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鸟的故事 风问鸟:「为何给自己取个鸟名当id?」 鸟笑答:「跟我到关渡走一趟就告诉你,跟不跟?这算勾引。」 风也笑答:「这算见面的邀约呀?好笨的方法。」 鸟说:「笨,却有效啊!」 风笑笑,说:「去就去呀,who 怕who 啊?你有老婆我也有老公呀!」 「看谁勾引谁。」风抓狭地笑。鸟也陪着笑,有些不自然地。 当然,风是看不见的。在网路上谁也看不到谁的笑容。只有一个个由电子束打 成的,类似:)或:- )之类的笑脸。有人可以变出更多,但鸟只会这两种,这是 他跟我说的。鸟是位男孩,风则是一个女孩的id,至少鸟认为他是女孩的。跟我说 故事的时候,风跟鸟已经见过面了,所以他可以肯定的如此说。 风从来不知道鸟长得什麽样子,鸟也不知道风的尊容如何。只是两人在网路上 彼此的破读久了,彷佛熟识已久,好像早就很熟而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是,俩人未 曾见过面。 鸟在往关渡的公路局客运後座想着往事。四月初的春阳耀眼,飞快地自窗外扫 射进来,移动的光影给人一种时光快速递嬗的错觉。景色忽忽而过,安全岛上一树 树热闹的吓人的杜鹃放肆地开着,为大地披上了春装。车过士林,他想起小时对士 林的印象,是一畦畦荷田,现在却像梦般消失不见。沧海会变桑田。鸟想起目前相 信或认定千年不变的种种,是不是也会时移事往,崩塌消失?思及至此,心中有份 沧桑。 鸟想起了跟风结识的经过。 每晚吃过晚饭,他照例到研究室,打开工作站,改改程式抓抓bug ,然後调整 一下参数後,开始跑程式。硬碟嘎拉嘎拉怪叫的时刻,漫漫长夜。他望着银幕上快 速闪动而过的数据,努力地往某一个稳定的数值收敛;或快速地变形、发散。他总 呆呆望着银幕,想着自己的青春是不是同於这流逝的数据,收敛於某一定点?亦或 发散於无穷? 有没有意义?他不知道。为了学问的追求吧!?年轻的他是这样想过的。五六 年耗下来,他觉得志气被消磨了。他已经很现实地明白,多少是为了学位的追求的。 有没有意义?他不愿去想。算有吧?前几天他边跑程式边翻着米兰昆德拉看。米先 生说:Life Is Elsewhere.望着书名发着呆,心里有个声音在问:Where Is My Life? 有股悲哀慢慢自心中升起,荡漾、晕散…… 日复一日做某件事时,人会变哲学家。他想起这句话,嘴角扬起了苦涩的笑。 他站起来打开收音机收听电台。谈不上喜欢或排斥聒噪的DJ,只是想有个人声陪他 度过漫漫长夜吧!?看看手表,忽忽又是十点多了。女友应该上床睡觉了吧?她是 那种规规矩矩刷完牙、穿着粉红格子睡衣上床的女孩子。 有一回他拨了电话给她,响了十二声後她接了。一听到她惺忪慵懒的声音他就 後悔了。她懒懒的问:有什麽事?怎麽不早一点打?他说:没事啦……只是无聊, 想她。也想早点打,但学校今天每支公用电话都被长舌公占了,任凭他如何威吓等 待呛声暗示都无动於衷,轮不到他打。她在久久之後才回一句:哦。 然後就是一阵沈默。刚刚拟好的话题到口边竟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罪 恶感,彷佛自己是个把爸妈摇醒说自己睡不着的小孩。他已经长大了呀!况且当初 退伍念研究所、然後念博士班,不全是自己的选择吗? 踱步上楼的时後,一层层灯火通明的研究室提醒他,自己、大家都一样吧!? 忙碌而寂寞。 他上楼,瞅瞅银幕,程式还在叠代。他把收音机开到可以吓人的音量,似乎可 以使冷寂的空气有了一份热闹。有人Call in :可以点歌给ABC 、DEF 、GHI 、JKL ……吗?DJ问请问你大名是?Call in 的人答:我是XYZ.要不就是DJ说:你寂寞吗? 你孤单吗?XYZ 朋友点了一首@#$%^&@#给他的女友UVW ,因为我们找不到这张CD, 改拨#@&^%$# 给她,意义都是一样的……他不管DJ在耳旁聒噪着。打开了PC,上网 路。 网路已经成为他慢慢长夜跑程式等结果时,灵魂的出路。就像所有在网路上游 荡的id一般,背後总有个理由的。他的理由呢?孤单寂寞?还是等待黎明? 他key in了自己的id,一种鸟的名字,从野鸟图鉴抄来的。人家老爱问这个id 的意义,他也说不上来。那年读了刘克襄的东西吧!?他疯狂地爱上了赏鸟。在镜 头中望着盘旋的大冠鹫或优雅的小白鹭,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彷佛也跟着飘到了白云 万里或碧波千顷。他可以博扶摇而直上,安安静静地俯瞰着红尘。纵然他知道他未 曾离开过地面,充其量不过是只风筝,因为牵拌太多,不忍高飞,总是有一丝一缕 在那边牵引着。虽然他相信他的前世必然是一只鸟。他也想变成一只鸟,现在。 他进入了一个新站,注册才叁个月的小站。他已厌倦在连线站中那种感觉,彷 站在游泳池边望着水中拥挤的人头。他喜欢这个小站,人少、温馨。虽然都没见过 面,但每天上线的就是那几个id,看到类似的user会有份心安,好像生活中有些个 什麽东西是可以安心不变的。他依例在固定灌水的板上发发牢骚、贴贴破。来这边 叁个月,除了固定在几个板上贴破灌水,跟几个偶尔上站的老友打打招呼外,他是 寂寞的。 像股游魂飘来荡去,读读别人的心情,干扰一下自己的;在贴些破去干扰别人 的,真实的或编造的心情。有时他索性把心OFF ,那剩下的就是文字的流动了,支 离破碎的。像< 旅次札记> 里头的星鸦,孤独单飞,只是他收拾的是别人丢弃、行 将变质腐烂的心情破片吧!? 他不相信网路上有真心。他这样偏执地告诫着学弟。他对网路的态度,约略等 同於理发部中的时报周刊,只有等待、打发时间时,才用得着。他不talk. 因为那 套自我介绍来自我介绍去又言不及义的仪式令他厌烦。他太老了,跟人家打情骂俏, 他想。 