可女人忍着由于疼痛 而扭曲的神情,抬手摩着男人的下颌温柔的说:“早就是你的,你就尽情拿去吧 ……可是,真的疼……” ……慵散的长发披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象一匹黑色的锦缎,“怕你不来, 怕你来了说要走……” 这些片段的闪现,让我不能自己的颤抖起来。如今,楼虽未空,可人已非伊 了…… 就是那个路口,就是那条楼与楼的夹缝里,我与你勾挽着、偎依着走出来, 走下那十八级台阶,走到河滩上看夕阳,看流水,看远山。尽管那时我心中布满 着背叛与纵情的矛盾的痛,你也总是可怜兮兮小心翼翼的陪着我,但那个时光还 是有情有意的啊! “哼……哼……”我闷闷地抽噎起来。这些印象强烈的刺激着我的泪腺,无 情的剥开我虚伪的外壳,让我痛不欲生。快步走上台阶,边走边悲声说:“来, 让我再陪你走上一回吧!” 眼前的情景和当年一样,没任何变化,甚至连那个垃圾箱的位置都没挪动过。 台阶在雨的冲刷下,十分洁净,上面曾经有过我们多少次的步痕,难道就不能让 无情的雨来冲刷掉么? 伊人杳杳,远在万水千山、重洋隔海,而我却只能在这凄风苦雨中怀想着。 第四级台阶上,记得你突然站住了,如水双瞳清澈的盯着我,幽怨的说: “你这个大男人呀,让你勇敢一回可真不容易!”可没走两步你有哧一笑说: “可我现在真的很满足,只要你能来看我就行了。” 一个向来冷静的女子,就这样快乐活泼起来。当时我注视着你的幸福感,只 是觉得心痛,只是感觉你的幸福实在太脆弱了,你应该有更好更多的幸福,你, 毕竟是个好女人…… 路边的青色石头上,你也曾把一块素色小手绢铺坐上去,愁眉不展的说: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可耻的,和别人的男人欢愉。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有偷 情的快乐了?” 我心如锤击,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背叛,在让你成为真女人的时候我有过 那么强烈的疼痛感和犯罪感,“你可以嫁人,好男人很多!”我脱口而出,顿时 就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劣。 你抬眼斜了我一下说:“不解风情的家伙。懒得理你!”就让我拉起你起身 向河边走。 碎石的小路,破败的河堤,你指看着夕阳欲落,对我感叹:“看,太阳也有 个家,它的家一定很温暖温暖。”接着就转头斩钉截铁似的说:“告诉你,让我 嫁人也行,除非,你娶我!” 我……那时候满脑子的妻子和女儿,我同时也在努力经营着自己的婚姻呀, 到底怎么取舍呢?女人有的时候多起来反倒让我轻松,可少到就两个的时候反倒 让我无比沉重。 回去时,那块忘了拾起的小手绢已经飘坠污泥之中,我不忍看,可你却惨然 对我说:“你放心,我永远都是干净的。虽然我的心里装了一个不洁的你。” 往前走,一个曾经的水源井还在河里孤零零着。就在这儿,你笑嫣如花的说: “别看这个地方又脏又破,对我来说,只要你来,这里就是天堂的花园。” 河边,河边,水已涨上来了。 记得我帮你拎着小凉鞋,看你在水里乱跳乱踩的那么快乐,我也开心的笑了 起来。你踩着踩着,突然定住,对我喊:“以后别再给我买花儿了!我虽然很喜 欢,可你就那几个工资,养自己都不够呢!”接着你又踩,又定住了。 “我不要花,要你!”就跑过来紧紧抱着我腰,猛亲我错愕的嘴。 回想到这,我实在忍不住了,跪倒在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雨中。大雨中,我是 那样的渺小,无情的雨却怎么也不能洗脱我身上的罪恶感。面对你的深情,我残 破如风中的白色垃圾袋。 毕竟,是我把你逼走的啊……我…… 头顶无雨了,孙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擎着一把伞站在我的身后,“李哥,你可 千万别想不开呀!”他轻声地劝我,试图把我扶起来。 我强忍着悲声,慢慢起身,囔着鼻子说:“没关系,你回车里去吧。我就是 ……来看看这河。” “我的妈呀,李哥,你看你把我吓的,还以为你要投河呢。”他松了口气儿, 掏出烟来点上一根,插到我嘴里。 我用一只满是泥水的手接过来,狠狠吸了几口,顿时觉得一阵的晕眩。勉强 稳住了身子,我已经没了哭的冲动。另外一只手上的玫瑰花束在雨中分外的显得 娇艳,红得惊心。 见孙强还面色紧张的盯着我,有一种随时抱住我防止我跳河的架势,就对他 说:“你放心吧,李哥曾经答应过别人,就死一次,再不死了。所以我现在想死 都不成,不敢死了……你回车里吧。” “没关系!没关系!”他急忙说:“我啥也不问,李哥,现在我就给你打着 伞还不中?” 我知道他还是不放心,无可奈何的由着他陪。嘴里的烟雾在雨中飘散着。我 又稳了稳心神,极目望去,只见河里春潮滚滚,汹涌不止,而且水势越来越大, 雨却小了些。 河对岸,在冥迷的春雨中,山峰雾绕,隐约可见。这山峰周身如我一样湿淋 淋的,可在我眼里,却如同一位楚楚可怜、含泪独立的女郎。 河堤把河水截得整齐。河堤上绿草新生。 走近水边,孙强亦步亦趋一步不落的跟着。在脚尖快趟着河水的时候,他悄 悄的在我身后抓紧了我的裤带,让我无可奈何。 面对滔滔河水,我伸手掐了一朵玫瑰花,把花朵用手掌轻轻的揉碎。张开五 指,猩红的花瓣从我的指缝里落下,随风落在湍急的水面,随波逝远。 水面上,那碎红,红得触目惊心。 如今我还是买不起花,可你知道吗?今天,那个花店的小老板娘却算了我一 元钱一枝,我就一下子买了九十九枝。我在每枝玫瑰上都加了我的祝愿:但愿你 久久的把我遗忘;但愿你有个美好的归宿;但愿我如那些殒破的残花,带着无限 的哀伤,随水而去;但愿你真能如你走的时候那样的说一声恨我,并恨上我一辈 子;但愿来世,我能不再错过的坐上有你的班车,让我们把人生的风景都经历过; 但愿……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 回去的路上,雨已零星。 “李哥,真佩服你!不但有见识,认得的朋友多,就连哭都能哭得惊天动地 的!”孙强说。我知道他在糗我,但我已经疲惫得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裹着湿 衣哆嗦着抽烟。 车过市区,到处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可我们要经过这里,经过我的悲伤, 回到寂寞的郊区。 繁华处自是繁华,寂寞处当然寂寞。 孙强把汽车里的收音机打开,播音员用很磁性的嗓音在煽情:“亲爱的朋友 们,现在您收听的正是午夜天空。在这个人世间,青春易逝,时光难再。只要我 们付出真情,必将无悔今生。我们爱过的人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啪!”我伸手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