多数的时刻,他宁愿游走各板,试图由每一则破、每一则留言中去揣想躲藏在 id後面的灵魂。网路上真的没有真心吗?他知道其实那是一种偏执。只是现实生活 中的情感就让他有点手足无措,又何苦在这虚幻的文字世界中庸人自扰?不能在乎 文字的假相啊!若有言说即非实义。他很羡慕< 八月狂想曲> 中那两名相对无言一 天的老太婆。人与人沟通太难,多一层语言文字,多一层误解。网路的世界是文字 虚构的世界。他不知道跟真实世界的落差,到底有多大。 他进入网路,像惯性地打开电视收看八点档连续剧。试着让心情投射在剧情中 振动颤抖(有时很难,他也承认。),然後logout、关机。没人care他的存在,一 如他未曾care过别人的存在。哦,不,应该说是别个id的存在。不是有个恶毒的笑 话:谁也不知道某个id背後,是不是一条狗?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他夜夜悄悄地login ,悄悄地logout. 像条游魂读着墓 志铭,自己的或别人的,有意义的或无意义的,都不重要了。有一种疏离的安全感。 偶然从某则破或留言中,他亦能感受到灵魂的振动或心情的温热,但也谨此於 此而已。如同电台放出的音乐,播撩震动他的旋律也只是震动而已,多数的时刻, 他宁愿收摄心情,心弦震动的振幅越来越小,然後归於沈寂。如同现在他丢到工作 站跑的程式,几次震汤的结果後,逐渐收敛於一个稳定值。他转过身来,暂时跳出 网路的世界,记录、修改参数,又开始新的计算。然後又转身,回去网路世界。游 荡。 鸟慢慢查觉到风的存在,哦,会引起误解的字句。还是简单的说,他开始查觉 到她的存在,或说风这个id的存在,是由一则他贴的破开始的吧!?那晚他谈到了 一部老电影,因为电台正巧播放着那部电影的原声带,把他勾回了那段青涩岁月。 他写了篇滥情又感伤的破,不期望有人reply 的。因为他想,同他一样老记得这电 影的,或说像他一样老又这麽滥情的,他相信快绝种了,至少在网路上。 见了她回的reply ,他笑笑。何方神圣?他写了封mail给她,几天後才回。他 有点高兴又讶异。这字字句句所激起的回旋,怎麽旋律如此相近?他query 她: wind(风) [ 目前动态:不在站上] 所有信件都看过了wind的名片: 飘渺又神秘的id. 他找风的破来读。文如其名,神秘多变又无可捉摸:有时是 俏皮的活泼;有时是善感的柔情;有时又是开放大胆的令人咋舌。她的文字有股魔 力吸引着他读下去。这个id背後的灵魂,是如何的型态、模样呢?那晚他page她talk. 两人一聊到深夜。窗外下的是叁月末绵绵的春雨。两人谈恋恋风尘、big blue、奇 士劳斯基、也谈父权跟宰制。 鸟说:「其实我不大听古典音乐的。喜欢听那种俗俗的东西。」风笑(用一个 :)的符号),接口道:「我也是爱听通俗音乐比较多一点。」 两人都爱唱< 无言的结局> ,都爱看Meg Ryan的笑。 他问:「你也是北妖毕业的吗?」 她答:「hahahaha……:)我是北妖女毕业的,你怎麽知道的?」 他说:「直觉吧!?很久很久以前认识一个念北妖的,被甩了。」 她说:「哦,好口连:~~~ 」 男孩女孩笑(用一堆:)符号),聊着聊着,他忘了要打电话给女友;也忘了 外 头滴滴答答的令他心烦的春雨,正下得缠绵。他发现自己像个初恋的小男生, 心情有股微微的悸动,倒也不是来自话的投机,而是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认识已 久的朋友。 logout的时候他有点微微的失落感。网路上没有真心,只有一个个「文本」。 他告诉自己。但那股淡淡的悸动却像倒入咖啡中的奶精,慢慢回旋、扩散;也像窗 外千滴万滴的雨点打来,在心田激起一圈圈涟漪。 风的破成为鸟的期待。她跟他各据一方,在自己固定的板贴着破,互不相干, 却隐隐互相呼应着。读着她的破,她的形影、灵魂的具象,深度,慢慢成形凝聚, 清晰起来。入夜时分,鸟不再是无枝可栖的寒鸦。虚幻的网路世界,纵是虚拟的拥 抱与微笑,一样能构出一树缤纷的春花,一样有真心的交换与悸动。若真的只是幻 梦,就让一切停留於幻梦,因为比真实世界美丽可人。 他依旧熬夜、改程式、调参数、跑程式,然後上线找她。风也是研究生,跟 他有相同的寂寞与空虚,他们也明白,一切在logout後就结束了,回归到一个 女孩的男朋友,一个男孩的女朋友。他们不问彼此的姓名、电话,只是风的id跟鸟 的id. 在网路上可以耽溺感动,恣意地交换最深层的密;下线之後,在现实生活中, 他们是相见不相识,或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她笑笑问:「真要见面啊!?」 他答:「" 外遇" 这麽久了,还不知道对象长什麽样子哩!」 她又笑:「是啊~~这是你勾引女孩的方式吗?有点笨哦~~」 他说:「笨是笨,有效就好。」 四月初的周末清晨,春雨已歇。春阳马上迫不及待地露出脸来,一扫春寒 峭。他依约来到那个桥头,两人见面了,可以说一认就认出来了。 都在意内的容颜吧!?鸟长得高高瘦瘦,斯文地戴副金边眼镜。风比他足足 矮了两个头,长长的秀发披到肩上,穿件" 核能终结者" 的T 恤,长得小巧玲 珑的 女子。 她笑问:「怎麽没有抱着那本< 安娜卡列妮娜> 呢?」 他答:「昨夜当枕头忘了带来。咦,你也没在胸口插一朵玫瑰花呀?」(用脸 做出:)的动作) 两人并肩走在堤上。他取出望远镜,搜索一番後指着远远沙洲上的黑点说: 「我的id就是那种鸟。」说完把望远镜递给她。 她接过望远镜望了一下,说没看到。他指导着她先找到标的物,先找到那片 红树林,再往右扫描。她嚷说看到了,快乐得像小孩。海风吹来,除了泥土的 腐味混杂着海的咸味外,似乎还有她淡淡的头发的香味。 她盯着看,笑说:「圆圆胖胖的,逐着潮水玩,一刻也不得闲。」 他解释道:「这种鸟生於西伯利亚,在严冬来临时启程,飞越数千公里後来 到南方避冬;然後於春暖花开时又回到极地繁殖。」 「因为它乘着风而来,身躯又是如此娇小,所以叫风鸟。」 她问:「为什麽要这麽辛苦?留在原地不就好了吗?」 他答:「本能吧!?有的生命就是要辛苦才能显出意义的。」 她笑说:「好严肃的答案哩……那你呢?」 男孩答:「我是脱队留下,选择不走的风鸟。」 「有时选择留下比选择离去要有更大的勇气。」男孩不晓得自己是说给她听, 还是说给自己听。 男孩问:「那你呢?风的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 他想起一本诗集上的字句: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迎面而来 的风,是否来去匆匆? 他问:「是不是风吹才感到树的存在?」 她正色地答:「是呀,我男朋友的id用的正是树的名字。」 两人一阵默然。 走完长堤,两人在路边看鳖虾看了一阵,叫了炒米粉吃。风说她晚上有事, 要先走。鸟问:去找男朋友呀?风点点头,有点不大自然。两人交换了姓名电 话,在站牌送走了风。鸟一人踱着步走到淡水,沿着北淡线的轨道走。轨道旁爬地 植物长得茂盛,一片绿意。关渡大桥像道虹跨在河上。一阵微风吹过,春天的味道, 隐然有风留下的,微微的发香。 晚上。鸟的爸妈拉着他到龙山寺拜拜。儿时旧地,旧游如梦。晃公车回家的 时候,窗外车水马龙倏忽而过,冷风自窗外灌了进来。风的形影似乎在车窗上 忽隐若现着。鸟取出笔记本,想要清一下自己的思绪,却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涂满一 本小说的名字:Gone with the wind. 电话铃响,是女友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人现在在京都出差,问想不想她? 明天她要去一日游,问他明天如何打发时间?他待要答,电话却断了线。他感 到有点微微的罪恶感,关於跟风见面的事。 够晚的时候,电话铃又响。意外地,却是风打来的电话。他试探地问风明天 有没有空?一起去逛美术馆如何?风笑答:老婆不在拿我当备胎呀?他笑笑说 :你这样想我会很没力。风说:大概有空吧!?两人约了午饭後美术馆广场铜雕前 见面。 星期天,他先到。杵在雕像前读带在身边的小书。风稍微迟到了一下,套着 小背心、一袭手染的长裙,脚蹬着平底鞋。两人参观了现代雕塑展。抽象表现 主义的铜雕没了罗丹时代的厚重跟体积感。透过一个个瘦骨嶙峋的铜雕、空隙、雕 刻面的镜像,他偷偷窥伺着风的容颜,她专注於作品的容颜。他觉得自己在拍照, 用他的记忆摄入风的容颜、形体。 走出美术馆,他请她喝咖啡。两人坐下,话匣子就打开了。许是面对面的缘 故,一种无从逃避的感觉。鸟一下子就把故事说完了。跟女友是初恋,认识十 年到现在。风说你好厉害呦~~. 轮到风,风啜着咖啡,细说从头,把她的过去慢慢供出来,悲伤遗憾的青春 情事;或是无奈难舍的破碎情感。他发觉坐在他面前这个女子,小了他好多岁 的,感情的沧桑比他复杂太多。说到伤心处,淡淡的语气中难以掩饰的,是吞的哀 愁。说到痴情处,他想骂她,又疼惜她,那个男人怎麽可以这样伤害你?不值得, 不值得,对你。 风的眼光似乎在闪动着。他想去握她的手说:哭出来吧!哭出来吧!! 但他没有做,也没有说。这不比网路,太面对也太直接。许是男孩双鱼座滥 情个性使然,他觉得面前这位女子,是这样需要人疼惜。走出咖啡厅的时候, 晚风吹来,有点寒意。跟风并肩走着,中山北路的清枫的影子稀稀疏疏撒落身上。 台北今夜夜空无星。耳边环绕着刚才咖啡厅播放的,陈升的歌声。他又送她上车, 想去抱抱她的肩膀,牵牵手。 他终究没有如此做,在她上车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只是一个人坐在椅上 发呆,等车,回忆着女孩淡淡的发香。风的影像似乎越来越清晰。 晚上回家。他等风的电话。不知怎第,有种预感。近十二点,她没打来。他 打了过去。风说她想打,又犹豫。 他问:「在犹豫什麽?」 她答:「没什麽。」 他说:「要谢谢你的礼物。」 风送他一枝倒过来会有裸体美女跑出来的原子笔,他笑说:「好低级的礼物。」 风还送了一对金链子给他:「要把鸟跟鸟嫂链在一起。」对於这样贵重的礼物,他 有点不知所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鸟送风一片CD,< 蓝色情挑> 的原声带。风说 她早有了。鸟有点尴尬,叫她转送别人好了。 风笑说:「不客气。低级的礼物不成敬意。」 鸟说:「其实心中有种感觉。」风不语。 鸟问:「你不问我是什麽感觉吗?」 风问:「你想说出来吗?」 鸟说:「不说出来睡不着。」 风说:「那你就说吧!」 鸟又犹豫:「可是说了又怕你生气,毁了我们的友情。」 风安慰道:「不会啦!如果真的会我就假装听不懂好了。」 鸟说:「一言为定哦~~」 风笑道:「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鸟沈默了一下,缓缓地说:「送你去坐车时,天很黑,只有我们两个走在一 起……」鸟彷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上楼梯的时候,我曾想要去牵你的手。抱抱你……」 「我以为会有什麽事情发生的。」 风不语。鸟问:「生气啦?」 风答:「没有啦……」 鸟:「哦……」 一阵沈默。风突然说出一句:「你以为只有你那样想吗?」 两人一阵默然。鸟先开口:「可以叫你美眉吗?」 风答:「嗯……我叫你葛格好了……也好……这样比较好。」 两人无言。互道晚安後挂了电话。鸟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星期一回新竹。鸟匆匆上线,却是没有风的踪迹。枯等到半夜,风才上线。 急急page她,风却是不理。到了午夜叁点,她梢来一封mail: 「看着你还在在等些什麽呢??」 鸟回一函: 「等程式收敛。其实在等你。」 风跟他聊起来。两人有点尴尬。鸟叫风美眉,风叫鸟葛格。两人称呼近了,感 觉却像远了。 鸟跟风说:「老婆快回来了。」 风答:「真的啊?恭喜恭喜。」 鸟说:「其实有分依恋……对你。」 风不语。沈默一阵後风问:「依恋什麽?」 鸟说:「要是你真是我美眉就好了。」 风问:「为什麽?」 鸟说:「我就可以有老婆又不会lost美眉。」 风笑:「贪心的坏葛格……」 鸟说:「以後见面的机会大概不多了吧?」 风答:「大概吧!?……该回复轨道了。」 鸟说:「问一个笨问题好不好?」 风答:「你问的都是笨问题比较多……」 鸟说:「你会记得我吗?」 风答:「记不记得重要吗?」 鸟说:「一种贪心吧!?想着某一个角落有某一个人可以留一小块空间给你… …会有一种踏实。」 风答:「若我说要忘了你呢?」 鸟无语。 风正色答:「我一定要你明白,无论未来会如何,我真的好感激这些日子你 这麽怜我疼我。不管时间长短不管见面机会多麽少。你给我的一切感觉是这麽 美好令我感动……」 鸟说:「我明天去找你好不好?」 风答:「可是我明天下午有课。」 鸟说:「那我早上找你好了。」 风沈默一下,答:「你何苦如此……」 鸟说:「我不知道。只是想见面,再见一面。」 talk到四点钟,鸟回到宿舍,洗完澡後,索性不睡。心里只是念着风最後寄 给他的信: 「想你一如渴望见你的心在最初~~~~」 早上搭六点钟的中兴号上台北。换公车杀到她学校时,才清晨九点钟。风刚 睡醒,有点讶於风的来访。风穿了件米色上衣、红色裤裙。鸟则是白色GAP 衬 衫 加蓝色牛仔裤。风从宿舍下楼时鸟正揣了本杨泽的< 七○年代忏情录> 在看。 两人打过招呼,慢慢踱步走上长堤。清晨的空气很是清新,一只白鹭飞过溪 畔,优雅地停落在河石上。堤下的操场是晨操的人们。走着走着,不晓得是谁 主动的,两只手牵在了一起。他记得,永远记得,风的手很滑腻很软。一切好像有 点不大真切。 清晨的阳光撒在河堤上。谁说四月是残酷的季节?堤岸上开满了小白花,远 远是风吹过山谷发出的啸声、晨操的吆喝声、鸡鸣声。想找些轻松的话题来化 解这层尴尬,两人走着,却是一路无言。 走到了长堤尽头。鸟知道再前进一步,是两个世界的分野。是持续向前?还 是退回原点? 在他的认知中,情爱的世界只有ON-OFF,没有暧昧的灰色地带。所有美眉葛 格或可以掩饰狼心的称谓都是假的,只是暧昧地掩护着出轨的情感。他感受到 一股危险的讯息,绝非这样的称谓可以掩盖淡化。这讯息虽小,却是可以摧毁他辛 苦构的一切。是要待宫殿楫摧,在瓦砺堆中寻觅抽枝发芽的春花?还是要放任春风 拂过,待波涛停息,还一个平静无波的清朗本色?他身陷,越挣扎,陷越深。 鸟的手心有点微 .他望着风,清风拂着浏海的细发,阳光下浅浅的笑意一 如早春的茉莉。 风问:「怎麽啦?後悔吗?」 鸟笑,反问:「後悔什麽?」 风不语。鸟是希望这长堤永远走不尽的。真相却是,他必要去作个抉择。春 梦秋云可以耽溺,却总是要醒来吧!?他要去作抉择、挥慧剑,斩除。斩除什 麽?他在犹豫,心疼。 风的手很滑腻,跟女友的手是不同的。风坐下来,鸟也坐下来。该跟她说什 麽?是像通俗剧中那样说:「让我们结束吧!?」 鸟反问自己,曾有开始吗?他跌回最初,风的破、mail、夜里的talk、风的 明眸皓齿。他对风的文字,应该是爱得多些,若人与文字可以割离的话。 但是风叫他坏葛格的时候,心中却是却不去那份奇异的荡然。这是标准的、 百分之百的出轨了,在精神上。 他闭起眼,想着女友的笑靥与容颜,与风完全不同的女子。多少年前对她是 否也是相同的悸动跟渴望? 他跟风,是真实的男欢女爱;还是孤独灵魂休憩时,不期然的相遇? 风跟鸟走下阶梯。风跟他说早上出门急急忙忙,弄丢了一枚隐形眼镜。所以 现在还是独眼龙,看东西都烟蒙蒙的一片。鸟笑说:「那样才美。」 美丽的东西不持久吧!?他想。 两人在餐厅吃了早餐。他把一叠文件交给风,说: 「诺……写给你的跟你写给我的,全列印在这了。」 风笑笑。鸟继续说:「全部的东西一张1.4Mb 的磁片就全部存光了呦……」 他其实明白的,再多的记忆也记不完这些个点点滴滴,终究会遗忘,然後一 无所有。 鸟又问:「下午有课呀?」 风沈默一下,答:「其实是骗你的。下午没课,只是他要来……」 鸟说:「哦……」 风不说话,低头吃着蛋糕。鸟将奶精倒入咖啡中。旋转、扩散,在水面晕染 成瑰丽变幻的条纹。鸟望着杯中自己映出的容颜,几乎不可辨识的。条纹继续 翻腾,像有生命似地。然後他像想通什麽似地,用小汤匙搅拌起来。条纹迅速破碎 凌乱,在一阵可怕的混乱翻腾後,白纹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一杯均匀的、死寂的咖 啡,跟杯中映出的自己。 鸟再没见过风。上网路的时候见她在,发封信过去,不是相应不理就是换来 嘲讽式的回信,不是风的手笔,该是使用她id的男友吧!? 鸟望着风的id发呆,是那个旧人抑或不认识却拿他当情敌的男人?鸟不敢去 try ,只是退缩退缩,缩回原点。 他隐隐明白,风已消逝,在他下定决心走下堤岸,在他搅拌咖啡的那一刻。 不用他说,她已明白,他的犹豫退缩与懦弱。风已消逝。 隐隐的风声吹来,似乎责怪着他,怎麽没有一起走?没有一起走? 他写了封信给风。信上说:长恨此身非己所有。对於风,鸟只能疼惜,不能 有爱。风没有回信,像彻底从网路上消失了。几日後,他发现风贴了一个破, 似是给他的诀别信: 「还是走了吧踟蹰的过客还在贪恋什麽家园的雏菊正待你温柔的爱抚 向晚的天际再没有一抹为你而停驻的流云满山遍野再寻不着为你美丽的芳华 你贪恋的那株野蔷薇呵已恣意吐尽初夏最末一丝泣血的残红」 几天後,他发现她的破全部被砍光了。她整个人消失不见,连同她的旧信、 足迹、历史,消失不见,彷佛不曾存在过。 鸟想去找她,终究还是按捺了下来。决心已定,见了面,该说什麽?能说什 麽?又是两个世界了。鸟回到原轨,在生命列车转弯的时刻,远远的似乎见到 风在朝他挥着手。鸟是鸟,有归巢,天晚就要回家;风不属於鸟、也不属於天空, 更不是树的专利。她就是来去如风,伴飞一阵後,又消失无踪。 鸟依旧每晚改程式、调参数、跑程式、打电话给老婆、上线读破。只是他的 心中有个房间,他曾是为风而开的,但他不懂得如何去对待安置风,如何让流 动的风停驻於房中。风来过,又离去。他只好黯然熄灭了灯、关上房门、上锁。锁 上记忆。这块只有风能够侵入的区域。 他是感激风的。没有风,夜晚依旧孤寂,四月依旧残酷,但他将永远失去一 种闲情逸致,他将永远遗忘这种浪漫跟悸动,漫步长堤听风的歌这样的浪漫情 怀。 他漫步在湖岸,口袋揣着的是风梢来的信。他感激又伤感。风未曾忘了鸟。 而鸟也将记得,那个四月的晴空,与风同飞的日子,他一度忘了自己是只风筝, 见识了穹苍的高度。他永远记得那串日子,那个踱步於长堤上,似乎走也走不完, 深深浅浅的回忆。鸟记得,风的存在,不用树来证明。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的。 他推着婴儿车跟太太走在植物园的林荫道中。四月初的季节,春天的末尾, 一阵雷阵雨隐隐预告了夏天的来临。雨後的黄昏,太太卸下了围裙,说觉得心 里烦烦的,想去散散步,晚餐就在外面吃。 两人抱了宝宝一起出来,去年才加入这个小家庭的成员,兀自沈沈睡着。红 扑扑的脸令人想到富士苹果。小时远足母亲才会特地买给他带的那种。现在竟 如普通果子堆成叠论斤在卖,令他怀疑是苹果的价值不再;还是真的世道变了。 两人静静踱着步。雨後的空气有一股清新,一些白头翁、绿绣眼一类的在枝 头活跃着,空气中有淡淡的芳香,属於新生的气息;再来就是此起彼落的鸟叫 声了。 一只树鹊聒噪地飞过。他在心中喊出了它的名字。他曾经对这些飞鸟的特徵 鸣声了然於胸,准确并快速地翻出图鉴的相关资料。但现在这些资料、形影, 却已经淡化模糊成一团雾状。像他刻意要去遗忘的种种。他感到脸颊有股热,像是 被考倒的考生;又有几分怅然,如果遗忘是幸福,就不要想起曾经忘记的这一回事。 他曾疯狂地爱上这类有羽无手的生物。那自空中掠过的形影令他感到一份自 在。他甚至给自己取了一个鸟名的id. 哦,id,他亦曾疯狂地……爱上吧…… 另一个id……呵,那又是另一段留不住的故事了。 他突然想起那个id,一阵风迎面而来,心头像被某种情绪突袭似地,有份异 样的感觉。夕阳撒在残留的水渍上闪闪发着光,水中模糊而黯黑的倒影,他见 到了自己的容颜,有点陌生又熟悉的。 像多年以前自己在杯咖啡中见到的映像,那时在想着什麽呢?。宝宝的推车 辗过水渍,倒影成一片破碎。跟妻并肩走着,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也是植物园吧!? 喜爱这里,像城市里的岛。他是这岛旁停栖的风鸟吧。落脚、巢,然後开始想念及 害怕飞翔。 岁月像一首歌,飞快奏过。他不知不觉跟着行板、快板起来,待要吸口气翻 翻乐谱,却赫然发现已经唱完叁分之一的乐章了(或许更多,他悲观地想,然 後 苦笑)。当大家开口唱的时刻,可不能由他一个人耽搁,他定要跟上,管你对 嘴 也罢打混也罢,就是不要发出杂音,这叫做合唱。 岁月是一首歌,生活是合唱。他有时纳闷着,弄不清处自己的唱的声部,也 搞不清楚究竟指挥的是谁。就是这样唱下去,花落花开,花开花谢,有时忘情 地嘶吼;有时暗淡地低吟。他明白独唱的章节已过,自此而後就是跟着指挥和谐地 唱下去了。他发现自己的声调越来越低,沈潜下来。刚毕业时那股傲气一下子就被 现实的洪流冲磨得消失殆尽。理想慢慢变成理想,习惯日久成为习惯。在早晨刮胡 子的时刻,他发现镜中的人有点陌生。似乎是另一个不同的灵魂窃取了这个皮囊, 占据了这个肉身。只是原来的他到哪去了?他也不知道。 望着镜中有点不大认识的自己,有种奇异的悲凉。 毕业、结婚、在城市中求生。有份不错的工作,老板也很赏识他;有个不错 的老婆,勤俭持家,温柔善良;小孩也很可爱,白白壮壮的,比同年龄的小孩 来得结实。在南海路附近有栋房子在付贷款。黄昏时刻跟老婆出来散步、吹吹风, 晒一下夕阳。这是幸福的感觉吧!?他想。 有得就有失吧!?毕业成家,新家庭的建立,宝宝的诞生,一连串的事情使 他,不,使他们的生活变成进行曲。然後他开始丢弃旧习惯,建立新习惯。不 是有人说吗:叁十岁以前是建立习惯;叁十岁以後是依赖习惯。他已经依赖了某些 习惯,关於亲情的惯性,城市的生存法则;旧习呢?似乎来不及思考放不放弃,维 不维持,就全部被搜走了。被谁搜走?他想不起来。 他未曾再作过梦。 猷记得还在台大校园跟老婆踱着步,研究起流苏的花序。一下子又是好几寒 暑。今年的流苏花开得如往昔一样吗?他想不起上回跟老婆约会的地点了。要 在城市立足不易。挣扎求生啊。学生时代的理想,清纯的正义,只是归档的档案。 他想起年轻时写过的,稚拙的文字,关於改造某某或推动某某,心下有份汗颜。他 是个早已忘记如何唱solo的歌者。 他快速学会在社会上求生的一切技巧。首忌暴露自己的喜乐。那是落人把柄 的弱点。他又想起前日收拾阁楼时发现,令他脸红的文字。是想过要写东西的 呀。只是他并不是位好作家,因为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在字里行间暴露自己太 多的想望跟渴切,情欲跟挣扎。 他坐在楼梯间整理着旧作,一边读着一边烧毁。火舌在面前窜动着,吞去了 过去的痕迹。他已绝决地与过往告别,一刀两断。从此後只是个父亲、丈夫, 不敢独唱的合音。年轻的心事跟情欲、纠缠绕缚的往事就在火中净化拭去。 火光跳动着,他感到眼眶亦有些沈重,有种泫然的感觉,当是火光刺激的缘 故吧? 绕过热带植物区、花房,看过那几株旅人蕉。往这个城市之岛的中心走去。 宝宝已经醒了,正吃着奶嘴。老婆叨叨絮絮着今天在公司受的气。他只是笑着, 几声安慰。他晓得这样言语上的安慰不一定有效。只是一种依赖吧?把情感赖在一 个可以倚靠停泊的地方,然後就可以赖着脸说:怎麽办?怎办? 村上春树说:「离开吧!?到一个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米兰昆得拉会怎麽说呢? 风呢? 他蓦然地想起风。那个花了他很大功夫才归档完毕的陈年档案。他在心中 密为她留下了一个房间。任何人也进不去的。怕自己也丢失了钥匙。只是彷佛 门并未锁上。在某些时刻,某种奇妙的氛围,某首歌的旋律,或是某段文字的震动。 他彷佛可以感受到房间似乎透出着光亮,有人影闪动着。 只是低下身去探视、自窗台窥伺时,又是一片全然的黑。她在里头吗!?是 回来了?还是根本未曾离开过?她熄灯了吗? 终究只是想想吧!?那个交会时互放过光亮的女子。他想念她。想念过往。 带点些微罪恶感。他想起她的信上所写:「……终於相信,再浓烈的情愫,终 将 被流光的、逸、稀、释……」有点讶异年轻的她可以准确地预测出这情感的流 向。在某些方面,她比他还早熟;还是说,她早已嗅闻出这样的结局? 妻找到了树上的松鼠,指着给宝宝看。松鼠机伶地在枝间游走着。近莲花 池,一阵清风自湖面扬来。妻依旧在搜索着松鼠的踪迹。他无意识地四处张望 着。在湖心亭中站立的身影。 他认出了她。 是她。风。 他跟她隔着二十公尺左右。她穿着一袭套装,粉绿色的。湖面的风吹来,她 的袖口在风中颤动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像清晨茉莉花开的笑。 他感到几分惶恐,有几分不知所措。她定定看着他们,在二十公尺外。宝宝 突然哭了起来。他有点手忙脚乱地低下头去陪着哄着。想是尿布湿了,又没带 替换的出来换。依旧哭个不停。妻说:「回家好了。」把婴儿车掉过头去。他心焦 这一切是否尽入她的眼里。是她吗?还是眼花了? 一抬头,只剩空空荡荡的湖心亭。晚风袭过,扬起的柳条抹成的淡淡的哀愁。 他四下搜索她的踪影,没有,全都没有,只有黯黯漫来的暮色。 吃过晚饭後,陪妻看了一下电视。他窝到书房去,打开电脑,想把周六要交 出去的软体再赶一下工。咖啦咖啦他敲着键盘,心下也跟着咖啦咖啦起来。是 她吗?他问着自己。不要乱想,他警告着自己,收摄心神努力工作。这一坐坐了叁 个钟头,总算初步完成。他走出书房要去泡杯咖啡,发现妻已经入睡。抱着一个懒 骨头,屈膝睡在沙发上。望着妻疲累微蹙眉头的脸庞,心下有份疼惜。他轻轻亲了 妻的脸颊一下,不意却把她吵醒了。 「今天还要熬夜吗?」她睡眼惺忪地问。 他站起来,走到茶几,用热水瓶冲了杯曼特宁。一股香味充溢着小小的客厅。 「嗯……快完工了,再赶一下就可以了。」 「你先去睡好了……」他哄着妻子。她笑笑,抱着抱枕走进房中。 「你不要太晚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哩。」她在他脸庞啄了一下,算道晚安。 他回书房继续奋斗。有个subroutine一直有bug.一个回圈进去後竟然跳不出来。 他用尽种种手法测试,就是抓不出bug 来。有点气馁。休息一下吧!?他 连上网路,先看看有没有信。结婚以後上网的机会少了。没办法花太多精神在 这上面。毕竟真实的人生是比虚幻的网路上来得直接而重要的。生活磨难太多,已 把他搅得精疲力竭。他只能退化为静默的观众,再难扮演繁复的角色。 他依旧使用相同的id. 说不上来为什麽。就像一个人格吧!?他不喜欢把id 换来换去,或用好几个id扮演不同角色。扮演自己已经辛苦,他没有力去经营 这样不同的身分跟角色。他是有过野心,要去好好经营自己的id,荣耀这个名;在 经历跟风的" 网路情感" 後,他觉得自己像苦苦地谈了场恋爱。几次见面,牵手, 走在长堤上。割舍的情境却使他心痛。他开始退却。砍去自己的旧信。怕自己想起, 也怕别人看出。这是他结婚前一年发生的事。外表依旧正常,没人知道他已经悄悄 地承受了一次感情风暴。自己承担,然後遗忘。 他没有告诉老婆。正如他跟风说的,心中这个房间是属於你的角落,随时可 以回来休息歇腿,没有其他人会进去,我也是,除非你准我进去。风笑笑说: 要付租金吗?他严肃地说,你已经付过,再来是我欠你的。 不改id的另一个理由是在等她吧!?他不能让她回来时认不得他,找不到他。 他想证实些什麽?有什麽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吗?除了改变本身。他不明白。他砍去 旧信,像湮没自己的过去;他已经一百年不再talk,那会让他想起。他学着当沈默 的观众。不写,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读着。 偶而有人page他、来信问他,是不是以前写东西的那个某某某?他一概予以 否认。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死了。网路的世界是现实的世界,只要不贴文章, 不talk,就是一缕孤魂了。没人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是谁。然後很快你就被 遗忘,就像人们快速累积并迅速遗忘的post. 他翻读着自己被收入精华区的旧作,与风的唱和文字。心下依旧荡然。只是 他再回不去那样的身分。以前难,现在更难,长恨此身非我所有。 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过程吧!?现实的压力难容他放任自己的激情、重温 昔日的旧习、放胆文章到天明。他已死。只是行,夜半爬起读着别人跟自己的 墓志铭。不值得哀伤地。他读到了老板的墓志铭,老板爬了起来,指着他鼻子说: 还不快去工作,玩网路有前途吗?他吐吐舌头,老板又倒下去。 他也读了风的。早已被她砍去的文章。他早就备份收好,拿出来重读。像抚 摩着墓碑,只有褪去的馀温、冷跟悲痛,然後对墓穴轻声问:你在里面吗?他 用文章如此自残着自己。他知道,有个叫做wind.doc的档案一直在硬碟中。也在心 中。挥之。不去。 他依旧在几个常去的板子巡弋着。久未上线,站长板主全换光了。全是陌生 的id. 他看了user一下。全部是*.却意外地发现有个熟悉的id,後面的符号是 O. 一个叫做wind的id.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像期待已久的愿望突然降临,反而令他手足无措。真 的是她吗?他望着那个id发呆。最後他query 了一下,还是熟悉的名字: wind(wind), 15 logins,没有任何新信件. [ 目前在站上] Plan: 就让我变成风,温柔的包住你…… 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他page她,等待,似亿万年的等待。 他打出了一个笑脸符号:),用几乎颤抖的双手。等了约莫十秒钟,另一个:) 在银幕下方出现。 是她。 不知道是网路慢还是同他一样,确认的迟疑。相见,相认,然後一切拉回从 前。那段他为着论文焦虑熬夜的日子。 说不上来为什麽,只是那个笑脸,他就确认是她了。他能嗅出冷硬的十二号 细明体字型背後隐藏的,是他曾一度迷醉并一再入梦的发香、笑靥。他可以听 闻到她的柔语。他确认,是她,风。 「好吗?」他启口问。 「好吧!?你呢?」她反问。 「我毕业了……」他说。 「哦……恭喜喽!」她答,跟了一个:) 沈默了一会儿,他启口道: 「我结婚了……孩子都一岁半了。」 突然感到一阵难堪。说不上来为什麽,亏欠她的感觉,奇异的感觉。她不答 话,一阵子,突然冒出一句,冷冷地: 「我知道……真的恭喜你呦!」 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能试着转移话题。他问她,下午在植物园看到的 人影是她吗? 她不答,只是丢给他一个笑脸。 「像个很嫩的爸爸呦……」她说,他笑,苦笑。 「跟我想像中的样子很像。」她又说。想问她是哪里像,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 些什麽。似要逃离这个话题似地。 「上线多久了?」他问。 「最近吧!?经历的事太多。毕业,换了几个工作。现在在一家出版社上班, 才有机会再上线。」 她慢慢打着字。彷佛可以想见她在电脑银幕前打字的容颜。多年以前,他一 个人守在空空荡荡的研究室,在修改参数、编译程式的空档间,祈求获得一些 心情孤寂的慰藉,透过网路。她在宿网上线,有个很早就入睡的室友,用无声键盘 跟他无声的……偷着情……他们是用这样的字眼的。他不知道那块记忆就真的像被 偷了一般,隐约有份遗憾,却说不上具体失窃的时地,一直到现在才找回来。 她说感觉他打字速度变慢了。他回答有吗?大概太久没talk了。他已经一百 年没talk了。她笑说不要用一百年这个字眼好不好?他笑问为什麽? 「让人联想到老啊……百年的孤寂什麽的……沧桑吧!?」她说。他亦想到马 奎斯的小说,只是没说出来。他有点惊讶为什麽时空没有迟滞了这份相通的默契。 「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丢给她一个苦脸:( 惊觉自己未曾对妻说过这样丧气的话。倒不是博取同情什麽的,大约是同她 说的近似,沧桑的心情吧!? 他把自己情感的部份压缩起来,固化冰存,整理归档。大多数的时刻对於这 块封闭的区域是视而不见的。心的硬碟嘎拉嘎拉转着,转到这个区域自会自然 跳过;久而久之连自己也几乎遗忘了这块记忆的存在。 不同的时刻,不同心情的压缩档,一块块塞入心的硬碟,或是整块遗忘。 在这要遗忘亦或跳过的时刻,她出现,然後那块渐不可解的记忆,突然在瞬 间被解压缩、还原、占满整个硬碟。 他想起少年爱读的,有看没有懂的庄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 然而已。年少爱的是那份莫名所以的脱;年纪渐长,却益觉是沧桑悲凉中悠悠 传来的乐声,是一直遗忘跟丢弃後,无奈的潇,潇的无奈吧!? 她是白驹过隙霎那,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得他心疼,即便在多年以後。也 就是忽忽而已,为什麽他感到一股近於人事全非的无奈呢? 「还是那麽多愁善感啊?」她说。 「呵~~像林黛玉。」她以前老爱在网路上笑他的比方。 「遇到你才这样吧!?」他辩说着。 两人静默了一下,她先开口: 「还常熬夜吗?」 「嗯……sometimes 」他答。突然觉得又陷入了长远前的回忆。 「我常会去想到那段时光……」她突然说。想答些什麽,却是语拙,掏不出 只字片语。 「好像才是昨日的事。你忙着做论文,我忙着写报告;两个人却是天天上线, 可以连晚饭宵夜都不吃,一聊就是一晚……」 她快速打着字,静默的光点在银幕上闪烁出字句,却是铿锵有力地击打着心 情。是呵,这样尽情聊天的日子去了多久? 她老爱在talk的时刻,告诉他背景音乐。她说:现在的背景音乐是* 碧海蓝天 * ,然後他彷佛就听见了追寻着海的深度的男孩,幻为海豚消失在无垠的大蓝 当中,字字句句竟似奔流着海的脉动。 冬夜的时刻,他敲着键盘说:现在背景音乐是* 南极物语* ,呼呼的风声突然 就在耳边响起。未曾见过雪的他彷佛亲炙了雪的软度跟湿冷。背景音乐是* 蓝 色 情挑* ,茱丽叶毕诺许把一串蓝色水晶风铃挂起来的景象浮现出来。她告诉他, 片子歌颂的是自由,是吗?要遗忘或逃避,永远找不到心的自由。他跟她争辩 起来。他离开键盘,放了这块CD听。那端传来一行字:我已经听到第二乐章。 此刻他想问她:现在的背景音乐是什麽? 「空白。一片空白。」她答。 心中一股隐隐的心疼。白驹过隙,忽忽而已,有时候跨过,竟是如此痛苦。 他飞快击打着键盘,想要劝慰她什麽,却老是打错字。他自己的背景音乐呢? 「我忽然想起你但不是劫後的你万花落尽的你」 蓦地想起年少迷恋的诗句。真的都万、花、落、尽了吗?还是自己终於只是 留恋於过往的风,那个来了又走的风?他鼓不起勇气问她现况如何。怕这问候 沦为公式的应答。 他想起自己的承诺。没有她的应允,自己是不能闯进那个房间的。她愿意开 门吗?或是说,自己有勇气再踏入吗? 「知道吗?我一直记得那段时光的……」她说。 「我也是,一直都是。」他答,真心地。 「是我把它弄复杂了,然後开始害怕,丢弃……」她说。 「不要这麽说,我会难过的。」 说好不要再陷入,却感到一股热流在胸口奔窜着。 「我也选择了逃离啊!」他说。 「两人都感到复杂了,没有面对的方法,赶紧抽身逃离。以为日子久了,一 切会澄清。澄清的结果不是澄清,却是混沌的冻结,然後像拉长的镜头,终於 模糊了景象,然後遗忘……」 他急切地击打着键盘,无声地自白着: 「我怀念那段时光,却又害怕……」 「害怕那种失落感……或是说,失恋的感觉吧……自己跟自己生气……」 「患得患失的感觉……」 「是份奇异的情感吧!?」 「以为可以分担你的忧愁烦累,创伤辛苦的。待你要倚肩靠来,排天倒海的 重量压得脆弱的肩膀酸疼欲断;然後开始怀疑自己,惊慌失措地逃开……」 「像看火灾的人。艳红的火焰比彩霞还美;待得碰触到真实的烧炙痛楚,面 临死别,才赶紧收回滥情的臂膀……」 他匆匆打着字,深怕网路一断,这一席话再成永远。是对自己心灵的告白吧!? 除了她,无人可说。只有她有钥匙,这个为她开启又关闭的小房间。即使最亲近的 人,也是带领着她绕过这块禁区的。倒不是有意的欺瞒,而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机制 吧。任何人走到这条岔径来,立刻有警告牌升起:此路不通。 这是他预备要永久封存的禁地。 他心焦而急切着打着字,她的字出现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只是打着: 「都过去了……」 「忽然想起但伤感是微微的了如远去的船船边的水纹」 背景音乐是这首叫做< 水纹> 的情诗。终於像船边的水纹。无论多麽狂恋激越 的情感,在时空的阻隔,岁月的掏洗,人事的摩擦撞击之下,终於要化做层层 水纹,然後消失散逸吧!? 他回想过去种种,心情忽然软弱起来。像要补偿什麽似地,突然问了一句: 「要见面吗?」 银幕冻结了近叁十秒,凝结的画面、字句,跟空气。他开始害怕起来。终於, 一个字一个字跳出来,像开在蓝田里的玉花: 「不. 是. 见. 过. 面. 了. 吗?」 「是那种,可以坐下来喝咖啡,看看彼此的那种见面……」 「想见你。」 他渴望地打着字,等待的心情。 「现在吗?」她问。 「对!现在。」 「现在不行。」 「为什麽?」 「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 「跟你见面的准备。」 「……」他突然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跟结了婚的男人混也没什麽前途了……」 这句话像箭,精准而残忍地直中靶心。感到有股澈骨的痛。不能言语。只是 痛。 「呵……:)」他终於丢给了她一个笑脸,为了化解彼此的尴尬,知道是苦笑。 心痛。继续给自己找台阶下: 「反正总有机会的……:)」 「总有机会的……:)」她答。 「嗯,我要离线了,明天要上班。」她说。 「嗯……」有点不大愿意放她走。人海茫茫,若终只是擦身而过,相遇之期 呢? 「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上线的时候在想,会不会碰到你呢?结果你就来page 我了……:)」她说。 「呵……有缘吧!?」 「嗯……有缘吧!」 「风……」 「不叫我美眉吗?」 「呵……美眉」 「什麽事?」 「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哩……」 「比" 朋友" 喜欢。感觉比较亲密吧……什麽事?」 「记得茱丽叶毕诺许吗?」 「记得。挂蓝色水晶风铃的那一幕吗?」 「印象深刻。现在浮现的镜头是她沿着墙壁走,一面让自己的拳头摩擦着墙 壁……」 「磨得满手是血。」她补充道。 「人的伤痛会到这样程度吗?」 「……」 「葛格希望你去放* 蓝色情挑* 来听。就当背景音乐好不好?」 「逃离遗忘,反而失去了自由。一切都要勇敢面对吧!?」她说。 「这是美眉教我的……:)」 「:)」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嗯……那……早安喽!」 「早安……再见……」 「再见。」 银幕恢复死寂。像一阵风她消失、蒸发,剩他被激起的记忆跟心情犹在扩散 着波纹,扩散着。 他呆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下闹钟,凌晨叁点。他蹑手蹑足上床。妻翻过身睡 着。他侧着身望着妻夹起来挽在头上的秀发,几茎青丝缭绕在颈项上。他靠过 身去,熟悉的香味溢入胸怀。妻翻身过来,睡眼惺忪地问: 「忙完啦!?」 「嗯……」心中感到一股强烈的愧疚,与适的心情混合成复杂的情绪。 「怎啦?」妻见她目眶红红,柔声地问。 「没什麽。只是忽然觉得很脆弱。」 妻不再问,只是侧过身来面对着他,温柔地把手搭着他的手,闭起眼来,带 着笑地。 他亦靠过身去,几乎贴着妻的脸庞,吸闻着她吐出的气息。熟悉的气息。安 心的,家的气息。